文|王亦茁

那一场告别的雪

文|王亦茁

当我拎着两块蛋糕走进空荡荡的家，我才意识到，奶奶真的不在了。

多年来习惯了，每每给自己买蛋糕时总会顺手给奶奶带回几块最松软的，也不问她吃或是不吃，就放在她轮椅边的茶几上。她想起来了便随手拿一块，闭着眼睛很慢很慢地咀嚼。

从医院将奶奶接回家的那天，全家人都在。奶奶的各个器官都衰竭了，被医生判了死刑。我们按她自己的意愿，带她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雪细细密密地下，气温骤降，走出房门，冷刺进皮肤里。我痴痴地想，莫非这场雪，是来告别的。

奶奶被接回家时，她的子孙围绕在她身边，满满地挤了一屋子。奇怪的是，那时我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忙着安抚别人，紧紧盯着奶奶裸露在外正被擦拭的身体。奶奶是真的很老了，包裹在身上的皮肤像枯萎的花瓣。那天天气虽然冷，但屋子里面被烘烤得很暖和，电热炉在床角发着暖黄色的光，奶奶的身体被罩上了一层仿佛重回年轻时光的颜色，只是她喉间的痰音和屋里来回忙碌的人提醒着我正在发生什么。

奶奶年轻时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子，穿旗袍，头发盘得整整齐齐，低声地笑，黑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咯吱，咯吱。中年时到了农村，陷在无休止的农事里，费尽心力养活七个儿女。在我脑海中最鲜活的还是她老年时的形象—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捻着佛珠读着聱牙的经文，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晒太阳。前些年身体好些，腿脚也灵便时，她会让我用轮椅推她到小区的健身器械旁锻炼，一板一眼，坚决不要我搀扶。我只能紧紧跟着，防着她摔倒。她就是这么一个执拗又可爱的老太太。

我不相信这么坚强的老太太会死。谁能相信呢？她可是个战胜过癌症的人。小时候在书里读到哪个人挫败了癌症，总觉得那该是一场凄风苦雨的战斗，可奶奶与癌症斗争的这么多年，一直很平静—至少她表现出来的多是平静，只有在伤口疼痛难忍时才会呻吟几声。所以我渐渐了解了，一场艰难的战斗就该是平静的。

然而那场雪的末尾，奶奶真的去世了。果真是场告别的雪，第二天就消泯在空气里，融成我们守孝的白头巾，化入灵前燃着的长明灯。

奶奶离世是在晚上九点半，在那之前不久，我匆匆地从乡下、她的身边赶回学校，在路上和死神擦肩而过—他奔向被暗淡暮色包围着的奶奶的房间，我赶往灯火辉煌的城市。几乎和奶奶离世同步，我生了一场没有来由的病。头晕、恶心，吃不下东西，也吐不出来，体温却正常，仿佛是因为至亲离开，要从我的灵魂中把她给予的部分剜出来。离世时未能见上一面，我想，一定是奶奶还牵挂着我呢。

从学校回到家里，穿上孝衣，将白头巾长长地系在脑后。灵前摆的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奶奶笑得很安详。我最后一次看见奶奶笑，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奶奶刚知道我被北京大学提前录取的消息，拍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好，笑着夸我有出息。我很久没有见奶奶那么高兴过了。许是人生走到了暮年，别的事已经再也敲不开心扉，除了她仍然牵挂着的孩子们。

守灵的时候，下葬的时候，回到家脱下孝衣的时候，重回学校的时候，我都感觉到同样的病症在作怪，难以言明胸口堵着的是什么。及至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感受着缺氧的滞涩，直到胸口堵着的终于泛上来，淌成眼里再也止不住的热泪。

雪会停，花会枯萎，相片会泛黄，果实会腐烂，呼吸会休止，但我知道爱永远不会褪色。

一场病就这么来得突兀也走得痛快，仿佛我真的能潇洒地做一个刽子手，把灵魂中属于奶奶的部分都剜走。它错了。时间如潮水，会冲走珍贵记忆，会冲垮一个人体内的宇宙，但一个人存在的印迹，是沙滩上的沙，深海里的珠贝，愈是冲刷，愈是干净明亮。奶奶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们的灵魂里都保存着她的一部分。在我离世后，这一部分又会交到下一代的身体里，和他们一起生长，陪伴他们的挣扎和快乐，见证他们的爱。

而奶奶的身体，会长眠地下，在某个春天，再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