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梦楠

序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

壹 彼端

“扑通”一声，他一头扎进村西的小河，这一个猛子憋住气，能游老远，“哗”地一声，他自水里冒出半个身子，甩甩脑袋，再扎下去，乐此不疲。

乡下人家，土生土长土里刨食儿。不过农家孩子也自然有农家孩子的乐趣，上树下河，摸鸟抓鱼，石头块块儿打水漂，叼根儿狗尾巴草晒太阳，这块土地上，少男少女们一样欢乐跳脱。

在河里戏耍了半晌，他游到河边，连蹬带爬地翻上了岸。正午的太阳照在他赤裸的肚皮上，河水在上头蒸发，经年累月，留下了白花花的圈圈儿。

夏天的风吹过，不带一丝凉意，轻漾起河里的波纹，却又温柔得如母亲殷切的叮咛……

贰 此端

又是梦……可这是他这几十年来最甘美的梦，哪怕梦醒时，他已是老泪纵横。

至少梦里有他倍感亲切的青山绿水；梦里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梦里他一声吆喝便能听到娘的声音；梦里，他回了老家，回了故乡。

枯坐了一会儿，他抬起枯瘦的手背抹了把脸。随意一拾掇，颤颤巍巍地往门口去。儿女早已说了多次，要给他配根儿拐杖，楠木的，竹枝的，走可拄停可坐。可他倔劲来了，眼睛一瞪，一股脑地将这些收起来，安置妥帖，嘴里嘟囔着：“给你们奶奶，她老了，我还健朗呢，给她……”大儿子、二女儿无奈地对视一眼，苦涩地笑了，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咱自个儿都快要到知天命的年纪啦，且不说奶奶，光是老爹执意要回的地方，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虽然心知肚明，他们却都不敢提一句。上一辈经历了炮火战乱、颠沛流离的人，大都有很深的乡土情结，老家是他们的夙愿之所在。不比上一辈，儿女们从小生活在此，对老家、故乡的概念几乎空白，且不说感同身受，就连起码的有所触动都稀薄得可怜。

叁 彼端

“儿子，儿子……”身后传来了一声声急促的呼喊，熟悉的声音令他恼极了，回头一望，果然是她！

队伍里有同村出来的新兵蛋子，也招呼他：“是你娘！”

他不耐烦地白了那人一眼，心里骂着，就你小子话多。可这下，他终归是不能再装作没看到了，这才不情不愿地自队伍里出来。

军队今天刚来这一带征过兵，几个村子里不少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入了伍。他们对打仗没啥感觉，可那有着青天白日图案的小铁块和那一身新军装，让他们觉得神气极了。这一路上，他神情亢奋，明明已走出老远，可她却追上了。

她慌里慌张地跑来，手里紧攥着一个布包，上气不接下气。“儿子……俺纳的布鞋……你忘记带喽。”她跑得急，身上右侧蹭了一层黄土，头发上还黏着几缕杂草。这景象让他莫名地不耐烦，他低头瞄到了脚上的军鞋，再看看她手中的布鞋，真寒碜！可他还是收了起来，队伍不等人，他可不想再拉扯耽搁。

她又想伸手再摸一下儿子的脸，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感应，儿这一去……

他却厌烦地躲过：“娘，中啦啊，人都走开老远了，我还得去追。”他边说边预备着开跑，全然不顾她的手还停在半空。

她应了声“唉”，他扭身几步便跑了开去，她望着望着，突然他又回身奔回，她眼睛一亮，他卻呼哧着对她喊：“你可别再跟啦！”

终于回到队伍，同村那小伙儿又往后看：“你娘还在后头呢……”他理都不带理，那人见此，也悻悻地不再说话儿。

于是这次出乡，他再未回头。

肆 此端

出门去往儿女家里的路上，他又回想起了入伍的时刻。

一梦故乡数万里，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年轻时大多天真，以为娘啊、老家啊，就在那儿，都是熟门熟路，啥时候不能看不能回？所以后来他恨天、恨地、恨战争、恨那道海峡，其实最终还是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再回头看一眼？看看娘眼里的泪花是担心还是欣慰？看看那从小长大的故土家乡是草长莺飞还是麦浪金黄？

那未看的一眼，自战败后被迫登上撤往台湾的海轮时，便已酿成了毕生的遗憾。在梦里，他追不回入伍的自己，拉不回自己的目光，一如他追不回流逝的时光，还有在时光里如清笛般远去的故乡……

所以这次，他要回乡！儿女讶异于他这次强硬的态度，双方一直僵持，最终还是他的小孙女儿打破了沉寂：“我陪爷爷吧，就当毕业旅行！”众人见此，也只好松口。

他浑浊的眼里涌出了模糊视线的液体，嗫嚅着却未开口。小孙女儿眉眼清亮，传达着她的体谅与理解。

北上的飞机上，他于云层颠簸中安然入梦。梦里，他的老家，春意正浓。

终 归来

这位台湾老兵，他无疑是幸运的。虽然他归乡时已垂垂老矣，虽然母亲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虽然乡里已再无故人，可当他踏上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故园时，他终于得偿所愿。

当他抵达老家，跪在母亲坟旁，手掬一抔黄土时，哪怕无言如此时，也令小孙女儿悄然红了眼眶。

（指导老师：施春艳）

点评

这是一篇人物形象丰满、情节感人的小小说。作者紧扣“老家”这一题目，塑造了一个身在台湾的国民党老兵的形象，诉说了其对母亲、对故乡的无尽思念之情。文章结构设置颇具匠心，现实与梦境、回忆的叙写交叉进行，特别是第四部分的抒情段落，作者把老兵的悔恨与无奈之情渲染得充分而恰到好处，让人动容。能在如此紧张且限定了写作时间的分赛区决赛赛场上构思出这样一篇颇具感染力的佳作实属不易，足见作者灵动的写作思维与扎实的写作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