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瑶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负手立在怒涛北岸，看这岁月千秋，年华尽落，多少物是人非，怎奈悠悠大河依旧奔流不息。

脑中却掠来一影，一老人执壶俯卷，摇头而笑道：“孩子，你瞧这黄河，只有徐弘祖才认得它的模样。不信，你瞧去？”

《徐霞客游记》已经破旧不堪，我却没舍得换新。爷爷说得不错，今次的黄河，果然是伟哉。不由得念出那恢弘之叹：“天下之水唯黄河为先。黄沙卷丹青，仰头东去弗如是。”是了，今次我读的，便只能是这心血之作。

爷爷生在一泓清泉边。清泉名为“老龙湾”。我初降世，别的孩子都在抓阄，我却是天天在襁褓里“听书”。书的内容，亦不同于那时流行的戏本子，只有打打杀杀、恩恩怨怨。我听了足足六年的书，便是爷爷视为家宝的《徐霞客游记》。里面山川湖海，千奇百怪。

天知道爷爷为什么给我读这本书，只听奶奶掩着笑撇着嘴说：“这老爷子一辈子没出过县城，哪里晓得什么盆地丘陵的。在老龙湾待一辈子已算福气了。”

托爷爷的福，我天性爱水爱得打紧，四五岁就偷偷下河游泳，那水几乎有两个我那么深，我却游得像模像样。玩够了，蹿回家去，装着无事的样子。爷爷却到底比我精明些，伸枝筷子，在我胳膊上轻轻一刮，一道白色的水印。这若让我那老爹瞅见，准免不了挨打。但爷爷不理会我爹那“女孩家不要太野”的理论，咧嘴笑道：“丫头，水有灵性，游水不是坏事。”

但我爹不让我游老龙湾，自也有他的道理。爷爷的爷爷那辈，祖传下来很多传说。最出名的一个，就是关于这三条大鱼的。

老龙湾湖心水很深，没人知道深到哪儿去。传说在大雾阴阳的暮霭时分，湖心住着的三条大鱼会游出水面。鱼有多大呢？最小的那条也有七八米长。最大的那条，鳞片似锅盖，眼如铜钟，广阔的水域只能容它转一圈。有人见了之后，便一心向佛，再不捕鱼，听说海佛山上那道观就是因此修来的。

我只当是改编了的戏本子，以为这故事玄虚，若真是有，捉来一条当坐骑也不赖。怎奈后来我大些后，便鲜少去游水。爷爷的爱好也改了，爱上了吃茶。

缘此我依旧要上老龙湾打一壶水了，烧开了泡茶喝。有一次夏夜，我在一旁扇扇子，老爷子突然递给我一本书，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谨肃：“丫头，这是爷爷最爱看的书，你瞧瞧。”

唔，原来是《徐霞客游记》，看得出是个宝贝，我感到莫名亲切。爷爷已经昂头诵道：“天下之水唯黄河为先。黄沙卷丹青，仰头东去弗如是。”

我听得惊异。爷爷家祖辈皆是农民，从未上过学，不说这晦涩的古文连我都读得吃力，他是如何识字的？

不等我问，他已先道：“丫头，爷爷从没出过县城，这是爷爷的命，但爷爷现在后悔了。”品一口信阳毛尖，他沉默许久：“丫头，你好好拿着这书，从今往后它便是你的。记住，你看这徐弘祖走过那么多的地方，都是经历修来的。人的命不长，但你瞧这水，不是一直流着的吗？自己的命要自己过，冷暖都是你的。”茶雾袅暗如浮香，我第一次见爷爷如此凝重，心下有些莫名，又有些慌乱。隐约记得爷爷白发零星，眼纹悲切，我手却已接了那本书，点头道：“爷爷，孙女记住了。”

我十二岁生日的那天，爷爷送来一个很大的包裹。拆开是一幅裱好的字——“传承”。笔走银钩，颇有风骨。我将它挂在屋里，思考：爷爷是何意？

百年来，老龙湾从未干涸过。而我十五岁那年的九月，它硬是由内到外，一点水纹都没留。手交握着发抖，我跪在新立的碑前失声痛哭。那爱笑的老人走得无声无息。我颤抖着掏出《徐霞客游记》，正欲烧作飞灰，却咬牙留了下来。这是爷爷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又一年空山新雨后，我盘腿坐在墓前，面前摆着茶桌，拿起一杯信阳毛尖，祭在地上。唇角笑意了然，口边读着：“予观其水波浩荡，如驽马脱缰，况势无可当，顷之便风云变色。”这是长江。爷爷，您可知老龙湾已大力整治，恢复良好生态？您可知这一年我寻访敦煌莫高窟、海南蜈支洲，爬了岱宗、登了岳阳楼？看那呼伦贝尔上马蹄飞溅，看那碧水江南畔烟波暮雨？反复记诵了这《徐霞客游记》，对祖国的一山一川一湖一海岂能不敬？

用了十六个年头，我终于顿悟了。原来这就是文化。起初在故乡，后来就走远，在科技文明下逐渐褪色的壮丽河山，由水繁衍而来，五千年文化绵延悠远，滋润着万世炎黄子弟。碧水连天，高山扼腕，走过，感动过，就是一种传承。想当年穷尽一生寻访百川的徐弘祖也定是如此吧？这属于每个中国人的宝地，心中的感动和自豪又哪有什么学问的深浅？寻觅千年，看取繁华千千万万，豪杰冢尽化尘烟，而天水西来滔滔不绝又怎般？

抿一口清茶，老龙湾的水仙风道骨，意兴斐然。爷爷，茶凉了，再添热的去，便是了呢！这第一口蕴世间风情，第二口尝命中欢悲，第三口抿菩提之味，只是如今我孤身一人闲时无趣谁来陪！

哦不，如今我已不孤。有黄河长江陪我，有日月星辰陪我。这文化二字读来沉重，哪能轻慢了去？这传承二字接来惶恐，哪能怠惰了去？江山易改，英雄何妨？瞧着水生万物，思及千载，又怎不逸兴遄飞？

拿出另一幅字，亦只有“传承”二字。并非笔走龙蛇，只是浩然正气充盈其间。爷爷，您看！

心绪蓬勃扬风起，恍然眼前黄河水又已流淌不知几千里。碧水洗苍穹，一瞬桑田沧海。今次我若读些什么，怕只有徐弘祖这句“倘若山河尽改，而余心未变；奈何九曲大水悠远，唯后世可观矣！”

（指导老师：曹文辉）

点评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文章以“朗读者”为题，却将叙事场景定格在“我”和从来没有出过县城、没上过学的爷爷在一起的点滴生活中。质朴的语言，琐碎的家常，刻画了一个慈祥善良，却有着梦想和追求的老者形象。一本“家书”，不仅传到了“我”的手上，更是传到了“我”的心里。而在不断的成长岁月里，“我”游遍了名山大川，去了许多书中记載的、爷爷却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一路上，读的不仅是儿时的“家书”、一幅写有“传承”的书法作品，更是五千年的文化。全文语言平淡朴实，字里行间却透着浓郁的文化馨香，将“朗读者”这一题目诠释得十分到位，获得了评委们的一致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