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欣末

2116年新年伊始，他从床上起身，闻见熏培根和炒蛋的香味，妻子在身旁呼吸均匀，眉眼清秀，嘴唇像幼童一样天真无邪地微张；大抵又是偷偷爬起来做好饭，因为困倦又倒头睡下了吧。他欣慰地抚过她温暖柔软的脸庞，走向厨房。

儿子已经醒了，正坐在餐桌前一边兴致勃勃地捧着牛奶啜饮，一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他怜爱地走过去把小家伙举起来：“新年快乐！”

这无疑是个完美的家庭，他拥有甜美温柔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平静祥和的家，没有什么是值得不满的。可就在今天，当他用叉子把烹制得近乎完美的培根送进口中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一丝烦闷。

不是对生活的烦闷，他的生活无懈可击，甚至连争吵都显得井井有条，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的确，对儿子的训斥，对妻子的苛责，儿子的哭泣，妻子的怒火，一切仿佛都像安排好了似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那么合理，那么有序。

而且，妻子似乎记不起从前的事情，仿佛一遇见他就是现在这个温柔贤淑的模样，这让他感觉不对劲，却又不知从何讲起。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也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却只有他一人记得这事。

下午，他终于将愤怒一股脑地倾泻而出。那是一枝水晶玫瑰，订婚时他送给她的礼物，他至今记得她收到时欢欣的样子，于是又托人订了一枝，和旧的放在一起，他满心期待她会喜欢。

七岁的儿子调皮，好奇地去触碰那亮晶晶的东西，竟不小心将其碰落摔碎，碎片还割伤了手，儿子号啕大哭。妻子又心疼又怒不可遏，责问他为何要在家中摆放如此危险的物件。

他吃惊地看着她：“你忘了这是什么吗？”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要记得它？”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只是一枝愚蠢的水晶假花！”

他发出动物般的痛苦呜咽，猛烈地推搡她，疯了一般宣泄自己的委屈失落，妻子被推得一个趔趄，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摔倒在那闪亮的水晶碎片上。

他大惊失色，看见一片水晶刺穿了她的胸口，他看着她抽搐，然后瘫软，殷红的血从身后溢出，在地面留下一片血迹。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泪眼蒙眬中，他看见儿子因愤怒而扭曲的小小脸庞，儿子跌跌撞撞地跑向厨房，返回时手里竟拿了把菜刀：“你杀了妈妈，我要杀你！”

他大惊失色，慌乱间，为了自卫，他用仅剩的力气够到了水果刀，躲避的同时，将刀插入了疯狂扭动着的儿子的胸腔。

血喷涌而出，儿子没了声音。

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妻儿的尸体，先是笑，笑得停不下来，紧接着便绝望地哭泣，泣不成声，他爬过去亲吻儿子小小的冰凉的躯体，却发现胸口的伤口里，有根蓝色的线，线头的绝缘胶被割开，露出了银丝。

他感觉血一下子涌向头顶。

打开儿子的头颅后，他发现的，竟不是鲜活的组织，而是交缠的电线。

儿子是人工智能！

他心酸地看向妻子，那微乎其微的创口内，也藏着一根黄线，他不想再打开她的头颅了。同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感。

他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医院的电子显示屏上，依旧循环播放着机器人的广告，有“助人疗伤的”，有“陪人聊天的”。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他的妻儿，事实上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亡。那是一场车祸，全家开车旅行，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他悲痛欲绝，某个瞬间他甚至想死，他央求医生让妻子儿子活过来。于是，他拥有了两个和妻儿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性格，但缺少了一样东西，那便是记忆。

人工智能没有记忆。

而他，也主动要求洗脑，忘掉这一切，自我麻醉地生活下去。

如今，医生将这一切都对他如实相告。医生还告诉他，这是最后一代人工智能，当今人工智能太多，痛苦的人们渴望通过他们找回逝去的人，可人工智能终究只是一堆程疗。

比如妻子，科学家们把她的程序设定为“温柔体贴”，比如儿子，科学家们把他的程序设定为“童真调皮”，可他们没有记忆，也没有爱的能力。

人工智能无心，也就没有灵魂，人为什么而存在？因为人有灵魂，上帝创造人，就是因为人有记忆，人会生老病死，而人工智能，终将被淘汰，医生这样讲。

他回到家，看见被清理却仍留有污渍的地板，想了想，把刀伸向了自己。人工智能弥补了他暂时的思念，却弥补不了他作为人的痛楚。

刀切入皮肤那一瞬，他听见了电流的声音，那一瞬，他全想起來了，在他脑死亡的最后几分钟，他央求科学家保留他的记忆，将他的记忆制成人工智能，再添上对妻儿的爱……

人工智能到底有情感吗？如果没有，那他把刀挥向儿子的本能就解释得通了，可是……

他没时间再多想了，他感觉呼吸越发微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起十年前的那段记忆。

没有之后的血腥哭喊，那时他准备求婚，给她买了一枝水晶玫瑰，她像个扭捏的少女一样羞赧地接过它，脸庞如此娇艳美丽，胜过所有玫瑰。

（指导老师：王刚）

点评

作者讲述了一个科幻故事，扣题精准，很好地体现了自己对于“人工智能的崛起对未来的人类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灾难”这一问题的思考。故事情节设计巧妙，不断反转再反转，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读起来让人欲罢不能。此外，作者选用并突出了水晶玫瑰花的意象，可谓独具匠心，它代表了情感，代表了记忆，代表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尖锐而可贵的东西，与此同时，它还串起了故事的脉络，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使文章首尾圆合。文章中心突出，跌宕起伏，发人深省，用笔洗练却细节丰富，最终被评为重庆赛区决赛的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