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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进步(中篇小说)

2017-09-30李铁

长城 2017年5期

李铁

张竹带着李志鹏来见母亲。家门是张竹自己用钥匙打开的,张竹和李志鹏换上拖鞋了,母亲才发现他俩进屋。张竹看见母亲眼睛睁得好大,母亲的眼睛原本就大,这一刻瞳仁全在眼眶之外,张竹从母亲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母亲瘦削,肥大的睡衣使她的身体看起来像一块木板。张竹也瘦,她尽量穿修身的衣服,这样能使戴了乳罩的乳房显得大一些。

李志鹏是张竹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张竹话里话外跟母亲提起过他。提得零星,避免全面。她知道母亲择婿有一些特别的要求,李志鹏又偏偏不在这特别之中。搞突然袭击,张竹是蓄意的。李志鹏是个帅小伙,她想用他的帅,击溃母亲的“特别”。母亲的眼睛恢复到正常大小,让座,沏茶,递水杯,热情得出乎意料。母亲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一边喝茶一边和李志鹏闲聊,当然问了她关心的那些特别的问题。张竹盯着母亲的脸,她没有捕捉到什么特别的变化。

这就是帅的作用吧。独自送李志鹏下楼时张竹说。李志鹏扭头看她。张竹说,我没跟你说话,我是自言自语。在楼口分手,李志鹏四下张望,没人,他抱住张竹,和她亲了嘴。张竹推开他说,这不是地方。李志鹏说,哪是地方呀?张竹说,以后地方多着呢。李志鹏说,我在你妈这儿通过了吗?张竹说,要是没通过,我妈不会跟你聊这么多。

上楼,开门进屋,张竹发现母亲的眼睛睁得比刚才还大。母亲说,赶紧跟他断了吧。张竹也瞪大眼睛,问,你没通过?母亲说,没通过。张竹说,没通过你干吗和他聊那么多?母亲说,那是礼貌,你和她断了,也要想出一个他能接受的理由,礼貌地断。

失望的情绪从脚后跟儿升到脑顶。张竹知道自己还是过于乐观了。不用问,母亲的不通过还是源于她的特别要求。这特别要求不复杂,不过是经济条件。李志鹏的父母都是当年的下岗工人,家境比张竹家强不了多少。母亲是在张竹上大一时和父亲离婚的,离婚原本是母亲挂在嘴边的口号,口号嘛,喊喊也就罢了。动真格的是张竹鼓动的,她说,离了吧,不然我大学都读不完。母亲一咬牙,拉着丈夫去了民政局。母亲和父亲有过一段和谐期,問题出在张竹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合金厂上班的父亲下岗了,在纺织厂上班的母亲也下岗了。母亲自谋职业开始了游击式的打工生涯,她在超市做过保洁,在餐馆做过改刀,在人家做过保姆,一直以自己微薄的收入维持这个家的运转。父亲只出去打过为期不足一个月的工,因为老板损了他几句,他扔下手中活儿,拂袖而去。以后再不打工。父亲的自尊心强得偏执,他说宁可饿死也受不得人家指来喝去。张竹认为,她由此以后所受的苦一半是由父亲造成的,她上大学时生活费只是同学们的四分之一。没了父亲的负担,张竹和母亲轻松了一半。

张竹说,我要是不和他断呢?

母亲说,你要不和他断,就和我断。

张竹不能和母亲断,只好和李志鹏断。母亲安慰张竹,说,天下条件好的小伙子多得是,凭我闺女的长相,才华,不愁找不到能让我通过的。张竹赌气说,我找不到。母亲说,你找不到我帮你找。

赵立军就是母亲托人介绍的。这人长一张圆脸,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皮肤白皙,看人时笑纹会从眼角溢满整张脸。母亲本没看上他的长相,但他家经济条件基本符合母亲的特别要求,他家道殷实,父亲是副县级的领导,他本人在某机关工作。张竹也觉得赵立军的条件不错,理智地看,反而是李志鹏的帅成了可有可无的条件。

张竹和李志鹏在公园里约会。李志鹏选择约会地点时总会把消费成本考虑进去。他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员,每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多,不精打细算一个月过不下来。约会时间是晚上七点钟,正是公园最热闹的时间段。走圈儿的,跳集体舞的,唱戏的,练操的,人的密度要比超市或医院还高。二人穿行于人群,耐心地等到九点钟,人影稀疏了,他俩躲在某棵树后开始亲吻。等到十点钟,没几个人了,他俩开始互相抚摸。等到十一点,举目不见一个人,他俩已经忍无可忍,天当被地当床,动真格的来一回。然后迅速撤退。这一次,动真格之后,张竹哭了。李志鹏问,哭啥,疼了?张竹说,疼了,是心疼,因为这是咱俩最后一回了。李志鹏问,啥意思?张竹说,我妈不通过。李志鹏说,这是咱俩的事,你通过就行。张竹说,问题是,我必须听我妈的。

张竹说到做到,从此再不和李志鹏来往。

与赵立军第一次单独见面去的是咖啡厅。最初二十几分钟里,李志鹏那张帅气的脸不时叠加在面前的这张圆脸上。二人的反差甚大,张竹一想做那件事时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张饼子脸,心里就抵触得不行。随着交谈的深入,李志鹏的脸渐渐淡去,眼前的圆脸渐渐清晰。赵立军健谈,幽默。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一件很平常的事他会说得妙趣横生。张竹笑了,赵立军自己也笑。二人的笑声重叠在一起,丝毫没有违和感。

两天以后,赵立军打电话约第二次见面,时间是晚七点,地点是公园。张竹脑袋轰地一响,与李志鹏做那种事时的影像浮到眼前。她说,换个地方吧。赵立军问,你喜欢啥地方?她脱口说,只要不是公园,随便。赵立军说,那就咖啡厅吧。

第二次见面熟络了些,除了赵立军继续风趣幽默,张竹也能主动挑起一些话题了。吃过牛扒晚餐,赵立军叫服务员撤去残盘,换了水果和饮品。他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盯住张竹,说,我可以坐到你身边吗?张竹愣一下,知道坐身边意味着什么。她问,坐对面不好吗?赵立军说,不是不好,是坐身边更好。张竹笑了。在她的笑声中赵立军绕过餐桌,坐到了她的身旁。火车座,坐身旁等于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赵立军顺势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她没躲,说,听说你爸是领导?赵立军说,芝麻官而已。她接着说,商场不太适合我,能让你爸给我调个工作吗?赵立军迟疑一下,说,这个嘛,得有个理由,你有啥特长吗?她说,我会写剧本。赵立军惊讶道,你会写剧本?她盯着赵立军的眼睛说,我喜欢舞台剧,写过好几个本子了。赵立军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张竹说,看得多了,就试着写了。

张竹写剧本是在上大二的时候。一个室友爱看小剧场话剧,总是买两张票,硬拉着她去看。起初她对舞台剧并不感冒,看剧完全是陪太子读书。看了几场下来,一点点感冒了。那种四周皆静,只有舞台上喧嚣的环境;那种四周暗下来,只有舞台亮着灯光的视觉效果;那种被放大了的人物道白以及夸张的表情,让她心底里生发出一种与真实世界迥然不同的感觉。她屏息凝神,心跳加快,浑身出汗。猜得着猜不着的剧情折磨着她,令她渐渐着迷。去剧场看剧的机会毕竟有限。她开始买影碟,借书籍,只要能看到的舞台剧,不论是话剧,还是京剧、评剧、越剧、豫剧、歌舞剧……她什么都看。后来开始试着写剧本,让寝室里的室友演着玩。学校搞文艺演出时,也拿给同学们排练,演出。效果越来越好。endprint

赵立军说,你是想当专业编剧吧?

张竹说,没那个奢望。

赵立军说,在我爸那儿,这算不得奢望。告诉你吧,我爸是文广新局的副局长,咱市的五个剧团全归我爸分管。

赵立军在张竹的惊讶中吻了她。接着,手也开始有所作为。张竹没有躲。有了身体的探索,两人关系有了质的飞跃。说起话来也随意多了。张竹说,拿我的事当事办。赵立军一边探索一边说,让我爸给你办事,总得让他看看你吧。张竹说,我听你安排。

交往不到半个月,张竹便随着赵立军去了他家。赵立军的父亲有着一张和赵立军一模一样的圆脸,一模一样细细长长的眼睛。赵立军母亲的长相出乎张竹的意料,她长脸,双眼皮大眼睛,尽管长得也不好看,但风格与赵立军父子差别很大。他们对张竹相当热情,当场表态欢迎她进入这个家庭。赵立军用耍娇的口气对父亲说,张竹会写剧本,你得帮她找一个相关的单位。赵立军的父亲对张竹说,下次把你写的本子拿给我看看。张竹连连点头。她觉得赵立军父母身上都有一团火,耀得她暖融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

张竹和赵立军交往到四个月头上,被调到文广新局属下的艺术研究所,事业编,铁饭碗。第一天下班,赵立军拉张竹去咖啡厅庆祝。要的是包房,这是他们咖啡厅时光中第一个包房。门关上,完全是一个二人世界。吃过牛扒晚餐,赵立军绕过桌子,坐到张竹这一头。拥抱,接吻,动手动脚。做足了前戏,赵立军起身将门插上。回身,开始拨张竹的裤子。死活被张竹阻挡了。

赵立军说,早晚的事。

张竹说,还是留给新婚之夜吧。

赵立军说,你以前也处过对象,你们没有过?

张竹说,没有过。

赵立军说,好,听你的吧。

张竹说没有过说得有些心虚,和李志鹏在一起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有过了。在深夜公园的草地上,也说不清是他主动还是她主动,后来的交往实际上就是对那件事探索的过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自己这第二次恋爱,选择一种与第一次截然相反的形式。她守住自己业已膨胀的身体,像守住一份难以启齿的秘密。

到底是新婚之夜才做了这件事。忙出一身透汗的赵立军爬起来,有意查看张竹身下的床单。床单上除了几丝卷曲的毛发,没有出现预想的颜色。赵立军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王菊从另一座城市来看张竹。她就是张竹那个喜欢看小剧场话剧的室友,毕业后天各一方,却始终保持密切联系。每个星期通话三次,每半年,都会见一次面。由于经济条件的关系,电话总是王菊打给张竹,乘火车赶过来的也会是王菊。王菊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中层,她的丈夫是某机关工作人员。王菊从公司的前台做起,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跨越了几道门坎,坐到中层管理者的位置。对于张竹来说,王菊就是一个励志的榜样。张竹也想干出一份事业,怎么干呢?王菊是一本现成的教科书。

王菊从火车站打的去张竹指定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是张竹婚前和赵立军常去的地方,婚后再没去过。以往王菊來,二人都在中餐厅吃饭,王菊买单。这次张竹想买单,就想起了环境更好一些的咖啡厅。

张竹在咖啡厅门前接到王菊,拥抱,手挽手进厅。找个挨窗的位置落座。王菊目不转睛盯住张竹,这是她第一次看婚后的张竹,把张竹看得不自在了。张竹举起一只手在王菊眼前晃了晃,说,不认识了?王菊说,还真有点不认识了,看你的脸有红有白的,比以前水灵多了,这婚姻果真滋润人呢!张竹脸发烧,说,不说婚姻说工作,我调到艺研所了,我怎么干才能有好的发展,想听你的高见呢。

张竹不是谦虚,她是真心想从王菊这儿取经。上大学时王菊是班长,学生会的干部,个人魅力和组织能力高人一头。她出生在小城市的普通家庭里,没任何背景,大学毕业后独自去了那个陌生的大都市闯天下,先后换过五个工作,才在眼下的这家公司扎下根来。她曾跟张竹讲过一段自己的经历,那时她还在公司站前台,有一天,她看见老总愁着脸来上班,下班依然愁着脸。她跟老总的秘书打听,说老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秘书说,还真让你猜着了,有一张几亿元的大单,本来胜券在握,谁知要签合同这一天,客户反悔了。她问为啥反悔。秘书说,还能为啥,肯定有人挖墙脚了,给了比咱们更多的回扣了。王菊打听了这个客户下榻的酒店,当天晚上摸上门去。

房间门被王菊敲开,一个穿睡衣的中年男人怔怔地看她。她微笑,说,朱主任吧,我叫王菊,能让我进屋吗?这个朱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皱起眉头说,对不起,没啥可说的。要关门,被王菊用胳膊挡住了,说,用这态度对待一个女孩,没风度了。朱主任冷笑道,美人计吧,我见得多了,小儿科,拿开胳膊,我要关门了,掩了你的手概不负责。王菊继续微笑,说,那你就关吧,别说手,胳膊我也不要了。朱主任不耐烦了,说,别跟我磨蹭,只要是XX公司的,你胳膊不要了,我也不能让你进屋。王菊说,可我不是XX公司的。朱主任说,那你是?趁朱主任犹豫,王菊挤开他的身子进屋,坐下,说,我要是上门服务的三陪,你不会信吧?朱主任回身打量了一番王菊,说,说不准,这年头看着像学生,实际是小姐,看着像小姐,没准儿是学生。王菊说,恭喜你答对了,我就是小姐。王菊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头发扎成普通的马尾,一脸的天真相,看起来还真像个学生。朱主任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下滑,滑到白皙的颈项。下滑,滑到胸部。王菊的乳房小巧而高挺,有着诱人的轮廓。下滑,滑到小腹部交叉着的一双白嫩小手上。也是孤夜寂寞,朱主任一瞬间动了凡心,说,只要不是XX公司的,一切好商量。王菊说,八百。朱主任说,成交。上床,令朱主任意外的是,王菊居然是处女,鲜红的血在白色床单上画出一幅艳丽的图案。朱主任自觉上当,惊呼,你骗我!王菊卷起带血的床单,收进自己的挎包。然后掏出手机拨110,说有人强奸了她。警车在途中,朱主任就告饶了,说你想咋样,谈条件吧。王菊说,我是XX公司的,啥条件你应该清楚。朱主任不甘心,咬牙不吭声。王菊拉开窗户,虽然酒店在窗户上做了手脚,只能开三分之一大小,一般人钻不出去,但苗条得不一般的王菊还是挤出去了,她站在只有十五厘米宽的十八层楼的窗台上毫无惧色,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抓着窗框,冲着吓傻的朱主任说,你若不签那订单,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还要在网上直播。朱主任丢掉不甘心,彻底服输。警察到,王菊承认自己气头上恶搞男朋友,警察训了她几句,撤了。第二天,这笔大单就签署了。endprint

王菊略加思考,说,你得借助艺研所这个平台,把自己写的那些剧本真正搬上舞台。张竹说,新人新作,人家很难采用。王菊说,这就要看你的努力了,直的不行来弯的,成功才是硬道理。

艺研所所长刘子安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剧作家,创作过话剧、京剧、歌舞剧等许多剧本。张竹来上班前做过功课,对艺研所的每一个人都做过调查。艺研所也没几个人,一个科级单位,总共八个编制,张竹调过来后,还空着一个编。这七个人中,搞戏剧研究的有一人,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有两人,纯行政办公人员两人,搞剧本创作的只有刘子安。张竹觉得自己只要好好干,在这里一定会有前途。

到艺研所上班的第一天,先到所长室报到。刘子安起身和她握手,让她坐下,给她一脸的笑容。刘子安男人女相,五官秀气,脸上没一点胡茬儿,皮肤细腻的程度不比张竹差。面对他的笑容,张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舒展开。她觉得刘子安是个容易接近的人。

刘子安说,赵局长的儿媳妇,我会特别关照的。

张竹说,谢谢您。

刘子安说,赵局长今年六十了,好像再有两个月就退休了。

张竹也搞不清公公的具體年龄,刘子安的这句话令她松弛的神经又绷紧了。

刘子安说,听说你写过不少剧本?

张竹说,成型的也就三个。

刘子安说,拿给我看看,如果有基础,我可以帮你修改。

张竹说,那太好了。

第二天,张竹拿了三个本子又进了所长室。刘子安告诉她,在这里工作,能够安身立命的就是要拿出能公演的剧本,只要你有名气了,这里就没人能比得了你,升职晋级一帆风顺。刘子安的话令张竹的心河骤起波澜。

从这一天开始,张竹下决定要干出一番名堂。她原本对这一行一无所知,而一无所知又助长了她的激情。艺研所没有硬性的工作指标,属于没啥事的单位,但张竹却把自己搞得忙碌紧张,整个工作时间绝不闲着。她搞卫生,除了搞自己所在的办公室,还搞走廊,搞楼梯,搞所有公共空间。她烧开水,挨个屋挨个杯子倒满。上司交代的事,她连跑带颠地去做,绝不拖延一分钟。她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中忙来忙去,不分析,义无反顾。以一条道跑到黑的方式获得一种安宁。

一个月后,刘子安把张竹叫到自己办公室。把三个本子还给张竹。张竹第一感觉是刘子安没有看好她的本子。

张竹说,都差得远吧?

刘子安点点头,摇摇头。说,一看就是些不懂规则仅凭激情写的东西。

张竹说,刘所说得对。

刘子安说,不过呢,有些好东西就藏在这不懂规则之中。你这三个本子,有两个没啥价值,只有一个,就是这个叫《有一种方式》的,还是有修改价值的,我已经想好了修改方案。

张竹说,那您就赶紧指点我吧。

刘子安说,别急,有一种状况我必须告诉你,你在这个领域毫无名气,你写的再好,也没人敢冒险排演你的本子。如果你有一个强有力的合作者,那状况就不同了。

张竹说,我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合作者呀?

刘子安说,我倒可以考虑做这个合作者。

张竹说,那太好了!

张竹说这话发自真心,她兴奋得浑身簌簌地抖。像刘子安这样的人物能跟她合作,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她觉得刘子安此时就是一个法师,他的魔法会使一朵缺光少水正在萎蔫的蓓蕾猝然开放。

刘子安开始讲他的修改方案,张竹拿了笔往本子上记。讲完了,记完了。刘子安说,回去改吧。

张竹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改好本子,又送到刘子安手里。刘子安说,剩下的我来修改吧,我一定要把它搬上舞台。刘子安说到做到,一年后,市话剧团开始排练《有一种方式》。在打印好的剧本第一页,编剧栏上写着刘子安和张竹的名字。

话剧团彩排的时候,张竹一个人溜进剧场。她放轻脚步,悄悄地走,剧场光线暗下来,只有舞台的灯光亮亮的,演员拿腔作调的声音和夸张的表情,令人有一种不真实感。话剧腔在四周乱撞,回响。张竹坐在剧场里仅有的十几个人的后边,兴奋而紧张。以前写本子是让同学们演着玩,现在真的被专业剧团在排演。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事实,“告诉”使她觉得自己渐渐伟大起来。

剧场笼罩在温和的黑暗中,兴奋和紧张慢慢消失了。张竹安静下来,想到这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开始,以后的生活也许会与这种场景密不可分。就像一个熟人,常来常往,日常而普通。

停!导演喊了一嗓子。剧场灯光骤然亮起,导演这个那个地给演员说戏,说完,又喊开始。就在灯光又暗下来时,导演回头发现了张竹,他凝视她片刻,招手把她叫到身边。

导演问,你就是艺研所的张竹?

张竹说,是。

导演又问,这本子是刘子安和你合作的?

张竹还是说,是。

导演笑了,说,我就知道他会和你合作。

张竹看得出导演的笑带有一丝鄙夷的成分,她的心有些乱。

导演又说,我就没看过他不和别人合作的本子。

张竹生孩子了。女儿。母亲来伺候月子。整个月子期,公婆只来过一次,婆婆拉着长脸,说话阴阳怪气,全没了婚前的热情。

不光是婆婆,公公也是重男轻女。他当着张竹的面唉声叹气,说,老赵家就是这个命吧。婆婆横了他一眼,说,命运是人创造的,我就不信老赵家是这个命。张竹坐在床上气得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用没底气的声音反抗道,男孩女孩都是你老赵家的根儿。婆婆冷笑一声,拉着公公走了。

张竹冲着赵立军发了脾气。赵立军坐到她身边安慰道,我妈老观念,她说的话你别当真就是。张竹吼道,事实摆在这儿,能不当真?母亲也冲着赵立军发脾气,说,男人是女人的依靠,我咋觉得你靠不住呢?赵立军不接她的茬儿,躲开了。

张竹哭闹着要跟母亲回娘家。母亲没有意气用事,好话歹话拦住了张竹。

女儿两岁时,婆婆又发难了。这年中秋节,赵家人一起吃晚饭,席间女儿赵微微吵闹,婆婆生了气,冲着赵微微发脾气。赵立军也是跟母亲撒娇,说,妈你别没耐性好不好,她可是你亲孙儿。婆婆扭过头盯住赵微微,说,你要这么讲我还真得说两句,你看这孩子的长相咋一点没有老赵家人的影子?张竹愕然。赵立军说,妈你说啥呢?婆婆不管不顾接着说,都说眼睛随爹,你看这孩子眼睛,双眼皮大眼睛,哪是你的,还有五官,没一点像你的地方。赵立军也盯住赵微微看,也觉得这孩子一点也不像自己。他抬起头看张竹。张竹说,你啥意思?婆婆替赵立军答,啥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能说清孩子是谁的只有你吧?张竹羞辱难当,炸开,说,你们这是侮辱人!婆婆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心里有鬼才无法安生。张竹与婆婆大吵,团圆饭不欢而散。endprint

回到小家,张竹与赵立军闹翻。张竹说,你凭良心讲,赵微微不是你的又能是谁的?赵立军说,我不知道。张竹说,我算看出来了,你和你妈就是一个鼻孔出气。赵立军说,我要真和我妈一个鼻孔出气,早就和你离了。张竹也是维护自尊心,说,离就离。吵架升级,张竹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几天以后,赵立军真拿出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张竹要离婚多半是赌气的成分,真要离,她也傻眼。她拒绝签字,一拖再拖。有一天上班,看见婆婆来了,走进了刘子安的办公室。张竹坐立不安,预感到不妙。婆婆离开后,刘子安把她叫过去。张竹抢先说,刘所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我婆婆是来讲我坏话的,我不想听她说了些啥,我只想听您的看法。刘子安让她坐下,抬头望一眼窗外,她也顺着刘子安的眼光向外望去。她看见停车场上,婆婆正和一个胖女人比比划划说着什么。那个胖女人是艺研所的副所长钱秀丽,一个以传闲话为乐趣的中年女人。刘子安收回目光,落到张竹的脸上,说,她虽是老领导的夫人,可我有我判断是非的能力,她说的话我不会全信。

张竹说,那就是说,您还相信一部分?

刘子安说,一部分我也要辩证地看,比如她讲孩子不是她老赵家的种,我就绝对不相信。

张竹说,她这是血口喷人。

刘子安说,她让我做你思想工作,答应和她儿子离婚。

张竹说,本来我是主动要跟她儿子离婚的,她这么做,我还偏不离了。

刘子安说,我不会要求你什么,我只想跟你说一句,心态要放平,主意要自己拿。

张竹从刘子安办公室出来,迎面碰上了钱秀丽。钱秀丽一反以往高傲的姿态,主动跟她打招呼。那种得了独家新闻般的喜悦高挂眉梢,张竹一阵恶心。

离婚风波持续了半年。这半年张竹瘦了一圈。每天下班她不是回家,而是四处找人。她没告诉别人要找什么人。找了一个月,人找到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由一棵缺肥缺水蔫头耷脑的植物,变成了一棵饱含肥水挺胸抬头的植物。一个阳光汹涌的下午,张竹从艺研所出来,径奔婆婆的家。

公公开门,见是张竹,他吃惊的样子,侧身让张竹进屋。这半年张竹还是第一次登门。她甩开公公,进厨房,婆婆正在洗菜。张竹说,妈,我有事跟你说。婆婆的脸由吃惊变成高傲,说,没啥可说的。张竹说,东门中医院有个叫杜金章的医生,他的私生活挺有趣的,你不想听听?高傲又变成了吃惊,婆婆放下手里的菜,说,咱到外边说去。张竹的身上立马有了气焰,说,还是在屋里说吧。婆婆的语气近乎哀求,说,还是到外边说吧。

张竹随着婆婆在公公疑惑的目光中走出家门,下楼,躲进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婆婆极力克制但还是一脸的慌乱,她说,你想说啥你就说吧。张竹不紧不慢地说,杜金章医生有个老相好,以往他们一个星期幽会一次,地点就在杜金章的家里,约会时间一般在午后,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段,杜金章的孩子上学老婆上班,家里空无一人,他从医院溜回家,开门,铺床,等着相好的如期上门……婆婆打断张竹的话,哆嗦着说,你咋知道的?张竹说,把虚假的事变成事实比登天还难,把真实的事搞个清楚顺手拈来,用不用我也给公公讲一讲。婆婆崩溃,用哀求的口气说,千万别跟他讲,求你了。

张竹说,我只想从你嘴里知道,赵微微是不是你们赵家的根儿?

婆婆说,都怪我想孙子想疯了,其实心里清楚着呢,微微就是我们老赵家的骨肉。

和婆婆分手回家,一路上张竹的身体轻得要飞起来。她飞快地走,公交车都不想坐了。婆婆与杜金章的关系原来她只是捕风捉影,她用了超常的耐力跟踪调查,才搞清这个事实。也是一个下午,她用同样的手段逼迫杜金章道出真相。他和婆婆相好了十年,因为格外小心,成功地瞒过了两边的家人。据杜金章讲,婆婆并非是个水性的妇人,公公从四十岁开始就性无能了,不到四十的婆婆却如狼似虎,和杜金章来往,单纯地图这一口罢了。后来年龄大了,婆婆也就主动断绝了与他的关系。

路过一个水洼时,一辆汽车擦身驶过,溅了张竹一裤子稀泥。

离婚风波过后,张竹和赵立军又住到了一起。张竹把主要心思还是放在工作上。她和刘子安合作,又搞出了一个现代京剧的本子。她写初稿,刘子安修改。张竹能独立完成话剧的本子,却不能独立完成京剧的本子,京剧本子要设计半文半白的唱词,她只会用顺口溜的形式写,改成有韵味的唱词全靠有这方面功底的刘子安。

这部京剧后来公演效果不错,还进京参加了汇演。虽然是第二编剧,张竹也跟着风光了一把。这一年,艺研所的一个中级职称的人成功晋级副高,中级的指标空下来,大家都认为初级的张竹应该晋级。刘子安也是这么想的,张竹也是这么想的。可落实的时候,这个指标却给了一个新调进来的人。张竹找刘子安理论。刘子安叹口气,压低声音说,这个人来头不小,这个指标是上边的人要给他的。张竹说,晋级不看成绩看关系吗?刘子安点点头说,如果你公公没退休,这指标肯定是你的了。

張竹闹情绪,歇了一周的病假。她给王菊打电话,说要过去看她。王菊说,你别过来了,还是我过去看你吧。她说,总是你来看我,这次就让我去看你吧。王菊用坚定的不容辩解的口气说,我去看你,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王菊赶过来。在饭店吃饭,喝酒,诉说心中愤懑。王菊随着她骂了新来的人,骂了他背后的靠山,也骂了无章可循的晋级逻辑。骂过之后,王菊又把话拉回来,说,别为这事消沉了,打起精神,像我一样奋斗吧!

张竹说,奋斗?

王菊说,奋斗。

奋斗应该是个充满正能量的官方词语,姐妹好友私下用这个词怎么听怎么别扭。张竹在别扭一阵后,还是接纳了这个词。听王菊讲,她已经成功升任公司的高管了。王菊的身份就是奋斗所得。张竹想进步,除了奋斗还能怎么做呢?

吃完饭,张竹跟着王菊去了一家宾馆。开房间门,进屋。房间是那种大床房,一张双人大床夸张地占据了房间大部分位置。张竹将自己摔在床上,四肢舒展开,张大嘴,呼呼喘了一阵粗气。像刚刚过完性生活似的不想动一下。endprint

张竹说,今晚我和你一起住了。

王菊说,我还没和同性睡过一张床呢。

张竹说,那今晚就试试,看我们谁睡得香。

洗澡。喝水。躺着聊天。有那么几个时刻,张竹的手或身体触碰到了王菊的身体。不知为什么,张竹有一种想拥抱或被拥抱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与性无关。

刘子安把张竹叫到办公室。张竹进屋时他正斜倚在长沙发上抽烟,神情倦怠,有点像在自家的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见到张竹,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给她一个微笑,说,坐,然后他和张竹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聊生活,聊剧本……张竹一边应付一边扭头看刘子安,她发现刘子安的鬓角全白了,额头、眼角也有了清晰的皱纹,看来刘子安真的老了。

刘子安说,我和你虽然共事不长,但我看得出,你是最适合在艺研所工作的人,前途无量。

张竹说,谢谢刘所夸奖。

刘子安说,眼看我就要到站了,如果不出意外,钱秀丽会接我的班,这个女人有靠山,几年前有一次差点挤掉我取而代之,我退了,她不会放掉这个扶正的机会。

张竹没吱声,她不知该怎么接茬儿。

刘子安说,这样副所长的位置就空下来了,我想向上级推荐你当副所长。

张竹精神一振,觉得血流的速度立马加快。想一想自己昏天黑地的奋斗就要见到曙光,她没法不激动了。

张竹说,您对我太好了。

刘子安说,应该的,咱不说这个,张竹呀,我的推荐虽然起很大作用,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局领导。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公公毕竟是老领导,让他出马找找现任局长,估计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张竹不住地点头,激动得一塌糊涂。

张竹提前下班回家。她先去菜市场买了菜,买了赵立军爱吃的皮皮虾。回家一顿忙乎。等赵立军回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了一桌子。赵立军瞪大一双细小的眼睛,问,有喜事?张竹点点头。赵立军又问,啥喜事?张竹说,边吃边聊。

张竹给赵立军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杯子与杯子撞了一下,有冒着气泡的黄色液体溢出杯口。一饮而尽,张竹放下杯子说,所长退休,副所长扶正,老所长推荐我晋升副所长。赵立军说,这真是喜事,来,我敬你一杯。赵立军给张竹又倒了一杯酒,举杯,被张竹伸手挡住。张竹说,先不喝这杯,等你答应我一件事再喝。张竹的事就是让赵立军去找他父亲,让他父亲出马去找现任局长。赵立军面露难色,说,我爸退休后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原单位,让他去找现任局长说小话,恐怕做不来。张竹说,做得来做不来我不管,我只管求你。赵立军沉吟一会儿,咬了牙说,为了媳妇,我非得让我爸做得来。杯子与杯子又撞在一起,又有黄色液体溅了出来。

两天后,张竹在办公室接到了公公打来的电话。公公说,他舍出老脸找了现任局长,局长满口应承,此事大局已定。张竹撂下电话感觉身子发轻发鼓,像一只充了气体的气球。只等有风吹来,便可飞上天去。

张竹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坐下,强迫自己镇定。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别让自己飘起来,出任何差错都可能让煮熟的鸭子飞走。还需要做点什么呢?张竹思来想去,起身,调整情绪,出屋。

张竹敲开钱秀丽办公室的门。钱秀丽见了张竹,脸上挂出与往日不同的热情。张竹说,钱所,我是来汇报思想的。钱秀丽说,好说好说,不用客气,以后咱俩还得搭班子工作呢。张竹的身体再一次轻了,搭班子意味着什么?看来钱秀丽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煮熟的鸭子真的就是煮熟的鸭子,只差往嘴里塞了。

张竹说,还靠钱所多多提携。

钱秀丽说,放心吧,刘所鼎力推荐我接他的班,我能不听他的安排,不鼎力推荐你吗?

张竹说,以后,我一定尽心尽力配合您的工作。

钱秀丽说,咱姐妹强强联手,艺研所的明天一定更美好。

钱秀丽是唱歌的出身,在歌舞团时是独唱演员,美声,气息足,说話爱用歌词。听她说明天更美好,张竹觉得挺滑稽的,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觉得钱秀丽说的没错,艺研所的明天,或者说她自己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刘子安如期退休。几天后,局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到艺研所,开新所长任职会。开会之前张竹将会议室打扫一遍,连以往只雇人擦的窗玻璃都擦了。新鲜的阳光无遮拦地射进来,满屋亮得没有死角。张竹抖着两手水珠预想着即将召开的会议,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阳光感。

长条形会议桌,局长坐在靠墙一侧的中间位置。他的左手边坐着钱秀丽,右手边坐着他带来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局里的干部处长,女的张竹不认识,挺漂亮的,这一年张竹三十三了,这女的看起来要比张竹年龄小。会议由局长亲自主持。开场白过后,他宣布了对钱秀丽的任命,大家鼓掌。钱秀丽的脸上放射出红苹果一样的光彩。然后,局长又宣布对副所长的任命。他说,为了给艺研所配齐班子,调来了市评剧团的女演员孙宁来当副所长。大家鼓掌。掌声中张竹呆了,脸上发出苹果即将腐烂的酱紫色。

散会,张竹木头似的顺水而流。她身边的艺研所的两个男性在耳语,一个说,我看艺研所成领导养小蜜的地方了。另一个说,美女多养眼呀,对咱们也算是个福利吧。

回到家张竹大哭了一场。赵立军在一旁劝她,说,女人嘛,别那么要强,有个工作有份工资就知足吧,要进步,看你老公的。

赵立军的文笔不错。他的文笔和张竹不同,张竹善于写剧本,属于文学创作,他善于写公文,写发言稿,属于机关里的笔杆子。赵立军在某局某处室工作,职务是副科级的副处长。本来工作范畴没有给领导写发言稿这一项,但局长、副局长、纪检书记、处长等人的发言稿大都出自他的手笔。能者多劳,没办法的事情。

睡觉的时候,赵立军有意往张竹身上蹭,被张竹推开了。赵立军想亲近一方面是有了欲望,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亲近安慰一下情绪不佳的张竹。既然张竹不领情,强烈反对,他也就不霸王硬上弓。对赵立军来说,解决性欲并不困难,他经常陪外单位的关系户,经常有出入歌厅、酒吧等娱乐场所的机会,找个小姐解决解决顺手牵羊。这是低层次的解决,高级一点的还可以搞女同事,相貌不够才气凑,他的才气在局机关里数一数二,又会处事,会看领导的眉眼高低,历任主要领导都挺赏识他。女同事当然也就高看他一眼,还真有那么一两个主动往他身上粘的。为了躲避不必要的麻烦,他都巧妙地躲开了。endprint

赵立军的现任局长是个女的,两年前从外单位调过来当一把手,叫李丽颖。人长得颇有韵味,是那种粗看端庄严肃,细看风情万种的中年女人。她平素老板着面孔,做出的官威具有一定威慑力,遇到高兴事,她也尽量让高兴在端庄与严肃的范围内盘旋。只有遇到突发的高兴事,那种属于骨子里的风情才会突破与越狱,露出无拘无束的内在灿烂来。同事之间是不会议论领导的,赵立军听过李丽颖原单位人的议论,说这李丽颖原本天性风流,完全是一顶官帽子硬把她压制成现在这副模样。赵立军讨问李丽颖喜欢什么样的下属,比如文笔好的,有才气的,勤快的,爱思考的,凡事会想在领导前边的……那人一笑,说,都不喜欢。赵立军说,总不能什么都不喜欢吧?那人又一笑,笑容中有一份诡秘,说,喜欢比自己年轻的,帅气的男下属。赵立军也笑了,说,你把我们领导说成什么人了。那人举例说明,悉数经李丽颖提拔起来的干部,还真就都是年轻她五岁以上的男性,且个个称得上美男子。

赵立军有自知自明,他不是美男子,这条进步之路是行不通的,他只能在把工作干好这条路上找辙。他也不相信李丽颖不在乎工作出色的下属。他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要把有限的工作做出无限的成绩来。各类发言稿被他写得天花乱坠,各种该干不该干的活儿他都抢着去干。有一次张竹问他,你这么用心地干,给谁看呢?他脱口说,给李丽颖看呗。张竹又问,就为了给她看?他说,不给她看又给谁看?话出口一种悲哀感下雨般淋满全身,他的所有努力不过是给一个人看的,这个人凭什么掌握着他的命运呢?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响起了一阵坍塌声。

赵立军在三十五岁这年迎来了命运中的一道闪电,处长因公调离,处长的位置开始向他招手。处长走了,处室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女同事。女同事刚参加工作两年,业务还不太熟悉,显然不具备提拔的资格。他原本是副处长,扶正顺理成章。但问题还是来了,有一天,有个同事偷偷告诉他,说其他处室的某某正在活动,想调过来当这个处长。他慌了,敲开局长室的门,激情陈述了自己的种种优势。李丽颖等他讲完,说,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你工作做得挺出色,你接这个处长没啥不妥,但话说回来,别人接这个处长也没啥不妥,至于要谁来接,组织上会妥善安排。

赵立军说,可是……

李丽颖说,别可是了,你要相信组织。

赵立军走出局长室,走到走廊一侧的窗户边,茫然凝视窗外的景致。窗外的景致此时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片模糊。他回过头,望着自己的影子,要想什么又什么都想不出,如同记忆里平白无故失去了某些重要经历,努力回想到的都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赵立军从走廊往回走时,发现李丽颖匆匆进了卫生间。他经过卫生间听见李丽颖的手机响了,她在卫生间的小门帘里站着接电话。赵立军知道,李丽颖的一侧是洗手池,另一侧是蹲位的小门。赵立军把步子放到轻得不能再轻的节拍上,手机另一头说什么他听不到,但从李丽颖的话中他听出了这次通话的大概意思。李丽颖家的太阳能热水器漏了,有水流从楼顶顺着房檐流下来,物业的人要她赶紧采取措施,而李丽颖的丈夫又恰好出差了,她只能选择赶紧回家。

赵立军回自己办公室,关门,站到门后挂着的那张小镜子面前,凝视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不争气,怎么看也不是美男。他灰心地闭上眼睛,一瞬间什么都不想。睁开眼睛再看,镜子被窗外投射过来的一束阳光照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一片虚白。

赵立军还是咬住牙关,推开门。穿过走廊,下楼。走出办公楼。

白色的阳光令世界颜色变浅,赵立军在浅得发虚的视野里走进一条小街。这条街沿途长着两排叫不上名字的树,身材不高,树冠黄绿色,鲜嫩好看。他疾疾地走,身体像半虚半实的皮囊,里面的骨骼和血液碎片一樣相互撞击,发出混沌的声音。走进小区,依然还有这种树木,树木中间是一条环形小道,走到中间分不清哪一头是前往,哪一头是离开。

赵立军几乎和李丽颖同时到达了李丽颖的家门口。李丽颖疑惑地看他,他连忙解释,说没别的意思,你领导当得再大也是女人,修理太阳能这样的活儿只能是我们男人干。李丽颖的脸上不知是感激还是厌烦,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赵立军说,是我不小心听到的。

赵立军又说,修太阳能的人马上就到。

李丽颖进屋,赵立军跟着进屋。她家是带阁楼的房子。上阁楼,开窗,跳到阳台上,爬上楼顶。赵立军对太阳能完全是外行,看见漏点也不知从哪下手。好在修理工很快赶来了。人家修,他就打下手,做监工。人家修完了,撤走。他就打扫战场。李丽颖说,不用你了。他不答话,只顾干活儿。李丽颖见劝不住,也过来一起干活儿。

收拾得完好如初了,赵立军和李丽颖退回阁楼,互相看看,身上、脸上都挂了污痕,都忍不住笑了。笑容驱走了最初的尴尬。李丽颖说,脱了衣服,去洗洗吧。赵立军说,不用。李丽颖说,这样出去也不好看。赵立军从李丽颖的脸上看到了诚意,就不再推辞,脱掉外衣,进了卫生间。

他原本是想站在洗手池边洗脸的,看见脚上也染了脏,便脱了拖鞋和裤子,赤裸着站到淋浴的蓬蓬头下。拧开,水流如注,凉热适宜,显然检修并没有放掉水箱里的热水。水流冲在身上,大脑一片空白,舒服还是不舒服全无感觉。洗完了,穿上衣服,拉开卫生间的门,他看见李丽颖的脸上居然有一层酡红色的光泽。

赵立军说,李局你也洗洗吧。

李丽颖脸上依然酡红,摇摇头。

赵立军觉得该有所表现了,浴后的自己鲜嫩欲滴,不是美男也算美男了。他与李丽颖提拔的那些美男不过是差了这一层关系,他固执地认定自己的判断,决定英雄赴死般把自己献出去。

赵立军伸出手去触李丽颖,被她拨开了。他再一次去触,又被拨开。他用力气去搂对方,被对方更用力地推开了。

李丽颖说,你太过分了。李丽颖的脸更红了,赵立军看得出这是气红的。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他知道自己完了,自己把自己玩残了。

李丽颖说,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给我滚!endprint

赵立军仓皇逃走,如一条丧家之犬。

办公桌上的电脑亮着,盯着电脑的赵立军眼睛灰暗着。对面桌年轻的同事在玩手机,走廊里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隔壁房间也有一些细碎的无法听清的声音。这些最近的声音远没有脑海里的一些声音听得清晰。脑海里的声音声声都是丧钟,赵立军陷入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惧中。

到点开会了。同事说。

赵立军起身,随同事出屋,奔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一些人,赵立军坐下,又坐了一些人。等李丽颖到了,会议也就开始了。会议内容赵立军什么也没听见,他甚至没听见李丽颖宣读某某到他所在处室任处长的声音。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人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跟他说,我们都以为你能扶正呢。赵立军嗯了一声,没有应有的失落,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一年。一天,赵立军被一个电话叫到局长室。李丽颖的脸上挂着忧郁的笑容,拉他坐到长沙发上,李丽颖自己也坐到长沙发上,用一种近乎撒娇的神态看着他。赵立军一时恍惚,觉得此时的李丽颖不像一个领导,倒像一个在外边受了委屈,急需一个男人来安慰的小女人。

李丽颖说,XX工程的事被市纪委调查了,承包商把什么都交代了。

赵立军说,他交代就交代呗,与我们有啥关系?

李丽颖说,你忘了吗,他给过我们二十万好处费呢。

赵立军脑海一闪,想起来了。这项工程外包是他负责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工程,当时外包商找他行贿,被他拒绝了。招标的前两天李丽颖找到他,明示要这家承包商中标。他不敢违背领导意图,只能想办法让这家承包商中了标。事后,承包商给了他两万元好处费,他不收。又是李丽颖让他收,他才收下。

赵立军说,不是二十万,是两万。

李丽颖说,这有本质的区别吗?

赵立军愣愣地看李丽颖。

李丽颖说,两万也是判刑,二十万也是判刑,如果你把这二十万都扛下来,你的生活,出狱后的工作,我全包了。如果你只扛两万,出来后你会走投无路的,你不傻,你应该能想通吧?

赵立军什么都明白了,他差点塌坐到地上。

李丽颖给了赵立军二十万。赵立军主动倒赃,投案自首。鉴于他的良好表现,最后法庭对他宽大处理,判了两年徒刑。

赵立军没有跟张竹说这二十万的来历。他怕节外生枝,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张竹被这突发事件打蒙了。婆婆与她抱头痛哭时,被她用力推开。

张竹有一个月没有去上班,她请了病假。连赵微微也不管了,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火车上,她脑袋木木的,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沒想。身边一个女旅客好几次试图跟她搭讪,她都没理人家。

下火车,出站台。排队打的,她告诉司机的是李志鹏所在的公司地址。二人分手后,李志鹏就辞掉了在国企的工作,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打拼。有几个瞬间她也惊讶于自己的行动,但惊讶相当短暂。潜意识里的东西无法阻挡,它们几乎脱离了身体的格局,变成一只随时飞走的鸟儿。

停车,付车钱,钻出出租车,迈上台阶,进了那座堂皇的大厦。打听保安。保安说李志鹏已是本企业高管,想见他,得电话预约。保安问,你叫啥名,我给你预约。张竹迟愣片刻,摇摇头,退了出来。

张竹没有离开,她找了处树荫站住,眼睛盯住大厦门口,心里在努力回忆一些与李志鹏有关的细节。面对那扇大门,她表现出十足的耐心。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下班时间到了,门里陆续走出一些人,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从这些人中分拣出了李志鹏。李志鹏穿西服扎领带,走路轻快。看他的脸,比以前丰满了,白净了,有一层油光,和阳光一样明亮。他一溜小跑下台阶,正好有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在台阶下,他拉开车门上车,车子拖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开走。消失。李志鹏的脸还在她的视觉里无拘无束地灿烂着,比阳光还明亮。

张竹转身离开,打车去了火车站。车上她鼻子发酸,闻到了眼泪的味道,但眼泪一直没有流下来。司机是个爱说话的中年男人,一路上不停地说这说那,她嗯啊敷衍,脑袋里一片空白。

回到自己的城市,张竹打电话叫来了王菊。

王菊坐动车赶到,走进约好的咖啡厅。一见面王菊就大声埋怨,说,不会是天塌下来了吧,这么急叫我过来,好像我就住在你隔壁似的。

张竹说,赵立军背着我,私藏了二十万。

王菊说,私房钱呗,没啥大惊小怪的,就为这个,大老远的把我调来了?

张竹眼神直直地看她。

王菊说,他藏钱是为了包二奶吧,我要跟他通话,问问他为啥要这么干?

张竹说,你跟他通不了话了,我也跟他通不了话了。

王菊说,为啥?

张竹说,他进去了,两年。

王菊大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张竹竹筒倒豆子,把情况都跟她讲了。王菊经过惊讶、叹息、无奈等过程,还是决绝地走出来。开始安慰,开导,叫她要有勇气面对现实。张竹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知道,此时对她来说,王菊本身就是一剂良药。

几天后,张竹销假上班。出现在同事面前的张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她依旧做自己的事,依旧微笑应对其他人。钱秀丽拉住她的手,盯住她的脸左看右看,说,你没事吧?张竹笑道,没事,我挺好的。钱秀丽松开她的手,说,没事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只有回到家里,内心才会涌上一种伤痛感。家作为受伤的地点而存在,像一块偌大的金属制品,边角具有相当的锋利性。

一天,在班上。张竹听到两个同事的聊天,说一个同事退休了,腾出来一个副高指标。张竹的心头即刻裂开一条口子,一种欲望以疼痛的形式汹涌而出。张竹的副高职称于半年前评定,但艺研所指标已经用完,她只能遥遥无期地等。没想到指标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张竹敲开所长室的门,凑到钱秀丽的桌子旁,探过头去,说,那个副高指标……张竹话说了一半紧急停住,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盯住钱秀丽的眼睛。钱秀丽也盯住她的眼睛,四目相对,热辣辣的,张竹没有回避。反而是钱秀丽率先移开目光,说,放心吧张竹,我会优先考虑你的,你在困难的时候,我很想帮你一把。张竹没有不感动的理由了,她说,谢谢钱所。顺手摸了一把眼睛,眼睛有些湿。endprint

从所长室出来,张竹发现走廊的地面脏了。她踟蹰片刻,去卫生间找来拖布开始拖地。有好几个人看见她拖地,其中一个还说,这是保洁大妈的活儿,你干吗要干呀?张竹笑笑,没回答,继续拖地。

将拖布放回卫生间,洗了手,手机响了。张竹抖了抖一手的水珠,接电话。是婆婆打来的。婆婆的声音像失控的风筝摇摇晃晃,婆婆说你公公不行了。

張竹跟钱秀丽请了假,打的去了医院。当她赶到急救室时,公公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些医务人员正在拆卸一些急救设备。公公的脸苍白如纸,张竹看过后用床单遮住他的脸。婆婆在走廊里哭泣,两个小姑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眼睛都是红红的。张竹凑过去,想一想狱中的赵立军,眼泪也流淌下来。公公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突然失去亲人的悲痛笼罩在家人的脸上。料理后事的鬼头带着窄长的纸盒做的棺椁,风风火火从走廊的一头往这边走。在张竹眼里,他们就像是一伙嗅觉灵敏的食腐动物。

筹备追悼会时遇到了麻烦。公公退休前是文广新局副局长,怎么说也是个副县级领导干部,按惯例,文广新局是应该出一位副职参加追悼会的。但老干部处的刘处长说,连日来市里的会议特多,局领导都去参加会议了,没工夫参加追悼会。婆婆是个要脸的人,这样的境遇她一时接受不了,她就近扑在张竹怀里,拖着哭腔说,人走茶凉,到哪儿说理去。张竹用一只手拍了拍婆婆的后背,说,妈你放心,我找说理的地方去。

张竹去了文广新局,径直闯进局长室。啪啪啪一顿机关枪,冲着局长扫射过去。局长在枪林弹雨中被迫地想,也觉得张竹讲的不无道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屈尊跑一趟殡仪馆罢了。他摆手止住张竹的扫射,说,明早我去,这总行了吧?张竹脸上挂着泪珠咧开嘴笑了。有一把手参加,婆家算是赚足了面子。

张竹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个讴歌典型的话剧本子。典型是新树立起来的,各级领导看到这部剧一定都高兴。钱秀丽捧着本子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她一边走一边对站在一旁的张竹说,我明天就把本子送到局里去,不,直接送到市委宣传部去。张竹想乘机问问职称的事,话到嘴边没张开口。

一周以后,市委宣传部的主管副部长来艺研所调研。会议桌的一边坐着副部长和随行而来的文艺处长,另一边坐着艺研所的人。副部长讲了一些官面上的话后,点到了张竹的新剧本。副部长大加赞赏,说一定要敦促市里投资,尽快让市话剧团排演。副部长讲完话没有让钱秀丽接着讲,而是点名让张竹谈谈感想。张竹血往上涌,觉得心和脸都热得烫人。她讲了剧本的创作过程,讲了对典型的崇拜,讲了自己对工作的满腔热忱。讲得口滑,居然一不小心讲了许多心里话。她讲艺研所的工作除了研究就是创作,不出人才不出作品,搞活动搞得再花哨也是失败的。话讲完她才意识到了什么,她扭头看钱秀丽,看副所长孙宁,又看看其他几个人,这些人的脸上全挂着不快。现在所里这些人都不是搞研究搞创作的,他们热衷的工作就是搞各种各样的活动,搞活动可以请各级领导参加,媒体报道。引起社会效应是这种单位最讨巧的工作方式。贬低搞活动等于犯了众怒,看来头脑发热是为人大忌,她告诫自己再不能这样了。

半年后,这部话剧开始公演,观众虽是各个单位组织起来的,但场面热烈,电视台拍新闻时还抓拍到了观众脸上的泪花。后来,话剧团又去其他几个城市演了多场,效果都说得过去。市里开文艺工作会议时,宣传部长点名表扬了张竹。

一天,张竹小解完,站到卫生间的洗手盆边洗手。无意间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居然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的头发蓬乱,暗淡,没有三十多岁女人应该有的光泽。她的脸色也是暗淡的,细看,眼角已经浮出不易察觉而又确实存在的鱼尾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已经由青年开始向中年过度,或者,她就是一个人到中年的货真价实的黄脸婆了。一瞬间,一股气体在身体里泛滥,她有了急待释放的冲动。就这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另一张脸。她低头,看见光可鉴人的地面,转身,冲着那张脸扬起了头。

张竹说,钱所,那个副高职称啥时能给我呀?

钱秀丽说,张竹,这几天我正想找你谈谈呢,你年轻,机会有的是,这回呢,咱所又要调进一个老同志,所里研究,这个指标先给他了。

张竹身体里的气体终于有了释放的口子,她冲着钱秀丽爆发,有多少水就泄多少洪。她从到艺研所开始一直说到现在,痛说革命家史,历数自己的努力、成绩、委屈、不甘……说得涕泪横流。钱秀丽自觉理亏,一个劲儿摇头,一句完整的解释都讲不出来。

讲完了,舒服了。张竹率先从卫生间撤出来。手机响了,接电话,婆婆在电话的另一头说,监狱那边来电话了,赵立军得到减刑,提前三个月出狱了。

赵立军在卫生间里洗澡。张竹在餐厅和卧室间不断穿行,胡乱地收拾着什么。路过卫生间时下意识往里望,透过麻面玻璃她看见了赵立军被稀释变形的身体。张竹叹了口气,心里是说不出的忧伤与倦怠。

女儿赵微微在自己的卧室里做作业。张竹走进去,说不早了,该睡觉了。张竹说这话后望了望窗户,窗户挂着窗帘,透过深紫色的窗帘她似乎看见了深不可测的黑夜。赵微微狡黠地笑笑,放下手里的笔。她的合乎情理的猜测令张竹有些脸红。但只是一刹那,忧伤和倦怠的分量压得其他感觉毫无立锥之地。

上床,等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丈夫上床。赵立军裹着浴巾缓缓走过来。浴巾脱落,露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身体。他爬上床,没有饿虎扑食的急躁,躺下,与张竹平行。张竹知道饿久了不能猛食的道理,只能一点点从喝粥开始。她主动伸过手去,摸上他瘦弱的身子。他抬眼望着天棚,目光呆滞。她淌下眼泪,抚摸。他的身体如一块岩石,因长期风化脆弱易碎。她甚至听到了他身体内部的崩裂与坍塌声。她起身,更加主动地喂食这个身体。

一周后,赵立军身上开始长肉,塌陷的两腮也一点点鼓胀。他穿了身新衣服去了原单位,穿过一双双惊讶的目光和做作的寒暄,一步步走向局长室。

推开门,依然是惊讶、寒暄。李丽颖热情地说来说去。赵立军挺费力地从她密不透风的热情中插进话,说,李局,我想尽快工作。热情陡然坠落,李丽颖凝了眉,说,被判刑的同时也就被原单位开除公职了,这个你应该知道的。endprint

赵立军说,可您说过,我服刑回来就让我恢复原职。

李丽颖说,我是说过,我也真想这么做,可是时下风声紧得很,没有一个人敢顶风做违规的事。

赵立军说,这大牢我也不能白坐呀?

李丽颖说,听我的,你先回去自谋职业,等风声不紧了,我再设法给你安排工作。

赵立军说,啥时能风声不紧?

李丽颖说,我也说不好。

赵立军说,李局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丽颖说,我从来也没有说话不算数,记住了,等风声不紧再找我。

赵立军买了一辆三轮车,早晨四点去水果批发市场买了一车水果,蹲在早市卖。卖不完就走街串巷。一个月下来,算账,没赔没赚白吆喝了。张竹说,这样不行,得开拓思路。赵立军真动了脑筋,想出了一个新项目。在监狱的工厂里他干的活儿是手工制作笔记本,硬质的外皮,里面就是一般带行线的白纸,造价低,易生产,据说销路不错。赵立军问,家里有多少钱?张竹说,这两年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家糊口,供微微读书,家里根本没有超过万元的时候。赵立军只好找到母亲,借了十万元做本钱。

赵立军去了市残联,找到管事的一个理事长,说要开个以残疾人为主体的厂子,一方面可以安排一些残疾人就业,一方面也是想得到福利企业的优惠条件。理事长是个热心肠的中年男人,他在并不了解赵立军任何背景的情况下,一口答应了。

筹备了一段时间,厂子开办起来。赵立军雇了五个手臂没有残疾的残疾人,又雇了三个健全人,加上他,一共九个人的厂子开工了。手工做本子,工艺相当简单,赵立军除了负责技术上把关,还要去推销。他跑各地的文具批发市场,跑各种档次的学校,产品销出去不少。忙乎了半年,一算账,赔了八万。张竹开始干涉,紧急叫停。赵立军十分沮丧,最初的热情散作云烟。

张竹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赵立军说,我还能做啥?

张竹说,还是早八晚五地上班吧。

赵立军说,找工作比做生意还难呢。

张竹说,找李丽颖呀,别忘了是你替她背黑锅,她拍屁股不认账,你是可以把她也送进去的。

赵立军说,理是这么个理,可做起来,难呀!

张竹说,你让开,我来办。

张竹出马了。女人去找女人,她觉得更有胜算。赵立军要跟她去,被她挡住了。

费了一番小周折,张竹敲开了李丽颖办公室的门。张竹自报家门。李丽颖不冷不热。四目相对,张竹看出了对方的鄙夷,她不退缩,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最后还是李丽颖移开眼神。

张竹说,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别忘了自己的承诺。

李丽颖说,我已经跟赵立军讲清楚了,现在风声紧,等以后不紧了再说。

张竹说,正因为风声紧,我才找你。

李丽颖说,你啥意思?

张竹说,先礼后兵,知会你一声,如果你给赵立军解决工作问题,一天云彩散了。如果不给解决,我就去市纪委或巡视组讲讲清楚。

李丽颖说,别冲动,有事好商量。

张竹成功地看到了李丽颖脸上的慌乱,她依然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目光毫不游离。李丽颖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李丽颖的慌乱是由里及外的,是遗忘的危险被陡然牵出来,被瞬间放大的。

李丽颖说,赵立军的工作嘛,我马上解决。跟你商量一下,咱局呢是没法进来的,但我可以通过关系,让他进一家效益非常好的企业,让他做白领,收入绝对要比这儿高许多。

张竹心里在盘算,目光依然像一对牙齿,紧紧咬住李丽颖。

李丽颖又说,怎么样,这应该可以吧?

张竹盘算完毕,矜持地点了下头。

赵立军去了一家大型企业上班了。他被分配在总经理工作部,负责办一份公司的报纸。通过这件事,他对张竹刮目相看,觉得女人就是个深不可测的坑,你无法预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圣诞节。市总工会在平安夜搞了一个冷餐会,地点设在职工之家的大厅。下午三点,钱秀丽把张竹叫出办公室,在走廊里跟她说,别让人听见,这个冷餐会你跟我一起去。张竹说,好。钱秀丽说,打扮得漂亮一点,总工会请的都是各大企业的掌门人,叫咱们搞艺术的去,是点缀,点缀就得点缀得漂亮,明白吗?张竹说,明白。

冷餐会的时间是晚上五点半。三点半时张竹和钱秀丽分别回家,去打扮。五点整,张竹走出家门。张竹是用心打扮了的,化過妆后暗淡的脸色变得鲜嫩欲滴,姣好的体型被时装包裹起来还是有声有色,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冲天的热情。她走进职工之家的大厅时,里面只有四五个人在聊天,她正踌躇着是凑过去好,还是一个人找个座位坐下来好,一个男人迎着她走过来。室外地冻天寒,这个男人却穿得极少,西装敞着扣子,露出雪白的衬衣。看样子他的年龄在五十七八岁,皮肤白皙,人显得特别干净。他朝张竹伸出右手,张竹迟疑一下,把右手递过去,浅握。

男人说,我叫陈罗。

大脑飞快转动。陈罗,张竹马上想起了这个叫陈罗的人,他是著名的企业家,也是赵立军现在的老板。令张竹惊诧的是,她本不认识陈罗,陈罗怎么会主动跟她打招呼呢?

陈罗说,你是张竹吧,美女编剧?

张竹恍然,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编剧的身份。编剧应该是社会知名人士,陈罗是冲这个才主动跟她打招呼的吧?她想提一提赵立军,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张竹说,小编剧而已。

陈罗说,如果你真是小编剧,那就是大美女。

陈罗说罢哈哈大笑。不断有人走进来,陈罗和他们握手,打招呼,又把张竹介绍给他们。编剧、大美女,陈罗这样跟人家说,人家也就这样称呼张竹。不到几分钟的工夫,美女编剧的称呼传遍了整个大厅。

五点半冷餐会正式开始。总工会主席讲话。然后是企业界代表讲话。陈罗是几个企业界代表之一,他的讲话幽默、诚恳、得体、有内涵。有那么几分钟,张竹被他的风度所吸引,心跳是加快的。但很快这种感觉消失了,她自认为准确地从陈罗投过来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些许色情的成分。后来,张竹跟王菊提过这件事。王菊笑道,这有啥奇怪的,男人接近女人,或女人接近男人,性吸引力是起决定作用的。张竹说,我已年老色衰,咋能吸引他?王菊说,实话跟你说吧,现在的你比二十岁的你还有味道呢!endprint

冷餐会进行了半个小时,钱秀丽还没有到场,张竹不时看一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钱秀丽还没有到。堵车?有重要的事拖住了她?张竹摸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这时,陈罗端着斟了红酒的高脚杯,穿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凑到她的跟前。四目相对,张竹又嗅到了色情的味道。

陈罗说,我这人就喜欢有才华的人。

经过他身边的一个老总插话道,是喜欢有才华的美女吧。陈罗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张竹的脸红了。

孙宁的电话打了进来。孙宁用惊慌的语调说,钱所出车祸了,咱们都去中心医院。张竹愣了一下。放下杯子,冲出欢声笑语的大厅。

张竹赶到中心医院时,钱秀丽已经不治身亡。

文广新局的一个副局长来到艺研所,宣布了孙宁升任所长的决定。散会后,孙宁陪着副局长走进钱秀丽生前的办公室。副局长抚摸着钱秀丽的办公桌、椅子,一脸的追思与惋惜。

孙宁说,真没想到,钱所她会这样。

副局长说,世事难料,珍惜当下,好好工作吧。

孙宁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继承钱所的遗志,把艺研所的工作干好。

副局长说,你把张竹叫进来。

孙宁出去叫来了张竹,然后与副局长撞了一下眼神,知趣地退出去。这样,这间办公室里只剩下张竹和副局长两个人。副局长没有坐,张竹也没有坐。张竹有些紧张,眼神游离。

副局长说,艺研所副职空缺,你是编剧,是业务骨干,我会推荐你的。

张竹说,谢谢局长。

副局长说,不用客气。唉,谁会想到好好一个人,转眼灰飞烟灭了。

张竹不知怎么接茬儿。面对慧眼识珠的副局长,张竹只有感动的份儿。这个副局长虽然分管艺研所,但张竹几乎和他没有任何来往,连说话都是有数的。没想到他会成为她的贵人。从钱秀丽的办公室出来,张竹的身体舒展,膨胀。她听自己的脚步声,就像听期待已久的幸福,终于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如期降临。

吃晚饭时张竹的话出奇地多,说钱秀丽,说孙宁,说副局长。没说自己,但每句话的背后都有一个自己矗立着。赵立军耐心地听,不时接一句话以示鼓励。张竹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某种失重,她找平衡似的紧急刹车,转而问赵立军的工作情况。赵立军说,我们领导挺重视我的,不止一次夸我有才呢!张竹说,遇到一个识才的领导不容易,珍惜吧。赵立军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这是我人生的又一次开始。赵立军的话头被张竹牵出来,也一发不可收了。他说了对工作的好些设想,一二三四五,都讲得条条是道。

张竹又开始酝酿新剧本。这一次她准备给市话剧团写一个有别于应景之作的新本子,她调动自己所有的虚构能力,她相信这个本子会是她创作生涯的一次高峰。既然要当副所长了,她得拿出真才实学给赏识她的,或不赏识她的人看看。

转眼春天来了,楼外的几棵桃树开花了。主管副局长带着一个比孙宁还年轻的漂亮女人来到艺研所。还是开会,副局长一脸春风地宣布副所长人选,他还没开口,张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他开口说张梅是新调来的副所长时,张竹反而坦然了。失望相当微弱,张竹已经熟悉这种套路,尽管副局长曾经给她过机会,但她没有靠山,又没有积极找靠山,这样的结果不算意外。

散会后,孙宁把张竹叫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拉张竹坐下。说,瞧瞧,都调来一些啥人呀!孙宁不是搞艺术研究的,也不是搞创作的,但她搞过表演,与艺研所也算搭边。新来的张梅只是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怎么说她和艺研所也不搭边。张竹没吭声,她懒得费口舌再议论这件事。

孙宁说,你是实力派,以后还是有机会。

张竹的嘴角动了动。

孙宁又说,如果新本子写好了,先交给我,由我送到局里去。

张竹的嘴角又动了动。她歪头看了看窗外,她看见桃树上的粉色小花密密麻麻,像显微镜下的细菌。

第二天,张竹请了病假,乘车去了王菊所在的城市。她突然想见王菊,她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能够倾诉的人去倾诉。火车上,有好几次她拿起手机想给王菊打个电话,找到王菊的名字,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下火车,打的,直奔王菊所在的那家公司。出租车在杂乱而有序的车流中穿行。张竹的目光木然向前,无数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像淡烟袅袅升起,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目的地在茫然中到达。付车费,下车,张竹仰起头望了望眼前这座直插云天的大厦。上台阶,进旋转门,她看见前台小姐正在接待一个来访者。前台小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冲着来访者说,我已经联系了刘副总,他在八楼806室恭候您的光临。看清这张微笑的脸张竹惊呆了。这不是王菊吗?这就是王菊呀!张竹在王菊还没有发现她时,不由自主地退出旋转门。

张竹问门外的一个保安,王菊究竟是做什么的。保安说,她就是公司的前台嘛,接待人的。张竹心头翻滚,瞬间有一种被子弹击中的感觉,耳鼓嗡嗡作响,犹如一座高耸的灯塔轰然倒塌。

张竹说,以后我对自己没啥要求了。

赵立军说,咋了?

张竹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在事业上没啥追求了。

赵立军说,这好像不是你的性格。

张竹说,这与性格无关,以后我就做个贤内助,全力助你进步吧。

赵立军觉得张竹怪怪的,他没时间去分析。他穿好西装,打好领带,出门。迎着早晨新鲜的阳光,上班。

打卡,进公司大院。这家公司像早晨的阳光一样充满活力,上班的人流欢快地流淌,各種各样的厂房和设备像花朵和植物,机器的噪音像植物生长的声音……赵立军轻快地走,不时和熟悉的人打招呼。他最近在钻研企业文化,搞生产技术他是外行,搞企业管理他也是外行。他是政府机关过来的,他唯一可搞的好像只能是企业文化。时下的企业文化他实在看不过眼,一些企业引进了传销式的洗脑教育和打鸡血式的鼓劲模式。赵立军觉得这是把企业文化引向歧途。他找过老总陈罗,阐述了自己对企业文化的理解,所谓的企业文化就是企业的价值观、经营理念、群体意识和行为规范……陈罗说,这概念谁都知道,我想听具体做法。赵立军有备而来,这这那那地讲了一通。其实也没什么新奇的,无非是把企业的理念贯彻到每一项工作中去,比如公司开会的模式,文体活动等。赵立军是想甩开膀子准备大干一场的,值得庆幸的是,他得到了陈罗的支持。endprint

进公司办公楼,进办公室。赵立军刚坐下,有人冲他说,陈总找你。赵立军精神一振,一溜小跑进了总经理室。陈罗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边对他说,以后企业文化这一块你就不用管了。

赵立军说,那我管啥?

陈罗说,你负责接待,你待人接物的能力不错,酒量也不错,不搞接待,白瞎你这个人才了。

赵立军说,企业文化谁来搞?

陈罗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天下午,赵立军就进入了新角色。一个参观团来公司参观,晚饭就安排在公司的食堂里。总经理工作部的部长是个口才不错的年轻女性,讲客套话归她,劝酒喝酒归赵立军。赵立军代表总经理陈罗敬大家一圈,又代表女部长敬大家一圈。两圈下来,他其实已经蒙圈了。他的酒量不错,但好虎架不住群狼。这一晚,他怎么回家的都记不得了。

从这天开始,赵立军和酒结缘,醉生梦死,倒也热热闹闹。他全身心扑在接待上,一年后检查身体,得了个酒精肝。

张竹说,这样不行,你得改变。

赵立军说,我没能力改变。

张竹说,只要你还想上进,就有办法改变。

赵立军说,现在上进有两种模式,男模和女模,男模得有靠山和背景,女模得有姿色,肯奉献。

张竹盯着赵立军的脸,开始想了很多事情。

张竹不是会卖弄风情的女人,更不会去主动勾引某个有权位的男人。但她有强大的意志力和行动力,只要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她会不顾一切去做。一天晚上,她用手机通讯录申请加陈罗的微信,请求很快通过。她和陈罗老熟人一样热聊起来。

几天后,他们约定了相会的时间地点。

出发之前,张竹在家化妆、打扮,用了将近两个小时。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她用了极大的耐心去修饰。她既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也不是在意修饰本身,他只是在走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需要足够的心理时间。过程走完了,一切都将顺理成章。

走出家门的张竹昂首挺胸,像个出征的壮士。有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她没有用手去抚,只顾阔步地走。身边呼啸而过的车流像湍急的河水,她顺水流而行,速度飞快。脸上写满悲壮。

约会地点是一家咖啡厅的豪华包房。走过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的过程,那件有预谋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是张竹第一次婚后与不是丈夫的男人行这种事,也是平生第一次别有动机地行这种事。陈罗的爱抚没有唤醒她的热度,她四肢冰冷,尽管做出诸多迎合,但冷的感觉贯穿始终。

从咖啡厅出来,陈罗要开车送她回家,被她婉拒。她一个人步行回家,好像也是在走一个过程。

一年后的一个星期六,王菊赶过来看望张竹。赵立军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参与接待王菊。

张竹说,我和闺蜜相会,用不着你吧。

赵立军说,王菊来这么多次,我一次都没接待过,这一次也算是为你挣个脸吧。

王菊早晨九点多钟下火车,赵立军开着车去接站。车是一个月前买的,是一台价值三十几万的SUV。赵立军现在是总经理工作部的部长了,公司中层,挣年薪。买一辆这种档次的车完全在能力范围之内。张竹坐在副驾位置,接到王菊后,她和王菊一起坐到了后排。王菊笑道,咱俩的友谊升级了,接站都变成了两口子。张竹说,离城三十里有座水库,那里山好水好鱼好,我们一起去吃鱼吧。

这一天天公作美,天空是近年来少有的蔚蓝色,有几片棉絮状的白云有一搭没一搭地飘浮。水库宽敞,岸边是一排肥绿的杨柳。车子停住,张竹和王菊下车,来到水边看风景。赵立军和王菊打声招呼,就去找农家乐饭庄。王菊望着赵立军的背影说,你们终于熬出头了。张竹说,人嘛,总得有自己的事业。话出口眼前猛然浮现出站前台的王菊,她心一抖,连忙改口,说,我是说男人没有事业不行。

王菊说,你就不怕他事业做大了,在外边拈花惹草?

张竹说,他敢?没有我,能有他今天?

王菊说,这么说,他进步也有你的功劳了?

张竹语塞,她脸颊发热,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那件事是不能跟王菊讲的,当然也不能跟赵立军讲。赵立军一直蒙在鼓里,把自己的升迁当成自我努力的结果。张竹低下头,她的身子在庞大的阳光中瘦弱而又紧张。

王菊说,当心点总没错,发光的东西总会吸引更多的眼球。

張竹没接茬儿。二人开始互相拍照,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赵立军安排好午饭,赶过来又替她俩拍照。三个人还轮番拍了合影。张竹给王菊和赵立军拍合影时,心情怪怪的,像给一对陌生情侣拍照。

午餐安排在一家农家乐饭庄,农家屋那种包房。当一条长约一米的大鱼端上桌时,张竹和王菊都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呼声。

星期一上班,张竹坐在办公室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有自己的,有王菊的,也有自己和王菊的,自己和赵立军的,王菊与赵立军的。就在她看王菊与赵立军合影时,张梅凑过来,歪头盯住张竹的手机。

张梅问,是姐夫?

张竹点点头。

张梅又问,女的是谁?

张竹说,我闺蜜。

张梅说,我见过姐夫,我们还一桌吃过饭,那是一个企业家朋友做东,记得姐夫是带着一个女人过来的。

张竹扭过头去,盯住张梅的脸。张梅自觉失言,或者做出自觉失言的样子。这个女人明眸皓齿,小脸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张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从这个角度看她,一定会有不可告人的生理反应。

张竹说,能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吗?

张梅说,你是我本家姐姐,我知道啥就说啥,姐夫介绍她时好像说她叫白杜鹃,杜鹃花大都是红的,白杜鹃是稀罕物,当时我们还拿她的名字开了好些玩笑。

张竹已无心研究张梅说这件事是无意还是有意的。她心境大乱。她原本想回家和赵立军大吵一架,但还是意志力占了上风。他藏起醋性,在赵立军面前保持原状。暗里,她没闲着。一番周折后,锁定了目标。endprint

那个叫白杜鹃的女人才二十多岁,一个女孩而已。她是赵立军所在公司的一个子公司的办事员。他俩能在一起原因简单易懂,张竹无需想得太多,她所能做的只能是个摧毁者。

张竹用电话把白杜鹃约到一家咖啡厅。相对而坐,她才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白杜鹃立马慌了,脸红得像红杜鹃。看得出在男女关系上她还是个雏儿,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坦然面对有妇之夫的“妇”的程度。张竹把话挑明了讲,讲自己跟赵立军的开始和现在,讲得风风雨雨,把自己都感动哭了。听得白杜鹃崩溃,连说自己错了,再不会与赵立军有任何来往。

白杜鹃离开后,张竹坐在咖啡厅里给赵立军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刚刚和白杜鹃谈完话。赵立军说,下不为例。赵立军的声音颤抖,张竹几乎看见了他那张惊慌的脸。

不久,张竹家换了大房子,家里的存款数也在不断增加。赵立军不再寻求婚外的刺激,张竹也断绝了与陈罗的来往。他俩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个秋天的晚上,张竹的新剧作在市话剧院公演。一位市领导亲自到剧场观看,文广新局的领导把张竹叫过来,介绍给市领导。市领导握住她的手,对文广新局的领导说,张竹是人才,是咱市的宝贝,你们要关心她,爱护她。文广新局的领导频频点头,不迭声说,一定一定。

散场后,张竹步行回家。晚风把她的长发吹得像一團火焰。她身体鼓胀着,倾吐欲满满,她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

回到家,她看见赵立军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一屁股坐到他身旁,打开话匣子,话如滔滔江水。她讲剧本,讲孙宁,讲张梅,也讲刘子安,讲钱秀丽……赵立军打断她的话,问了一句,赵微微呢?

张竹反问,她没回家吗?

赵立军也反问,她没跟你一起去看剧吗?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从沙发上跳起来。

张竹说,这么晚了,她没回家,能去哪儿?

赵立军说,我要知道她去哪儿,还能问你?

二人撞出家门。赵立军去发动汽车,张竹用手机给赵微微打电话,电话没关,无人接听。

车子驶出小区。此时已是午夜时分,街上的车辆明显减少了,赵立军的车子开得缓慢,漫无目标。张竹继续打电话,打到第十八遍时,电话通了。张竹问,微微,你在哪儿?电话里没有回音。张竹提高声音,你在哪儿?电话里终于响起赵微微的哭声。

赵立军陡然加速,车子飞快,连街口的红灯也闯了。最后,车子戛然停在一家酒店的门口。张竹冲出车子,抱住坐在台阶上的赵微微。母女抱头痛哭。

很简单的一件事。读高中的赵微微厌倦了功课,她想换一条发展的路线,就报名参加了某唱歌选秀节目的海选。海选通过了,有一个自称是节目组赞助商的人给她打电话,说他有能力保她进入决赛,让她即刻去XX酒店XX房间见个面。赵微微去了,门被关上。一个中年男人强奸了她。

张竹说,报警!

赵立军说,报警!

赵微微递过手机,说,我趁他不注意,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张竹接过手机,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光着膀子的男人半身相扎向眼睛。张竹惊呆了。她把手机递给赵立军,赵立军也惊呆了。那个男人是陈罗。

赵立军问张竹,报警吗?

张竹也问赵立军,报警吗?

不知过了多久,赵立军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对张竹说,看天意吧。张竹愣愣看他,没吱声。赵立军将硬币抛向空中,三个人的目光都向空中望去,空中满是闪闪烁烁的星星,这是个难得的晴朗的夜晚。

硬币落地,传来一声空寂的声响。

责任编辑 王志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