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运波

记敦煌莫高窟

敦煌。一页经书，凿着风沙

立起来的佛，诵读了大漠之魂

一面崖壁，内藏经卷

石佛与彩塑。石窟壁画里飞天的神，腾出一

只手

弹拨了一下我骨缝里的弦

又一介肉身瞬间腾空。灵魂是乐声，乐声

是有史可考的一曲飞天

那俯视我的，必有前世的慈悲

那些粉彩抖落，带着散花、彩云、霓裳、飘带

那些凿空，与佛龛上点亮的一盏酥油灯

灯光如舌，那舔舐我的

必有神秘的内伤。是佛，也是刀客

石壁上的暗影，飘忽不定

一下子，就把心跳敲在了这里。辽阔西域，驮

我而来的

继续西去——

风沙不止。一串驼铃，牵了牵骆驼的鼻子

感觉顿悟了。丝路古道上，一行驼队路过敦

煌时

常常停下来，听一段风沙的诵经

落日下的嘉峪关

拼成一道烟云的，那不是边疆

不是苍穹，对照的那一声鹰唳

不是一柱烽烟，举着渐凉的祁连山。一道斜阳，

关上了嘉峪关

风沙里的马蹄，陷了又陷——

万里长城。日落的听觉里，一粒沙子拍打的墩台一座烽燧扼守的国度

头顶一抹霞光，喂进远处的峰峦冰川

那沉下大漠的，也不是一滴雪水

关城内，步步设防。它的建筑

更像在模拟一场时光的防御

攻与守，就在一念之间

谁走了？谁来了？谁提着一盏马灯，拐进了肃穆

的角楼

一出曲子戏唱老的古戏台，余音洪亮

比一声雁鸣还苍凉的，是一块被风吹响的牛头骨

比一头星宿还古老的，是河西走廊降下的月光

摸上一块城砖的温热

并打开了这天下第一雄关

——吱呀！一声荡涤历史的浑沉之音

度玉门关

每往前一步，身子就斜一寸

春风不度。一块和田玉的叫声，像从怀里牵出

的一声马嘶

晒日，或者掳走的风沙

一墩遗址里，怎么也叫不醒的前朝

烽火与兵器，和衣而眠。残留的城垣上，箭伤终

于熬成了一道疤痕

走阳关，度玉门。一片胡杨扶着的敦煌，苍劲挺拔然后化身马匹，借一位少女怀中的水罐

出塞的人，被一支羌笛牵着——

关在身体之外的，不叫戈壁

迈进一步的，才是中原。一堆玉石里修炼的春风

吹开我脸上的裂纹

到脚下，卸下一匹丝绸。人困马乏，且把一眼沉沙望成了边关——

拉卜楞寺：雪

风声旋转。清晨，比一阵风更能清扫身体的

是寺外的一场雪

经幡飘动。比一世繁华还轻的，是寺塔上的鸟

影，一晃

便落而不见

红墙拐角，略有积雪

寺庙里，保持静穆的秩序

走过身边的红衣喇嘛，脚步轻得像被尘世翻过

的一页经书

一行脚印，越描越湿

一根廊柱是抱不紧的。壁画里的佛

与灯下的佛，有相似之处

再往里走，就能看清嘉木样活佛转世的坐姿

一个清晨被雪堆积

——雪落甘南。落进拉卜楞寺的那一朵

大如嘴边念诵的佛语

张掖丹霞地貌

等一双鹰翅凉下来

秋天，那些云朵都是杜撰的落英。地表之上

燃烧的岩石，也是晃动眼睑的假象

我知道那些色彩，能运用到多么出神入化

与一座座山峰相比，我知道

我有多么虚无、单调，缺乏骨感

一层一层的断岩，裸露远古的根系

我知道那些沟壑收留的河道，正趋于

更深的沉默。沿着沟壑

是谁赶着的羊群，触碰了生疼的草根

一枚落日的跳动，混沌了视线

红色、紫色、褐色、黄色、灰色。我捏在手里的画

笔，隐隐作痛

线条之芒，正切割着眼前变幻的岩层

我已无能为力。为大地的一次艰难盛开

铺设更神圣的光辉

一个词，凉下来

我在等它掉进我心底砸出的那片斑斕之美

天水麦积山

那仰望，终究是无法越过的界限。草木信佛，石

崖洞开

春日念诵的光，在麦积山堆积游荡

崖壁上，有人为凿开的脏器

一座座石窟，寄存着信仰与身世。一尊泥塑佛

像，让生命

有了意外的壮举

悬空的栈道上，我不让任何人搀扶。春风转动

的道场

抬脚与落脚之间，没有实质的落差

崖石里有念诵，有取不出的草木。这山水的境

界里

谁又能抽身而去？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

如何摆脱这来自内心某种暗力的雕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