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尤山

耄耋外公陪同千里北漂，新锐导演用电影致敬追忆

作者／禾尤山

朱员成的导演梦，曾引发一场长时间拉锯的母子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外公坚定地站在他一边。外公不顾87岁的高龄，陪朱员成一起“北漂”，成为他梦想的“天使投资人”。朱员成决定为外公拍摄一部作品，这部情感真挚的影片，收获上海国际电影节中最受传媒关注新人导演、金鸡百花奖最佳导演等多个大奖。朱员成由此破茧成蝶，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导演新星。

叛逆“导演梦”引发战争只有一人无条件支持

夜，静得瘆人。深秋的寒风，像剃头刀扫荡黑夜。月亮冷光熹微，根本刺不透沉沉夜幕。几小时前，他说出想报考导演专业，却遭到父母一致的反对。他如一只刚刚起飞的雏鸟，却已经被无数猎枪瞄准、射击。泪水，渐渐模糊双眼……

他叫朱员成，1983年出生在安徽滁州，父亲是机关公务员，母亲是会计。小时候，由于父母工作忙碌，很多时间他是和外公一起度过的。外公的年龄和他相差一个甲子，两人却似乎没什么代沟，总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娱乐活动不多，他会守着电影频道，看风格各异的影片。尽管不能完全读懂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他却被这方光影世界所吸引。有一次外公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拍一部电影，一部最好看的电影。”

儿时的梦想，大多会随时光流逝而慢慢消散，然而想当导演的梦想，却始终在朱员成心里挥之不去。要做一名好的导演，首先要会编故事、讲故事。因此，语文是他花费精力最多的科目。小学和初中时，他参加过省作文竞赛，还获得过一等奖。按照他的成绩，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并不难。毕业后，父母希望他能在体制内工作，稳定、工作相对轻松、收入待遇也不差。

新锐导演朱员成

朱员成却否定了这条常规的“发展路径”。藏在心里十多年的导演梦，终于在高二时“破茧而出”。文理分班后，他跟父母摊牌，说想考导演专业。“导演专业是什么？学什么内容？有什么学校开设这个专业？”父亲沉默不语，母亲一口气抛了三个问题给他。“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可以去问其他人。”母亲气呼呼地站起来说：“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导演学什么，这个想法太不靠谱。我坚决反对！”“这是我的梦想，你们谁也无法阻拦。”

除了觉得学导演不靠谱，更重要的是，在当地人们对艺术生有偏见，认为只有很差的学生，为逃避高考压力才去学习艺术。自己孩子学习成绩还不赖，为什么要去蹚浑水？

此后，母子俩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常常发生争吵和冷战。新年到来前，朱员成又和母亲吵了一架，赌气离家出走，躲到同学家里。母亲找上门来，他却不愿意回去：“你们一天不同意我考导演专业，我就一天不进家门。”母亲身后跟着外公，慈祥地说：“孩子，不要让你妈伤心。她是疼你的，有话可以回家说。”外公的话很起作用，他没有继续执拗下去。

吃过晚饭，外公把朱员成叫到自己的房间：“员成，你想好了要考导演专业？以后不会后悔？”朱员成扬起眉毛说：“我和妈妈拉锯这么长时间，您觉得我是一时冲动吗？”“那就好！我就怕你是三分钟热度。记住，自己想做的事，就大胆地去做。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外公都会无条件支持你。艺考的费用很高，我只能帮到你这点。”外公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存折。

存折上15万这个数字，让朱员成惊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许久，他才低语道：“这怎么行？这是您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我怎么好意思用您的钱？”外公把存折塞到他手里：“什么我的钱？这是你的梦想，做外公的哪有不支持的道理？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你要拍一部让大家都叫好的片子。”

朱员成以高出分数线50多分的成绩，被南京艺术学院影视编导专业录取。然而北京电影学院一直是他心驰神往的地方，大三下半学期，他来到北京，准备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田壮壮老师的研究生。因为一些主客观情况，这次考研失利。朱员成没有离开北京，在出租房里帮别人写剧本，一开始还只是枪手，后面才有署名。他还拍过很多几分钟的网络短片，拍过大概100部。尽管“硕果累累”，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北漂岁月很艰苦，朱员成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他住的出租房，条件极其简陋，十几平米的房间挤了四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对恋人。父母得知他在北京过得很失意，想让他回家乡工作，还通过熟人关系帮他找了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朱员成拒绝了这份好意，他不想驶离梦想的“航道”。“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回来！”母子关系再度陷入僵局。

耄耋老人随外孙千里北漂外公是最温馨的心灵港湾

尽管心中有梦想，但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是眼下最急迫的问题。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接到活，朱员成只能毛遂自荐去拜访一家影视代理公司，但对方对他的剧本不感兴趣。单程两个多小时，他换了三次地铁、一次公交车，身心疲惫地回到出租房，却接到外公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外公说自己和母亲，将在三天后来到北京。

什么？87岁的外公要来北京？他身体不太好，吃得消舟车劳顿吗？还有北京空气干燥，他能适应吗？朱员成知道老爷子的脾气，只好问清楚车次和到达时间，三天后去火车站接站。

走进朱员成的出租房，外公紧锁双眉，转头对朱员成的母亲说：“要不我们给员成买套房子吧。他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搞不好创作。”母亲“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外公和母亲拿出绝大部分积蓄，卖掉一套小门面房，凑齐50万，在北六环外以每平米6000元的价格，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

母亲这次来北京，和先前在家乡时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后来和母亲交谈中，朱员成知道是外公的调解才让母子关系出现缓和。然而朱员成此前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外公来北京没几天，哮喘的老毛病犯了，不停地咳嗽，好几次上吐下泻。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水土不服。朱员成劝老人家赶紧回到家乡，但外公很虚弱地说：“不行！怎么能现在离开？我一定要亲眼看到你取得成功。”

外公的话，深深扎到朱员成的痛处。“北漂”快要六年，终日忙忙碌碌，但静下心来一想，自己几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看着眼前熟睡的外公，听着他厚重略带沉闷的鼾声，朱员成不断问自己：我能取得外公所说的成功吗？

好在外公吉人自有天相，住院半个月后出院。每次出门，朱员成都会回头朝阳台张望，那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见朱员成情绪有些低落，外公提出去郊外钓鱼。老人家戎马一生，酷爱户外运动，年轻时喜欢打猎，60岁以后喜欢钓鱼。他们来到郊外一处水塘，外公在鱼钩上粘上鱼饵，静静守候鱼儿上钩。周围的环境很安静，能让烦躁杂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垂钓过程中，外公问朱员成：“最近是不是有些不顺？看你总板着脸。”朱员成没什么隐瞒，把各种奇葩遭遇告诉外公。外公依旧没讲什么大道理，用小石子在地上写了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此，朱员成对眼下的遭遇不再抱怨，因为有外公，他就是自己最温馨的心灵港湾。熬过最艰难的时期，他的日子越过越好。

生日那天，朱员成回家时看到一个10寸的大蛋糕，还有外公递上来的红包。从小到大，都是外公给他过生日。如今来到北京，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生日，但外公却不会忘记。朱员成把红包还回去：“外公，红包就不要给我了，我自己都能挣钱了。”“你还没成家，还是一个孩子。即使你今后有了小家庭，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2010年5月，外公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X光片显示腿骨骨折。外公不想拖累家人，尤其是朱员成。他不止一次对陪在病床边的朱员成说：“你去忙吧，这里还有你妈呢。”但朱员成不肯走，宁愿耽搁接活，也不愿离开医院。为了尽快康复，外公忍着疼痛，在骨折一个月后就尝试下地走路。病房里，常常能见到一个倔强的老人，拄着双拐蹒跚地行走……

三年后的隆冬时节，外公因中风住院。尽管脱离生命危险，但是脑部明显萎缩，出现痴呆症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次，外公和朱员成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区内停放的私家车。外公指着楼下的汽车，询问这些车子是什么牌子？朱员成一一告诉他。外公继续问这些车多少钱，朱员成说这些车十几万到上百万元不等。末了，他表示自己想有一辆捷达车，因为这种车既便宜、性能也不赖。

几天后，母亲问朱员成是不是很想拥有一辆车？“外公想让我帮你买车。”外公记性不太好，却把外孙的无意之言记在心中。买车这件事上，朱员成没有再花父母和外公的钱，却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买一辆捷达车，带外公四处转转。一年后，他实现这个小目标。拿到车钥匙的第一天，他开着车带外公去北京动物园。外公那天特别高兴，还对着笼子里的动物说话。

2012年，朱员成决定再次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研究生，必须要拍摄出一部长片才能毕业。尽管拍摄长片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但他需要这种压力，只有这样“逼”自己，才能真正入门。很幸运，他这次终于如愿，成为谢飞老师的研究生。

欢乐总是短暂的，没多久，外公再次因中风昏迷，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却被确诊为彻底痴呆。此后，外公彻底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有一次，母亲出去买菜，朱员成突然接到导师的电话，说要讨论一下剧本。就在这个间歇，外公独自一人溜出家门。接到电话，朱员成连忙赶回家，和妈妈分头寻找。在小区的垃圾桶旁边，他发现了满头大汗的外公。朱员成冲过去抱起他：“外公，你怎么在这里？”外公像复读机一般重复朱员成的话：“我怎么在这里？我要回家！要回家！”朱员成好像安抚一个孩子：“好的，我们这就回家。”

朱员成心里很清楚：属于外公的时间不多了。特别是这次走丢事件，更让他发誓在外公有生之年，一定给外公拍一部像样的作品。

破门而入新锐导演用作品致敬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朱员成邂逅了美籍华人作家哈金的短篇小说《养老计划》。这部讲述老年人精神生活的小说，让他产生深深的共鸣，他决定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

朱员成拍摄影片的过程中，遇到过种种困难。他首先将作品提交给院系教务处，申请参加电影新人成才计划。经过几轮角逐，这个剧本最终成为当年唯一扶持电影学院学生的项目，进入青年电影制片公司的拍摄计划。他获得50万启动资金，加上学校前后期设备支持，总共得到130万资金支持。

然而这点钱对于拍摄一部电影长片来说，也是远远不够的。没办法，朱员成只好“厚着脸皮”去拜访各种人。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导演，名气决定了别人接待他的态度。此外他拍摄的是老年题材，投资人认为可能市场认可度不高，存在很大的风险，因此他屡屡被拒。好在遇到一位愿意和青年电影人合作的老板，对方投资1000万元，影片拍摄才正式启动。

朱员成导演影片《盛先生的花儿

朱员成携颜丙燕做客电视节目

迈过资金的坎儿，选演员也是一件让朱员成头疼的事。他曾在课堂上看过电影《万箭穿心》，觉得演员颜丙燕适合这部影片的女主角。冒昧联系颜丙燕，对方经纪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朱员成只好发短信，半个多月后经纪人说可以见面。这次见面聊得很投机，他带着执行导演与颜丙燕从下午两点聊到凌晨。听完朱员成讲述自己和外公的故事，颜丙燕几次落泪。她很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们学生不容易，更被你和外公的故事感动。我愿意零出场费友情出演。”此后，“网红老戏骨”王德顺，演员李乃文、王晴等也加盟剧组。

2014年初，外公病情加重，曾在半年里被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单。外公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只能靠机器和药剂维持生命。朱员成抽空就会去医院，陪着外公唠嗑。尽管他知道，外公意识模糊，但他还是要说。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外公能撑到自己影片上映的那一天。

2015年10月，影片《盛先生的花儿》正式开机拍摄，朱员成只好暂时离开外公。他一边在片场忙碌，一边抓紧修改剧本。每次看到演员王德顺把一位痴呆老人演得惟妙惟肖，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外公，一时间会哽咽。他的心里依旧牵挂着外公，每天都会给母亲打电话，询问外公的情况。

两个月后，朱员成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外公病危。好在到达医院时，外公还能说话。弥留之际，外公神智突然变得清醒，鼓励他要拍出好片子，成为有名的大导演。就在当天深夜，外公离开人世。朱员成想到电影《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的场景，尽管这部片子是讲母女关系，但情感的东西是相通的。随着外公的离去，世界上再没有无条件支持和包容他的人了。

朱员成只能尽快调整悲伤的心情。影片《盛先生的花儿》的拍摄进入关键时期，他需要马上赶回去。如果能拍好这部片子，也能告慰外公的在天之灵。此后好几个月，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累得浑身虚脱。最疲惫的时候，他会抬头仰望苍穹，仿佛看到天空中外公慈祥的面容。

2016年9月，在第十九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中，朱员成凭借影片《盛先生的花儿》荣获最受传媒关注新人导演等四项大奖。同月，这部片子又在金鸡百花奖摘下最佳导演等多个大奖。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朱员成不禁潸然泪下。除了礼节性地表达对整个剧组成员的感谢，他尤其提到自己的外公。如果没有外公，他不可能继续留在在竞争激烈的影视圈，不可能在暗无天日的北漂生涯中坚守。外公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包容和信心，这位耄耋老人，就是朱员成最温暖的心灵港湾。

2017年春节后，朱员成拍摄了一部人和宠物之间关系的影片。9月，还有一部讲述两个罪犯的剧情片开机。朱员成希望沿着外公的遗愿，尝试不同类型的作品，不断丰富自己的创作维度。他相信，他所做的这一切，外公在天上都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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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成小晟 happycxc3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