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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处

2017-09-20汤流

清明 2017年5期
关键词:江平老爷子

汤流

1

一路上江平没怎么说话。村庄、树木、河流闪过来,没什么新意。村村通公路狭窄幽长,扭着纤细的腰身不断向前试探。

过这个镇子就快到了。

许老板从假寐中回过神来。话是对江平说的。师傅小丁轻车熟路,娴熟地将车拐进镇上一家加油站。车子加油,三人下车方便。

江平在洗手间抽了支烟,软中华,许老板递过来的。江平平时不抽烟,今天例外,他一直没有从车上某种氛围中缓过来,抽烟是不错的选择。其实他也想跟许老板随便说些什么,但奇怪的是,总有什么东西隔着,让他找不到说话点。他第一次觉得说话有点困难,尽管他不是一个寡言的人。

憋坏了。

无话找话。余光里,小丁在紧皮带,许老板意犹未尽地上下抖动。江平一边吐烟雾,一边慢条斯理地细水长流。

回来找个妹子帮大作家调理一下。

许老板开了个玩笑,江平呵呵应了兩声。有人曾研究呵呵的多种语义,说流言止于智者,聊天止于呵呵,还真是那么回事。江平也喜欢开玩笑,那是跟熟人在一起,彼此气味相投,雅俗共赏,没什么顾忌,现在缺乏这种氛围,突兀感横夹在面前。

重新上路,眼前豁然开朗。村村通换了一种风格,路面平整宽敞,行道树高大繁茂,在空中巧妙地张开臂膀,勾肩搭背。车子驶进了绿色的隧道,江平心情明亮起来。

这路好啊!

老板修的,到了老板地盘了,前面那个庄子是老板老家。

江平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来。撇开私心,江平是不会贸然到这里来的。不过,仅有私心,没有刘梦的撺掇和引见,江平也是不会来这里的。

一想到刘梦,江平就有点异样,他用力把这种情绪掖了掖,藏了藏,让人看不出什么破绽。好在前方绿树丛中闪出一个庄子来,没什么动静,恰好能平复人的心绪。

车子在一座老宅前停下。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在这个不大的庄子里,显得有些另类。周边尽是两层楼房,它被卡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像一个瘦骨嶙峋的人,长期被挤压变形,支撑不住的样子。

老板也不修,每次回来绕着这个破屋转圈。

江平拍了一些照片,说不定文章配图要用。如小丁所言,许老板从房前转到屋后,又从屋后转到房前。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出来,左一声右一声叫着老板的名字大龙。有的颤巍巍地捉着他的手,让进屋喝水。有的干脆抓住江平,数说起老板的好来。

每次回来都不忘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每次都给钱,真是大好人大善人哪……

说来说去就这些。人老了,许多东西变得散淡,再长的过去也只剩下寥寥几句,像一棵老树,再怎么摇,也只有几枚叶片悄然落地。在他们眼里,大龙给的钱不是钱,是一种好,一种尊敬,能看得见摸得着,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包在布袋里,贴在胸口或垫在枕头下。

许老板委身老人中间,像儿子回到父母身边,丝毫不见商场上的做派。他问起一个老人身上的沉疴,仿佛那是盘踞在他心头的一块久未愈合的病灶。

江平暗自吃惊,发了一张图片到朋友圈,照片上许老板蹲在地上,周围老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有拄拐的,更多的是坐在一条长凳上,笑眯眯的。许老板是中心,但不固定,他自己一会儿把头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像个不停旋转的人。而调动他支配他的开关就是周围老人的某句问话。江平想了想,给图片配了几个字:其乐融融。

午饭是在附近学校吃的。学校也是许老板出资兴建的,庄上所有孩子都在这里读书。校长老远迎出来,领着大家参观校容校貌,还向许老板汇报学生奖学金和教师教学奖发放情况。镇上主要领导也来了,在得知许老板回来后,他们打电话请许老板回镇上用餐,许老板没有同意,一行人在学校食堂就餐。书记说,许老板保密工作做得好,反衬我们消息不灵通,工作不到位,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镇长说许老板委屈了,小地方招待不周还请原谅。又说许老板是魅力男人,如此低调是怕惊动乡野美女脱不开身。但魄力情怀都是杠杠的,心系家乡,招商引资的事还请多支持。

许老板哈哈大笑。

2

晚上十点多到家,洗漱完毕,江平像往常一样,拿了一本书坐在女儿旁边,随意翻上几页。父母在隔壁房间睡了,女儿初三,不用督促,在客厅里挑灯夜战。江平很享受跟女儿一起读书的时光,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随着女儿逐渐长大,这个习惯越发显得温情和珍贵,只要不出差,每天都有一片灯光照亮他们。

但伴读的初衷说起来颇显尴尬和无奈。家里两室一厅,父母占用了一间,女儿只能跟他夫妻俩挤在一起。虽然加了一张折叠床,但诸事不便,江平记不清多久没碰老婆了。客厅是书房又是餐厅,靠近厨房摆了一张饭桌,临近窗户放了一张书桌。电视被请进了父母的房间。空出来的那面墙壁加装了一长排书架,林林总总的书籍散在里面,局促而拥挤。

江平读了几页放下书。他有点累,进了卧室躺在床上看微信,几个红数字很醒目。“通讯录”上一个“1”字,“发现”上一个“6”字。江平点了发现,五个朋友在他发的图片上点赞,只有“暗处”发表了评论。一个字:困。江平想,明明其乐融融,怎么会是困呢?也许话里有话,指许老板矫揉造作也未可知;也许正话反说,指许老板被乡情所困!

江平懒得去猜,“暗处”喜欢说一些模棱两可不着边际的话。年轻人,可以理解。记得加微信的时候,江平问她怎么取这样一个昵称,跟真人差别太大,对不上号。她说,梦不是生在暗处吗?江平想想也是。她叫刘梦,这样取昵称未尝不可。这是她的私事,只要她喜欢,别人无权说什么。但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为什么不取“梦飞扬”呢?那么阳光靓丽的人因为这个昵称给人一种游离感,像美的背面有凉意,有阴森感。江平没有直说,怕她受不了。

江平是在学车时偶遇她的。这两年,江平的首要任务是要在政务新区旁买套大点的房子,三室两厅两卫,130平方米,八十来万。一中靠近政务新区,女儿马上升高中,无论如何要给她一间独立的书房了。但规划了很久,依然挣扎在首付阶段。妻子在民企打工,收入低且不固定。江平努力写作,书虽出了几本,但反响不大,靠工资和稿费购房,难于上青天。在房子面前,江平有一种挫败感。endprint

因此江平对学车也提不起兴趣来,虽然很早就报名了,但一直没去。被房事所困,没那个心情。哥们总劝,快奔四了,再不学就学不会了,学习能力反应能力走下坡路了。又说,人家都车震了,你连车子还没摸过,像话么?

江平无语,驾校却等不及,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来催。私人驾校就是好,跟踪服务没得说。但第一天去,江平就晕了,不是晕车晕教练,而是晕美女。刚上车,一个美女就给他大大一个熊抱。教练没反应过来,江平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美女大呼,江老师,真是你啊,想死我了。后来一提这事,教练就羡慕嫉妒恨,说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还敲诈了江平一包硬中华。

美女就是刘梦,江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记忆的断点延迟了一会才接上。十年前,江平在三中任教,教高三(1)班语文。刘梦是这个班的学生,生在农村,父亲早逝,跟母亲相依为命。她身材高挑但面容清瘦,像一朵暗淡的乡野之花,乖巧地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并不声张。很多时候,她跟班上其他女孩一样,埋没在高耸的书堆里。偶尔起来回答问题,红了脸,声音不大却很特别,有一种倔劲在里面。不管回答正确与否,都直视江平,仿佛他就是答案。江平认为她有强烈的求知欲,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但高考成绩下来,她没有考取本科,江平有些惋惜,劝她复读一年,她执意选择读高职,学习酒店管理专业。江平有些遗憾,但也仅限于此。意外的是,一次在给江平的信里,她直呼其名。说江平你知道吗,我不复读是因为你。因为一看到你,我就乱了。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知道我很傻,我们一开始就处在不平等的位置上,我天天仰望你,只求你在经过我俯视我的时候有所发现。但你没有,我好失望,我只能远远离开你。目的只有一个,为自己争取一个与你平视的机会。就像现在,我把自己放在远处,把高中三年一直背不动的东西说出来,让你背一会儿,我想看看你的反应。

江平隔了一个月才给她回信,尽管有些吃惊,他还是想让她在时间面前冷静冷静。他轻描淡写地回复,感谢你给予我的厚爱,我也爱每一位同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过程,我很荣幸成为你成长的一部分。走过去,最美的风景在远方。

这样回复江平自己都觉得寡淡得很,果不其然,在随后的来信里,她只写了一句,我恨你。江平后来补救性地写了几封信,想解释什么,但又解释不了什么。她不再回复,毅然决然地退出了一个人的游戏,他们失联了。

十年后的见面江平还是很尴尬的,她倒像什么都忘了,或者什么都看开了,兴奋得好像江平才是她要开的车子。她给江平的那个拥抱一直粘在江平身上。江平恍恍惚惚的,以至于几次都没有听清教练在说什么。如果说过去的她还很青涩,现在没有一个词可以描述她了——成熟、热情、性感、神秘……江平觉得这些词语都有点老旧了,就像老去的自己,了无新意。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江平有些沮丧。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是不平等的。时间划了一条沟壑,他们只能分列两边。十年前她在仰望他,现在,轮到他没有资格平视她了。

晚上刘梦接教练和江平去她供职的酒店小聚。说是拜师宴,又说三人有缘。说缘分时她盯着江平看,仿佛他的脸上有着某种暗示。教练不喝酒,吃完饭走了。江平和她海闊天空地聊了一会儿,彼此交换了手机号码,并加了微信。那些搁在时间深处没有来得及触碰的东西,时间已经盖不住它们了。

江平在她的评论下面回复了一个问号表情,表示不解。又点了通讯录,一个呢称为“影子”的人请求加微信好友,来源不是手机号码,也不是QQ好友,而是搜索。留言上有一句:我是你的读者,读过你的小说《影子》。江平很少加陌生人,微信好友众多,多半是圈内熟人。自称读者要加微信的还是头一回,何况昵称缘自他的小说。江平犹豫了一下,加了。

关掉手机,江平呼呼睡去。

3

“影子”的留言过了几天江平才看到,这几天少有时间上微信,江平对微信意兴阑珊。一打开,不是推送广告,就是拉票;不是晒娃,就是晒风景照;也有自恋的,天天上“玉照”。有用的信息少之又少。即便是文学圈内人,也忙着自说自话。许多人都在表达什么,却没有多少人静下心来,认真地去读去看去想,最终,表达没于表达,像众声喧哗,声音没于声音。江平常常对着手机发呆,安静中有一点茫然和孤独,他不知道这种状态是否有典型意义,但毫无疑问,微信一次又一次加深了这种认知。他甚至觉出一种可怜,在或远或近的地方,人们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却渴望借助冰冷的手机寻找暗处的关注和认可。他们或喜或悲或笑或哭或兴奋或沮丧,把表情浪费在一块靓丽的屏幕上。

“影子”说,我知道你会加我的,不过会犹豫一下。好了,我看到你的犹豫了。

江平心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击中了水面。他没有回复。他和小丁身在许老板设在江城的公司总部。公司概况、这几年取得的业绩和得到的荣誉必须要了解。许老板没有同行,他留在小城,解释说一个工地上出了点小事。

小城升格为县级市没几年,整体规划要东进西扩,要拥江发展,各项建设大刀阔斧地进行。许老板凭着敏锐嗅觉,把公司发展重心从江城转移到小城,并亲自坐镇在小城。由于实力雄厚,公司迅速参与到房产开发、修路、建港口中来。江城的业务留给两个女儿负责,各部门负责人也基本上由七大姑八大姨把控,典型的家族企业架构。尽管如此,得益于城市的快速扩张,这几年公司业务还是不错的。

收集了材料,江平准备动笔。自从答应刘梦这事,一个月过去了。许老板急得很,一方面省人大代表选举在即,另一方面几个月后他要上北京参加杰出企业家颁奖年会。文章若能上国内企业界名刊《创业》,对许老板而言,有双重意义。当然,对江平自己来讲,这篇文章也不亚于一把打开房子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是刘梦递过来的。

那天练车结束后,江平有点累。刘梦说,喝杯咖啡吧。他们进了一家名叫“悟空”的咖啡馆。名字怪怪的,看起来跟咖啡风马牛不相及,但坐下来,听着音乐,轻啜咖啡,身体中的疲乏还真被清空了。有所悟,又有所不悟。

你真幽默啊,敢把方向盘叫龙头,自行车骑多了吧。刘梦笑着打趣。还有,教练让你看肩线,你果真在肩膀上找线,好实在哦。endprint

人老了,思维定式了。

不至于吧,你一直都是那么年轻的。拿年龄欺负人,不带的。

那是你的错觉。

难道我面前的你也是错觉?

有可能。

那我在你眼里也是错觉吗?

江平不知道怎么回答,淡淡一笑。

你不是过得很好吗?省内外知名大作家呢!

表象吧。前几年发了一些文章,出了几本书,积了一点虚名。从三中调到文史办,工作很轻松,待遇却不高,要养活一家老小,要买房子,累啊。江平不知不觉敞开了自己。

我理解,但不至于这般消沉吧。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想认识一个人吗?也许能帮到你。

谁?

许大龙。

听说过,大红人,报纸电视上的常客。你跟他熟?

还行吧。我毕业后在江城一家大型酒店上班,从服务员做到大堂经理,他一直是我客户,又是老乡,对我很照顾。有一天他找到我,说准备在小城开一家酒店,邀我回来帮他打理,我答应了。

那是你,我跟他毛关系没有,他不会理一个叫花子的。

哈哈……刘梦突然笑了,想不到大作家也会如此不自信。告诉你吧,他正四处找人写报道,想上《创业》杂志人物版呢。我看,小城里唯一的中国作协会员是你,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想让我为他歌功颂德?

别误解。政务新区旁边的学区房是他开发的,你若帮他上《创业》杂志,我敢说,一般人买房九折,你半价搞定。

有这等好事?

江平似问非问。与其说不信,不如说不愿放下仅有的一点自尊。他知道写这种东西有违内心,但又没有勇气拒绝。

你发出来,剩下的事交给我。

江平抬头看看刘梦,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

出咖啡馆时,江平回头又瞟了一眼门匾上的“悟空”二字。

4

工地上其实出了大事,脚手架倒了,死了两个人。江平得知消息时,善后工作已接近尾声。安监局成立了事故调查小组,得出的结论是恶劣天气下工人操作不当引起的。刘梦说每人赔了八十来万,其中一人是她介绍来的远房亲戚,有先天性心脏病。她为他难过。

话又说回来,幸亏是他,否则许老板麻烦更大了。

江平不知所以。

你知道死亡三人或三人以上属于重大责任事故,这次虽然死了两个人,但只上报了一人。我那亲戚家我做了工作,多给了十万,说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跟事故无关,第二天就火化了。

这不是瞒报吗?

也不能这么讲,人都死了,又能怎样?只能争取对双方都有利的结果了。

江平无言以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无比陌生,她的眼神像深不可测的深洞,他掉进去,却探不到底。他委婉表示自己写不下去了。

这又何必呢!但凡事故都有一定的偶然性,公司里的安全生产其实抓得还是不错的。有制度,有落实,有保障,这些年来仅此一例。许老板很痛心,也很意外。他愿意在最大程度上給予家属赔偿就表达了他的善意和诚意。

江平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这个时候你帮他一个忙,他会感激你的。

江平有点动摇了,但依然有什么让他隐隐作痛。他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他相信一个人的精气神分散在方方面面——他修筑的公路上有,承建的房子上有;与他关联的亲人朋友身上有,客户对手身上有;甚至,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或远或近的无关的人身上也有。现在,他必须人为屏蔽掉那些阴暗面,把分散的点滴按照某种需求重新聚拢,再现和重塑一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形象,让人在庞杂和丰富中仰望和膜拜,受到激励和启发。

写作过程还算顺利,谈不上一气呵成,却也晓畅饱满。亮点在于,江平把现代企业发展理念融入到许老板的个性中去,使许老板血肉丰满,既有一般创业者的果敢、闯劲,又有洞悉世事的眼光、过人的智慧。难得的是,他热爱慈善事业,悲天悯人,身上流淌着朴素的人性光辉。

江平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笔下的这个人是不是太完美了。越是这样,越觉得不安,仿佛做了一个人的帮凶。尽管这么想有些过了,但总有一颗地雷埋在暗处,他不敢触及。他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究竟藏有多少隐性部分。比如许老板,他的内核被外在光芒层层保护着。他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主动回避冰山一角。再比如自己,为了一己私利,不得不在纸上妄言。至于摒弃家族企业弊端倒是江平主动为之,他希望许老板这样做,引领企业转型。从这个角度,江平是用心的,笔下的人物寄托着他的某种理想。他将稿子放了十几天,修改了几处,寄给了《创业》杂志的策划齐俊。

齐俊是江平大学同学,交好数载,当时他俩号称中文系的两杆枪。毕业后,江平回小城当了一名中学老师,齐俊一路读研读博,入职《创业》杂志,尽管不是主编,策划却做得风生水起。江平打电话时有点犹豫,那头传来爽快的声音。

你的东西绝对没有问题,老兄。顺便问下那个许老板,这边有个企业俱乐部,参加的都是名企,主要搞公关、培训、研讨、聚会什么的,可以开阔视野,拓宽业务,积累人脉资源,问他可有兴趣参加。不过这是企业行为,跟杂志方无关,参不参加纯属自愿。

江平把话转给许老板,并委婉提醒入会可能需要一笔费用。

钱不是问题,大作家出手就是不一样。帮我大忙了,晚上我请客,你一定来。

下次吧,今晚有点事。

看看,这就不给面子了。想让谁作陪?政界的、商界的、文化界的美女,你说,我一定请。

真不用,晚上老爷子生日,我想陪陪他。

那,我来安排为老爷子庆生,就这么定了,好吧。

谢谢,请给我一个私人空间。

说了半天,就差央求了,许老板勉强答应改日再约。但江平前脚到家,后脚就有人送来蛋糕、鲜花,当然,少不了一个红包。江平知道是许老板安排的,他没有拒绝。endprint

妻子烧好了一桌菜,多是老爷子爱吃的。江平为老爷子开了一瓶红酒,据说老年人喝点红酒有助于软化血管,抗衰老。他自己开了一瓶“酒鬼”酒,虽然平时不喝酒,但今天例外,他高兴。他给老爷子满上,也给自己满上。一桩心事卸下,该放松放松。再说今天许老板特别提到,哪天有空过去把购房合同签了。江平嘴上推辞说不急,但心花怒放,他想等杂志出来才去,那样名正言顺些。

江平有点不能自抑,喝起酒来没了深浅。爷俩推杯换盏,老爷子问起开发区战国古墓群的事。江平话多起来,把考古专家的发现告诉他,说除了出土大量青铜兵器外,还首次发现了青铜打击乐器,说明此地宜居,很早就有先民居住。又说此地可能是古战场,为兵家必争之地,许多古墓里只见兵器,不见完整尸首。老爷子听了很兴奋,他对文史的兴趣从年轻到现在,矢志不渝。那年江平调到文史办,多少有些不情愿。老爷子说就算帮我圆一个梦,江平只能就范。话说回来,对文史的研究也拓宽了江平的知识面,为他的写作注入新的活力。业内评价他的作品近年变化明显,古朴厚重。

江平夹了一个鸡腿放在老爷子碗里,老爷子噎了一下,放下了。江平以为吃快了,又以为鸡腿没有炖烂。老爷子停了半天,摆摆手,说这段时间都这样,感觉咽喉有些不舒服。他吃了一点面,外加一块蛋糕,没想到又噎了一下,索性不吃了。江平说可能换季了,咽喉炎犯了,你注意点。

酒足饭饱,江平有点晕乎,出门去了不远处的湖边散步。没有月亮,灯光像碎花开在湖面。一股不可遏制的诉说欲望突然涌上来,他掏出手机,想也没想,直接拨了刘梦的号码。等待是漫长的,“嘟、嘟”的尾音一粒粒掉进湖里,清风拂过无痕。江平找了一个石凳坐下。这一刻他很想知道刘梦在做什么,但她的生活在别处。他们在同一片星空下,却无法共享。江平有些失落,自从跟刘梦重逢到现在,他并不知晓她的个人生活,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有了交集,但若即若离,充满了不确定性。刘梦像一阵风,进退莫测。他又一次拨了电话,这次“嘟、嘟”的尾音依然拖泥带水,像从梦里发出来的……

百无聊赖,江平打开微信,“影子”的留言蹦出来:我知道你不会回复,没关系,我不在乎。很多时候我愿意自言自语。你在看,这就够了。我那么爱读你的《影子》,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每天只有影子陪着我。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见不得阳光的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得到了一些东西,但永远得不到另一些东西。阳光下,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不觉得痛。它那么忠实,不离不弃。夜晚,影子不见了,它回到我的身体里,就像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合二为一。我不知道哪个更真实一些,人们都爱追逐光鲜的一面,甚至不惜包装自己的阴暗面。我也不例外,这让我有些厌恶自己。好了,不说了。你让这些言语有了归宿,不会莫名丢在风中。原谅我,我借助了你。

5

教练预约了小路考,让江平抓紧些。江平侧方位停车把握不准,车子难以一次入位,不是压线,就是车身斜着。刘梦要娴熟得多,教练指导了几次,下去喝茶,招呼刘梦坐在副驾上。

江平有意识地看看刘梦,以为她会解释为什么不接电话,但她的脸上风和日丽,仿佛昨天晚上的那两个电话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踪。江平心不在焉,刚想问,电话响了,妻子打来的。

马上来趟第一医院。

江平一惊,车子偏了方向。早上江平让妻子带老爷子去医院做体检,看来情况不妙。他让刘梦告诉教练有点急事,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

在胃镜室门口,江平碰到妻子,老爷子先回去了。

我们初步诊断为食管肿瘤,位置靠近中段,幸运的是没有侵犯远端淋巴结,是高分化还是低分化要等切片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医生三言两语,江平如坠冰窖。他承不住一纸诊书的重量,白纸黑字生生刻在心上,疼痛难以言说。他不明白,走着走着,父亲怎么就偏离了方向,一个人在一条暗道上踽踽独行。江平莫名发紧发抖,虚妄胜过有形的深渊。他像一颗石子掉落进去,听不到任何回声。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他是家中独子,天要塌下来,他得顶着。现代医学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他一次又一次暗示自己。回到家,他轻描淡写地跟父亲说了病情。

明天带你去省立医院看看,也许这边诊断错了。

他特意强调了后一点,并举了小城里多例被误诊的病人,说得有名有姓的。与其说希望奇迹出现,不如说变相安慰老爷子。本来他想瞒着,但善意的谎言能撑多久呢?况且,老爷子也是个明白人,不如告诉他,大家一起面对。

没事,谁不生病呢,再说不是没有侵犯远端淋巴结吗,早着呢,放心,我不怕。老爷子反过来安慰江平。江平鼻子一酸,悲从中来。

江平赶紧上医院网站查找胸外科专家。韦敏教授让他眼前一亮: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津贴,在食管癌诊治领域颇有研究和建树。可惜后天上午没号,预约也排到一星期之后。沮丧之余,江平还是决定明天带老爷子去省城,后天上午现场请求韦教授加号。尽管心里没底,但江平不能等,也等不及,他想那些疯狂的癌细胞也不愿意等。

夜里无眠,江平心里堵得慌。他打开微信,想要说点什么,但手机握了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说了又能怎样呢,几声不痛不痒的安慰于事无补。很多事情,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他不愿意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到别人。人们奔忙在各自的轨道上,生活不易,最寻常的状态是各不相侵,互不打扰,他能做的就是在黑暗中守着自己。

“影子”仿佛知道他在线,来了一句:在暗处,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它推着你走,也推着我走。江平深有同感,他仿佛也看到了那双手。尽管此手不同于彼手,但相同的是,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出手。

韦教授爽快地給老爷子加了号,并看了江平带来的检查报告,说要住院全面检查后才能确定手术方案,但床位紧张,什么时候能住上也不清楚。他让江平要么回去,要么在周边找个旅馆住下等消息。

与其来回折腾,不如住下。江平给单位打电话请长假,给教练打电话让他把自己的小路考预约取消掉,再给妻子打电话让她照顾好母亲和女儿,这边还算顺利。没事的时候,他往住院部跑,来回几次,摸清了查房时间、探视时间、吃饭时间。其实还有一个目的,他想偶遇那些教授们,混个脸熟,看看能不能博得同情,让老爷子先行住进来。他甚至厚着脸皮央求护士长能不能在走廊里再加张床,但得到的答复是不冷不热的“等”字。他只能暗自观察,今天出去几个,从走廊移进病房几个,盘算哪天能轮到老爷子。但几天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endprint

江平试着打了几个电话找人,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生活在小城,朋友多文人,跟医院少有交集,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去省立医院也不吱声,教练都告诉我了。找哪个教授了,需要帮忙就说一声,别一个人扛着。刘梦话音里带着明显的责怪。

韦敏教授,熟悉吗?

他啊,你等着。刘梦挂了电话,一小时后又打过来。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应该能人院。你别急,有事多联系。自己多保重。

江平不知道说什么好,电话断了很久,手机还在耳边拿着。

第二天下午护士长果然通知他去办理入院手续,江平长吁一口气。看来刘梦还真有两下子,但他不知道她那两下子是从哪里来的。身在医院,容不得他多想。接下来几天是全面检查,江平推着老爷子跑上跑下,穿梭各大检查室,好在老爷子并无其他基础性疾病。手术定在下星期二,由韦敏教授主刀。

江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知道医院里的一些潜规则。可红包怎么出手呢?一方面他不知道韦教授是不是这样的人,另一方面找不到合适时机,左等右等不是见不到韦教授本人,就是他办公室里也是人头攒动。不得已,江平发短信给刘梦,让她把韦教授的电话号码发过来,看能否私下约他出来。

算了吧,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要来医院?

看你傻的。我有他微信,可红包,可转账啊。

江平没有推辞,他想,回去再好好感谢她。

术前谈话韦教授说明了各种风险,江平听得心惊肉跳,但事已至此,也无退路,他颤抖着签了字。

不用太紧张,要相信我们。既然你和刘梦是亲戚,肯定也知道她妈的情况。她妈来时比你爸严重得多,食管和贲门双源癌,且食管癌靠近上段,伴淋巴结远端转移。手术难度极大,我们截取了一段大肠来代替食管和部分胃。手术还是成功的,所以你乐观些。

江平听得晕晕乎乎的,但还是懂了一些,敬意油然而生,当然,多半是对刘梦的。

6

手术非常成功。十天后老爷子出院,要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再回医院接受化疗。江平抽空约了刘梦,他要当面对她说声谢谢。

还是在“悟空”咖啡馆,在靠窗的包问,江平见到了化了淡妆的刘梦。一个多月来他身心俱疲,但一见到刘梦,他瞬间有一种被修复了的感觉。

瘦了,憔悴了,你一瘦就有颓废感,让人心痛。

没你帮忙,估计瘦得更厉害。

别提帮忙了,都不主动告诉我,可见心里没有我。

哪里,急晕了,思维短路,再者也不想让亲近的人过分替我担心。

什么逻辑,作家就是会编,说辞都一套一套的。

江平笑笑。

知道你对我好,所以必须郑重对你说声谢谢。江平端着咖啡碰了一下她的杯子。

还有呢?刘梦定定望着他。

祝贺你通过科目二、科目三考试。江平想换个话题。

其实吧,我最能体会你无助时的心情,你让我想起五年前我妈妈住院时的窘境。

韦教授说过了,你妈妈现在还好吧?

两年前走了。刘梦声音低下来。你不知道,我妈刚查出来时我的心情。我在医院里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能做的就是发呆和诅咒。我恨苍天无眼,跟我争夺起妈妈来,又恨自己无能,连手术前的十万元保证金也凑不齐。那时我真想跟妈妈换一个位置,我躺在病床上,让妈妈照顾我,即便我不治了,也是躺在妈妈怀里走的,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刘梦嘤嘤低泣,江平有些手足无措。他走到她一侧,抽了纸巾递给她。

你妈妈不是手术了吗?

是的。绝境之中许老板帮了我,他找到了韦教授,又垫付了手术费用,为我妈争取了三年时间。

别难过了,你尽力了。

可你不知道我妈妈受了多少苦,这些年我又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每天都在跟自己争斗。

刘梦哭得更凶了,身体不停地起伏。江平抚了抚她的头发,把她轻轻拥进怀里,像拥着一个婴儿。许久,刘梦平静下来。

给你看一样东西。她从手包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这是我爸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年轻时的照片。

江平接过来仔细端详,照片中的人竟有几分面熟。

是不是很像你?

江平像被什么击中了。

我沒有亲人了。刘梦紧拥着他。

江平默默看着她,也看着她眼中的自己,像是久别重逢。

对不起,我失态了。刘梦突然推开他,起身走了。

那杯咖啡没了热气,江平陪它坐了很久。

7

再次上车练习,江平有些不适应,许多要领忘了,手感生疏不少。没有刘梦在一旁,又觉得少了什么,虽然上来一个新学员,教练也一如既往地认真指导,江平倒像个留级生,提不起劲来。

这样不行的。教练说,驾考要出新规了,你抓紧点,争取赶上末班车,一次性通过,否则难度更大。

抽空教练给江平一个人开小灶。

用心学,不难的,你看刘梦,都开上宝马了。

不会吧?江平有点惊讶。

不信?前两天有个功能不会弄,还开来问我呢。

不过,你这个学生……教练话锋一转,欲言又止。

也是你学生啊!江平笑着回了一句。

倒也是,不过没你了解深,人家第一天就抱了你。教练像开玩笑,又像踢皮球,把话说得蹦蹦跳跳的,来回滚。

你没听说过什么?

没啊。

都传她跟一个大老板有关系,那老板没儿子。你想啊,一个年轻女孩子,哪来那么多钱,又开酒店,又买宝马的。

不会吧?

知道你跟她熟,向你求证呢。

没根据的事不能猜。江平搪塞过去。

下午去了趟办公室,江平很久没有上班了。同事们过来问长问短,安慰说老爷子没什么大问题,定期复查,三五年不复发就没事了。江平也是这么想的。这时,齐俊来电话,说稿件三审通过,下期见刊,还礼节性地祝贺一番。endprint

江平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时候还早,他决定约刘梦出来走走。这回电话没响两声,刘梦就接了,说她马上就到。也就十来分钟,一辆还未上牌的红色宝马车停在江平面前。

带你去个好地方。刘梦兴致很高,并未在意江平的情绪变化。

车子驶上滨江大道,长江在不远处若隐若现。身边有一条江,真是一种安慰。江平对长江莫名依恋。有空时,他爱去江边走走。在与长江的对峙和凝望中,江平变得开阔辽远。但这边离老城区稍远,属开发区,破坏和重建都在进行,江平来得少些。时值深秋,意杨林褪去叶片,远看“平林漠漠烟如织”,尾随长江蜿蜒而去。

他们将车停在路边,一前一后,深入林中。两个人的足迹像片片落叶轻轻铺在地上,窸窣声像亲密的私语。江平觉得很不真实,一种久违而陌生的气息在林中弥漫,彼此的呼吸也变得参差不齐,局促中像在等待什么,幸好一两声鸟鸣打破了平静。

车子开得还顺手吧?

还行。

很贵吧?

不到五十万。

自己买的?

哪里,工作用车。

许老板对你很器重啊。

那当然,你不知道每年我为他挣多少,至少四辆宝马啊。刘梦伸出四根手指比划着。

可别人怎么说你,知道吗?江平忽然加重了语气,像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

刘梦愣了一下,侧过脸望着江平,忽然就明白了。

不就说我年纪轻轻,不学好,当小三吗?你也这么认为吧?

江平噎住了,一时无语。

我无法阻止别人说什么,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刘梦语速快起来。我只知道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在我妈病重时帮了我。我甚至也不在意他本人的真实想法,我有我的底线,我只是尽我所能去报答他。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身上背负的东西一点点卸下来。你懂吗?你不会懂的。刘梦喃喃自语。

我是说你也不小了,你完全可以一边为许老板工作,一边找个合适的人恋爱结婚,而不必背负一些口水。江平为自己打圆场。

为什么非要恋爱结婚呢?那是你的想法。一个人不好吗?爱与不爱都不会成为负担。刘梦抬头望着被意杨撑起的天空,仿佛找到了知音。自从我妈离世,我就决定一个人过。

为什么要苦自己呢?

苦?我不觉得。即便有,那也只是一个人的事。恋爱结婚生子有一大家子人就不苦吗?你能说现在的你不苦吗?你能说你的苦纯粹是你一个人的吗?生命是一个过程,每个生命都只是停留在世上的一小段时间。我有权处置属于我的这一小段时间。我不想让我背负的东西在我生病或老去的时候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我选择生命在我身上终结,不行吗?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去爱,爱自己,爱那些我爱的人。

江平听呆了,沉浸在她奇异而沉重的想法中不能自拔,生活对她的塑造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为自己人云亦云的浅薄而隐隐羞愧。

不说这些了,我们去看前面的玉板洲吧。刘梦拉着江平的手,走出意杨林。眼前的长江拐了一个大弯,舒缓、平静、从容,像走累了,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喘一口气,打一个回旋。正是枯水季,玉板洲尊容尽显,一望无垠的沙滩宛若海滨。从江边步行洲上,刘梦兴奋得像个孩子,张开双臂奔跑起来。江平拍了几张风景,又偷拍了一张她的背影—衣袂飘飘,长发飞扬,轻盈,灵动,像天使重返人间。刘梦突然折回来,倚住江平,疯狂自拍起来。

晚上江平失眠了,白天的画面一幅幅回放。他和刘梦并肩坐在一起,无数粒沙子挨挨挤挤,兄弟姐妹一般,蓄满阳光、蓄满流水、蓄满风,在时间深处完成一场堆积。凌晨时分他爬起来,即兴写了一首小诗。他很久没有写诗了,他想他和刘梦就是两粒时间深处的沙子,时间不停地打磨他们。他配了一张风景照发到微信上:

昨夜他又崩岸了,自从登上玉板洲

险情不断。江水一层一层涌来

江水试图堆砌他

但他藏身沙中。每粒沙中有一个他

或出于模拟,或幻想沙雕过后有

全新的他

风就在那时吹来,风一粒一粒打磨他

微小的尘暴贴着地面

恍若隔世

“影子”不但秒赞,还秒评了一句:潜伏自己,和自己私奔。

8

许老板的来电让江平颇感意外,这是他第二次亲自来电。一般他都让刘梦带话或让司机小丁打电话。江平以为他是问杂志的事,谁知他开口就问知不知道刘梦去哪了。

江平错愕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许老板说,前几天她说想辞职,以为她开玩笑,没当回事,不想真不辞而别了,电话也不接。

我来联系下,有消息就告诉你。

哦,对了。许老板像想起了什么,她还告诉我,你房子的事按约定的办。放心,大作家,我答应她的事不可能更改。

挂断许老板的电话江平就拨了刘梦的手机。电话是通的,无人接听。江平又连拨了几次,“嘟、嘟”的尾音像来自另一个秘境,响起同时意味着消失。江平绕道去了她的酒店,宝马车静静地停在院落里,工作人员说刘总辞职后就没来了。

也许她想静静。江平打开微信,“暗处”最近的更新是前天凌晨的:“生活在别处”。江平给她留言,“无论去哪里,我都尊重你的选择,都希望你平安快乐生活,看见请回电”。

几天后才见回复:“也许现在离开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曾想再为他工作一年。但来不及了,再次遇见你,我心里的野草又肆无忌惮地冒出来。我怕我控制不住它们。我说过,我依然会爱,但爱与不爱都不应成为负累。你不用担心我,在内心生活里,你、我还有善良的人们一起群居。也不要试图联系我,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我就会更換号码。你多保重,我会想你的”。一个月后,所有的微信被删除,电话停机。

江平浑浑噩噩的,日子像被抽空了内容,一天一天顺着惯性在走。《创业》杂志来了许多天,他也懒得送给许老板。他给小丁打了个电话,让他有空来取。

不用了,小丁说。不过房子的事许老板临走时跟销售部说了,仍按约定的办。

许老板去哪了?

真不知道啊,兄弟。电话那头小丁压低声音说,江城一个主要领导出事了,供出许老板跟他有染,江城和本地纪委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许老板进去二十来天了,也没出来的迹象。上面已经撤销了他的省人大代表提名,还指派另一名老板赴京参加企业家年会。

午后,江平带上那本《创业》杂志去了城郊的旗山。站在山顶,小城一览无余。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但此刻与他毫无关系。他想起了“影子”的留言,那是阿波里奈尔的诗句:“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他把杂志一张一张撕开,又一张一张点燃,袅袅青烟似有若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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