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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火(中篇小说)

2017-09-17马瑞玲

夜郎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刘波

马瑞玲

1

假设你要找情人,你会选择什么样子的?

这是在市里的“文代会”期间,代表们聚在一家茶室消暑,不知哪位仁兄出的馊问题。诸位文人拿这个话题调侃取乐,有人借机发表自己对于理想异性的看法,既过了嘴瘾又借此充分表明内心之坦荡;有人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有难言之隐;有人对这个讳莫如深,一口咬定自己乃正人君子,从不沾染这种违背道德的问题,反倒使人怀疑他心中有鬼,要么就缺乏人性。

我是本桌唯一的女性,而且就外表看来具有婚外恋的“机会性”和“条件性”,很害怕遭到男人们的调侃和影射,于是就装模作样地看墙上的装饰和室内的摆设,企图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然而男人们却集体起哄,鼓掌欢迎我公布“择情人标准”。在这种可以信口畅言的氛围中,在几十双明查秋毫的眼睛的逼视下,不回答恐怕是不行了。于是我就勇敢地说:

“他吗?年龄起码要比我大十岁,否则内涵不足;文章必须比我好,但又不至于是大师级的大名家;脸型必须是国字脸,皮肤必须比我黑,五官英俊,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万万不可是络腮胡。”

——本来我是想说“万万不可是络腮胡、秃子或脾酒肚”,但临时发现座中有一位胖子和一位秃顶,就没有说。

“为什么不能是络腮胡?胡子是男性美的标志。”

在一片哄笑中,问话的这位兄台满嘴都是胡茬,长发垂肩(看样子个把月未洗过),哭丧着马脸,穿着一件像口袋那样的套头T恤,一看就是个像今日的天气般酷烈的文艺分子。

为什么不能是络腮胡?因为我的父亲、伯父、叔叔和舅舅们是清一色的络腮胡,我对络腮胡只会产生敬意而绝不会产生爱情。我正考虑有无必要回答,突然有个声音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叫道:

“咦!我怎么觉得她说的好像是……”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朝着邻桌的一位男子聚去。那人正把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端着咖啡,在众目睽睽之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刹那间,我的心如惊鹿般狂跳,简直羞得无地自容。因为,那个人的确是我暗中倾慕的人。我曾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秘密深埋一生,让它永远成为我心灵的一个点缀,就像翩翩的蝴蝶眠在花上,美丽的鸟儿歇在枝头。

2

我在离县城两公里远的一个镇医院上班。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一个位于偏僻地段的街道门诊部,郑重其事地从傍晚一直坐到午夜十二点。

当长时间等不到一个病人的时候,我就想,我在这儿双腿发麻地坐到午夜,于卫生事业究竟有何实际的贡献?莫非在某个阴暗角落里潜伏着一伙蓄意危害人民群众身体健康的病魔,它们因为有我坐在光芒四射的灯下而未敢轻举妄动?还是附近人民会因为有一位医生坐在这儿值班而感到心安?如此说来,这倒对于维护社会安定具有重要意义了。

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则报道:有一条草原上的程控线,只连着一部没人用的电话,却使得几位兢兢业业的电信工作者为维修养护它而长年累月地风里来、雨里去,甚至不惜献出生命。忠于职守是一种可贵的品质,瞧,我不也在忠于职守吗?只是,我不明白,单位为什么不派这些人去做更有用的事情?我满腹理论,心灵手巧,基本操作扎实,单位为什么不派我去做更有用的事情?

针对这牢骚,我的一个同事批评我说:“你吃饱了撑的?多少人做梦都想干你这种光坐着不流汗的工作。只要国家发工资给你,你管它有用没用?”

其实我这工作也并非没用。看,现在不就有患者来了吗?一位相貌颇像秀兰·邓波儿的卷发小女孩,她性生生地进来,神情凄惶,声细如蚊,我费了好大劲才搞清楚,原来她是受了伤前来请我包扎。我问她伤口在哪里,她掣着两只小手找了半天,终于指着拇指上的一个米粒大小的疤痕让我看。我刚刚撕开一个创可贴,她就哇地哭将起来。这时躲在窗外偷看的家长就开心地一涌而入,一边笑一边嚷,争先恐后地表扬她。

他们离去之后,我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一会儿看书,一会看窗外的夜,一会儿看表,还不时跑到里间去看一眼熟睡中的儿子。

我从来不早退。这倒不是因为怕谁会躲在附近监视我,明天向领导打小报告。我怕的是“纪律”这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牢而又牢地套着我。

如此说来,遵守劳动纪律的都是套中人喽?这些套子,有的是像继承遗产那样承继下来的,有的则是个别领导针对个人量身编就——当他把一份可以引起你生活诸多不便的职责条款送到你手中之后,他的工作便完成了,至于如何协调因此而出现的种种矛盾,如何调动下属的工作积极性则一概不理。想到这儿,我又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把电筒——套在布袋子里,在没有人使用的时候白白地亮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任何事情总有它存在的道理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亮着总比锈死要好一些吧?既然我们的社会还未发展到让所有的电筒都能适时、适地派上用场的程度,那么,我该反过来庆幸自己有机会亮着才对。

我也曾幻想摆脱一切可恶的束缚,梦里我插上了翅膀飞向自由的理想之国。我为自己设计了三种美好前景:一、在等级森严,医患关系井然有序的现代化大医院当主治医师,临床经验丰富无比,严肃地站在手术台之上,或者被一群刻苦好学的青年实习医生簇拥着,威严地从这个病室巡查到那个病室;二、腋下夹着讲义,满腹经论,给一些才思敏捷、神情专注、行为谦谨、衣着整洁美观的学生上课,夜里坐在桌前批改作业,写一些妙语连珠的批语;三、写文章,当著作等身的作家,让我明亮的灯成为人间的一道风景,成为夜归的人的一个方向——就像海明威那彻夜不息的灯成为海上船舶的航标。

可是,自从踏进这个小镇的那一天,我就被刻板的人事制度套牢了。调动不单只是手续上的复杂,改行当教师更是困难重重。在失望之中我幻想着出现这样一种考试机制:打破地域和学历界限,为每一位在职人员提供一种在平等基础上凭真才实学竞争的机会,让优秀人才脱颖而出,得到与其才华相匹配的工作和地位。我惊喜地发现,国家公务员招考制度的本意和我所想的差不多,但很快我就又发现,地方上在执行的过程中却把它变成了专为某一层人解决就业问题的通途。

现实是如此残酷。好在我还有第三个梦想,好在我值班室的灯同样可以成为小镇的一道风景,成为夜归的人的一个方向。于是我在努力值好班的同时,读了很多书,也写了很多东西。不过,目前我并不以投稿为目的而写稿,也不从事那种艰辛的文学虚构。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写一些随想,抓住生活中每一个灵感的瞬间,抓住什么写什么。我把这当作一种事前的锻炼与积累,同时它也是我目前所需要的一种倾诉和喧泄。

我有越来越多的时候在想,既然现实无法改变,那么就让我在对现实的妥协、服从和忍让之中千方百计地自我完善与上进吧!就像一株被压在大石板底下的草——既然不可能消除这大石板的存在,既然不肯在这石板的重压下腐黄败死,那么就只有沿着这石头的缝隙千方百计地伸展了。

我就是这样一会儿活在内心里,一会儿又活在现实中,一会儿又置身于度外瞪大眼睛审视这两者。看到周围的那些吃喝嫖赌、在色情娱乐中荒嬉时光的人(以我儿子的父亲刘波为典型代表),一个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快活无比,我就忍不住突发奇想:要是在他们的肚皮上划一刀,一定会有五颜六色的肮脏从里边翻涌而出,而他们肯定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抓起肮脏塞进肚子里去,一边继续寻欢作乐。于是我就油然而生出厌恶与鄙视之心,觉得自己哪怕就是离群索居也要比混在他们中间幸福百倍。但刘波也反过来鄙视我。

“我他妈怎么讨了这么个高尚的老婆,连玩儿都不会!”他说,“你们工作之人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把这十年二十年混过去,存点钱供孩子读书,然后退休回老家。你却总存在梦想,总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发展。要想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就不得心存梦想。你非要梦想也可以,只是别老在我面前哭丧着个脸!”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答他,就叫他滚出去。他嘲讽地说:

“那么你就自个儿在家里高尚吧。我要玩儿去了。只是你高尚到今天三十岁,又高尚出什么名堂了呢?你瞧瞧这房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我赚来的?”

仔细想想,我的确是自命清高,缺乏在社会上逢迎应酬的本领,到今天三十岁了也未“高尚”出什么结果。但是,倘若我不“高尚”的话,今天不也照样是三十岁?既然“高尚”是三十岁,“堕落放纵”也是三十岁,那么就让我选择高尚吧。我一无所有,唯有清白干净,哪怕到了这世上遍地是肮脏的时候,至少在我这儿还有巴掌大的一块净土。难道这样不好么?

这时,远处传来人声。果然有两个大人挟持着一个男孩前来看病。这小患者用他的小手极力招架,不准我看他的喉咙。打针的时候他被迫伏在妈妈的身上,下肢被妈妈的双腿紧紧夹住,上半身被父亲牢牢地摁着。我还未下手他就唉哟唉哟地惨叫,待针真的扎进去以后他却不叫了,神情专注,竭力扭过脸来想看自己的屁股。拨出针后他又悲愤地大哭。我的儿子被吵醒了,也在里间大哭。这一分钟,两个男孩的哭声和三个大人的客气声、道歉声、谦让声混成一团,还真够热闹的。

他们离去之后不久,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我继续托着腮邦子看书,一会儿又看窗外的夜,一会儿又看表,还不时地跑到里间去看一眼熟睡中的儿子。

天气冷冽,没有风声,门外的某个角落居然还有虫鸣。手表在咔嚓咔嚓地走着。喵地一声,有一只大腹便便的猫前来拜访。它把头探进值班室的门里来打量我,试着朝前进了一小步,又进了一小步。我邀请它道:“喵!”它马上调转身子消失在门外的黑幕之中了。这可爱的小东西,它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午夜到。一日工作已完毕,又忠于职守一整天。今夜我共接待患者两名,内省数次,胡思乱想若干,细读美文一篇——卢梭《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之“散步之五——圣皮埃尔岛上的欢乐。”

▲ 清秋梦里茨花香(国画)179x469cm /朱 瑞

我背着孩子,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着我踏哒踏哒的脚步声。阿诗玛在美丽的青山中变成永生不灭的回声,那么这街道上的回声又是谁变的呢?街尽头的黑洞使我想起一句话:“夜张着嘴巴望着我”。上了郊区的石板路,身边的树木影影绰绰。这时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看了,只是专心地走路,尽可能地使背上的孩子趴得稳一些。石板路的那一端竖着大片白色的建筑,那是小镇各单位的住宅楼,其中有一套四居室就是我的家。

推开家门,照例是静悄悄、冷清清。说实话,倘若刘波此刻正在家中制造出一种温馨的气氛等我的话,我反倒会奇怪和不适应。

在习惯过这种孤独生活的头两年,我曾把自己比作《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个被所罗门囚在瓶中沉进海底的魔鬼——它在瓶中一会儿许愿、一会儿赌咒,等着别人来解救,整整等了一千八百年。我呢,被囚在抑郁寂寞的情绪里,盼望刘波用温爱来解救。我总是想,如果今夜我下班回到家里,他已经暖好被窝,我将用最柔情的爱来回报他。可是下班以后推开家门,夜夜都是静悄悄的星光照着冰凉的床塌。太多太多的失望使我伤心得发疯,于是就像那个魔鬼一样诅起咒来:他要是向我解释什么的话,我一定要回答他两记响亮的耳光!可是他回家时总是那么理所当然、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用不着解释似的。再后来我就反省,莫非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外出鬼混、彻夜不归,是因为我不屑于在他面前卖弄女性风情的缘故?我没有媚气,这是自小离群索居、长期与书作伴带来的后果。考虑到家庭安定团结的“大局”,我有意地作一些调整,没想到反引起了刘波的怀疑。他先是用一些自以为高明的话来试探我,而后又埋伏在值班室附近观察我。过了一些日子,不知是由于放心还是失去了耐心,他又扬长而去,去继续他的那种醉生梦死的“性情中人”的生活。我质问他为何不肯蟠然醒悟回到我身边来承认错误,他反过来问我追求自由和快乐究竟有什么错。

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寻欢作乐本身好像没有错,因为它符合人性,错在刘波把寻欢作乐当成了生活的全部。在这个小镇上,像刘波这样常常夜不归宿的丈夫多不胜数。他们的妻子要么空守着名份维持着家庭,忍气吞声地带着儿女等待丈夫回心转意,要么饮酒赌博,胡乱找些情人排遣自己的孤单寂寞。我能说刘波他错了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错的人正是我自己呢!纯洁的人厌憎肮脏靡烂,而享乐者对苦修者也会加倍地厌憎。在我看来,我插在他们之间就如同一朵玫瑰花开在荆棘中,而在他们看来却未尝不是一根刺眼的干柴棒插在花红叶绿之中呢!

于是我渐渐明白了,我与刘波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单只是情感上的纠葛,而是两种立场、两种人生观的尖锐对立。和刘波斗争我是不会胜利的,除非对整个社会来一场革命,把那些充填在娱乐业之中的色情和男人意识中的靡烂思想革个一干二净——这可能吗?

而且我也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我错在不该自个儿钻进瓶子里,等着别人来解救。我必须自己想办法钻出来。在一种类似于失恋的痛苦之中,我想,也许自由、理想和纯美的爱情果真不可求,那么我也就不再为“不可求”而伤精劳神了,当务之急是做一点实际的事情,让它们以另外一种形式绽放绚丽的花朵。

这,就是我的一个夜晚的经历与感想。一个和所有夜晚相似的普通夜晚。我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直到认识了他。

3

粉红色的自行车,宽沿的草帽,飘逸的披肩发,白色的长裙——我就是这个样子认识他的,确切地说是认识他的作品。那时每个夜晚我都思维清晰,抑制不住心游万仞,总是久久不能成眠,于是就索性躺在床上看书,心中不带任何目的,一直看到睡意袭来为止。第二天早晨送小宝上托儿所,买菜和收拾房间,然后就接着看昨晚的书。午饭后我的头脑开始发昏,于是就回到床上沉睡,直到晚饭之前醒来,接孩子,吃饭,准备上夜班。从傍晚时分起我的思维又变得清晰无比,想象丰富、活跃而敏捷。

每看完一批,我就骑自行车到两公里外的县城换一批。县图书馆是一幢寂寞的老房子,穿过阴暗的长廊,依次要经过阅览室,采编室,过刊外借室,资料室,才是我常光顾的借阅室。阅览室里排列着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常见一些时髦女士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欣赏,有时还有一些衣着前卫的女子站在架前乱翻。采编室里终日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女人。她的面色像白土那样黯淡无光,黑眼圈几乎占据了她整张脸的一半。我好几回看见她对着一堆破破烂烂的杂志唉声叹气,那样子使人联想到她的生活大概也象破书一样需要修补。过刊外借室倒是最热闹的,因为馆里的几个女性工作者喜欢聚在这儿谈天说地。有一回我遇见她们正掀起衣服,拉开裤子上的拉链比肚子的大小,其中一位指着我大惊小怪地说:“你们瞧!老娘的大腿比她的腰还要粗!”

资料室一般不对外开放,但馆长同志——一位喜欢光着脚丫子蹲在皮靠椅上办公的老头却特许我自由出入。那些珍贵的资料——从几千元一套的精装画册到手抄本的民国时期的县志,从十来斤重的辞书宝典到几克重的油印小报,它们在弥漫着灰尘味、旧书味和潮湿味的暗屋子里沉睡。由于有人定期前来打扫,地上和书上蒙着的灰尘并不太厚,木架子上也没有结着蛛网虫巢。但是大部份书籍已经封面老化脱胶,内芯变脆发黄,翻阅时必须格外小心。呆在资料室里,无论谁都会油然觉得自己学问不够,同时也会感到七窍发痒,终于导致喷嚏连天,甚至引起皮肤过敏。正因为书籍具有此等“特异功能”,馆里的工作人员每人每月可以领到三十多元的“吸毒补贴”。

那几天我一直泡在资料室里,一边打喷嚏一边翻看本市的文学刊物,从八十年代初的创刊号一直看到现在。历史上的那些作品现在读来很令人失望。论文有点儿牵强;诗歌不美;小说则缺乏精彩的细节,而且,讨饭的小乞丐居然操着政治术语当街发表对于包产到户的怀疑,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居然满嘴都是官场中人的宏论,深山中的少数民族少女居然一出口就是文艺评论……只有散文不错。而且我渐渐发觉,本市的散文之所以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不错,完全是因为有一个人在撑着。于是,这个人的忧美的名字就在我的印象中一天天深刻起来。这三个字总能从一长串名字中抢先跳进我的眼睛。不过,这只是我作为普通读者的一种关注,真正引起我情感共鸣的是后来读到的一本诗集。

这是他青年时期的作品。之前我从未见过,却实实在在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岂止是似曾相识,其中有些东西简直就是我亲手所写。然而我又是在何时何地写的呢?也许是前世,也许是在内心抒写却不曾动笔。可以这样说,灵性和才情,这是我与生俱以来的两样东西,我熟知它们却从未表达它们,但是,它们却被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十年前就替我表达了,而且写成文字印成书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眼前,怎不令我诧异万分?

于是我反复地端详那菲页上的作者像——有棱角的脸,英俊的五官,严肃的表情,掩不住的书生气——这是十多年前的他。这个奇怪的男人,现在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我用心细读所能找到的他的作品,甚至像一个急待破案的警察那样在市报上搜寻,希望能够发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最后我把所有分散零乱的信息聚集起来,终于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出生在贫困山区,有一个苦难的童年和发奋的少年。大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毕业参加工作后不久即出版那本引起我诧异的诗集。由于他是本市散文界无可争议的奠基性人物,近年当上了市文联主席。目前他的散文不再灵动奔放,而是于沉稳之中透出一种不露声色的真诚和热情,内容和形式结合得无懈可击,如同一个圆润的苹果,咬去了一口,它依然是苹果,切去了一半,它仍然是苹果,拿去了大部份,只留下那么一两句,它仍然是苹果的一部份,散发着原来的果子的清香。同时他又不得不为一些传统、单调而乏味的散文集写序,文中尽可能地肯定和表扬,然后再委婉地提一些具普遍性的意见;为某个具有政治意义的纪念日写叙事诗、以及为某个场合写政治概念的发言稿等等。

我想,这大概也应该算是“一见钟情”的一种特殊形式吧——研究他的作品,猜测他的人,凭着一张早年的照片想象他的今天,怀着嫉妒的意念想象他妻子的模样,甚至莫名其妙地希望他是独身……而且,更重要的是,每当我生病、心情恶劣或冒出一些逃避现实、隐居山林的荒唐念头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

我用阅读和孤独的遐思来打发日子,用想象来排遣心中的寂寞。日子一天天过去,深秋到来了。镇郊宽广的荒地上,零星散布着丛丛灌木,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远望有一种凄旷而又温柔的意境,就如同我的心情。但是在这天的散步中我看见一些农人在荒地上忙着打土坯。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带着小宝去看,果然那儿建起了一个临时的榨坊。甘蔗和作燃料用的灌木枝叶正源源不断地运来,堆成了两座小山。

愉快而又繁忙的榨季开始了。太阳爽爽朗朗地照着,机器叭嗒叭嗒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干灌木发出的浓烈味道,其间夹着一股一股的糖香。管榨机的师傅一根接一根地往机槽里添甘蔗,亮晃晃的甘蔗汁从机器里流出来淌满了大缸,两个壮小伙光着上身,拎着木桶大声吆喝着一溜小跑,把它们送进大锅里去。熬糖师满头是汗,紧张地用大瓢把沸腾的糖水从第一口锅舀进第二口锅,再舀进第三口锅……到了最后一口锅,蔗水已经变成了浓稠的红铜色的稀糖,蒸腾着诱人的甜香。它们被快速地舀进一只巨大的木壶,两个壮汉抬起木壶像斟茶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斟进铁模子里。那些铁模子,早象做阵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空地上,大部份是尖底的碗形。在我遥远的家乡,农人曾经用狮子和观音形状的模具铸糖。在我九岁时曾得到过一只糖鸽子,它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摆放到今天,使我对童年的怀念蒙上了一层甘甜的味道。

▲ 空谷幽香(国画)200x200cm /朱 瑞

这时候,在榨坊附近玩耍的孩子都聚拢来眼巴巴地看。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也在饶有兴味地参观。无意中我发觉其中一位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大约四十多岁,一般的男人在这个年龄已经发虚发胖,但他脸上的线条却刚劲而清晰,富有棱角;皮肤有些黑,有点粗,却闪着健康干净的光泽;他的眼睛也闪着光——是那种沉稳中透出兴致的神采;他的肩膀很宽阔,而且与健壮的胸膛形成一种刀削般的几何关系,整个身姿端正得像个军人,但又绝不拘板,浑身上下都是那种从骨子里、从身心最深处直逼而出的刚阳。他身边那群人个个气度不凡,但他是最出类拔粹的,看去是那么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具有一种内涵丰富、底蕴深厚的荡人心魄的成熟美。然而我又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他的呢?在某个公共场合?在电视剧里?还是在某一篇小说中?这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是他——那个引起我无限好奇的诗人。

事实上,这的确是他。一年多以后的今天,在市里的文代会上,这个人就坐在主席台之上,横幅之下,鲜花之后,如同一位成竹在胸的资深播音员。第一眼看见真正的他,心中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又似乎是一片茫然虚无——揭开了神秘面纱,一切真相大白之后的那种虚无。

4

我的童年给我的印象是天真蒙昧、茫然孤单。我的父母和兄弟住在新宅子里,离我不过两三百米,但他们实际上离我很远。没有人干涉我心灵的自由,也没有人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我和笃信伊斯兰教的祖父祖母住在一座类似于后花园的很深的老宅子里。在我记忆中,院子里总是充满了植物的混合味道,弯曲的石板径上总是静悄悄地落满了花瓣或叶子,石井栏和台阶上总是敷着斑驳的青苔。在有月光的夜晚,躺在床上望木格子窗外的树影总觉得十分神秘、好看。

那时候,我有一个毛病——太阳落山之后,如果独自在荒凉凄清的户外逗留,夜里就会意念飘浮、心慌失眠,仿佛灵魂失散在荒野收不回来的感觉。因此我夜里总是不敢上厕所,就那么睁着眼睛憋着,直到确听见开门声和老祖母踢哒踢哒的脚步声,我才飞快地起床,跟在她的身后穿过黑黝黝的长廊,钻过树木的光影到达庭院最远处的厕所。多少年后想起这个,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傻——为什么不替自己准备一只小桶什么的呢?

是啊,我是多么傻,总是那么循规蹈矩、服从安排,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要改变什么和争取什么。连对待爱情也是如此。

花的蓓蕾,叶子的芽苞,青青的小果子,如牛毛般的细雨,这些都是我喜欢的。它们会使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甚至掉下眼泪。当花儿调落,叶子飘飘而下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惆怅。在一种类似于音乐或诗的感觉中,我十四岁了。这时我开始期待,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不过,我敢肯定,要是果真发生了点什么的话,我一定会逃掉,溜得比兔子还要快。因为我还没有真正准备好。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有意无意期待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除夕的傍晚,我把满院子的树拦腰贴上了一道红纸,让它们也同我们一起过年。按理说回民是不过年的,以示自己同汉民的区别,但由于我们那地方的回民是从外地迁来,居住历史不过区区百年,底蕴严重不足,于是不由自主地过起了汉人的节日,同时我们也保持着自己的宗教习惯、饮食习惯和过自己的节日。

贴完红纸以后,时间还早,我站在大门口看路边的一排桉树,盘算是否也给它们贴一道红箍。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男孩子,他长得很像石膏的大卫像。不,他比大卫还要漂亮。大卫不过是石膏而已,而他是玉。他的五官和脸庞是那样晶莹白晰,闪着玉润的光。走过我旁边时他用白净的手拂着乌亮的卷发,同时抬起黑眼睛看了我一眼。刹那间我认出他来了。他是我一位远房姨妈的儿子,这位姨妈出嫁到一个很远的、不允许过春节的回民地区,每年春节她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娘家来,让他们玩个痛快。前些年这个叫阿伟的男孩身材瘦小,举止可笑,动不动就手舞足蹈地发出快活的尖叫,可现在丑小鸭变成了百天鹅,扫烟囱的黑小子变成了俊美的王子,而且一下子就让我跌进单恋的漩涡中去了。

我那荒唐的初恋啊!谁在我跟前提他就等于捅破了我内心的完美的秘密,我就会脸红,就会发火,就会莫名其妙地噙满泪水。他的母亲有一天开玩笑问我长大了要不要给阿伟做媳妇,我窘迫至极,生气地跑走了,其实内心却正向往这样,而且从此我就把这句玩笑话当了真……唉!明明伸手就可以撷取,却偏偏要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逃得远远的,悄悄地观望,倾注全部的热情和怀着宗教般的虔诚默默地等待,然后在他们离去时让自己的心被悲伤和思念所占据,直到第二年的春节重逢,再重新开始新一轮的逃避、观望和等待……。

成年后,每当我回忆起这段荒唐而又无邪的恋情,我就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逃避呢?

后来我陷在不合心的婚姻里,也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主动去争取自己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呢?

如果,如果此生还有一个男人能够打动我的心灵,唤醒我的爱情,以我的个性和已婚的身份,我仍不能去主动争取什么,但我最起码应该想办法让他知道吧?

于是我铺开信纸,在静夜中给他——那个远方的、从未谋面的男人写信,问那天我在荒地上邂逅的男子是否就是他?告诉他我的不幸和愁闷,还写了一首诗,把他比作远方的一株蒲公英——是莫名的风儿梢来一粒毛茸茸的种子,落在我寂寞枯干的心田里,如今已经悄悄地绽开了纯洁的绿意,然而无意的蒲公英他还不知道呢。

话又说回来,即便他知道又能如何呢?他能冒着枯萎的危险,连根拨起,栽到我——一个陌生女人的生活里来吗?

于是我把信撕成了碎片扔进河里。它们像白色的花瓣,静悄悄地漂向了远方。

过了几天,早晨当我起床去为小宝买早点的时候,到楼道口我就再也走不动了,眼前一片昏黑,浑身虚汗淋漓,往脖子上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水。我无依无靠地蹲在那里,一秒钟一秒钟地等着人来帮助。下颌撞到冷冰冰的硬物,隐约闻见一丝尘土的味道——这就是我最后的知觉。

我醒过来的时候,下巴一阵紧似一阵地痛。小宝被一个同事抱着,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三个邻居围在床边争着告诉我今早发生的事情——我昏迷之后,下颌磕在第一级台阶上,身躯斜挂在下方,因此没有从楼梯上滚下去。然后他们关切地问我刘波为何长期无影无踪。

我该怎样回答呢?如果我说刘波他就在县城里鬼混,而且我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并非他不告诉我,而是我不想记),他们会相信吗?于是我就闭上眼睛假装休息,什么也不说。

刘波他个性冷酷,在家的时候连一声问候,一句贴心的话语,一个温暖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我(我也不稀罕),我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刘波回家来了。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精神疲惫,酒气熏天,一进屋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发出虎啸狼嚎般的鼾声。起床后满口喷着臭气,四处找东西吃,吃饱后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又精神百倍地扬长而去。我只觉得内心翻江倒海,几乎背过气去。

可我一句话也骂不出来。由他去吧!

我坐在桌前,抖抖索索地给他——那个远方的素未谋面的男人写信。但写完了就撕。

5

窗外已是春季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富有诗意的音乐,将我关于花的记忆唤醒,我思念起了广阔、炎热而又富庶的故乡。田埂上密布的蓝色打碗花,荒地上铺着的缀着小白花的藤萝,山坡上野百合的温绒的花蕊……它们缤纷的倩影在夜的黑幕上投下了明朗的片子。也不知为什么,今夜里我想得最多的是昙花。

昙花在我的故乡很常见,因为那儿的气候和土壤很适合。在我们家的庭院中就有那么一大丛,花事最盛的一年曾同时绽放一百多朵。那时,谁也不特别关照它们,它们就那么擎着扁扁的、像剑一样的茎,毫不惹眼地呆在满院子的花卉果树之间,直到有一天茎上突然冒出一些娇嫩的像小箭头一样的蓓蕾,这才使人想起原来它也一直在暗暗地蓄积,努力在为开花作准备。

该怎样来形容昙花绽放时的美丽呢?我只记得当时自己鼻子发酸,差点落泪。我不敢靠近,生怕尘世的衣裳触坏它们冰洁的花瓣、人间的浊气玷污它们娇脆的花蕊。仅仅只过了几分钟,这些芬芳坚挺的小喇叭就慢慢地疲软、缓缓地合拢。我从花丛的这头绕到那一头,眼睁睁地望着它们一朵赶一朵地调谢,心中遗憾万分。这可怜可爱的花儿啊!它整整蓄积了一年,就为了这几分钟的美丽。

不过,至少它们辉煌的一现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为它们追忆和感动。

那么我自己呢?清白无辜的生命在孤寂之中调零,容颜的芬芳终将落入慈厚的泥土。我的心已经开始疲惫,我的身体不时地慵倦。真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强健的男人般的身体。隋疡帝杨广曾揽镜自照,慨叹这么好的头颅将由谁人来割。我呢,就慨叹这么瘦的肩无人来扶,这么深邃的眼睛无人解读,这么清灵的心无人看破。

——这么说似乎有庸俗的伤春意味。然而伤它一回又如何?谁不愿意追求幸福和欢乐?莫非我注定要在此生把青春红颜白白等过?

于是,我披衣坐起来,用一个枕头当桌子,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

让我在他面前绽放一回吧,哪怕如昙花,

只是几分钟。

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突然间电话铃大作。我稀里糊涂地起床,跌跌撞撞地循声而去,一脚踢翻了小宝的翻斗车,里面放着他的全部宝贝——六颗石子,十一颗玻璃蛋,七八张怪物卡片,一只塑料弹弓和一瓶浸着两只蟑螂的盐水。它们发出一系列刺耳的怪响,我越发觉得头重如山、心跳如捣,连肺都几乎要从嘴里掉出来。电话那一头是一阵蟋蟋嗦嗦的类似于弄塑料袋的声音。我喂了几次,对方咔地挂断了。是谁在搞恶作剧?还是刘波突然心血来潮,以此调查我是否安守在家中?心中涌起了种种猜测。我看了看表,此时是凌晨四点钟。

躺了十分钟,电话又响。是一个很做作的女声,三番五次地要 “刘老板”听“重要的事情”。我愤怒地挂断了电话,只觉得胸腔被憎恨和耻辱填满。我发誓,一定要把这事向刘波问个清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到时候洪水退去,河床上要么露出普通的泥石,要么现出垃圾和腐尸。但还没等到天亮我就失去了追究的兴趣。既然明知河床上有些什么,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去看个清楚明白不可?算了吧!

天亮以后,我坐在桌前又一次给他——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写信。写好装进信封,我却又把它撕了。说不清倒底是怕他收到后吃惊、会觉得我冒失唐突呢,还是骨子里的老毛病又在作怪——只愿被人追求而不肯去主动追求。

后来我想,既然迈出这一步如此困难重重,那么我为何不换一种方式去接近他呢?他是文人的头目,是市刊的主编,而我是文学爱好者,倘若我的作品能够打动他,他自然会关注我的。只要他能从我的文字中嗅出一丝芬芳的味道,那就够了,我也就不枉开花了,何必非要他把这花儿采下来不可?

于是,我几乎不抱任何情感上的非份之想了,一心只想写文章,一心要把多年来内心所蓄积的体验和感受一古脑儿地告诉他——间接地告诉他。

难怪泰戈尔一生都在恋爱,直到八十多岁还追求一位十八岁的少女,临终之前还在受着失恋的折磨,原来恋爱和失恋对于写作的确有好处。这两种感觉目前我都有。我在一种如诗如画、如歌如泣的伤感与奋发之中进入了良好的写作状态。激情和热忱在我心头澎湃,清新优美的语言在我的笔端畅流。这样写了近两年,不知他从我的文字中知道了我否,散文、诗歌和小说倒发表了不少。

渐渐地我想,这也许就是上苍的一种公平——我在悄悄地追随一只永不可及的兔子,却在沿途收获了意外的果实和风景。既然如此,就让他永远成为我灵感和力量的秘密源泉吧!

这样一来,我的内心竟建立起一种复杂而又奇妙的平衡。我甚至希望永远不要发生意外,好让我把这个平衡永远维系下去。我似乎已经无法承受重新构筑一个框架的痛苦过程了。

但是爱情的悸动还是时时地滋扰我的平静。明知他永远不可能属于我,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他。我无数次地梦见他。梦中的情节大至相同——在附近的某条河边、某株树下或某幢房子里,我真切地感到他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见不着他。只有一个梦与众不同:我和他在一起,但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们在一个蔚蓝色的、静谧的海中游泳,心中的惬意和自由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醒来以后,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多么遗憾呀!为什么不让我梦下去呢?

唉,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我根本无法抗拒它、逆转它,只有在对它的妥协和服从之中千方百计地找一条心灵的出路。

有时候,想到我的文稿,我的笔迹就躺在他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夹在其他的稿件之中,向他悄悄地散发出微弱的气息,我就感到心安。是的,说不定它们已经被收废纸的人收走了,现在已经和其他的纸一起溶成了纸浆,在大缸里,在机器中,在流水线上转啊转……当它们变成了新纸中的一分子,会碰巧成为他手底下的一沓信笺吗?

扯远了。我的关于他的想象就是这样无边无际,无际无边。

6

下班前刘波居然来接我们娘儿俩。按从前的经验,回去后必定会有好戏。果然,一上床他就对我大献殷勤。这种久违的情爱令我感到心酸,也禁不住血脉喷张。不过,我马上想到,在某些场合他可能会用同样的动作和甜言蜜语对付别的女人,我的热血就立刻变得冷冰冰的了。

刘波非常恼火,赌气地翻过身去不理我。先是一动不动地假装睡着,然后生气地踢被子,故意咳嗽,接着又声音很响地起床喝水。我一概不理,心中既愤恨又快意。最后他一把掀掉我的被子,狐疑地问: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理我?”

“我倒要看看是谁不理谁。”我愤怒地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几个晚上在家里?我背着小宝走夜路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他一言不发。过一阵他伸过手来想抱我,我狠狠地推开他,骂道:

“滚!我不习惯同别人睡!”

他当然不肯滚。我就去另一间房里睡了。我竟睡得格外香,因为有个男人在家中,心里的确感到踏实,也因为刚刚出了一小口恶气,心中觉得舒坦。

第二天,我以为刘波又会以昨夜的事为借口扬长而去,没想到他居然主动去买早点,而且把送小宝上托儿所的事也包了。从他那没来由地对我热情却又不得要领、没话找话却又不着边际的表现来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得意的事情。他这个人在生意场上又圆又滑,可在我面前休想掖得住秘密。倘若被我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只要我愿意,只消三言两语他就会支支吾吾,破绽百出,于是我就可以从他的话语和神色之中挖掘出真相来。果然,没费多大的劲我就打探出,他的一个酒肉朋友——一位外省前来考察投资的企业家,自从见过我一次就念念不忘,说什么“像赵蓟那样清灵漂亮的女人可遇而不可求”。昨夜这人居然在酒桌上宣称:“要不是看在她是刘贤弟老婆的份上我早就下手了。”刘波对此既警惕又得意洋洋。现在又后悔让我知道这些,以为我会飘飘然产生非分之想。于是他就假惺惺地对我说:

“你这个人是从来不会有邪念的,对不对?”

我当真没有邪念吗?在想像之中,我与那个遥远的、从未谋面的男人耳鬓厮磨,这还不算是邪念吗?与我生活有关系的这些人,他们只看到我认认真真地上班、安安静静地看书写文章,都以为我是瓶子底的水,永远不会起任何波澜,永远不会招惹任何是非,谁也不知道我心中竟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 茨香秋雨色更浓(国画)122x220cm /朱 瑞

两年多来,为了那个不认识我的男人,我无时不在思念,无时不在等待,有时莫名其妙地惆怅,有时莫名其妙地喜欢;有时信心百倍,有时又跌进失望的深渊。仿佛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夜里躺在床上失眠,我为我们的“恋爱”设想了千百种可能。其中最坏的一种可能是:他同那些贪恋欢悦的男人一个样,奉行“不追求、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原则”,趁机在我心上烙一个甜密的烙印,然后像刘波那样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撇下我一个人慢慢品尝后果;最有可能的一种可能是:他对这种奇遇大吃一惊,然后沾沾自喜,继而权衡利敝,最后决定装聋作哑,退避三舍;最好的一种可能是:他所给我的正是我所期待的,我们各自顺利地离了婚,又幸福地结了婚,从此他分担我的热爱、病痛、欣喜和痴迷。不过,我们的激情很快就会被生活磨损掉的,说不定到时候他还会后悔。可见世间没有一种结局能够完全合乎人的理想。

这样一来,我就泄了气——我以我清白无辜的心如此盲目地眷念一个根本就不认识我的人,究竟有何好处呢?最大的好处不过是用想像来驱散心中的孤寂罢了。唉,算了吧,别再想他了。

可是第二天早晨送小宝上幼儿园,我又会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小宝的父亲,这会儿正肩膀上扛着儿子同我一起在这路上走,那该多好啊!或者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睡懒觉,直到上班前几分种才匆匆地洗脸,系领带,边穿衣服边匆匆而去,留下一张零乱慵倦的大床等着我回去收拾……上班路上迎面开来一辆小车,我会想,他是否就坐在其中,恰巧对我投来一瞥呢?有时在大街上碰见山里人模样的贫苦农民,我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心想他们是他的亲戚吧?或是同一个寨子的邻居?深夜下班回家,月亮就贴在窗子外边,又圆又大,和我少女时代挂在窗外无花果树上时一个样,而且今后的满月也一直会是这个样子,我就想,要是那时候我就认识他该多好啊……

我就是这样矛盾着,日复一日地矛盾着。

我似乎变成了两个我。一个我沉缅在不可思议的单相思之中不能自拔,另一个我在理智地思考。两个我有时互相沟通相融,有时又相互打倒。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可使两个我相安无事的状态:只在独处遐思时想他,只让他成为我生活、生命的一部份而不是全部。

因此,我将永不倾吐。我将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我心灵的一个点缀,如同翩翩的蝴蝶眠在花上,美丽的鸟儿歇在板头。

7

我曾打定主意,要让这个秘密深埋一生,永不倾吐,让它永远成为我心灵的一个点缀、一个动力的源泉。可是,今天,在茶室里,在这些该死的男文人们的诱逼下,我竟不由自主地把秘密泄露了一小部份。事已至此,唯愿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窘迫间,我偷窥了邻桌一眼,他正在专注地审视我,那明察秋毫的目光,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洞察了什么似的,而且在碰到我的目光的那一瞬,他牵动嘴角诡秘而又得意地冲我笑了一笑。我狼狈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聚会结束了,接着是宴请。

所有的人都围着桌子坐好以后,主管意识形态的市领导掣着酒杯祝词,于是又一场有计划,有组织,有传统可循的活动正式开始了。我心情复杂不想吃东西,况且我多年来一直固守回民的饮食习惯,害怕菜里混着与猪有关的东西,于是就装模作样地用筷子比划几下,一心想找个恰当的机会溜走。然而逃走是很难的,我感觉到自己被他的目光所笼罩。餐厅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它们像游丝一样在空气中穿梭,这一头连着我,那一端连着他,使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举一动、一思一想都在受牵制和被洞悉。

有两辆红色的大巴停在餐厅门口。按原订的议程,代表们宴饮后要乘车去远郊的一个风景区,在那儿度过一个联欢,第二天搞些创作活动。

远郊有苍翠连绵的山。山脚下宽阔的、当阳的平地上有一组气势磅礴的山庄。山庄的主楼背靠着一堵巨大的色彩缤纷的石崖,一条瀑布从崖顶泻下,折了三叠之后落入一个被栏杆圈起来的潭中,然后顺着一条人工河弯弯曲曲地淌过山庄的院子,推动了两辆水车,最后流向远方的真河。

透过我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腰上,有几幢茅屋在高高低低的树木之中错落。那大概也算是营业的“山庄”吧,适合恋人租住——关上竹门,燃起火,坐在橘红忽闪的光晕之中唧唧我我,既浪漫又不受干扰。我很想沿着花叶繁茂的幽曲小径去看一眼那些茅屋,然而太阳快要落了。

这时有人敲门。我突然间有一种预感,觉得将要发生一点什么。拉开门,是服务员送来的他的一张折得很精致的信笺,上面写着:

后山的风景很雅致,早想独自到那儿走一走。不知您是否愿意相陪?

刹那间我只觉得内心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框架就要崩塌。怎么办?勇敢地直面他,如同花儿勇敢地绽放,直面辉煌与调谢?还是沉下心来忍耐,以孤独的冥想、勤奋的苦读和永不倾吐的爱来陪伴自己永远?

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由自主地拉开衣橱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忽而又急切地跑到窗前,在窗帘的掩护下偷看他是否在某一处等我。最后,满屋子的急燥不安的气氛终于逼得我再也呆不去了。我冲过去拉开了门——这一刻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只觉得心中一松,千斤重担御下了。于是我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山边的一条竹篱笆拦成的小径上,似乎在欣赏旁边的一株菩提树,其实是在不露声色地朝这方观望。我勇敢地迎着他走上去。他用成熟男人特有的那种优雅大方的殷情风度朝我迎来几步,然后转身与我并肩而行。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境无比熟悉。这所有的一切,每一个细节,甚至接下来所要发生的,我似乎都了如指掌,就好像曾经经历过——难道不是吗?这样的情景我不知在想象中经历过多少回,如今它千真万确地发生了。现在我走在他的身边,竟没有一丝陌生感,也没有一贯的羞怯。我们没有交谈。我装模作样地观望四周的景致,走完了篱笆小径,走上了一条掩蔽在浓荫中的、两旁砌着石埂的路。这路一直斜插向后山。一路上我感觉到他一直在专注地审视我,有时故意落后或超前两步,好整个儿地打量我。我勇敢地承受着他的观察。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前方的斜坡上有缤纷的杜鹃群。我们在花丛中,有时分开各自欣赏,有时又自然而然地走拢。他告诉我,他的母亲生性爱花,而且葬在一个野花烂漫的山岗上,每每驻足坟前,想到母亲去世时自己尚年幼,如今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就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在心头。因此他对花总有一种别样的情感。

他的花似乎只是一种广义的说法。我对花的体验和感受要具体、丰富得多。我告诉他,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桃花的整齐的花蕊,蚕豆花黑白相间的奇特色彩,仙人掌花像锦缎般的花瓣,棉花半透明的花冠上布满的细致的脉络——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那时候我喜欢把细小的紫茉莉用长长的草梗串起来,把蓝色打碗花扎成一个圆滚滚的花球……总之,每一个时节我都能够发现一些从不被人注意的美丽的东西。

他专注地听我讲,睿智的眼睛里闪着温暖而又柔和的光,仿佛在望一个情人。然后他由衷地说:

“最初从你的来稿中我就发觉,你有一双额外的眼睛。我猜测你是在一个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长大的。”

“我和我的祖父祖母住在一座很幽静的老宅子里。”我说,“自从我有记忆时起,他们每天都要做五次礼拜,几十年从未间断过。我的祖父有很深厚的中文功底,但他很少写文章,专挑剔别人文章里的错,发现错误就必定去信批评编辑;他在伊斯兰宗教研究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发现研究类文章的谬误就必定要去信指导。他去过麦地那,算得上是一个完善五功的标准穆斯林,但他又不是宗教的卫道士。有一回我同他开玩笑:‘穆罕默德说他能够把一座山召唤到面前来,他对那座山发了一次又一次命令,山却依然不动,结果穆罕默德只好说:既然山不肯到我这儿来,那么就让我到山那儿去吧。看来他并不像奶奶说的那样有本事’。我以为祖父听了会骂我对圣人不敬,没想到他笑着说:‘可见先知是最懂得妥协的’。”

“我的祖母是个文盲,但是说话很有水平。比如她批评人乱买衣服,就会说:‘多衣多寒,无衣不寒’,本意是可供选择的东西太多反令人无所适从,我却同她诡辩:‘那么到大冬天干脆一丝不挂得啦!’她骂奸臣和贪官是‘嘴巴张得瓢样大,专吃人脑髓’,怎么样?够形象化吧?还有,我们的先祖从阿拉伯人那里继承下来一句谚语:‘要是把这事用针刻在醒目的地方一定能警示后人’,我的祖母老是把它说成:‘老辈人用针刻在柱子上的话用锉子也锉不掉’,我就同她打趣:‘那么用刀子割,割得掉吧?’有一回她正在做礼拜,跪在毯子上默诵《古兰经》,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去挠她的脚底板,她愤怒地跳起来追打我,我逃得飞快,可是背上还是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我边讲边笑。他也望着我吃吃地笑,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

“那时候,我总以为‘自由权利’是一种硬纸片样的东西,可以随时从衣袋里拿出来示人,威力无比。因为我的一个小伴在同我吵嘴时总是拍着衣袋理直气壮地嚷嚷:‘你管得着吗?自由权利在我包包里头揣着呢!’而这话总能使她占上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问母亲,哪里可以弄到一张自由权利,当时她正忙着,就生气地把我赶了出来。”

▲ 声润秋林(国画)97x180cm /朱 瑞

他放声大笑。

这个成熟的男人,他的充满魅力的笑像什么呢?像温融的火,抚慰我孤单寂寞的心灵?像爽朗的风,掀动我心海的波澜?一切比喻都太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

“在你研究自由权利的那个年龄,”他快乐地说,“我可能正和哥哥们一道在山地里捡薯根或碗豆粒充饥。不过,即便是穷得没有饭吃,没有衣裳穿,童年也有它欢乐的一面。我们穿着破衣烂裳,腰上扎着根麻绳,麻绳上别着把木手枪,神气活现地在山岗上杀来杀去。有时索性把破衣服藏在草丛或者洞穴里,等明天再去穿。光着身子在泥塘中打滚,恨不得连脑袋也钻进稀泥里去。玩完了就去河里洗澡。一层浪铺过来,在岸上留下痕迹,然后又一层浪铺过来,想要掩盖前次的痕迹。我有时留心观察这一个痕迹与下一个痕迹有何不同,有时故意用脚在沙上印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他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表情温和而又舒畅。“多么自由啊!”他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了。早在一年前读你的作品时我就发觉,你看问题有两种倾向:要么只看事物表面最独特有趣的那一部份,要么抛弃外壳直取内核。奇怪的是,在你面前连我自己的外壳也自动自发地脱落了。说实话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远方的杉树林静穆地站在暮色的光影里,看去是那么庄严美丽。我们心领神会地收回目光,沿着一条岖崎的山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路边有一株瘦骨伶仃的橄榄树,果实僵小,廖廖无几。我告诉他,在我遥远的家乡有数不清的橄榄坡,树上的果实密结成团,但是易落。我曾试着折一枝带回家,果子噼哩啪啦地向下掉,等枝子弄到手果实也就掉光了。

——这时,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手竟被他牵着。是我在说话间自然而然地递给了他,还是他在难行的路上自然地拉了我一把?

我不想抽回自己的手,就这样勇敢地让他牵着。我甚至想让他牵我一辈子。

遇到一块大石板,他温柔地说:“时间还早,在这里坐一阵吧?”

石板太凉了。真奇怪,接触石板的明明是臀部,可是腰部却感到不适。大概是因为腰太细弱,缺乏脂肪的保护。这时他扭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抬手脱下了外衣。我偷眼瞥见他白衬衣的下摆扎进健壮的腰间,用一根粗犷的皮带紧紧地勒着,既潇洒又充满了阳刚的力量。于是我就不可抗拒地把他们的名牌西服接过来当垫子坐了。

远方的山已经抽象成黛色的轮廓。树林黑沉沉的。前面的坡上荒草迷离,灌木错落,其间似乎散落着几冢黑黝黝的坟墓。我不知今夜是否又会失眠,是否又会有那种魂魄失散在荒野收不回来的感觉。但目前我并不恐怖和惊悸。因为有他在我的身边。他内在的阳刚之气似乎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张力,我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汲来弥补我阴柔的不足。

突然他扭过身子,用温暖的手掌揽住我的腰,用另一只手掌抚摩我瘦削的肩膀。接着他凉滑的领带就触到了我的脸。我听见他的心在一下一下猛烈地捶打着壮阔的胸膛。这时,我的眼泪就淌出来了。

啊!从前曾以为,得到他的爱,心中的一切创伤将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没想到这一刻心情反倒会如此复杂和伤悲。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我明白了,我是在为它的注定无结果而伤悲。

他默默地抱着我,用一只手轻轻地拍打我的背。不知坐了多久。从他深厚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叹息。我们站起来,手牵着手,朝着山下——朝着现实走去。

深深的山脚下,大山庄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音乐与嘈杂的人声。前方的山腰上,幽秘地泛着一团橘红忽闪的光晕。那是火。茅屋的主人大概烧起了一塘火。那红光越闪越亮,已经近在眼前。这时整座茅屋如同一只剔透的大灯笼。他在一丛树下停住脚步,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呼吸急促,眼睛熠熠发光。我似乎看见热血在他体内排山倒海地奔涌。我明白他在期待什么。我多想告诉他:我真的喜欢你,还未见过你我就喜欢你了,我什么事情也敢同你做,只要你喜欢。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酸甜苦辣、慌喜惊忧什么滋味都有。

“我们在这里住一夜吧?”他终于说。

我既不想点头也不想摇头。就这样被他拥着,朝着茅屋走去。

屋子里烧着一塘旺旺的火。一个衣裳破旧的老人正蹲在火边劈一堆木柴。一个光着下半身的小孩正坐在小板登上吃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果子。老人抬头见我们进来,带着那种理解的、心领神会的神色起身迎过来。他伸手进衣袋里去,拿出一张百无的钞票,“老人家,我要借你的一间屋子。”

我的脸越发发烧,再也不敢抬头。机械地被他拥着,跟随着老人的脚步。

月亮升起来了吧?看月光已经洒满屋外的山坡。清凉的风吹动了满山的林木,发出潮一样的声响。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他坐在对面凝视我。我坐在跳动的火光中,坐在他融融的目光里。我们没有交谈,也无须交谈。过了很久很久,他挪动小板凳坐到了我的身旁,我的耳朵就紧挨着他壮阔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发抖,感到一种直面大塌陷的恐慌和虚弱。他默默地伸出胳膊,用温暖宽阔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打我单薄的肩膀。此时我心中没有一丝情欲,只有说不尽的伤感。当明天的朝霞升起,今夜的温情将化为灰烬,我们都必须皈依原有的生活,到时候人去屋空,他还会想起我吗?

于是眼泪又噼哩啪啦地掉下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挪动小板凳,坐到了我的身后,用粗壮的手、腿和躯干为我设置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沙发。

……

8

天亮了。文人们陆续聚到大山庄的饭厅。人还是昨天的人,一切都还是昨天的样子。我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搞不清自己是到了今天呢还是仍留在昨夜。

我也不敢抬头。因为我不知该用何种目光和表情来面对他,面对现实。后来终于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他衣服上是否有我昨夜坐过的痕迹。在这群长短胖瘦、各显异相的“代表”们中间,他是那么高大英俊,沉着稳健,风度翩翩。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他那冷静的眼睛里藏着怎样惊人的洞察力、那稳健的身躯里奔腾着怎样汹涌的情感?

此刻,他也正用一种复杂而又痛苦的目光望我。我不禁打了一串哆嗦。

骤然铃响,是老家打来电话,说老祖父在准备做礼拜、正虔诚淋浴时不慎摔倒,跌断了腿骨。我感到吃惊,是那种突然从梦中惊醒的吃惊。短暂的意识停顿过后,我把昨夜的梦匆匆回顾了一遍,脑子渐渐清醒。刹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提前结束这个会议,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于是趁他忙着准备会议的时候请一个认识的作家替我请假,然后飞一般冲上楼去,收拾好提包又飞一般冲下楼,弄得好多人莫名其妙。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匆匆地跑出山庄,截了一辆载客的摩托车。在开动的那一刻我也不敢回头,害怕被人挽留或目送。

9

回到市区,林立的白色建筑衬着蓝天,在十点钟的太阳下晃然刺眼。我顺着街边的绿化带,在城市的气味和声音之中走着。我的腿在发软,我的心在发虚,有无数条线在眼前微黑的眩晕之中交织着乱舞,其中似乎有一只蝴蝶的光影。我停住脚步定了定神,发现那的确是一只蝴蝶。它翩翩地掠过,落在一丛花上,轻盈的翅膀张合了几次又打着圈子飞向了一棵棕榈树。

啊,此时的情境多么像一句应验了的谶语。那句谶语就是——“让它永远成为我心灵的一个点缀,如同翩翩的蝴蝶眠在花上,美丽的鸟儿歇在枝头。”

是的,再澎湃的激情、再美好的恋爱都只能是平淡生活的一个点缀,如同美丽的鸟儿暂时歇在枝头、翩翩的蝴蝶偶尔眠在花上。鸟和蝴蝶是不可能颠覆植物的,除非植物自己想颠覆自己。

不过,被鸟和蝴蝶栖息过的树,它的内心将和从前不同。

这时电话又响,是刘波打来的。说小宝在幼儿园里一口气揍了七个小朋友,现在正被老师罚跪在旗杆下示众。这个消息比头一个还要令我吃惊。站在棕桐树下想了一阵,我决定先去邮局给老家汇点钱,来的路上买回县城的车票。

半小时后,我已经坐在车里了。这汗味、烟味、屁味和其他不知名的味混成一团,可真够人受的。我将要在这种人间的味道中皈依现实,去重复从前的生活。然而这似乎又不是单纯意义上的“重复”,这已经是一种更高阶段发展的新形态。这个新发展将为进一步的发展清扫新道路。换句话说,一棵根基不稳的年轻的树,在经过暴风雨的洗礼过后,将以一种新状态迎接未来的天气。

10

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就那样注视着火,一直坐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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