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轻薄儿”形象与唐诗人的游侠观念

2017-09-16

关键词:游侠唐诗诗人

刘 飞 滨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 成都 610068)

“轻薄儿”形象与唐诗人的游侠观念

刘 飞 滨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 成都 610068)

唐诗中的很多“轻薄儿”形象,其身份已不是传统的贵胄公子,而是活跃于通都大邑的游侠少年。诗人继承了《轻薄篇》的批评精神,借“轻薄儿”之名,对游侠少年的一些失当行为进行了批评。这一现象,为完整认识唐诗人的游侠观念提供了重要参考。

轻薄儿;唐诗;游侠观念

在游侠诗研究领域,人们多认为唐代诗人之于游侠充满了激赏、倾慕和向往之情,怀有极为浓厚的情结。的确,在唐诗中,游侠的风采展现可谓达到了极致。唐代诗人以其开放的胸襟、激越的情怀,不仅对游侠从军边塞、建功立业的英雄壮举进行了激情歌唱,而且对游侠放纵不羁、风流潇洒的日常生活给予了浪漫表现,使游侠成为唐诗中一个颇为人瞩目的形象。不过,仅仅着眼于此是有失偏颇的。其实,唐代诗人之于游侠,除了感性的赞美,还有一种现实生活层面的理性的批评与指责。这一观念从唐诗人笔下很多“轻薄儿”形象的刻画可以得见。

一、唐诗中的“轻薄儿”形象

“轻薄儿”作为一种形象进入诗歌中,是在西晋时期,始于张华的《轻薄篇》。张华诗云:

郭茂倩《乐府诗集》在此诗题解中引《乐府解题》曰:“《轻薄篇》,言乘肥马、衣轻裘,驰逐经过为乐,与《少年行》同意。何逊云‘城东美少年’,张正见云‘洛阳美少年’是也。”[2]963可见,“轻薄儿”所代表的是一群鲜衣怒马、极尽世俗享乐之事的贵游少年。张华诗中所描写的便是这样的形象。诗中那个恣意放逸、资财丰奢的少年,衣着华丽,饮食精美,车马名贵,住宅豪华,就连其童仆婢妾都过着豪奢的生活。少年出入豪门、结交达贵、优游取乐、夜以继日地沉湎于美酒、美人、名歌、妙舞之中。然而,富贵的游乐生活带给他的不是人生的充实和满足,而是一种浓烈的人生若寄、岁月蹉跎的幻灭感。这样的少年,这样的生活,无不在酒、色、财、气中弥漫着轻薄与浮华。张华以《轻薄篇》为题,以乐府形式写此诗,当是有感于当时的社会现象而发,表达了他对那些优游享乐而精神颓废的富家子弟的深沉忧虑,用意非常鲜明。两晋南北朝时期,富贵少年冶游享乐的情况时时可见,故而,很多诗人因张华《轻薄篇》之题,承其精神,对这些现象给予了关注,郭茂倩所言何逊、张正见的诗歌便是代表性作品。何逊《拟轻薄篇》云:

城东美少年,重身轻万亿。柘弹随珠丸,白马黄金饰。长安九逵上,青槐荫道植。毂击晨已喧,肩排暝不息。走狗通西望,牵牛向南直。相期百戏傍,去来三市侧。象床沓绣被,玉盘传绮食。大姊掩扇歌,小妹开帘织。相看独隐笑,见人还敛色。黄鹤悲故群,山枝咏新识。乌飞过客尽,雀聚行龙匿。酌羽方厌厌,此时欢未极。[1]1679

张正见《轻薄篇》云:

洛阳美年少,朝日正开霞。细蹀连钱马,傍趋苜蓿花。扬鞭还却望,春色满东家。井桃映水落,门柳杂风斜。绵蛮弄青绮,蛱蝶绕承华。欲往飞廉馆,遥驻季伦车。石榴传玛瑙,兰肴奠象牙。聊持自娱乐,未是斗豪奢。莫嫌龙驭晚,扶桑复浴鸦。[1]2475

不管是何逊诗中的“城东美少年”,还是陈正见笔下的“洛阳美少年”,其生活内容及形象特质都与张华诗歌中的贵游少年无有二致。可见,在张华之后的三四百年,对“轻薄儿”的描写形成了一个传统,人们对“轻薄儿”的身份和形象也形成了一个基本固定的认识。

至有唐一代,随着国家的昌盛、经济的繁荣及人们生活的富足,贵游之风炽热,“轻薄儿”形象大量出现在唐人诗歌中。不过,唐诗人笔下的很多“轻薄儿”形象,其身份已不是传统的贵胄公子,而是活跃于通都大邑的一些游侠少年。这样的形象,在初、盛、中、晚唐诗歌中不乏其例。且看以下诗歌:

郑愔《少年行》:

颍川豪横客,咸阳轻薄儿。田窦方贵幸,赵李新相知。轩盖终朝集,笙竽此夜吹。黄金盈箧笥,白日忽西驰。[3]1105

“颍川豪横客”是指西汉时期横行于颖川一带的以灌夫为代表的豪侠集团。史载:“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4]2847诗歌首句以灌氏豪侠集团为喻,所道明的即是诗中少年的游侠身份。次句与之对举,其意相同。可见,诗人所谓的“轻薄儿”就是游侠少年。又,王维《少年行》云:“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3]1306亦为佐证。

崔颢《代闺人答轻薄少年》云:

妾家近隔凤凰池,粉壁纱窗杨柳垂。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儿家夫婿多轻薄,借客探丸重然诺。平明挟弹入新丰,日晚挥鞭出长乐。青丝白马冶游园,能使行人驻马看。自矜陌上繁华盛,不念闺中花鸟阑。花间陌上春将晚,走马斗鸡犹未返。三时出望无消息,一去那知行近远。桃李花开覆井栏,朱楼落日卷帘看。愁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3]1326

从“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二句可知,诗题所云“轻薄少年”是指京师禁卫军士身份的游侠少年。在唐代,禁卫军担任着保卫京师的任务,数量极为庞大,长安及京畿地区之兵力多达四五十万。禁卫军士多世代将门,身份高贵。他们于公干之外,常常驰骋京师、行游侠之事,这在当时成为一个社会现象。很多诗人所写的游侠少年,其实就是禁卫军士。[5]319-326

李益《轻薄篇》云:

豪不必驰千骑,雄不在垂双鞬。天生俊气自相逐,出与雕鹗同飞翻。朝行九衢不得意,下鞭走马城西原。忽闻燕雁一声去,回鞭挟弹平陵园。归来青楼曲未半,美人玉色当金尊。淮阴少年不相下,酒酣半笑倚市门。安知我有不平色,白日欲顾红尘昏。死生容易如反掌,得意失意由一言。少年但饮莫相问,此中报仇亦报恩。[3]3212

“朝行九衢不得意”一句,即道出了诗中所写游侠少年的身份——京师禁卫军士。

又,张碧《游春引》其二云:

五陵年少轻薄客,蛮锦花多春袖窄。酌桂鸣金玩物华,星蹄绣毂填香陌。[3]5338

“五陵年少”是活跃于京师长安的游侠少年的代称。在唐代,以“五陵年少”代指游侠的诗歌颇多,如崔颢《渭城少年行》云:“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台清酒就君家。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3]1324又如李白《少年行》其二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3]1709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对于这些游侠少年,张碧于诗中则直呼其为“轻薄客”。

在唐代,此类诗歌数量不少。这不仅表现了唐代诗人对传统的“轻薄儿”诗歌主题的变革和发展,也为我们认识唐代诗人的游侠观念提供了一个重要参考。

二、游侠少年身份的“轻薄儿”形象之蕴意

“轻薄”一词本就含有贬义,所以,诗人以“轻薄篇”为题或以“轻薄儿”视所写对象,自然包含着一种批评态度。张华作《轻薄篇》即是如此,后来者亦莫不如是。唐代诗人继承了这一精神,借“轻薄儿”之名,从不同角度,对一些游侠少年的行为表现进行了批评。批评的内容,主要有以下方面:

(一)失度的恣意

唐代的游侠少年皆有放纵不羁、个性张扬的一面,这种恣意,往往表现出一种激情和青春的活力,所以,诗人们亦抱之以浪漫的欣赏,并借以抒写其对生活的拥抱和对生命的体认。但是,这种恣意如若失度,诗人们则表现出批评态度。比如,李益《轻薄篇》中所写的游侠少年,虽天生俊逸、武功高强,有着足以自耀的倜傥和强梁,但他的身上充斥着狂躁之气。这种狂躁,是一种血脉贲张和随时可能的对他人的伤害。而其“死生容易如反掌,得意失意由一言。少年但饮莫相问,此中报仇亦报恩”中所表现出来的戾气及视人命如草芥的自我主宰意志,更是令人望而生畏。这样的游侠,其行为所带给人的已经不是一种美,而是一种威压和紧张,故而被诗人以“轻薄”之名诟病。李绅《柳》其二云:“千条垂柳拂金丝,日暖牵风叶学眉。愁见花飞狂不定,还同轻薄五陵儿。”[3]5495诗歌以风中随风飘舞的柳条来比喻轻薄五陵儿之狂,自是形象新鲜,而一“狂”字,却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在类似语境下形容游侠少年失度恣意的精确词语。

李益所写还只是游侠少年身上一种引而未发的失度的恣意,而这样的恣意一旦表现为行动,那便是滥杀,对于此,唐代诗人是强烈指斥的。如刘叉《烈士咏》云:

烈士或爱金,爱金不为贫。义死天亦许,利生鬼亦嗔。胡为轻薄儿,使酒杀平人。[3]4447

歌咏烈士,而以那些恃仗武力、滥杀无辜的游侠行为作为对比,诗人的态度昭然可见。李白《东海有勇妇》有云:“要离杀庆忌,壮夫所素轻。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名。岂如东海妇,立事独扬名”,[3]1699可与刘叉诗参看。

(二)家庭角色的缺失

唐代的游侠少年,其日常生活内容除了公干,多是借客报仇、驰骋游猎、游春赏花、斗鸡走狗、豪饮纵博、狎妓宿娼之事。在世人眼里,他们风流潇洒、极尽人间之乐。然而,耽于游乐的游侠少年,或有家不顾,留下年轻的妻子满怀悲切独守空闺;或花天酒地、拈花惹草,给妻子造成情感的创伤。从生活实际的角度看,他们属于家庭角色缺失的一类。对于游侠少年的这一面,唐代诗人也视为“轻薄”而予以否定。他们常常运用代言的手法,表达其批评、劝诫之意。如崔颢《代闺人答轻薄少年》一诗。诗人以一位游侠少年的妻子的口吻,委婉地表达了对游侠少年冶游不归的“轻薄”之行的批评。丈夫常年逐乐在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家庭角色和责任。年轻的妻子独处空闺,柔肠寸断:“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是其懊悔;“自矜陌上繁华盛,不念闺中花鸟阑”,是其幽怨和自怜;“三时出望无消息,一去那知行近远。桃李花开覆井栏,朱楼落日卷帘看。愁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是其无奈和心酸。幽幽切切之语,如泣如诉。诗人代这位年轻的妇人言其幽切之情,一方面暗含对游侠少年的批评之意,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唤回游侠少年的家庭角色意识。再如陆龟蒙《乐府杂咏六首·金吾子》:

嫁得金吾子,常闻轻薄名。君心如不重,妾腰徒自轻。[3]7204

此诗亦采用代言体,反映的是游侠少年在感情上不加检束而给妻子带来心灵创伤的问题。诗中的每一句都带着女性的伤感及女性的弱势中的无奈。诗人站在女性的角度,在叹息中表达了对游侠少年轻薄行为的批评和希望浪子回头的劝诫之意。

在唐代,游侠少年数量极众。那么,像这样的家庭、这样徒自伤怜的空闺少妇又有多少?对游侠少年家庭角色的缺失问题,唐代诗人给予了批评和劝诫,同时又带着深深的焦虑,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三)青春年华的虚度

唐代的游侠少年不读书或不乐于读书者为绝大多数,这些人文化层次都不高,其价值观念都是建立在世俗享乐的基础上,追求的基本是酒色财气、声色犬马的生活方式。这种纵乐无度的生活,被很多诗人视为光阴的虚掷和青春年华的虚度。如郑愔《少年行》一诗。诗人于前六句极写为世人所艳羡的游侠少年结交权贵、夜夜笙歌的疏狂、豪荡生活,而于末二句,诗人则以“黄金盈箧笥,白日忽西驰”的感叹,含蓄地表达了对游侠少年虚度光阴的“轻薄”生活的否定。又,王维《偶然作》其五云:

赵女弹箜篌,复能邯郸舞。夫婿轻薄儿,斗鸡事齐主。黄金买歌笑,用钱不复数。许史相经过,高门盈四牡。客舍有儒生,昂藏出邹鲁。[3]1254

诗中的游侠少年斗鸡走狗、挥金如土、结交权贵、意气昂扬,全然一派人生得意之气象。而诗人于末二句,以极简之语,刻画了一位埋头治学、饱读诗书的儒生形象,与这位志得意满的游侠少年形成强烈对比,在对比中告诉人们:那些游侠少年,就是一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虚度青春的“轻薄儿”。如果说郑愔、王维的诗歌还比较含蓄的话,那么,僧贯休于其《轻薄篇》其一中的态度则是莫有的直白了:

绣林锦野,春态相压。谁家少年,马蹄蹋蹋。斗鸡走狗夜不归,一掷赌却如花妾。惟云不颠不狂,其名不彰,悲夫![3]9305

诗歌用了绝大部分篇幅生动地刻画游侠少年斗鸡走狗、一掷千金为红颜等癫狂之行之态,而末句只用了“悲夫”二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地表达了诗人的态度。

综上,如果说对游侠少年的风采展现反映了唐诗人游侠观念理想、感性的一面,那么,对“轻薄儿”形象的刻画则反映出唐诗人游侠观念现实、理性的一面。这两种情形,犹如《史记》中的互见法,完整地展示了唐诗人的游侠观念。

[1]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 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阎琦.识小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陈 忻]

The“Libertine”FigureandtheConceptofKnight-errantinTangPoets

Liu Feib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8, China)

Identity of many “libertine” figures in the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is not the traditional nobles’ son, but the young knight-errant active in metropolis. The poet inherited the critical spirit of Qing Bopian, and criticized the improper behaviors of the knight-errant in the name of “libertine”. This figure provides an important reference to full understanding of the knight-errant image in Tang poets.

libertine; poetry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concept of knight-errant

2017-04-25

刘飞滨(1972—),男,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

本论文为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游侠诗考论”(SC12B033)阶段性成果。

I207.2

A

1673—0429(2017)04—0037—04

猜你喜欢

游侠唐诗诗人
唐诗写柳之妙
春夜讲唐诗记
唐诗里的日与月之争
小米游侠记:虎头将军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黑暗游侠 STEPHEN JACKSON
唐诗赏读
小米游侠记:看戏
小米游侠记:腌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