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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中的语言坚守

2017-09-15刘波

红岩 2017年5期
关键词:清平诗人诗歌

刘波

在我看来,作为诗人,清平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又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自1987年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至今一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编辑,这样的工作于他更像是平静的人生修行。当他以诗人的身份走近我们时,编辑的职业并未显得多光鲜,这两种相对孤独的事业,统一在清平身上,是否能够合二为一?这就看清平这些年是怎样为自己确立身份和方向的。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日常生活,他怀有世俗的包容,可对于诗歌,他似乎从未妥协。过了知天命之年,他还在悄然地改变自己,这是一个有着理想主义精神的诗人在当下的处境,之所以还如此专注于诗歌,乃在于他对自己是要求的。当持续性写作成为了同代诗人的难题和困境,清平却不声不响地又踏上了征程,他在内在动力的驱使下,仍然于本质的意义上追求着诗歌的起源和未来之谜。

一、如何对语言本身负责

真正富有探索精神的诗人,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语言的激进主义者,现代汉语诗歌在这方面的典范并不多。很多诗人在年轻时曾冒险过,但很快可能就因各种原因而被抹平了棱角,逐渐丧失对语言创造的兴趣与活力。这是大多数汉语诗人的现实,他们无法在更高远的意义上驾驭自己的写作,因为到了一个既定位置上,他们下不来了,或者觉得输不起,于是,平庸的写作接踵而至。这成为了多数汉语诗人由中年到晚年无法改变的现实人生,且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这种宿命不是被迫领受,相反,他们愿意主动选择这种周而复始的轮回。

如果在这样一种意义上审视清平的写作,我们会发现,他一直在自己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绝少跟所谓的诗歌圈子发生关系,这种近乎绝缘的写作,让清平越发趋向宁静。这也许才是他从1980年代写诗至今,仍然像是守在起点的原因,他不是没有出发,而是默默地走了很远,以至于那些追赶潮流的同道发现,轰轰烈烈地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他表面平静,实则不断地在写作中掀起内心的风暴,对语言,对周遭万物,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记录。也即是说,清平写到现在,还保持着一颗初心,这可能就是他在写作上所持守的信念,一种无法背叛的恒定美学。他说自己的诗“都由对时光的消解构成”,“我所忌惮的,不单是时光变迁所暗含的某些逻辑结论,同时也包括了那些微露端倪而并不确定的词语谶意,所以我在写作中总要不断地拧一下,拧一下,总在消解。我想我在写作中确乎是迷信的。”①迷信看似一种精神主导,它对于清平来说,又何尝不是方法论呢?消解是诗人与词语的合谋,二者共同构成了对碎片化的回避。他希望所有不该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不能在诗歌中发生,这是时光无法阻挡的原则。他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就是诗的自然性与诗人的德性之间的博弈。

可能在一些读者看来,清平的诗歌有些拗口,我们很难在他的文本中完成顺畅的阅读,这是一种挑战吗?清平自己肯定清楚,只不过他没有在意“普通读者”的看法,只对诗歌写作本身负责。这种长期以来的苦守与其文本的“执拗”,让清平这些年始终处在某种边缘的境地。是他拒绝了读者,还是读者没有真正读懂他?这个诗歌内部的问题,可能演变成了美学趣味和接受的问题。他的诗歌体验与大众读者根本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他超越了惯常的诗意,而进入到了纯粹自我的创造。日常经验在清平这里不是不重要,而是非常重要,他几乎依赖于全部的日常,可我们又很难在他的诗里见到世俗人生的痕迹。那么,那些日常到底被转化成了什么?这样的悖论在清平的写作中何以成为另外一种写作的惯性?我想,这不仅可以在清平的思考中得以还原,而且他富有历史感的写作也会被那些无可复制的技艺所印证。

虽然清平的诗歌中使用了不少叙事元素,有时甚至不乏描述,但本质上还是通向了抒情。更重要的是,他基本不写格言警句,我们在其诗歌中也很难见到可以单独抽出来的句子,他注重的是诗意的整体性,这种整体性也并非不能拆解,而是在看似无逻辑的语境中有一种内在的连贯性。“关于人生杨花已飘过。/如果你知晓墙头马上大于戏曲,/也大于它本身,/一出戏就应该被彻底忘掉。/然而谈话不能不认真。”(《小白楼一席谈》)这是一场日常谈话的开端,初读我们很难进入谈话的具体语境,它不完全是由中间切入的,上下文中暗含着孤独的象征意味。谈话成了“他者”,而谈话的氛围以及由这种氛围所引发的联想、想象才是诗的核心。那么,谈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是否成了一场不得不经历的仪式?所有意象都可以被还原,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它们的位置,可当它们罗列并叠加在一起时,则又给了我们另一种启示。

诗歌?它可以不来但它来了,

有什么不能够形容这夜晚的人声。

热茶、白开水,去盛唐或某大学在

中國的一口大锅里鼎沸,别介意。

你的尺子是无用的,

拿在手上却价值连城。

荒谬花开在广阔的土地,

很多时候呈现真正的美丽。

这是可以反驳的——难道它还有另外的期待?

五小时后白云喧哗,

蓝天将棕榈打扮成虚假,

一块热铁却牢牢烙在此刻的桌布上。

谈话的过程中又出现了诗歌产生的契机,这让写作的意图得以显露,但随后很快又转向了“一席谈”所引发的幽暗氛围中,不同的场景和没有多少连续性的对话,也开始获得它们对应的诗性。这是《小白楼一席谈》所呈现出来的整体感,我觉得诗的现代性不是由外在的无逻辑带来的,而是由看似“混乱”的对话所造成的陌生化直接流露出来的。这对于处在谈话外围的我们来说,就像一场事先张扬的虚构故事,可诗中的两句“荒谬花开在广阔的土地,/很多时候呈现真正的美丽”真正成了对这首诗的神秘诠释。清平对自己的写作是有限定的,这限定不单是情感上的节制,更多的则是某种内在的反抗,或者说反向的追问。他希望从内部解释诗性的问题,而非停留在语言的外部,当然,我这么说,有可能误读了清平,但是,他的确讲究“有意味的形式”,不给自己的写作赋予一种“俗套”,“俗套”往往让笔底的词语打滑,容易陷入同质化,很难保持必要的异质性。因此,我在阅读清平近几年的诗歌时所感受到的,就是他承担了“自我的创造”所付出的代价:对普遍的“俗套”写作的反抗,令自己始终处于高强度的挑战之中。这种挑战可能仅仅就源于对更为纯粹的写作本身的关注,并不牵涉对诗歌社会功能的过度强化和延伸。endprint

对创造的理解,作为诗人的清平自有他的一番阐释和践行的逻辑,就像他用“知识考古学”的方式追溯日常的命题,为其赋予异样的色彩,这可能就是经验转化的美学力量。他既然不考虑强行进入诗歌语言表达之外的创造之境,那么,对诗歌写作意义和价值的探询在此就不成为多么艰难的问题。“写好一首诗,究竟不意味着什么?一首好诗可以不做什么?我们需要的答案,我们语言劳作的神秘艰辛和甘美,或者就来自这反面的探问。”②它是否可以不追求表达之外的附加意义?或许清平所追问的不是这个命题,但正如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言:“一首诗未必释放一种意义,正如世上大多数事物并不释放意义。”③当我们在不断地追求诗歌的意义,或者说竭力探询诗歌要承担更多的价值时,它的“无用性”应该成为我们要坚守的某种道义。清平近年的诗作多取材于日常,包括那一组域外“写真”,诗人肯定不是满足于情绪的释放,在写作中的“变形”激发出了更多潜在的对话性和美学可能性。

在此,我忆起了陈超先生生前提出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清平可能就在验证这种想象力对于诗歌写作的重要性。他虽置身于生活的现场,但他总是将自己历史化,如此方可打开内心创造的空间。他没有摆出一幅虚妄的姿态,相反,他钟情于对自我发出召唤,让自己和写作结合为一个创造的共同体,并自觉地处于一个孤立的维度。“诗歌写作对于我,很多时候是一个孤立的召唤,写一首诗只是写一首诗。”④他似乎并没有额外附带什么想法,或为诗歌赋予更高的精神意义,或通过写作来达到深度的思想追求。清平的这种纯粹性,也决定了他的写作比较干净,更多时候只对语言创造本身负责。

二、趣味、断裂感和“内在的风景”

如果说清平的写作这些年从表象上看并没有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那么,他那些内在的转型究竟表现在何处?而其写作最终又要抵达什么样的高度?在一种可控的趣味中,他一直在试探,这种试探里包含着敬畏、警惕和策略性的排斥,至少他没有像有些诗人那样融入到主流的大合唱里,在孤立的自我召唤中,他恪守着“偏执的美学”。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偏执可能并不完全代表偏见,它意味着某种告别甚至断裂。基于内心向往的一个制高点,清平借助语言来靠近诗的秘密,这种“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发挥,最终还是要回到写作主体那里获得验证。诗人所能做的就是反复尝试,在极限的语言体验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路径,而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三十多年始终如一地变幻着各种方式来进行实践,如同西西弗斯那样徒劳地做着枯燥的“无用功”?这看似一个悖论,实则预示了作为诗人的困境:只有在困惑中才能寻觅到诗的动力。所以,我看到清平貌似平静的书写背后的挣扎、犹疑和犯难。

历史从未是真实。但历史

真实地将我激励:活着尚可欢愉

在一个缓步于飞驰的日子。

真实的灯和花。真实的人声热闹于

一秒钟穿过两千年夜色。仿佛没有

亿万人真实地死在各自的命运里,只有亿万人

挽着爱人和孩子的手,穿着云一样迅变的衣裳,

在灯影和花荫下,红着娇嫩、皱褶的脸颊。

多么美妙、真实的虚无啊,

岁月的伟大力量根本撼动不了它的身体。

它光滑、圆润、迷惑的热情

胜过我知晓的一切邪恶——

速朽、迟朽的生命的蛊惑

皆委顿于这块宿命外的飞地,

不留下历史送给每个人丑陋的影子。

——《上元节》

我们如何来书写一年一度的元宵节?从习惯性接受来看,清平这样的写法可能冒犯了大众的审美。在春节的尾巴上,我们沉浸于世俗的欢愉,不管是内心的,还是表象的,这都是一种日常,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切都是在向外延展。可清平在向内挖掘,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现实”的记录,而是从中跳脱出来,进入一个我们并不在这种时节关注的话题——一种带着悲切感的历史。从现场到历史,这不仅体现为回望和重返,它更像是诗人在寻找历史感的自动生成。由节日的现场延宕出去,激活哲思性,从而生发形而上的感慨。在这种个人化的书写中,其实也暗含着诗人的公共追问,即便诗人并非要求得思想性的突显,但最后还是自然地导向了一种历史的对话。

与《上元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岁末十几行》,同样是并置于一个空间与时段中的人生感慨,它们虽然都触及了当下现实,但也都各自将这种现实对象化和历史化了,因此,个人从喧闹中脫身出来后所获得的是更理性的思索。“涟漪渐息,鞭炮声零落。/街上行人孤单。/轻淡硫磺味来自/时光不倦的齿轮匀速慢转。/数月的怨气随人群散去,/在广袤的国土上稀释为原子。/我回到家,小站于窗前,/玻璃外的夜色由/远近楼厦的灯光构成,/像人类的魔法又回到首幕。/安静在轻唤着生命的点滴;/我略感惶恐,不应答它,/在半小时以内。”(《岁末十几行》)在这种不起眼的日常描绘中,情感与理智的交织、碰撞,是否指认了这样一个个人与群体共处的大时代?诗人确实触及到了这一背景,然而,他以审美的方式还是回到了个体的内部,那些只能在自我身上克服的难题,它必须在一种对世俗的超越感中得以解决,并化归为内省之力。

从清平的创作历程来看,他究竟是凭借意志、信念还是强力的美学来要求自己保持对诗歌写作的执著?尽管他也不时地遭遇困惑与悖论,但他还是进入了良性循环的轨道。我从他现在的诗歌中,仍然能见到过去的写作所延续下来的痕迹,很多词语里都有他曾经驻足的影子,这是一份无法抹除的情怀。他的视野足够开阔,也足够包容,可他并不因此而原谅自己的左冲右突,那是一种内心的兵荒马乱,一种技艺上的不自信。与其如此,还不如真正回到诗的本质,那就是语言。清平之前的写作很清晰,像《春天的书房》有一种抒情的古典之风,有的甚至更近于歌谣。近两年的诗歌开始出现一种断裂感,这种“断裂”仍然表现在语言上,“思想,甚至情感,从来不是问题。语言自身的繁殖力才是真正的问题。”⑤我也确实看到清平在实践“语言自身的繁殖力”,也许只有解决了语言这一诗歌的根本所在,其他诸如思想、情感的问题,才会得以解决。而他又是如何实践的呢?endprint

语言怎么通过自身的繁殖才能达到创造的高度,这也许不是诗歌要自行承担起的责任,而是诗人要完成的一种使命。清平在捍卫这种使命的同时,也在尽力“向下看”,让每一个词语获得它切实的生命。词语的意识形态性最终取决于诗人的价值观,它所构成的新秩序,乃诗歌得以完成的前提。清平总在打破那些四平八稳的陈腐表达,而寻求出其不意的新意,这是一个诗人心中最基本的道德律。即便如此,也仍然有不少诗人意识不到这一点,而满足于对小情小调的重复,以至于出现那么多千篇一律的同质化文本。清平对现代性的强调,肯定不是体现在口号与宣言里,他用自己的文本替代了所有對于现代诗人的身份认同。当然,现代性的体现肯定不是局限于由语言组合所带来的形式感和姿态感,而是渗透到创造意识中的精神基调,即诗人写作的底色表现为自觉的先锋。比如,“三秒的风速吹到脚下,/仰起浅红的海棠枝。”(《早春图》)这一看似古典的表述,也透出了诗人在写作中潜藏的抵抗性,他不希望词语瞬间滑到传统的古风里,毕竟,早春的风景此时是由人所命名的,也就是诗人创造了“内在的风景”之发现的过程。

此外,还有更多依靠内驱力所带动的语言创造,诸如“北京四中的少年健步随风,/时间在他背影上落了空。/仓皇中,我被粘贴在/苏州府志的暮色深处。”(《Pomona学院半日》)诸如“此刻,人们沉睡着。/亿万个世界在诞生。/奇怪的树已奇怪得陈旧,/却永不为我所见。”(《此刻,人们沉睡着》)还有想象力的预设:“人类的植物像牙齿,/闪亮时也会脱落,/咬不住自己的感触。”(《遗憾十几行》)更有如此打破常规的表达:“公路起伏我爱人的感冒。/奶牛,庞大犹如世界的门神。”(《毛登牧场》)这些富有新意的修辞,应该属于诗歌的重要部分,就看我们怎么去理解这种创造背后的动机。诗人游离出了惯常的美学秩序,他需要找到自我的标准,否则,一切散乱无章的碎片化组合怎样获得整体感?诗人唯有依靠强大的语言繁殖功能来营造起一座诗歌的堡垒,它的地基足够坚实,可以抵御那些外在的质疑、攻讦与损害。因此,清平的诗歌里有着高度的谨慎,而这种谨慎所传达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内在的紧张。“对我来说,写作的安全原则永远高于一切。从安全原则出发,我在写作中抵触事物的必然律,倾心于对偶然的探访、挖掘和营造。由此可知,我的诗歌比较不自然。”⑥诗人意识到了这种不自然,但这是相对的,在他看来不自然的表达,或许在他人看来,就是真正自然的呈现。

虽然将目标锁定语言本身,可能会有局限性,然而,一旦不再专注于语言创造,很多诗歌也就失去了对形式感的追求,而变成毫无生产性的陈词滥调,清平的尝试就是打破既有的规则:当现代诗因为自由而不必讲究规则时,他写出了《风暴:桥墩下》《风暴:城墙上》《风暴:游行中》这一组形式整齐的诗作,还有《旅途怀人——给娟娟》《今天来》等阶梯诗,这样的一些作品可能不会引起重视,甚至还会让有些人反感,但是,“戴着脚镣跳舞”,在某些时候也不失为一种美德。清平在写作中制约着自己,以免陷入非好即坏、非黑即白的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这可能是当下诗歌写作最为忌讳的,它往往会导致认知上的极端化,最后变得封闭而狭隘。以清平的写作观之,他没有走向极端化,但他在践行极致的写作,那就是对语言创造丰富性的反复阐释和强化,以达到美学的开阔性,从而建构复杂的诗意。

三、难度意识与诗的复杂性

清平提出他的诗歌“比较不自然”,这种承认不是自我辩护,他针对的恰恰是其与众不同的写作在何种意义上可以成立。一方面是自我的确认,另一方面也需要有他者的接受。清平的诗歌在“特殊读者”那里能够获得共鸣,是基于高水平的“惺惺相惜”,他的写作匹配的正是那些挑战自我和冒险的头脑,这反过来也要求他不可能低于自己所订立的标高。于是,在诗集《一类人》之后,他似乎真正找到了方向所在,且朝着那个既定的目标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在这种兴趣支撑下的写作,至少从理念上来说,是越来越清晰了。

清晰的写作并不代表没有难度,而清平最看重的,或许就是难度——有难度的写作,有难度的阅读,这相辅相成的行为,构成了他一次次现代性主体的觉醒。有难度的写作,不是表面的复杂或者说完全依赖形式的变幻,也不是像他曾经反思过的“艰涩深硬”,这种难度是内化在了修辞、思想与情感融合杂糅的境界里。换句话说,也就是难度挑战了诗人的综合能力,它不仅仅关乎写作本身,而且还联于诗歌的整体之美。在此,我相信清平肯定是拒绝简单化的日常呈现,他追求的是诗意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这需要冒险,可这种冒险绝非狼奔豕突的随意涂鸦。在内心的标准之中,他所冒的风险,一方面转嫁给了语言本身,另一方面,他也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在诗歌里,并非仅仅某个个人在冒风险,某种道理面临伤害和黑暗的灼伤。风险更为本质:它是危险中的危险,语言的本质每次被这种危险彻底提出质疑。使语言遭风险,这就是这种风险的形式之一。”⑦用布朗肖较显缠绕的话来解释,这种风险其实也不是某个人单方面的主动出击,它呈现为一种整体的风险,除了语言之外,还有风格、心思和承受风险的能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清平所遭遇的风险,更多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如果说诗歌的敌人在于诗人自己,那么,清平将自己置于这种接受审判的境地,就是为了抵制某种“美学正确”的既定规则。他希望看到的是更多的再发明与可能性,所以,他才会在寻求安全写作的前提下,去冒更大的风险,去探求更内在的诗艺。2016年,清平写过一段话,与其说是创作谈,倒不如说更像他的自我审视。他从诗歌、世界与自我的关系中看到了多声部的诗意空间,它们是复杂的,丰富的,这不仅存在于客观现实中,更在诗人的想象与创造中。“我对世界的看法,我对从复杂性中辨析出二元或一元重要性的消极态度,越来越和我的诗歌相关。在相当程度上,我的诗歌生成了我世界观中最新的部分——世界之恶远不如世人对它的渲染和夸饰重要。所谓时代的可悲、人性的堕落在世界的自然序列中占有的重要性,隐蔽地低于人类对它们的道德修辞和情感诉求。自然之恶并不仅限于人类之恶(在诸如食物链、生物多样性、生态平衡、自然法则等隐性褒义概念中,动植物之恶比比皆是),但人类之恶是惟一的知其恶而为之的自然之恶,因此其复杂性趋向于有限的人性光谱中,无限的层级关系。如此复杂的恶,面对居高临下的道德、杂念丛生的情感,几乎没有对等性可言,却有着近似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我近一年来的诗歌,在对写作自由的感应下,最大的收益便是在不断的疑惑和放弃中,退到道德和情感的身后,而不时去扮演他们的角色,分享他们的修辞之憎、诉求之爱。”⑧面对如此“残缺的世界”,诗人能选择的,唯有以语言去抵抗那日趋简化的美学,重新给予这个世界以丰富的面貌和品格。endprint

世事的吊诡有时就在于我们不可能以一种眼光去看待它,它在现代意识层面透出的问题,让我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根本意识不到其扩展出来的多维面向。清平所提出的世界之复杂性和人之有限性之间的矛盾,投射在诗歌上,即写作实践与认知接受之间的多向度呼应,同样也可以形成交叉多元的体验。在《另一个世界》一诗中,清平以素描的方式展示了一个日光下的常态世界,但又不乏隐隐的感伤。“仿佛未及吹临的风在某地隐去,/缓慢的瞬间一个个堆积。/草有绿有黄。槐树枝上也挂着叹息。/一些人疲惫地走向远处,另一些/讶异地看见我出现在/蓝天下小径的一端。像某個外乡人/并不打算在此地多作停留。/他们手上挎菜篮、拿着手机,见到我,/有片刻的狐疑消失在日后的回忆。”当视线从置身的现场回到过去,记忆复现,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构?

我未尝在此生活,但一切那么熟悉:

那秋千我荡过。那碎石路上我摔过跟头。

三十米外斑驳小店,是我童年馋嘴的乐园。

——多么不可思议的,从未有过的记忆!

我站在一个绿色垃圾桶旁,带着发酵微臭的

空气,像某一年对陈旧憾事的伤感挥别,

轻轻擦过汗毛略弯的右侧脸颊。

我茫然于此而将时间浑忘——这些

人行道上牵着小孩的妇女,这些骂骂咧咧的

粗汉子,这些即将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仿佛

桌缝里的饭粒,孤寂于一顿喧闹的午餐。

微风轻拂我衣角……我不知它从何方来。

当我抬头,一架大飞机带着微弱的轰鸣驰过蓝天,

我的神经突然绷紧——下一刻它将

大地一样从中间裂开,永远停在我头顶。

诗人的表述如此精准,以至于让人有观素描之感,但这可能只是局限于语言所带来的客观场景,而且只是诗人眼中或记忆里的现实。它们在经过了演绎之后,又成了我们意念中的“风景”,也即诗人所言的“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潜意识的世界,它属于精神的范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现实世界的一个超越。正是这种超越让清平的诗歌在神秘感的美学上得以成立,它的内里有我们所不可捉摸的存在,而诗意也就在此彰显。包括《树,其他》、《乱写十几行》、《敞开》、《从此向前》、《某景忽来》和《下一刻》等诗作,都像诗人所言在“解构”之后的建构,似信手拈来的偶得,其实这也是诗人在隐秘转型中的必然结晶。时间流逝之后,诗人感慨岁月的无情,可他并没有抱怨,而是代之以平和的打量,以期对接更富有启示的人生倾诉。“海风忽带刃。时间将我/拉出七千公里海岸线,/三个光明的黑夜,/不向两边切。/美景啊,世上绝无第三处:/爱扮着鬼、爱嚼着火山岩、/美景烧成灰、美景烂成恶臭之/恒河沙蟹——旅游册上/惟有我不知疲倦地弯曲着/吓人的手臂和涎水。”(《美景伤》)如果形象地看,这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面,美与丑、善与恶都在诗中对比呈现,这也是题目何以叫“美景伤”的缘故。这种诗意就是在如此对比的强大张力中显现的,诗人没有按部就班地以线性发展逻辑来画这幅美景,他在其中灌注了更多现代主义的元素,以感伤美景消逝的疼痛,为诗赋予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剧感。

虽然清平的诗中有不少是悲剧的书写,可他没有因此而放弃对“诗之爱”的执著。他在挑战自我的写作中,慢慢改变着以诗表达世界的路径,来拯救我们的精神处境。他在《日思录》里的一段话,颇能代表他近年的诗歌主张。“诗歌从未是大众想象的样子,从未是不写诗的理论家描述的样子,然而大众和理论家都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诗歌,就像犬类看到一个黑白的斑斓世界那样。他们看不到复杂语言所带来的复杂诗意,看不到诗人敏锐感受力在诗歌中所呈现的非确切意义的发现和发明,看不到诗歌所随时创造、发现的,比他们看到、读到、听到的用日常语言描述出的世界更丰富得不成比例的世界,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偏狭,而是因为他们受到的诗歌教育、语言教育、生命感知教育、道德伦理教育——几乎一切教育——都十分偏狭。这种偏狭的教育塞给他们一个庞大而单调的世界观,一个黑白分明、意义明确的概念发生器,这个概念发生器将他们深层的想象力、感受力、爱憎力都收缴了起来,而只留下浅表的,只能用作简单判断的思维能力、情感能力、审美能力。他们天赋中的大部分永远地留在了童年,而他们理应在少年、成年后通过良好教育(包括他教育和自教育)和自我训练所获取的对天赋的拓展和创造性生长,永远成为了他们局限于某时某地某生而终不可得的宿命。”⑨这种对“他者”的批判中似乎暗含着某种不被理解的委屈,与其抱怨,还不如彻底回到自身。他还有着初心,这是诗歌能给他带来的唯一安慰,通过诗歌对接现实,并延伸到对自我和世界之关系的通达之途。

在追求创造性的途中,即便真有所谓的宿命,那也是诗歌应有的孤独之道,诗人必须学会去承受,否则,没有什么可以完成自我的救赎。清平一直警惕没来由的背叛与无原则的和解,他的坚守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体现,这里面也隐藏着某些悄然的变化。“诗歌仿佛改变了我,或者说我深切地感到诗歌在阶段性地改变着我。然而我无法证实这一点——没有人能证实这一点。我或其他人能够证实的仅仅是:我在改变;我写诗。”⑩是的,诗人在改变,在以写诗的方式改变生活与诗意。

①清平:《〈一类人〉自序》,《一类人》,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②清平:《日思录(二)》,参见清平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5632991542,2017年7月25日。

③[美]华莱士?史蒂文斯:《徐缓篇》,《最高虚构笔记——史蒂文斯诗文集》,陈东飙、张枣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8页。

④清平:《〈一类人〉自序》,《一类人》,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⑤清平:《日思录(十六)》,参见清平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5632991542,2017年7月25日。

⑥清平:《〈一类人〉自序》,《一类人》,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⑦[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琛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46页。

⑧清平:《日思录(一)》,参见清平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5632991542,2017年7月25日。

⑨清平:《日思录(十三)》,参见清平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5632991542,2017年7月25日。

⑩清平:《日思录(十二)》,参见清平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5632991542,2017年7月25日。

责任编辑 欧阳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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