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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星

2017-09-11樊熙奇

西湖 2017年9期
关键词:师兄厂房师傅

樊熙奇

启明18岁的时候就来到穆师傅的汽车维修厂当学徒,如今已过了五个年头。

穆师傅的维修厂坐落在江波市南郊的一个经济开发区里。现在那里已近荒废,因本城的经济不好,待建的厂子陆续撤资,已开工的也因周转不灵而倒闭。偌大的开发区里到处是无人的破败的厂房和再也不会开工半途而废的建筑地基。毁坏的路灯柱,矮小丑陋的绿化树,鲜有车辆经过的马路,厂房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和玻璃破碎的窗户,因炎热崩裂的水泥马路缝隙里疯长的杂草……到处都是荒凉破败的痕迹。

和这里的荒凉对比,维修厂的生意却很红火。一入开发区的地界儿,就能从老远看见维修厂门帘悬顶上的巨大霓虹灯招牌,上面写有六个红色的粗体大字:“老穆汽车修理”。一到夜晚,开发区里似乎永远也望不到边的黑暗中,只在这儿有光亮。

维修厂的厂房原先是用作存放货车的仓库的,足足有四五百平米。穆师傅租来后,将仓库的内顶拆掉,把双排的库门打通加宽,且在靠门的位置空出一块一百多平米的空间,用塑料板和钢筋架叠盖出一间割成四五间的小屋,用作厨房、宿舍和存放汽车配件的仓库。厂房大门前还有块不大的空地,停着三四辆还未拖入厂里维修的江淮小卡和普桑轿车。

因为位置背阴,所以即便在白日,厂房里也漆黑一片,需要将悬挂在房梁上、位于房间四角和正中央的五个高瓦数大灯一齐打开,才能正常作业。厂房充盈着一股呛人的机油味,还有带青草香味的润滑油气味。小屋前水泥砌的水池台、水泥地面上,小屋的塑料板墙面、宿舍里电视机的玻璃屏幕上,到处沾有黑色机油与灰尘的混合物,油腻且肮脏。杂七杂八各种汽车零件胡乱堆放在地上,还有扳子钳子撬棍之类的修车工具,两三辆在修的汽车藏身其间。只有地面的中间地带物件堆放得并不密集,可勉强供人通行。

那时已是八月。三个星期前,南方的一个城市里,一辆运石料的重型卡车走山路时翻了车,近乎报废。穆师傅受车主所托,带着他的徒弟们前去修理。三个星期后,他打电话给他的独女穆星,说他们完工,已订了三天后返程的火车票。

穆星比启明小一岁,晚他一年来到维修厂,是这里唯一的女人。穆师傅让她管理汽车配件,还要给大家做饭、打扫卫生。她长得不算漂亮,甚至有些丑陋,皮肤黑,稻草一般的长头发烫成了波浪小卷儿。她的脸像男人一般有棱角,但好在五官并不算太难看:细小的鼻梁下是饱满的嘴唇,笑了就露出一排小小的洁白牙齿,尤其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眼睑下还有一双好看的厚卧蚕。

她的个子很小,体型是偏胖的那种,但因为骨架小的缘故,身段儿并不笨重,干起活来麻利顺溜。她平时喜欢穿一件碎花连衣裙,或者是花格子的女式衬衫加牛仔短裤。衣服的款式都有些过时,但洗得十分干净。平日里,她爱穿一双跟子很高很细的高跟鞋,即便在干活时为这双鞋子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她也不换。

她总是闲不住,不是在水池边洗衣服,就是在宿舍里拿着一把小扫帚扫来扫去。这个时候,她总要从兜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笔式MP3。那是她初中时自己用攒下的零用钱买的,已经用了好久,机子壳上的漆掉了大半。她塞上耳机,边听边干活,嘴里小声哼着周杰伦或林俊杰的歌。

穆星喜欢笑,在她帮师兄们做饭洗衣服、听他们说笑话、陪他们喝酒打牌时,她总是在笑,并不多说话,但也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她并不觉得和他们在一起久了会腻烦,但也并非一定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她笑的时候样子更好看,嘴唇轻轻上抿,眼睛弯下,卧蚕隆起,像两颗樱桃核。

穆星一定还记得,初中一毕业,她就被父亲叫来修理厂帮忙。那天,她被父亲引领进厂房,与众人相见。那时正值午后,从大门、高窗那里射进来的几道黄色日光与屋内淡薄的白色灯光交杂,还有房屋深处那几处浓重的黑暗阴影,随着穆星逐步深入厂房,整个空间时而明亮时而昏暗,像是白昼和黑夜反复交替出现。

那时启明正仰面趴在一辆皮卡底盤下做修理。穆师傅喊他出来,他就钻了出来。

穆师傅对启明说:“这是穆星,我的女儿。”启明点点头,然后蹲下身子,腿伸进皮卡底盘下准备再次钻进去。

穆师傅对穆星介绍说他叫启明。穆星就俯下身子、低下头,对下半身子已钻入车下、正仰面对着她的启明笑:“启明哥!”

启明的上半个身子暴露在光亮中。他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或者太过害羞,他仰面对着背光漆黑的穆星挤起满是机油的脸,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样子,然后迅速退入车下不见了。

启明是穆师傅年纪最小的徒弟。启明的父亲是穆师傅年轻当兵时的战友,穆师傅受他所托,收了启明。穆师傅不喜欢启明,嫌他倔、不爱说话,修汽车脑子也不灵光。

穆师傅并非一开始就不喜欢启明。他喜欢启明的漂亮相貌,不像他的其他徒弟和他自己都是一副圆胖且黝黑的样子。启明长着一副棱角柔和的圆脸,高鼻梁,双眼皮,留着干净的寸头;只是一双耳朵过分地大且招风,和他的漂亮模样有点不相称。启明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细挑,走路时腰板永远挺得直直的。他平时穿一件深色耐脏的广告衫,下身是修车的工作裤,为了不弄脏,裤脚工工整整地卷起两道。脚上穿一双从家里带来的千层底或者劳保胶鞋。

与他的师傅师兄们不一样,启明的皮肤很白。他特别白,但不是没血色的惨白,而是像小姑娘一样带有红润的白皙。他外出干修理,经过烈日的长时间曝晒,皮肤也只会发红,最多晒伤掉一层皮,长出的新皮仍然是白的。

启明这个人,就和他的白皮肤一样,在修理厂这么多年,没有一点改变。

穆师傅一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启明时的情形。那时他正在厨房里做饭,听见有人喊他的大名,就从小屋里钻出来。嘴上叼着抽了半截的香烟,他先走到水池台子那边洗手,再从台子上抓起一双泡在塑料盆里的干活用的线手套,拧了几下就往手上擦。

他看见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大门那边。他立刻认出那个年纪大的是他的老战友,只不过在他印象中,老战友应该更高、更胖,自然也更年轻。眼前这个人腰佝偻得十分厉害,几乎成了个标准的直角,头发白了大半。endprint

战友穿着蓝色的卡其布衬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领口都已秃了边。他看见穆师傅走过来,就挺起腰来想尽量挺直一点,但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穆师傅轻拍了下这个男人的肩膀,递烟,点火,与他寒暄了许久。

最后,男人侧过身子,向他介绍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启明。他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不过他是年轻的,还是个少年。他穿着高中生的校服,衣服已经有些旧了,但洗得十分干净。他背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手里拎着同样鼓囊囊的旅行包,站在自己父亲的身后,腰挺得很直。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地面,不知在看什么。

男人让少年喊穆师傅“叔”。

少年抬起头,喊了声:“叔。”声音尖细得像个姑娘。

男人对穆师傅说,他叫启明,是他最小的儿子。今年考大学没考上,家里已没有多余的钱供他复读,所以想给他在城里找份活干。

穆师傅见启明模样周正,不憨不傻,念着自己和老战友年轻时的交情,加上这里正好缺人手,就答应了下来。

其实穆师傅知道,启明并非不听话,只是他从不与自己交心。穆师傅喜欢和徒弟们交心。他喜欢让自己开心,喜欢一听到什么俏皮话就不住地大声笑,喜欢没完没了地聊天,喜欢吃肉,喜欢喝酒,喜欢不停地玩。要不是认为自己老了,身体吃不消,他一定每天都要和徒弟们喝酒到深夜,或者通宵打牌。

启明却从不主动与他讲话,对师兄们也是这样。每次收工后,他们歇下来闲聊抽烟,启明就站到一边听他们讲,不说话,似听非听,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也未见启明喜欢玩些什么。启明每日只是起床、工作、吃饭、睡觉,周而复始。偶尔见他被大家叫上、去市区玩,或者上网吧,但这些似乎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致。他连电视都不爱看。

在每天工作结束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水池台子那边洗衣服。他是如此地痴迷于洗衣服,似乎只爱干这一件事,好像那就是他的爱好了。他把他的外套、裤子、鞋子、袜子、内衣内裤洗了一遍又一遍,就连工作服也要搓得不见一点油渍。他洗了就晒,晒完后收起来,没过多久他要拿出来再洗一遍。好几件颜色浅一点的衣服几乎被他洗到没颜色了,仍不肯罢休。穆师傅跟他讲话,劝他,叫他多参加师兄们的活动。他只是点点头,连嘴边敷衍的话也不会多说上几句。第二天,他仍旧我行我素地拿出衣服,泡进水池台子里。

他似乎只喜欢和穆星待在一块,甚至,他会主动帮她扫地、洗衣服。在他帮她干这些的时候,穆星会和他说话,但并非像其他人那样说出的话石沉大海。大多数时候,她与他一起沉默、扫地,只在偶尔想起什么来时,穆星才抬起腰,转过头笑着对启明说上几句。启明就回应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点点头,或者转过头来只对她笑。

穆师傅最喜欢的徒弟是孟柯。他是启明最小的师兄,只比启明大两岁。他干活手最巧、脑子最灵,也最听话。他黑且胖,是师傅和师兄们中最黑最胖的那个,个子也最矮,几乎只比穆星高一点。他胖且矮,很壮实,走起路来两只短腿踏在地上咔咔直响,两只胳膊用力地向前后甩。

相较矮壮的身段,他的脑袋却过分地大,大脑袋两边极不协调地长着一双又小又窄没耳廓的耳朵。他的五官几乎是挤在一起的,但分开来单个又都很大,大眼睛、大鼻头、宽额头,尤其是那张肥厚的肉呼呼的大嘴,几乎占据了整个脸一半的空间。这张大嘴总是嘴角向上咧着,即便不笑时也是一副像在笑的样子。他浑身都是油腻腻的,像是刚从油锅里爬出来。他一年四季都是一条油腻的紧身牛仔长裤,一双同样油腻肮脏的尖头皮鞋,一件已经发黑了油迹斑斑的有印花图案的蓝色圆领衫。夏天的时候他就把袖口捋上去,冬天的时候就在外面加一件同样油腻的棉袄。

启明不喜欢孟柯。其实启明并不讨厌穆师傅和其他师兄,他只是不喜欢和别人交心而已,但他确实讨厌孟柯。孟柯总是在笑,而且就属他笑得最大声、最放肆。每次喝了酒或者遇到別的什么事情,他就会边大笑边紧紧搂住启明的肩,用口气恶臭的嘴凑近耳边对他讲话。他讨厌和孟柯沉重油腻身体的任何接触,尤其在闷热的夏天,事后他都要脱下衣服仔细洗上好几遍。

在众师兄当中,就属孟柯与穆星平日里走得最近。他似乎和穆星总有说不完的话,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当然,他和任何人都有说不完的话,但似乎因为穆星是女人,他总是要经常和她亲近。即便在得知了她和启明的关系后,这一点仍未改变。孟柯一有空,就开厂里的金杯面包车带穆星去市区逛商场,有时是和大家一起去,有时单独和她出去。另外他每次从外地出差回来,都要单独给穆星带唇膏、护手霜之类的礼物。

师兄们开玩笑说孟柯对师妹有意思,孟柯就笑嘻嘻叫他们“滚一边去”。他还说他不会干挖墙脚的事,说他的女人多得数不清,不兴吃窝边草。这点倒是事实,孟柯经常夜不归宿,偶尔也会带女人回厂里,每次带的都是不同的女人。

和孟柯一样,其他人也从未否认过启明与穆星的关系。自然,穆师傅是反对过的,但同样,他对二人的关系也并没有过于强烈的抵触,只是任其发展,因为他和大家一样,从未认为启明与穆星之间的关系能给修理厂这个小社会带来什么变化。他们像往日一样分别看待穆星和启明,至多在他俩离开众人要去独处时,会大声起哄几下、哈哈大笑一会儿,穆师傅瞪起眼睛,骂上几句,说“不像话”。同样地,启明和穆星恋爱的结束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小事。他们没法感受到二人的结合或者分手,给他们所有人带来什么不同的东西。

在穆星来维修厂的第二年,她就与启明确立了恋人关系。他们的爱情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是无果而终。

启明一定还记得,在三年前的某一个夏夜,那时穆师傅刚收回一笔拖欠很久的维修款,他吩咐穆星晚餐多做几个菜,算是庆祝。

天气热的时候,他们就把餐桌从厨房抬出来,摆到通风凉爽的大门口那边。那晚厂房里只开了一盏大灯,十分昏暗。餐桌上摆了卤菜、烧鸡、刚冰镇过的啤酒,还有爽口解暑的凉拌菜。众人起哄叫穆师傅把那瓶他珍藏多年的女儿红拿出来,穆师傅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没同意。endprint

那会儿,他们扯著嗓子说话、大笑,光着膀子,吃得满身大汗。桌上地上都是烟头,倒掉的酒瓶子,洒的啤酒,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肴混合后的腻人气味。

穆星坐在穆师傅身边,笑着听他们讲话,并不多参与他们的话题。她时不时要站起来帮大家倒酒、加饭。启明只是低头吃饭,不喝酒,他不爱喝酒,酒量也很差。师兄们叫他喝酒,启明拒绝,但他无法和能言善道的师兄们争辩,最后必然顺从了他们的意愿。师兄们灌他酒,每倒一杯就要对他说很多话,启明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启明抬起红了的眼睛看大家,寻找能帮助他摆脱眼下困境的人。大家都是一副开心愉快别无所求的样子。他又把目光转向穆星。穆星看见了他在看她。她决定帮他,于是站起身,抬手拦过他身前一杯新倒上来的啤酒,一口气就干掉了。师兄们大笑拍手叫好,称赞穆星“豪气得很”。只有穆师傅不高兴,叫她别多管闲事。

大家吃罢饭,穆师傅觉得疲惫便早早睡下了。孟柯提议去KTV,一些人就跟着他开车外出了。另外其他三四个人则提议打牌,他们进了宿舍。穆星和启明也跟他们去了。

宿舍有三间。两间小的彼此对门,紧挨在厨房两侧。一间是穆师傅的,眼下他就躺在里面睡觉,不隔音的塑料板墙壁后,他雷鸣般的鼾声传出来了。穆星睡在另一间,那间屋子包了铁皮的塑料板门面上贴着一张周杰伦的海报。最里面那间大的是个通铺,正对着厂房大门,启明和其他师兄们都睡在里面。这间通铺左右两边抵着墙对排放着三四张三合板做的矮床,眼下他们就围在其中一张床上打牌。

他们有的半个屁股坐在其中一张的床沿上,有的从厨房里搬来塑料凳子坐下,有的干脆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趴在床上。那张床上胡乱扔着几本地摊杂志,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印有时装美女的挂历,另一侧则是一台正吱呀呀转着的老旧的立式电风扇,风扇边有半圈已熄灭了的蚊香,地上到处都是烟头。正对着床一台12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在一个三合板矮柜上,眼下没有打开,屏幕正黑着。

打牌时,启明不住地看穆星,因为他认定穆星也在看他。当他抬头发现穆星也正在看他时,就迅速低下头看手里的牌,假装在认真思考下一张该出什么。

启明记得,牌没打多久穆星就抱怨说屋里太闷热,起身说要出去凉快。启明认为她一定给他使了眼色,于是和她一道出了屋。他们走出宿舍,走出库门。他们爬到门前空地上的一辆普桑小轿车顶上,坐下来聊天。

启明记得,那时空地上特别安静,四下灰黑色的杂草地里细小的虫鸣声听得一清二楚,还有屋子里传来的稀薄的喧闹声。外面很凉爽,前两日的大雨把那晚的天空刷得特别明亮。天空中没有云彩,明亮的白色星星铺盖在整个黑色的深空中。星光下,两人的身体清晰地被对方观看到,启明感到穆星的身体似乎比往日要小一些。

他们一开始并排坐着,彼此也并不怎么说话。穆星让他仰头去看天上的星,说“星星真漂亮”。启明点点头。穆星从兜里掏出MP3和耳塞式的耳机线,分给启明一起听音乐。启明听到的是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他们听了一会儿歌,便拥抱在一起,亲吻彼此。后来他们就在汽车顶上做爱。他们怕屋里的人听见,所以尽量做得很小声。

当白色的启明紧紧抱住黑色的穆星,进入她的身体时,他感到像是在拥抱自己,自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星光下,他清楚地看见穆星疼得微微皱起眉头,于是他感到自己也在疼痛。

后来他们经常背着人偷偷做爱。晚上大家都睡着后,或者午饭后大家午休时,或者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时……总之他们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时机做爱,做爱的时间大多只是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对于做爱这回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似乎永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厌烦,至少启明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立刻就厌烦了。很快,他们做爱的时间和次数减少了。启明认为做爱是个负担,是个每日必须完成的工作,这让他感到为难。他认为眼下男女双方都不过是敷衍了事,还不如趁早结束,但他又下不了决心,更不敢对穆星开口。

但最后,在一个彼此都不知晓的时间点上,他们终于不再做爱了。他们并没有吵架或者冷战。每日里,穆星一样会替他和他的师兄们准备午餐和晚餐,替他们热黄酒,把啤酒放进盛满凉水的塑料桶里冰镇,和他们聊天打趣,听他们讲荤段子,或者被谁不老实地掐一下屁股。

一切都和往日一样,穆星平等地对待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但对于启明来说,唯一有所区别的,并非只有不再做爱这一点。

某个夏日的午后,穆师傅带启明去市区做汽车保养的活,回来时已过了午饭的时间。穆师傅见女儿正在刷碗,就吩咐启明煮点面条对付一下,吩咐完就先去午睡了。那时其他人在宿舍里看电视,还有几个开车去了网吧。

启明走进厨房。那里有股温热呛人的气味,房顶下的抽风机正吱呀呀转着。厨房很大,但又很拥挤,因为哪里都有东西:一张竖起来的可折叠餐桌立在墙面下,餐桌边上的角落里堆着几堆大白菜和几摞啤酒瓶子,另一个角落里是一堆蜂窝煤、煤炉和煤气罐子,再往后是灶台柜,台面上摆着瓶瓶罐罐,还有洗好的蔬菜、肉。

启明从灶台上拿起炒锅,要在灶台水池那里接水,他想叫挡在水池前的穆星挪开一点位置,但没有开口,拿着锅站在原地。她发现身后的他,就放下手中的活,帮他倒水,又帮他打开煤气灶。过了一会儿,穆星刷好了碗,并没有离开,而是从灶台柜下拿出保温瓶和“热得快”,要给父亲烧些凉白开。启明站在原地不动,等着锅里的水开。穆星也等着,等着保温瓶里的水开。

他转头看穆星,穆星也抬眼看他。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很久未和穆星单独说过话了。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等待着,沉默着,长久的沉默,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直到水烧开,两人又各自忙碌。

启明终于知道,他们的爱情在沉默无言中结束了,就像他们的爱情开始于这沉默无言一样。从此以后,启明开始惧怕与她单独相处。他曾是多么疯狂地爱着自己对他人保持的沉默,但终于,他惧怕起面对穆星的沉默。

三个星期前,穆师傅带他的徒弟们去外地抢修一台出了事故的重型卡车去了,他把穆星和徒弟里技术最差的启明留下看家。孟柯也留了下来,两个月前,他不慎从两米多高在矿场运废料的大卡车上跌下,摔断了左腿。endprint

如今,他们三人留守在维修厂里已过了三个星期整。

这三个星期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一开始,他们相处得还算愉快。孟柯喜欢讲笑话,他既会讲带点色情无伤大雅的笑话,也会讲很色情的荤段子。无论如何,他每次都把几乎又要陷入沉默的启明和穆星逗得哈哈大笑。

启明曾极度厌恶孟柯,现在却要感激他。因为他的存在,他不必承担和穆星单独相处的沉默。

孟柯会慷慨地请大家去市区的饭馆和大排档摊子里大吃一顿,还会带他们去酒吧和游乐园玩。他的牌技很烂,和他们打牌时总是输钱,但总是在大家都快觉得无聊时再次兴致勃勃地提议打牌。他跟他们在宿舍里喝酒喝到深夜,然后不睡觉,一直聊到天亮。他偶尔也会和启明修一修厂房里的汽车,但没干多久就抱怨累了,扔掉扳手,拉着启明出门找网吧。

他还让启明开车带大家在开发区里到处转悠——他自己会开车,但脚伤还没有完全好,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他们坐车累了就打开空调在车里睡觉,睡醒了就吃带的面包干或者方便面,然后接着上路,直到深夜才回来。

在夏日金色的世界里,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荒废的厂房,越过一处又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在似乎无边无际的马路上随意横穿、轉向、直行、逆行。这时,孟柯会打开车载音响,放伍佰或阿杜的歌曲,他还要戴上他最喜欢的蛤蟆眼睛形状的墨镜,把手搭在车窗棱上,头侧向窗外,慢口抽着烟,吐出一圈又一圈浓白的烟雾。

启明似乎要改变对孟柯的态度了,他不再厌烦孟轲,几乎要认定师兄是个好人。但很快他对这个也厌烦了。因为他还是不得不和孟柯说话,说大量的话,所以他还是决定与孟柯保持距离,减少与他的接触。最后,除了在极少数非要不可的情况下,他不再与他交谈了。

当然,对于孟柯来说,启明的态度是无关紧要的,他不可能意识到启明态度的几次细微转变。他像在穆师傅和其他人离开前那样与穆星互相说笑,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一样。他对她做出轻佻的动作,摸她的肩膀,搂她的腰,或者掐她的脸蛋。穆星笑着接受,就像她和所有师兄弟们做的一样,只不过这次只有她和孟柯。

孟柯爱笑,穆星也爱笑,他俩在一起似乎永远都笑不完。似乎什么事情都是值得笑的。他俩在吃饭时像是聊到了什么,就突然一起放肆地大笑。看电视时他俩边看边各自笑。早上起来他俩见了第一面还要笑。穆星从厨房端着菜出来,碰到刚干完活在水池台子边洗手的孟柯,又要笑着说上几句。

晚饭后,他俩待在宿舍里看电视,启明则在宿舍外的水池台子那里洗他的几双鞋子——夏夜里厂房的地面泛潮,鞋子脏得更快。他忍受不了屋子里不时传来的比电视声还大的持续不断的笑声,他想逃出去,但又不情愿去征得孟柯的同意或者向他解释自己擅自出门的原因。

这时,如果孟柯打发启明出门开车去三公里外的小卖部买包烟,或者去更远的城区提货,他就获得了解脱。他往往要在外面拖延磨蹭很久才回去,他享受穆师傅和其他人即将返回前的这么一小段独处的时光。

在穆星接到父亲将于三天后归来的消息前,这里已经下了三天的大雨。整个世界泡在雨水中。三天来,起床洗漱、做饭、吃饭、看电视、聊天,一切的一切都在雨不停打击地面“哗啦啦”的吵闹声中度过。

启明倒是很享受这漫长的雨天。除了雨落地的声音,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其他声音都成为一种背景音,成为不太会妨碍他享受雨水声的无谓的杂音。午饭后,他端出一个小板凳坐在库门旁看雨水在地上的浅坑中汇集并被后来的雨水击打出一道道涟漪,脑子里惬意地盘算着雨停后他必须把秋冬的外套拿出来洗。

三天后,雨停了,一切恢复至往昔。他又得忍受穆星和孟柯似乎永无止境的笑声:突然爆发的剧烈大笑,连续不断“咯咯”的笑声,如耳鬓厮磨的叹息一般的轻笑声。

穆星接到父亲即将返回的那个电话后的第一天,晚上吃罢饭,她和孟柯一如既往回宿舍看电视。孟柯让启明出门买包烟。启明已经把他的羽绒服泡在了水池里,本想拒绝,但又厌烦跟他解释拒绝的理由,决定速去速回。

那个雨后的夜晚很凉爽。启明把两边车窗降到底,让凉爽的风灌满整个车厢,他闻到一股泥土的腥味。一路上的灯光并不很亮,两溜路灯每隔两三个就有一个是坏掉的。他看见在几乎半黑的暗色中,路边的荒地里有很多或大或小的银色光斑。他知道那是地上的积水反射天上的星光的结果。

半个小时后,启明回来了,因为明天他们要去城里提货,所以为了省去前后倒车的麻烦,启明把车停在门外靠近马路口的地方。他走下车,看见厂房库门前的空地那边有些光亮,是门上霓虹灯招牌投下来的红光。厂房的大灯关着,几乎是一片黑暗。四下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的嘴里有一股甜腻的味道。他探步在厂房里摸索,隐约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做爱声。随着他走得越近,声音越来越大。宿舍的门关着,门里渗出来了一点光。他透过门缝,看见正对门的那张床上,孟柯和穆星像两条黑色的肉虫子,赤裸着身体扭曲在一起。

他害怕,就逃走了。他躲进车子里,坐在驾驶座上,浑身颤抖。他用颤抖的手拆开香烟盒,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很久之后,他才镇静下来。他估摸他们应该完事后才回去。他摸着黑走下车,握紧拳头,把剩下的半包香烟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砸在泥水洼里。

当他再次走入宿舍时,电视机依然开着,穆星半坐半躺在床头看电视,孟柯躺在她身边,头枕在双手上,扭着头看电视。电视机上有雪花,杂音很大。孟柯抬头问启明要香烟。启明说小卖铺里香烟卖完了,说完就转身到水池台子那边,他还有衣服要洗。

第二天,他和孟柯出门去城里提货。因为要和物流那边做月结,所以这次穆星跟他们一起去。

启明开车,孟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穆星坐在后排,孟柯正后面的位置。因为空调坏了,车里很闷热。孟柯把车窗都打开,外面的热风一股一股地灌进来。后备箱里新拿的汽车配件在纸箱子里“咣啷啷”晃着,随着车子的颠簸而起伏,每一次都要蹦跶出来似的。

孟柯转过头和穆星聊天,聊穆师傅和师兄们回来后怎么庆祝的事。期间孟柯似乎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惹得穆星哈哈大笑,用手轻拍下孟柯的肩膀,笑着说“讨厌”。endprint

那时车载音响正放着阿杜的《他一定很爱你》。孟柯开始跟着旋律大声哼唱。他对穆星说自己最喜欢这首歌了。他又扭过身子问启明喜不喜欢这首歌。启明没有回答他。

按照以往,孟柯一定会悻悻作罢,或者转去聊别的话题,但这次孟柯没有放弃,仍不停地追问启明喜不喜欢。启明没有回答。他踩上油门,驶离主干道,颠簸过一旁的马路牙子,朝不远处的一棵行道树上撞过去。

穆星吓得大叫。孟柯与启明争夺方向盘,嘴里喊着:“你他妈想干吗?!”

车终于撞了上去,但因为这里的土是松软的沙土,树的根基并不深,树一撞就翻倒在地,横在马路上。孟轲下车检查,车子不过是前头蹭破了点漆,保险杠凹进去了一点。

孟柯不住地骂他“傻逼”,说他找死。孟柯还想打他。穆星在孟柯面前替启明说话,求孟柯原谅他。孟柯朝地上重重啐了口唾沫。

第三天,穆星起得很早。她要赶在父亲回来前把仓库里的新配件盘好。她知道孟柯习惯晚睡晚起,就只叫了一向早起的启明帮忙。

仓库很小,不过是厨房边上同样由塑料板子隔出来的一块很小的空间。仓库很干净,货物整齐地排放好了。拆封或者没拆封的滤清器、油管,被按大小长短拢成几摞;装着制动阀和滤清器的大纸箱子,整齐地顺着墙根垒高成几排。

穆星先让启明站到仓库门内靠边的位置,等她喊他进来帮忙,她自己则站在靠里一点的位置,背对着启明,手里攥着对账本子,上面都是各种配件的名称、数量、价格之类,她来回低头抬头,核对配件。

在她仰起身子去翻堆在高处的配件时,黝黑光滑的肚子露了出来。突然,她感到一阵束缚感。启明在她身后将她紧紧抱住,两只手伸进她的格子衬衫里,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胸部,另一只手去解胸罩的扣子。

她尽力挣脱,大喊让他放手。启明不管,他把她死死抵在墙角,几乎要脱掉她的裤子。穆星哭了。一开始是小声地哭,最后是嚎啕大哭。

启明被她吓到了,放开了手。穆星从他的环抱中钻出来,蹲在地上仍旧哭。启明后退了两步,转身想要逃走,正好撞到听着哭声赶来的睡意蒙眬的孟柯。

“怎么了?”站在门口的孟柯问。

穆星摇着头,并不说话,只是哭。

启明很害怕,撞开孟柯就逃走了。他逃出厂子,走到大路上,顺着一个方向漫无目的走。他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一处建筑工地边上。他走进工地,看见被扔得到处都是的生锈钢筋,废弃的起重机,砸碎了的水泥板,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地面上那些水洼水坑上。他走到一处比较大的泥水洼边上,伸出一只脚,让泥水弄湿他的鞋子,水渗进鞋子,染在他的脚上,他感受到水抚在脚上滑腻的感觉。然后他走进水洼里,走到中央,平躺下去,让泥水浸没他的身体,他的脸、头发、衣服和整个身体都被弄湿弄脏了,但他感觉很放松,认为自己从未这么放松过。

他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回来。那时穆星正在做晚饭,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摆下了餐桌,上面已经有几碟素菜。厂房里所有的大灯都开着,整个空间明亮如白昼。

穆星看见启明回来了,就不怎么生气了。其实启明逃走后穆星很快就不生气了,只是担心启明不要一去不回。她还让孟柯去找他。孟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十分生气。他不愿去找他,还声称“启明死了才好”。

伴随着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她捧着一大盆红烧肉从廚房出来。她看见启明狼狈的样子,连忙放下菜盆,说:“怎么这么脏?你干什么去了?”

“我给你拿东西擦擦。”她说着转身走进宿舍。

那会儿孟柯正一瘸一拐地拎着塑料凳子从宿舍出来,嘴里叼着抽了半截的烟,见到启明很没好气。他走过启明时有意朝他身上狠狠撞了一下。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孟柯重重将凳子摔在他面前,仰着头对他喊。

启明矮着腰,几乎和孟柯一般高。他站在原地听完孟柯对他的训斥,一句话都没有说,然后默默绕过凳子,走到餐桌前去摆碗筷。

穆星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块长毛巾。她让启明坐下,自己绕到背后,帮他擦头发。启明坐下,一动也没动。

“帮他擦什么?他死了才好。”孟柯又重复了一遍。他走到水池台子前洗手,再一把捞起泡在塑料盆子里的线手套,使劲拧两下,往自己手上用劲擦几下,摔进盆里。

启明仍然没有答话。穆星与孟柯争辩了两句,她的声音很小,孟柯嗓门一大她就不吭声了。她紧张地看着孟柯和启明,生怕他们吵起来打起来。她不希望在爹即将回来的前一晚发生什么乱子,她不希望启明受到伤害。

所幸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向善言的孟柯因没预料到启明的反应,竟突然不知该怎么发火了。穆星帮启明擦好头发后,递给他一件换洗T恤,看着启明穿好后,才坐下来吃饭。

三人只是默默吃饭,相互不言语。穆星本想说些什么,竟也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

饭吃到一半,孟柯说他想喝酒。穆星就起身去厨房拿酒。

“拿师傅的那瓶女儿红。对,就那瓶!”穆星听到墙后孟柯的声音。

“那瓶不行,爹都舍不得喝。”穆星回答道。

“就那瓶!”孟柯的声音更大了,“现在师傅没回来,我就代表师傅!他一天没回来我就代表一天。他一秒没回来我就代表一秒。你他妈愣在那干什么?今天咱们就把它喝了,这里我说了算!”

穆星把酒和三个杯子拿至桌前。孟柯一把夺过,用后牙咬开瓶子的封口,摆上杯子,满满地灌满三大杯。

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启明面前:“把它喝了。”

启明拿起酒杯喝掉了。

孟柯又把另一杯推到启明面前:“这杯也喝了。”

“好了行了,师兄。”穆星拽孟柯的胳膊。

孟柯把手一摆:“这事你们女人别管。”

启明用两只手攥起酒杯把酒喝掉。因为喝得太急,他“咳咳”咳嗽了几声。

孟柯哈哈大笑起来,很快又收敛起笑容,把最后一杯酒推到启明面前:“这杯也喝了,事就算完。”endprint

穆星很害怕,她怕出事。她发现启明在看他,于是她也抬起头看他。她看见启明满眼都是泪水,浑身因激动而抽动。启明在哀求她。她下定决心,必须阻止孟柯。

“够了!”她站起来朝孟柯吼道,一把抓起酒杯一口喝掉了。

“臭娘们,拦什么事?老子是在帮你!”孟柯噌地跳起来,把穆星推搡到一边。

穆星并不在乎孟柯比启明壮、比他强、比他能说会道、比他会讨父亲的欢心,她只是在想自己必须阻止孟柯欺负启明。她为了保护启明,站到孟柯面前与他大吵。这倒不是说她还把启明当作爱人,或者有一丝一毫谈恋爱时的感情留存。或者说,穆星清楚地知道,她从未爱过启明。她是看到启明只愿意与自己独处,就认定自己有义务与启明谈恋爱,与他做爱。她从未拒绝他的爱情,她从未拒绝他对她感到厌烦后将她抛弃。她也从未拒绝其他人比如孟柯对她的追求。她从不拒绝别人,从不拒绝自己的内心,就像启明从未拒绝自己不愿和他人接触的内心一样。

孟柯发怒了,他抓住穆星的头发往桌子上撞,对她拳打脚踢,说他们都疯了。

穆星的额头磕出了一个口子,流出大量的血。她忍受着孟柯的殴打,竟心安理得起来,似乎因她受的这巨大痛苦,让她与启明之间总算有了一个了结。只不过,她将很快意识到,她与启明的牵连很快就将了结,但还不是此时此刻。

在她的意识已开始模糊时,她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比如玻璃破碎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瓷碗和筷子破碎的声音,某种尖利的东西刺入某种柔软的东西的声音,某种沉重的东西倒地的声音。她感到砸在她身上的孟柯的拳头消失了。她抬起头,从散乱在眼前的头发间看见瘫倒在地的孟柯。他仰面倒在地上,满脸是痛苦和困惑,正面心口上插着半个酒瓶子。瓶子底被敲碎了,尖利的部分插进了他的心脏。他的身上、身边地上满是血污,还有一地的碎瓷片、玻璃片。

孟柯死了,启明杀死了他。启明站在原地许久。他一开始不说话,不笑,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什么似地,开始咧嘴笑了,一开始是小声地笑,最后是哈哈大笑。

他一边止不住地大笑,一边朝地上的尸体骂:“傻逼!傻逼!你不配!你不配和穆星在一起!你连和她说话都不配……”

他笑了很久,也骂了很久,似乎永远不愿停止,直到他累地说不出话来,瘫坐在地上,嘴还在无声地不停地嚅动。

穆星并未立刻反应过来,她瘫坐在地上,只是听着他的笑声和骂声。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她爬过去,越过一地的血和尸体,爬到他面前。

“我们必须把孟柯埋了,在爹回来前。”穆星对启明说。启明恍惚地点点头。

处理好现场后,他们找出铁锹,把尸体抬进面包车,他们关上厂房的灯,开车出了维修厂。他们经过一路上无数个荒凉之地,来到一块遥远且更加荒凉的地方停下。一路上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那时夜已深了。没有云的天空中,挂满了闪烁、颤抖着的星。他们站在漫天星光下的杂草地上,从车里拿出铁锹,在地上挖下一个深坑,把孟柯的尸体放进坑里,再把四周的土铲下填实整平。他们干了足足三个小时才干完,干完后他们并不觉得很累,但还是打算休息一下,于是两人并肩坐下,就在埋葬尸体的边上,那里已成了一个微微隆起的新翻的小土堆。雨后的凉爽并没有完全散去,冰凉的带有咸味的风吹拂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感觉很舒服。他们彼此之间有太多想要对对方说的话,但最终提到的,只是师傅回来后他们该怎么交代这一件事。他们争论了一會儿,就又陷入了沉默。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在今夜,连虫子都沉默了。

他们看见杂草间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积水坑,水坑泥泞不堪,但在深夜里全然看不见肮脏,却因为天上星光的反射显得明亮洁白。他们就看这水中的星辰,沉默着,看了好久都不打算离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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