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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闭不上眼睛

2017-09-09阿宁

上海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刘丫头养老院

阿宁

1

养老院里有一股儿味儿,护工天天擦,桌子椅子哪儿都干净,再闻还是有味儿,是焚香和馊臭味儿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人叫养老院味儿。

整栋楼是院长的产权,一层出租做了超市,二三层是养老院,三楼楼顶装了铁栏杆,就是老人们的活动场地。十一点半都从楼顶下来吃午餐。

一百二十个老人,每天都有不肯吃饭的,其中七个围着31床老鲁,老鲁不吃他们都不吃。老鲁花白头发、双眼皮、眼睛里闪着一丝狡黠,院长想像他七八岁时是个顽皮小子,一眨眼就有坏点子。院长问:你们怎么不吃?

老鲁不说话,看一眼29床。29床说:米饭里净是沙子。院长说:我跟你们吃一样的饭,怎么没沙子。29床说:给你的米饭里没沙子。院长说:那我吃你们的。七个老人,每人从碗里拨一口米饭给她,她端起来就吃,说:咱们是从超市里进的七河源大米,没沙子,吃吧!老鲁端起碗,七个老人一起吃起来。这成了饭前的一个仪式,几乎每天如此。

从活动大厅进入西边走廊,18号房间两个老人不吃,问他们为什么。35床说:我老伴儿一会儿给我送饭。院长说:你老伴儿前年就去世了,你忘了?这么说很残酷,不这么提醒她会一直等着老伴儿。告诉了她,她也没显出多痛苦,拿起碗就吃。看35床吃了,36床也跟着吃。

132床在哭,问她哭什么,她说:想我妈。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想妈,院长的心柔软起来,她拉住老人的手说:我也想我妈。132床说:我妈跟林徽因是同学。

院长说:你妈知道你活得好,她才高兴。她想看见你吃饭呢,吃吧。132床眼泪汪汪地端起了碗。在132床的床头,院长发现了一块黑色的东西,仔细看了看,是大便,已经干了。她喊:小刘!院长指了指那块污物,小刘慌着拿出抹布,低头清理起来。

从楼道顶头往回走,走到43床,看到老人穿得整整齐齐的,眼前放着一碗米饭、一盘菜。院长问他怎么不吃,老人说:我儿子一会儿来接我。这个老人比较难劝,院长冲小刘招招手,说:喊老丫头过来。

老丫头四十多岁,坐轮椅,他从七岁起就没有站起来过,父母死后,他靠低保生活。院长听说后把他接到了养老院。他对院长说:院长,我想给咱们养老院写个歌。院长说:好呵。对43床说:你看,老丫头有才吧。43床沉着脸不置可否。院长说:老丫头,你跟43床一块儿吃饭,让他多吃点儿呵!老丫头入院时,院里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老丫头觉得特有面子,只要院长交给的任务,他总有办法完成。

院长从二楼走到三楼,不吃饭的已经都拿起了碗筷,从三楼下来,护工潘嫂悄悄走到她跟前说:院长,明天我不来了。

院长说:怎么,我对你不好?

潘嫂说:不是不是,我知道您对我好。

院长说:那你还给我添什么乱,你看我省心是不是!院长以前跟潘嫂住一个小区,她男人死后把她招到养老院,所以说话也不客气。潘嫂憋了半天,说:要不,你把我调到三楼吧!

院长问:为什么?潘嫂红了脸:我不想管37床。再问,什么都不肯说了。院长走进19号房间,看到37床正在梳头。院长说:宁姨,怎么还不吃?

宁姨说:小刘给我买绿豆饼呢,我从小爱吃绿豆饼。

宁姨大家庭出身,一副大家闺秀范儿。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擦一种不太贵的护肤霜,身上有股清香味道。她的母亲跟林徽因同学,父亲原来是国民政府的副司长。132床说她妈跟林徽因是同学,其实是跟她学的。院长问:宁姨,咱们这儿怎么样?

宁姨说:好着呢,我挺喜欢。

院长说:不想回家了?

宁姨说:不想。家里四个孩子,谁也不理我,这儿好。

院长又问:潘嫂怎么样?

宁姨说:挺好的,手脚利索,干活勤快。

院长不解了,宁姨对潘嫂评价很好啊!离开37床,看到潘嫂在走廊尽头等着,她招了招手,潘嫂过来。院长说:宁姨夸奖你呢。潘嫂撇了撇嘴。院长说:你先干着,下个月把你调到三楼。

2

护工小刘轻手轻脚地上到二楼,手里托着一包绿豆饼,饼下面压着一支含苞欲放的花。老人们已经午睡,潘嫂看到他后扭脸进了56号房间。小刘走进19号,把绿豆饼放到宁姨面前,花斜插在绿豆饼上。宁姨幸福地看了他一眼。小刘扭头看了看沉睡的38床,冲宁姨摆了摆手离开了。他离开房间时,看到潘嫂的身影在走廊里闪了一下。

护工小刘三十九岁,二十六岁那年他跟同学在外面喝酒,回家路上碰到几个小痞子在街头纠缠女孩子,女孩子喊:我哥来了,哥,快救我!小刘看了看不认识,想走开。女孩子又喊:哥,他们欺负我!女孩子穿着短裙子,上衣露着两个膀子,不像正经人家的孩子。小刘不想惹事。就在他转身想走时,女孩子挣脱小痞子跑到他跟前。一个小痞子追过来,冲着小刘亮出了刀,另一个走到他身后拽那个女孩子。小刘没处可躲,只好问:怎么回事?女孩子说:我要回家,他们追我。

二十六岁的男人总有些血性,看着冲他亮出的刀,他说:这是我妹妹。持刀人说:你妹妹?今天就给你当一回妹夫。小刘一边往后退,一边用手护着女孩子,路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树,退到树跟前他把女孩子推到树后,自己迎着刀站着,刀冲着他刺过来时他用手挡了一下,刀顺着他的右脸穿了过去,削掉了他一塊儿耳朵。

一看到血他就不害怕了,手一抬,照着对面小痞子的裆部踢了一脚,小痞子疼得蹲到了地上,他上前夺过刀,冲着朝他扑来的另一个小痞子刺过去,刀穿透前胸时有一种畅快感。小刘拔出刀,回身给了蹲着的一下。再看那个女孩子,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最糟糕的是看到死了两个人,女孩子不肯承认小刘是在救她,事情就成了他跟人为了争夺女孩子打架。路边有行人看到了经过,小刘不知道谁给他作过什么证,结果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他从监狱出来时父母都没有了,一个癌症,一个心脏病,其实是为他愁死的。没有工作的他找到春辉养老院,当初他被判刑时市里曾经有过传言,知道他是冤枉的。养老院实在是缺男护工,院长壮着胆子把他留下了。他脸上那道疤挺吓人的。endprint

他在监狱里养成了轻手轻脚、随叫随到的习惯,不论谁喊他都答应,答话时身体站得笔直。他特别能干活儿,上班第一天就把所有墩布洗了,他穿一只大雨靴,把脚踩在水盆里一下一下地踩着墩布,据说这是从监狱里传来的投墩布方法。十七把墩布,头冲上在阳光下晒着,院长看见了墩布原来的颜色,觉得留下他对了。

小刘没家,只好住在养老院,别人上八小时班,他上二十四小时,半夜里只要一听到动静他就过来了。他不用人吩咐,总能找出自己该干的事儿。

潘嫂时间不长就张罗给他说亲。小刘摇头:我要什么没什么,谁肯跟我。潘嫂说:说不定就有人愿意找你这样的,什么都有的,反而过不到一块儿。小刘红着脸说:我不找,春辉养老院就是我的家。

院长说:我看你们俩就挺合适,还介绍别人干什么。潘嫂脸腾地红了,说:瞧你,说什么呢!院长认真了,说:你就该找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他没孩子,肯定对你孩子好,他没房,当然得住在你家依靠你,将来对你对孩子还能错得了?

潘嫂不说话。

院长猜她心动了,又说:你看他身体壮得跟牛似的。说着院长拍了拍她肩膀,那意思很暧昧。潘嫂过来人,明白院长说的是什么,红着脸说:人家怎么肯找个再婚的。

院长说:你以为他还想找大姑娘呵?回头我跟他说。

潘嫂心里渴望满满的,一直等着结果,院长却没了下文。

潘嫂消瘦了,渐渐有些躲院长,见了小刘也很少说话。院长觉得潘嫂要走跟这有关,她得出一个结论:不能在养老院做媒。

3

午睡是养老院最安静的时刻。老人们有晚上失眠的,却没有中午失眠的。

56床的老丫头不睡,他前半生是跟收音机一起度过的,从记事起就在炕上躺着,父亲对这个站不起来的孩子很失望,从不理他。他娘不时过来看一看他尿了没有。他的炕头常年放着一个夜壶。拉屎时让人抱到屎盆子跟前。

他想像力奇好,上过黄山,去过张家界,到过克拉玛依,进过布达拉宫,都是在收音机里听来的,收音机只要播一遍,他就觉得真去过一样,好像连巴格达都去了。

国内的歌星他没有不知道的,听一句,就知道这歌是谁唱的。收音机里有谈创作的节目,他听了觉得自己也能创作。自从进了养老院他就想,我为什么不也写一首歌,自己写,自己谱曲,自己演唱。

来到这里,他说了比以前四十年加起来还多的话,养老院给他配了个轮椅,他用绳子把轮椅绑到床边,这样他就能自己挪到轮椅上,自己摇着轮椅到各个房间。甚至别人午睡时他也愿意在走廊里来回走,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记住每一个人熟睡的样子,觉得每一个人对他都有意义。

他打算从这里的睡眠写起,踏实的睡眠,没有噩梦的睡眠,他看见灵魂从熟睡的身体上飘起来,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他还觉得,这首歌应该写笑。养老院里有多少笑声呵!自从到了这里,他笑得比以前四十年加到一起都多。

他常常半夜里哭,白天一脸笑容的他,到了夜晚悲从中来,回想起小时候娘搂着他睡觉的情景,娘粗粗拉拉的手在他身上抚摸。这么一想就抽泣起来。开始低声抽泣,后来不能控制地放声大哭,护工小刘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小刘说你一哭我也想哭,不过我早没泪了。院长赶过来:老丫头,你怎么又哭。

老丫头说:院长,我想我娘。

老丫头现在是百万富翁。城市扩大,他们村成了城中村,去年拆迁,他家原来的房子政府赔偿了九十七万,深夜里一想起这笔钱他就难过,这钱他娘一分没花上,他住这么好的房子,睡席梦思,房间里有厕所,吃饭有人送来,吃完了有人把碗筷拿走,这不是享福吗?他娘洗了一辈子碗,把手洗得满是裂子,如果娘过一天这样的日子,他也能睡着了。

院长说:下辈子我还办养老院,到时候再接你娘到我的养老院里住,现在别哭了。

老丫头止住了哭。

没见面时院长以为老丫头是个女的,见了才知道搞错了。她对老丫头有特殊感情,她的儿子跟老丫头岁数差不多,只是有些轻微弱智。她三十岁时,她儿子六岁,有一天,儿子悄悄走到她跟前说:妈妈,爸爸跟阿姨打架。她怔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问:是吗?爸爸跟哪个阿姨打架了?

儿子说:小惠阿姨。那时她在市里开了一家饭馆,小惠是饭馆的领班。院长问儿子:怎么打?儿子指着屋里的沙发说:爸爸把阿姨压在这里。院长明白了,问:他们看见你了吗?

儿子摇摇头。

院长说:好孩子,咱们以后不看大人打架,好不好?

儿子点点头。

时间不长,院长把饭馆转给了别人,小惠跟着饭馆,丈夫跟着她。再后来院长发现是丈夫偷偷买下了饭馆,她跟丈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开了一家儿童用品商店。再后来儿子大了,她把儿童用品商店转让了,建了这所养老院。本来是想给儿子找一个归宿,前几年儿子玩耍时用手无意中触摸了电门,等她回去时,儿子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觉得老丫头成了她的孩子,她用手摸摸老丫头的头,说:老丫头,睡吧。老丫头说:院长,我想写一首歌。院长说:想哭的时候,你就写吧!

4

43床是大学教授,教宋史的。他家里有几万册图书,根本不可能搬到这里。有一阵子他拒绝吃饭。院长跟他孩子说了情况,孩子赶过来劝。他有三个孩子,一个在美国,是医生;一个在上海,是一家德国公司的高管;来院里看望他的是最小的儿子,本市一家高科技公司的技术总监。听到他不肯吃饭,儿子拉住他的手流泪,他说:爸爸,要不我辞职吧!43床問:为什么?儿子说:院长说你不吃饭。43床说:我没有呀。儿子说:爸,你要是觉得委屈咱们就回家。我辞职,在家里照顾你。

43床说:我没委屈,我觉得这里挺好。

儿子放心地走了。到了中午,43床仍然不吃,他好像跟谁赌气似的,看着眼前的饭菜一动不动!有些老人听到过来劝他,他一律不理。除了院长他谁都不理。

只有老丫头能劝他。

老丫头摇着轮椅过来,端着碗在他跟前吃,还吧唧嘴。他笑了,说:你故意吧?老丫头说:我在家里哪吃过这么好的饭。你知道不,我小时候家里就没吃过馒头,棒子面窝头里还掺了红薯面。我们家做菜没放过油,后来光景好了,我娘做饭时用筷子在油瓶子里蘸一下,再把筷子放进菜里就算放了油。我操,他们说红薯面现在比白面还贵呢。endprint

老丫头的话让43床想起“文革”下放时的情景,他拿起筷子说:我吃过那种窝头。奇怪,我现在也觉得红薯面比小麦面好吃。老丫头说:操,烧得你。43床认真地问:什么叫操?老丫头想了半天,摇头:不知道,我小时候就听大人这么说,不知道啥意思。你说啥意思?43床说: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43床又不吃饭了。老丫头若无其事地端着碗吃,一边吃一边说:我知道啥意思了。43床问:什么?老丫头说:我知道操的意思了。43床说:你说说。老丫头说:你吃了饭,我告诉你。43床吃起来。

老丫头觉得这跟告诉不告诉无关,43床只是需要一个吃的理由。吃完了饭,43床说:你该告诉我了。老丫头俯到他耳边说了几句,43床笑了。他说:我养了三个孩子,没一个懂这话的。操,你要当我儿子就好了。

他真心希望有个像老丫头这样的孩子,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对大人是个灾难。他是自己跟孩子要求来养老院的,怕老了再来适应不了。

除了老丫头,他还喜欢护工小刘,他想听听小刘当年怎么杀人,有时提起话头小刘却岔开了。他想,小刘要是不杀人,又参加了高考,他愿意让小刘跟着他学历史,他是宋史专家,三个孩子没一个搞宋史的。

有一天他问老丫头:想不想学历史?老丫头说:我想写歌。他说:你要是学历史,肯定能学出来。老丫头说:我要写一首《春辉养老院之歌》。

5

37床又不吃饭了。

礼拜天她让孩子们接她回家,早上走的晚上送回来。回来后她不跟人说话。院长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不说。护工小刘轻声地在走廊里擦地板,38床在睡觉。院长看她似乎哭过,问:宁姨,跟孩子吵架了?

37床懒懒地说:没有。

第二天中午不吃饭,也是院长预料到的。37床在养老院里算是身体好的,总不吃饭恐怕要出问题。她不吃饭跟别人不一样,別人说不吃最后还是要吃的,她说不吃真不吃。

院长认定这跟她回家有关。她跟43床不一样,她的四个孩子没一个有出息的,为了她在养老院里的钱谁出,几个孩子还争吵过。院长每月少收他们五十块钱。院长问:38床夜里怎么样?宁姨说:没事。

38床是个老年痴呆病人,有时候清醒过来,就在半夜里坐起来跟人聊天,说得都是年轻时的事,她跟老伴儿是外遇搞到一起的,她受了处分男方也受了处分,后来他们结了婚处分却没有撤销,为此她耿耿于怀了二十多年。每逢她这样唠叨一晚上,37床就想回家。可是,儿女并不愿意她回去。

院长说:宁姨,就在咱们养老院住着吧,你看,咱们这儿多好,老丫头还要给咱们写歌呢,小刘多勤快,你在家里雇不上这么好的护工。

37床不说话,似乎在犹豫。

院长又说:要不,让小刘再给你买点儿绿豆饼去?

37床终于下了决心,说:我要结婚!

院长怔了一下,说:行呵,回头我给你物色个老伴儿。

决心一下37床立刻拿起筷子,她饭量很大,因为早晨没吃,中午更能吃了。院长喊:小刘,再给宁姨盛点儿。小刘又给37床盛了一份儿,说:姐,吃吧。

看到37床吃得那么香,院长满意地走了。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小刘怎么能叫37床姐呢?我都叫她宁姨,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

路过15号房间,她走进去,看到29床在哭。29床已经三天没大便了,这会儿他不吃饭不是因为看老鲁的眼色,是真吃不下。两个护工扶着他坐在便盆儿上使劲儿,脸都涨红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对潘嫂说:拉不下来。

潘嫂把他扶到床上。刚躺下,他又坐了起来,说:我要拉。潘嫂又把他扶进厕所。这么起来,躺下,折腾了好几次,潘嫂有些不高兴,说:你到底拉不拉,再不拉我走了。29床哭了,很委屈。

院长问:怎么了?潘嫂不说话。院长又问29床:怎么不高兴?她声音非常和蔼,这鼓励了29床。29床指着潘嫂说:她骂我。

院长说:真的吗?回头我说说她。她扶起29床:来,我扶你上厕所。咱们一块儿使劲儿!一、二,一、二……拉不下来是吧?先歇一会儿!

院长离开了房间,潘嫂追过来:院长,我没骂他。他来回折腾了十来回,说拉又不拉。院长说:给他掏吧,再不掏,明天更拉不下来了。院长喊:小刘,小刘。

奇怪,小刘以前一喊就到,这回怎么喊不应了?院长厉声喊:小刘!又转过身对潘嫂说:咱们都有老的时候。潘嫂明白这是在批评她。

院长进了办公室,小刘出现了。他问潘嫂:院长喊我干什么?

潘嫂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

小刘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院长戴着橡胶手套出来,说:走,给29床掏屎去。小刘接过橡胶手套,他当然不能让院长掏屎。

29床看见院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拉出来了。脸上有些得意。

小刘给他脱了裤子,裤子里都是粪便。他的粪便并不硬,应该是很容易拉的。潘嫂低声说:你看,我说他是故意的吧!

29床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小刘却不在乎,他觉得今天是个幸福的日子。他对潘嫂说:你不用管,我给他弄吧。他把29床的裤子换了,又给29床洗了下身。穿上新衣服的29床脸上漾起一层红晕,小刘轻声地问:姐,舒服不?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时,脸腾地红了。他把29床当成了37床,或者说他心里只有37床。好在院长和潘嫂已经离开了。

在他给29床清洗时,37床走进院长办公室。她脸色非常好,笑得跟孩子一样,她说:院长,你看,天天让你给我们操心。院长说:宁姨,你让我操的心最少。

37床说:那我以后怕得让你操心了。院长问:什么意思?37床说:我跟孩子们说了,我不离开养老院,就是他们接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儿女指不上,再好的儿女也不如老公,人家以前说得好,孝顺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院长看着37床通情达理的样子,想她为什么突然心情这么好。刚才明明还不肯吃饭呢,心里的疙瘩怎么一下解开了?她说:你说的一点儿不错,是这个理。endprint

37床说:院长,我想结婚。

院长怔了一下,说:好呵,我想办法给你介绍一个。

37床说:不用介绍,我们刚商量了,过几天就办事。

院长一脸笑容地看着她,有时候,她乐意跟这些老人开开玩笑,她说:儿女们在外面给你找的?37床说:我自己找的。

37床没离开过养老院,难道是在养老院里谈上了恋爱?会是谁呢?她没听说养老院里哪个人跟37床有特殊交往。八成是她一厢情愿。她说:你要是看上哪个,我给你撮合撮合。37床说:我们已经定了,他愿意,我也愿意。

院长说:你还没告诉我是谁呢。

你猜吧,肯定猜不到。37床得意地笑着。看她笑你就明白她真是大家闺秀出身,不是大家闺秀笑不这么单纯。院长装出使劲儿想的样子,她首先想到了一脸鬼点子的老鲁,她说:是老鲁吧?

37床说:他可不行,心眼儿太多,把你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呢。院长又说:那就是43床。43床眼里有谁呀?人家是大教授,养老院里的人他一个看不起。

院长拍着腿说:我知道了,肯定是125床。37床撇着嘴:那是个小心眼儿。院长又说:那就是29床。37床又撇嘴:我能看上他?连个屎都拉不出来,我嫁给他还得天天给他抠屎呢。

院长笑了:宁姨,我真猜不出来了,你自己说吧。你看上谁我都高兴。37床压低了声音,说:是咱们小刘。

院长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她竭力让自己镇静,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认定宁姨是跟她开玩笑,她问:小刘多大岁数?37床说:下个月四号就四十岁。我比他大二十九岁。

院长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笑,说:宁姨,你可真行!你那方面还能行吗?

什么?

人家可是童男,壮得跟牛一样,你受得了?37床说:我好着呢。

6

院长把潘嫂叫进办公室:说吧。潘嫂明知故问:什么?院长说:为什么要调到三楼。潘嫂说:我跟37床合不来。院长冷笑,说: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说,宁姨自己都跟我说了。

潘嫂说:我真什么也没看见,就是看见宁姨喂小刘吃肉来着。看到院长一脸不罢休的样子,又说:还有一回看见小刘在宁姨怀里,吃,吃……院长说:吃什么?潘嫂脸红了:吃奶。院长说:又不是吃你的奶,你脸红什么,人家都不脸红。

潘嫂说:别的我真不知道了,你问38床吧。潘嫂说完要走,院长招手让她停下:38床不是天天睡觉吗?潘嫂压低声音:她常醒着,我看她醒了其实一点儿不痴呆。

院长想这事该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宁姨的孩子。想了想,决定先把这事压下来,本来要把潘嫂调到三楼,现在改了主意,决定把小刘调到三楼。

她跟小刘说的时候,小刘有些迟疑,不过还是答应了。37床知道了却不干,找到院长说:你要是调小刘,我就不吃饭。院长说:三楼的小黄不愿意伺候那两个癱痪的,非要到二楼来。37床说:院长,我拿你当亲妹子跟你说心里话,你不能拆我的台。我就让小刘伺候,别人我不干。院长说:雇上能替小黄的人,我再让小刘下来,好不好?

院长发现她的办法行不通。小刘二十四小时在养老院,随时可以到37床这里。他虽然调到了三楼,37床床头每天仍然有新鲜的绿豆饼。37床再见了院长,别过脸故意不理她。院长从19号房间出来,活动大厅里的老人都偷偷看她,他们猜测她有多大决心。

院长竭力让自己笑,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老丫头摇着轮椅走过来:院长,你说我要是编一首歌,该从哪儿写起呢?看到院长一脸茫然,他又说:该先写咱们养老院什么?院长说:写一写咱们养老院的精神。这回轮到老丫头茫然了:什么是咱们养老院的精神?

院长一时说不上来,说:你慢慢体会吧。她说这话时显得特别疲乏。她管的老人谈上了恋爱,比她自己谈恋爱还累心!

院长走远了,老丫头摇着轮椅来到22号,一进门就对43床眉飞色舞地说:知道了吧?

43床正在想一个宋代制酒业的问题,这是从《金瓶梅》里对喝酒的描写想到的,他记得宋代有几部制酒著作,一个是苏轼的《东坡酒经》,一个是朱肱的《北山酒经》。老丫头问的什么,他没听清,他问:你说什么?

老丫头说:院长把小刘调到三楼了。43床说:这又不算新闻。老丫头说:你知道为啥不?43床不屑于探讨这类问题,他问:看过《金瓶梅》吗?

老丫头听都没听说过。

43床说:《金瓶梅》说的不是性,说的是经济。那个社会出现了西门庆这样的人说明经济太发达了。老丫头这回听懂了,又听不完全懂。他觉得43床真有学问。

43床又说:西门庆是经济发达的产物,经济总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有各类新人物出现。不过,他们也只是阶段性的,你慢慢就明白了。

老丫头对43床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把轮椅靠到43床的床边,43床却不再往下说了。老丫头说:宁姨瘦了一圈儿。43床看了看他。老丫头又说:我觉得她挺可怜的。以前听人们说相思,大概就是这回事了吧?

43床不答话。他好像收音机,突然没电了。

老丫头说:你是不是天天在宋代活着?

43床说:你觉得活在现代有意思吗?

老丫头问:宋代有养老院吗?

这话还真把43床问住了。过了半天,迟疑地说:应该有吧?史书上有记载。我记不住了,要是以前,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丫头说:哪个朝代都有老人。43床说:不过那时男人能纳妾,原配老了,妾还年轻,自然可以照顾他。老丫头说:还有像我这样的人呢。43床说:也是。我想起来了,苏轼在杭州当太守时,就建了一个很不错的养老院。

43床为自己记忆力的恢复得意。老丫头调皮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特想生活在宋代。43床说:可惜我没有,要能生活在宋代,我一点儿不难过。

43床说着眼睛盯着门口,老丫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护工小刘拿着扫帚一晃而过,老丫头摇着轮椅追出去,见小刘又进了37床的房间。endprint

7

37床用手抚摸着小刘的后背。灯光从走廊照射过来,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到37床脸上,她的脸镶了一层亮亮的白边。

38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见37床的手忽明忽暗,一会儿在小刘背上抚摸,一会儿搂着小刘的屁股,小刘显然正伏在37床身上,38床脑子异常清醒,她一声不吭。她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和丈夫在农机配件厂仓库里拥抱的情景,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丈夫根本没法儿离婚,她的背下铺着一张很大的绿色帆布,丈夫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紧张、冲动、快乐,随着丈夫的节奏发出听不清楚的呢喃声。

37床喃喃地说:孩子,你渴坏了。

床摇动起来。

38床像年轻时听房一样,为他们的话感动。

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刘侧过脸,发现了黑暗中睁着的眼睛,在朦胧的光影里,38床的眼睛显得很大,很明亮。小刘停止了动作,37床问:怎么了?

小刘说:没事。

38床听见37床说:孩子,你渴坏了,姐以后再不让你渴着了。

38床想笑,眼泪却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屋里的灯亮了,小刘凑到38床跟前,看到她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有一道泪痕。37床问:你开灯干什么?小刘说:我觉得她醒了。37床说:没有,她睡得好着呢。

小刘又关了灯,坐到37床跟前。37床擦着他脸上的汗,问:累不?小刘说:不累。要是在家里,我能再来一回。37床叹了口气,说:下个礼拜咱们把事办了,你来多少回都行。

小刘说:他们同意吗?

37床坚定地说:我说同意就同意,是我养活大他们的,我是他们的妈。

小刘不太相信,他说:姐,我走了。

他拉了拉37床的手,37床攥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小刘说:姐,三楼还有活儿等着我呢。他回过身冲37床做了个亲吻的动作,37床没看见,38床看见了。

38床坐起来。

37床说:你醒着?

38床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前面,她觉得丈夫就在前面冲她招手。

37床又问:你看见什么了?

38床仍然没有反应,两眼直望着前方。她的目光穿过岁月,看到丈夫把一张巨大的帆布铺开,她坐在帆布中间,丈夫爬过去,一把就把她推倒了。仓库的屋顶上结着许多蛛网,屋子的大梁上爬过一只小小的老鼠,一转身就不见了。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37床坐起来,听见她说:什么也不如两口子好呵。

37床又躺下了,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38床说:我眼睛不瞎,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我老头子走过来抱住我说,谁也打不散咱们。我说,要不咱们算了吧!他说,这时候算了还不如当初就不好。我说,他们要处分你呢。他说,处分我也不怕,留党察看我也不怕。我就爱你。

他就像一个锅盖,盖在我身上。我這锅饭让他一盖就闷熟了。我离不开他,别人在我眼里都不是男人,他们闷不熟我这锅饭。我什么也不要,就要他。没了他我什么都没了,有了他我什么都有。你说,这算什么?

随着她的话,37床戒备消除了,她说:爱情。

38床说:对,爱情。

37床说:我离不开小刘。这孩子不容易,都快四十岁了还不知道女人怎么回事儿!铁石心肠的看见他的眼泪也该化了。他坐了十年牢,根本就是冤枉的,他这会儿有了养老院,养老院是家么?不是。养老院不是家,再好的养老院也不是家。养老院里要是有了他的女人,就是家了。你说是不是?

38床躺下了。

37床又说:我跟孩子们说我要结婚,四个孩子说我疯了。他们问我跟谁结,我不告诉他们。我怕他们对小刘不好。我跟院长说,院长把小刘调到了上面。我总是怕,怕我们的事儿没结果。现在我不怕了,我要结婚。我就喜欢小刘,谁也拦不住我,明天我就跟孩子们摊开了说,你说对不对?

38床不说话。

37床走到38床跟前,想推一推她,看到38床已经睡着了,口水流到枕头上。37床觉得心里很难受,她有了一个同谋,一个短暂的同谋,想听到这个同谋的鼓励,这人却不省人事了。

8

小刘从19号房间出来,先进了28号。他要等院长经过时,再从28号房间出来。老丫头刚刚睡着,听见门响睁开眼问:谁呀?小刘说:是我,小刘。老丫头问:去看宁姨了?

小刘点点头:我看见院长在那边。十年的监狱生活,使他身上所有感觉都特别敏锐,那边脚步一响就知道院长过来了,他总在离院长不远的地方。老丫头说:院长不该把你调到三楼。

小刘说:她让我去我不敢不去。你没睡?

老丫头说:我睡不着,我想给咱们养老院写一首歌,叫《春辉养老院之歌》,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小刘说:写吧,你能写。老丫头说:听别人的歌觉得不难,自己写又觉得挺难的。小刘说:你为啥不写一写我?写一写我吧!

院长脚步响过来,她先到19号房间看了看,见37床和38床都睡得很安静,从19号房间出来,又往这边走。小刘等她快到时从28号房间出来,轻声喊:院长。院长吓了一跳,说:你怎么在这儿。小刘说:我跟老丫头说句话。

院长脑子转着,觉得这里边有名堂。37床睡得那么安静,小刘却在老丫头屋里。这里面有事儿,只是她弄不清楚。她知道小刘和宁姨不会罢休。

她说: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小刘走进院长办公室。院长指了指椅子,说:坐吧。小刘用半个屁股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从一进养老院,院长没让他坐过,现在让他坐是不祥之兆。他不是尊敬院长,是觉得站着更安全。

院长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宁姨说的话小刘可以完全不承认,宁姨说他们已经四回了,这让院长好奇。他们是在哪里?总不能在房间里吧?38床是个大活人呵!

她想挑明了问,又觉得真挑明了小刘和盘托出,难题反而成了她的。现在各式各样的婚姻并不新鲜,有二十多岁女孩子嫁了七八十的,也有三十多岁男人娶了六七十的,什么都有。不过,她还是想教育他一下。endprint

她想了好几种方案,现在决定先不挑明,只从他的称呼入手。她说:小刘,你怎么能这样呢!太让我失望了。

小刘站直了身体。

她又说:你多大岁数了,还不到四十。宁姨多大岁数,七十了。你怎么能叫她姐呢?

小刘以为院长要跟他谈那事,听到她说称呼不对,放松了。院长说:宁姨的岁数够当你的妈了。你明白不?后退三十年,你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她还抱着你呢。你怎么能叫她姐。我们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宁姨,这是对老人的尊重,咱们养老院是个讲道德的地方,咱们得知道敬老,明白不?咱们是人,不是畜牲,畜牲才没大没小呢,你看电视里演的畜牲,他们没大没小,还乱交乱配呢。

小刘听出院長话里的意思,心里不服气。

院长继续说:你知道宁姨孩子多大了吗?比你岁数都大,你见了他们得叫哥,你怎么好意思拿你哥的妈当姐。你不怕别人笑话,咱们养老院还怕被笑话,你不觉得可耻,春辉养老院还觉得可耻。我本来不想管你,不管你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这么胡闹下去咱们养老院还有人愿来吗?就是有人愿意来,咱们还好意思收人家吗?

小刘一直低着头,现在他把头抬起来。他说:她让我叫姐。

院长训斥道:她让你叫姐,你就叫姐吗?她老了,糊涂了,你也糊涂了?

小刘说:她不糊涂,她心里清楚着呢。她愿意让我叫她姐,她说叫姐亲。

院长说:什么叫亲?叫姨就不亲了?

小刘说:叫姐能办叫姐的事儿,叫姨不能。

院长咄咄逼人:什么叫能办叫姐的事儿,你跟我说说。

小刘张了张嘴,蹲在地上哭起来。看着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院长心有些软,也许这一切真的不怪他吧?他看着挺老实的。她能感觉出来宁姨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一个从来没有沾过女人的男人,其实挺容易被拉上床。

她说: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咱们养老院的员工。当初让你来的时候我是顶着压力的,人家都觉得你靠不住,明白不?你要给我争脸,明白不?

院长抬起头,看见37床站在门口,她的背景是黑色的,办公室里的灯光照到她脸上,脸异常苍白。

小刘站起来。他没有回头,并不知道宁姨来了,只是冲着院长说:院长,我还有什么?从监狱里出来我还有什么?爹没了,妈也没了。远房的几个亲戚躲得远远的,我走在街上一个人都不认识。我知道什么是姨,什么是姐。她让我叫她姐,我乐意这么叫。姨到处都是,姐只有一个。我什么也不要,只想有个家。有了姐就有了家,姨说来说去还是姨,你们都能拿她当姨,我缺的不是一个姨,缺的是家。

门口,37床泪流满面。

小刘又说:你收留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我在这世上没对不起过别人。他们拿刀冲着我捅,我只有两条路,要么捅死他们要么自个儿死。我捅死他们不对,自个儿死就对了?院长,我现在出来了,我想好好活。我对老天爷要得不多,给我一个姐我就能活下去。

院长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9

43床夜里睡不着,他对宋代的养老制度产生了兴趣,想写一篇关于养老的论文。

记忆时断时续,有时什么事都想得起来,有时痕迹全无。因为没书他越发睡不着,一遍遍回想史书里的内容,为记忆力衰退沮丧。依稀记得南朝梁武帝时就有养老院,不过当时叫“独孤院”。到了唐代改叫“悲田院”,是一种救济与养老并行的机构。真正的养老院到了北宋才有,叫“居养院”,收留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那时老人的标准是五十岁,人到了五十已经老态龙钟了。

跟大岁数搞历史的人一样,他总觉得当下的一切不如人意,比如这个养老院的房间就该交给用户设计。孩子曾想把他送进一家会所型的养老院,可惜已人满为患。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只想把22号房间靠墙都摆上书架,中间放一张写字台。这么一来房间就小了,不过可以把两间房打通变成一间。他愿意付养老院比现在多两倍,甚至三倍的价钱,只要把他的房间变成一个书房。

天快亮他才睡着,很快被一阵声音惊醒,人们说话声音很大,带着焦虑和烦躁。43床以为是哪个房间死了人,后来听出来,是有人被家属接走了。

老丫头摇着轮椅进来,说:小刘,小刘惨了。43床说:我想回家。老丫头说:你也想走?43床说:我想把家里的书搬到这里。老丫头问:你家有多少书?43床说:大概几万本吧。

老丫头瞪大了眼,他想像不到一个人能有几万本书,把几万本书搬到养老院是什么样子。他说:院长肯同意?43床说:我给她钱。要不这些书我不要了,我的孩子没一个搞历史的,还不如捐给这里。

老丫头说:宁姨走了,她的孩子肯定不让她回来了。她说要跟孩子摊牌,我看小刘这回惨了!43床说:我要是死了,书还能让大家看。老丫头说:宁姨说上个礼拜她跟孩子说要结婚,没说跟谁结,这回她想把话全说出来。你跟院长说什么事先看看院长的脸色。

43床走到院长办公室,看到院长果然铁青着脸,他扭头走开了。

到了中午37床还没回来,院长有些焦急。下午五点还不见人,小刘不时往19号房间张望,院长脾气暴躁,动不动训斥潘嫂。晚上宁姨仍然没有回来,院长给她家打了几次电话,一直没人接。到了晚上十点半,听见下面一阵脚步响,几个人扶着宁姨上了楼,宁姨额上有一块血迹,被纱布简单包扎了。他们直接冲进19号房间,那些人看见院长连招呼都不打。

小刘从三楼走下来。院长冲他打手势,让他不要下来,小刘一步步退到楼上。他在三楼楼梯边的阴影处朝下张望。宁姨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来到院长办公室,一进去就把门关了。院长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我们想见一见那个姓刘的。院长问:是护工小刘吗?宁姨的大儿子说:就是他。你让那孙子出来。我揍扁他。

院长说:他出去了。

宁姨的女儿说:回来你告诉他,别想打我们家主意。宁姨女儿头上顶满了一圈一圈的卷发,她嗓音尖厉,声音像刀子在空中划过。她用一根手指在院长眼前比划着: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一个劳改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院长说:你们坐下说吧。宁姨女儿指甲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还有一些银色的斑点。endprint

宁姨女儿说:我们不坐!我们嫌这儿脏,你们这儿什么污七八糟的人都收留,连劳改犯都成了员工。

“咣”地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宁姨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宁姨女儿说:妈,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宁姨说:走!宁姨大儿子说:我们就跟院长说几句话。宁姨说:再不走,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四个儿女匆匆撤退。他们下楼时小刘往阴影里退了几步,他听见那个女儿对院长说:过几天我们还来,这事儿没完,我们饶不了他。

他们下了楼,宁姨快步走到院长办公室的窗前,一直看着他们上了出租车。小刘在身后不远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宁姨一扭身看见他,走过去紧紧拥抱他。

凑过来的老人们躲到一旁,他们远远看着宁姨,见宁姨肩膀颤抖着,一阵压抑的呜咽声隐隐约约传来。老人们有些伤感。

小刘扶宁姨回了19号房间,远远看去像一个孩子扶着母亲。宁姨依偎着他像妻子依偎着丈夫,她一只手紧紧攥着小刘的胳膊,生怕小刘离开她。她说:我要结婚!

小刘扶她躺下,激动过后她身上没了力气,刚躺下她又坐起来,拉住小刘的手说:下个礼拜咱们就结,别怕,一切有我。小刘说:你先睡吧。小刘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就在他想离开时她忽然拉住他的手,说:别离开我,你就在这儿坐着。

小刘坐下来。

她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这儿。你守着我。

38床倏地坐起来,指着宁姨说:好,好。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不,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只要你心不变,我心就不变。不管多少人反对,我也要跟你在一块儿,我什么也不怕,我妈说不认我这个闺女,不认就不认,为了你我敢不认我爹妈,让别人说我吧,死我都不怕还怕别人嚼舌头?

本来要回房间的老人们停下脚步,他们在走廊里听着,听见的声音不是37床的,是38床。院长快步走过来,38床的声音像一个女孩子,口气坚决、热切、急不可待,她说:我知道人们说我什么,说我不要脸,给家里丢了人。我就是不要脸,为了你,我命都敢不要还要脸干什么,人是为心活着,不是为脸活着。大不了咱们死,死咱们也要死在一块儿,他们不就是怕咱们成吗?死咱们也要成。死了咱们也做夫妻。

院长在门口朝着老人们挥一挥手,老人们回了房间。

小刘关了灯,黑暗中他坐在宁姨身旁,紧紧握着宁姨的手。宁姨的手细而有力。他抬起头,看到38床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炯炯的光亮。

他说:你是说你以前的事吧?

38床躺到了床上,她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小刘想再跟她说话,她已经打起了呼噜。

院长上了三楼。小刘在宁姨身边,三楼少了一个值班的,她只能自己亲自去。她轻轻地在走廊里走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听。这一份安静,是她最珍贵的财富!她觉得好累好累呀!

10

43床失踪了。

一清早,潘嫂端着煎蛋油条和小米粥来到22号房间,床是空的,开始以为他上了厕所,潘嫂从别的屋返回来,看到饭菜仍然在桌上摆着,人却没了。

潘嫂把二楼各个屋间都找了,又到三楼找,哪儿都没有。

二楼往下的楼梯口有人守着,问值班的,值班的说43床的确来过,想出去,没给他开门。潘嫂只好报告院长。院长昨夜一直在三楼,早晨有了接班的她才回到办公室。潘嫂推醒了她,她只听了一半儿就从沙发上爬起来,说:快找!

楼上楼下又找了一遍,仍然没有。院长说:难道他飞了不成。

一个飞字提醒了潘嫂,她说:是不是上了楼顶?院长带着七八个员工上到楼顶,没有踪影。有人发现左边栏杆上拴着一根绳子,再往下看,绳子一直顺到了楼下。院长和几个员工往楼下跑,转到楼后面,看见那根绳子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正是43床。他从楼上拽着绳子爬下来,显然累坏了。

救护车飞驶而来。

院长和两个员工送他去了医院,剩下的护工回了楼里。楼里也不清静,四个老人拉了裤子,三个尿在了床上。一个房间的暖水瓶摔碎了,“嘭”地一声吓了人们一跳,还有一个老头在厕所里摔了跟头,人们听到后奔过去,好在没有大碍。听到出了事,各个房间的老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走到大厅里议论,他们说看不出43床还有这本事,看着文文弱弱的一个人。

从楼下跑回来的员工忙着清理粪便,给老人换上新被褥。摔碎的暖水瓶清扫了,摔倒的老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扶到床上躺下。正手忙脚乱着,37床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的拐棍敲得地板梆梆响,大厅里的老人看到她都安靜了,齐刷刷的目光射向她,37床迎着目光站着,脸上有几分漠然。她问:院长呢?

老鲁说:教授跑了,院长正带着人找他呢!

37床说:我来跟院长说,我要跟小刘结婚。昨天我跟孩子们全说了,小刘以后就是我的丈夫,我们要在一起过日子。

老鲁问:儿女同意了?

37床说: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儿,用不着他们同意。他们说小刘想骗我的钱,我没钱,除了一套房我什么都没有。他们要是怕小刘骗,我就把房卖了把卖房的钱分成五份儿,四个孩子一人一份儿,我自己留一份儿和小刘过日子,他们还有什么说的。

院长从医院回来,后面是小刘和一个护工扶着43床,37床迎上来:院长,我要跟你谈谈。院长气急败坏地说:你先让我喘口气儿行不,刚从医院领回来一个,你再跟我说,一会儿我就该进医院了。

院长扶43床躺下,老丫头摇着轮椅来到床边,院长看到37床还在身后。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37床说:我想跟你说说结婚的事儿。院长说:一会儿我找你谈好不好。院长说着走到大厅,37床在身后跟着她,看到护工小刘过来,37床招手叫他:小刘,你过来。咱们俩一块儿跟院长说。这事儿也别瞒着了,早晚也得让大伙儿知道。

小刘拘谨地站在一旁,37床伸手把他纷乱的头发理了理,又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你跟院长说吧。院长说:现在别跟我说,说我也不听。院长扭头走开了。endprint

小刘上了楼,大厅里的老人们看着37床,老鲁走到她跟前,说:算了吧,都到了这把年纪还结什么婚,你的孩子又不同意。他眨了眨眼睛,又说:要不你跟我结算了。

37床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咣”地把门关上了。

一个肥胖女人气喘吁吁地爬上二楼,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老丫头呢?老丫头在哪儿住。老丫头在43床屋里听见了,警觉起来。

老鲁回身看了看,见大厅里没有老丫头,他指了一下,说:在28号。

肥胖女人五十多岁,穿一条黑色筒裤,上身是红白相间格儿的短袖上衣。她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圆乎乎的胳膊上戴着一只玻璃镯子,身上的肥肉一走就颤。走到28号房间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里面是空的。她收起笑容,回了活动大厅。

再问老鲁时她口气有些不满。老鲁说:那就是在22号。他猜43床刚从医院回来,老丫头肯定在那儿守着。老丫头在屋里听见了,迟疑了一下,摇着轮椅进了卫生间。

肥胖女人进了22号,见43床在床上躺着。她问:看见老丫头了吗?43床闭着眼睛,不理她。肥胖女人伸出手推了推43床,问:老丫头呢?

43床睁开眼,看到老丫头在卫生间里冲他摇手,他说:刚才还在,走了。

肥胖女人惊喜地说:他都会走了?在你们这儿长本事了。

43床又闭上眼睛。他现在看谁都不顺眼。他本来想回家把要看的书拿来,跟值班护工说,那个护工不给他开门,他是个任性的人,凌晨自己上了三楼。三楼的栏杆在别人看来翻不过去,他因为消瘦很容易就爬上去了。

他拽着绳子落到三楼的窗台上,接着踩住二楼的空调室外机,就这么靠着一根绳子从窗台到室外机,一级一级地下落,踩到地面时一阵晕眩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直幻想在房间里有一个像回事的书架,觉得自己还能写作,还能带学生,现在的大学生太势利,自从学校不让他带研究生后再没有学生找他,原来带过的学生也很少看望他,这些学生还不如眼前的老丫头。

肥胖女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最后找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正坐着喘息,肥胖女人冲着她说:你就是院长吗?你们怎么搞的,把老丫头丢了。

院长吓了一跳,早晨刚丢了一个,现在又丢了。她冲到走廊里喊:老丫头,老丫头!走廊里没人答应,院长急了,提高声音喊:老丫头——。老丫头摇着轮椅出来了。肥胖女人迎上去:这孩子,哪儿去了。

老丫头说:上厕所。

肥胖女人说:上厕所你也答应一声,看把你老姨急的。

村长告诉过院长,老丫头孤身一人,现在又冒出来个老姨,院长有些不悦,老丫头一脸木讷地坐在轮椅上,完全不像见了亲戚的样子。肥胖女人却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说:这是给你买的点心,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炸糕。这衣服是老姨给你做的,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孩子,咋也不让老姨进屋坐。

老丫头说:有啥事在这儿说吧。

肥胖女人说:老姨能有啥事,还不就是想来看看你,走,进你屋里说话。说着推起老丫头进了28号房间。院长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觉得这个亲戚不靠谱。

她想起了37床,一个人在屋里会不会出事?走到19号房间看到宁姨已经睡了。38床也很安静,她睡觉永远是一个姿势。

院长上了楼。这几天小刘工作效率不高,宁姨家的冲突对他是个打击。楼顶的栏杆还得加高,没有加高前通往楼顶的门得再加一把锁。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都是大事。如果小刘从上面跳下去,她跟人就解释不清了。

小刘坐在走廊椅子上发呆,他爱上了37床,后面引起的一系列反应却没想到。院长走到他跟前:小刘,今天找43床多亏了你,都夸你是个好护工。她想安慰他一下。

小刘站起来,呆呆地看着院长。院长叹了口气,说:你呀,太单纯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一会儿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咱们好好谈谈。

院长返回了二楼,路过28号房间,看到肥胖女人坐在那里抹眼泪,老丫头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肥胖女人说:老姨一天也没忘了你,你在这里老姨天天悬着心,你看看这个养老院,乱糟糟的有什么住头,走吧,跟老姨回去,就住在老姨家,有老姨吃的就有你吃的,有老姨穿的就有你穿的,你两个弟弟从小跟你一块儿玩儿,以后还跟你就伴儿,好不好。

老丫头不说话。

肥胖女人说:你是信不过老姨呢,你算算这世上还有谁是亲人,除了老姨还跟谁亲,你老姨怎么能看着你在这儿受罪。你在这儿,就是拿刀扎老姨的心呢!

老丫頭仍然不吭声。

肥胖女人又说:老姨天天想你,要不把你接出去,老姨就对不起我那老姐姐。千错万错都是老姨的错,不该让你上这儿来。一会儿老姨就跟院长说,接你回家。

老丫头说:我不走。肥胖女人惊异地望着他:不走?老丫头说:这儿就是我的家。肥胖女人说:你这孩子,真是在这儿住傻了。这儿怎么是家,没家的才在这儿住着,有办法的谁在这儿。别说你还年轻,就是这些老人,儿女孝顺的也不会让他们住在这儿。

院长不想再听下去,她走进办公室,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过了一会儿,小刘低着头进了办公室。

院长站起来,说:小刘,坐吧。院长的样子相当亲切。

小刘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他知道院长要跟他谈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没主意时他一脸麻木。院长从办公桌后面绕过来,坐到沙发上。她把那杯水推给小刘,说:那天你说的话把我也打动了,我知道你跟宁姨是真心的。

小刘注意地听着。

院长说:宁姨经不起折腾,她从家里回来就憔悴了,毕竟也是七十岁的人了。

小刘低了头,一只手摸着裤子上磨出的洞,用手指在肉里抠,感觉不到疼。

院长又说:跟我说说,你跟宁姨怎么好上的?

小刘迟疑了一会儿,说:她叫我孩子。他声音有些哽咽:十年了没人这么叫我,我对不起谁了?我在监狱里能得罪谁?出来爹娘都没了。endprint

院长眼睛有些湿润:两个人好不就行了,干嘛非让她家知道。

小刘说:她让我明媒正娶。

院长问:你呢?什么打算?

小刘说:我能有什么打算,她说咋着,我就咋着。

院长说:别这样小刘,咱们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宁姨考虑,结婚根本不现实,她的四个孩子不是省油灯。那些孩子素质不高,他们理解不了你们。弄僵了宁姨受不了,你也受不了。

小刘说:为了她我怎么都行。我心里没别人,她说结就结,她说不结就不结。他的手指仍然抠着那个破洞。

院长说:你觉得你们是爱情吗?

小刘说:我不知道,我在三楼干活每时每会儿都惦记她,除了她,我脑子里啥都没有,从监狱出来我的脑子就空了,一动里边哗啦哗啦响。我伺候别人想的也是她,别人满意了我就觉得是她满意。我没出息,就是这种人。

院长听出来,她劝不动小刘。不过,她仍然想得到最佳结果,她说:你不能这么迁就她,这么下去不光得不到她,还把一份母爱也失去了。我知道宁姨固执,现在只有你能阻止她的想法。

小刘问:怎么阻止?院长说:别再去看她,别跟她在一起。别……院长犹豫该不该说下去,终于还是说出来:别再跟她亲热!慢慢她就忘了。

小刘脸红了,他说:那我为啥活着?我活着干什么?

院长听出来小刘是拒绝她,她说:你再想想吧,我是为你考虑。你的天地大着呢!

小刘站了起来。

走廊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老丫头的哭声:拿走你这些东西,我不要。你走,你走!

肥胖女人从屋里跑出来,说:你看这孩子,老姨来看你,你还跟老姨使性子。

老丫头的轮椅从屋里冲出来,指着肥胖女人说:我没你这个姨,我在村里时没见你看过我,你的孩子找我玩你还打他们。你以为我都忘了,我没忘。我告诉你,政府给我的钱我都给养老院了,你别想打什么主意!

肥胖女人狼狈地离开了。

11

中午时分,37床的大儿子给院长打电话,说要找院长谈谈。院长让他们到楼下茶室,他们说:还是在你办公室谈好。院长只好答应。

他们说:我们这次来,就是要见见姓刘的,你把他叫出来。院长说:他请假了。37床的大儿子说:我们在这儿等着他。今天见不着他,我们明天还来,明天见不着他,我们后天再来。

院长说:有什么话跟我说吧,我保证转给他。

37床的二儿子说:我们想看看他的皮肉有多结实。他什么东西,敢勾搭我妈。那天晚上我们没教训他,是怕影响这儿的老人休息,我们想把他叫出去,跟他好好会会。

37床的女儿尖声说:我撕了他的脸!

院长说:你们这样,你母亲怎么想?

37床的大儿子说:我们不管!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们想让她给我们留点儿脸面,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那个姓刘的再缠着她,我把他的胳膊卸下来。

院长的手使劲儿往下压,示意他压低声音。37床还是听到了,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外看到小刘正从楼上下来,她招手把小刘叫到屋里。

她说:别出去,在我屋里待着。小刘问:他们要干什么?她说:别管,有我呢!37床拉着小刘在床边坐下,两个人像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小刘把手放在她腿上,37床的手压着小刘的手背。

院长说:你们这么吵不好,一会儿把你妈吵醒了。

37床的大儿子说:她都不顾我们的脸面,我们也顾不上她了。我们小区的人都知道我妈不简单,我们跟着这个老妈出了名,我们饶不了姓刘的。

院长说:对不起,现在是午睡时间,大家都在休息呢。你们的意思我保证给小刘带到,当然,我也会给他做工作,你们放心。

老鲁拄着拐杖走到活动大厅,他的拐杖一响,其他老人陆陆续续从屋里出来,互相用眼神询问着,又指点着19号房间代替回答。

几个老人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外,听到37床的大儿子说:我们知道姓刘的就在里边,你不用藏着掖着,我们领着他出去保证吵不到这儿的老人。我们想给他讲讲道理,让他知道什么叫公德。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你不让他出来我们也能在养老院外面等到他,最好别让我们看见,只要看见了,我们非卸了他的胳膊腿儿。

小刘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本来很害怕,这时候反而不怕了,十多年前他本来也是害怕的,看到躲不开那支捅来的刀,他就夺了过来,反身捅向了对方,现在,他当年那股冲劲儿又上来了,37床紧紧抱着他,说:别出去。

他说:他们找我呢,我不怕。

37床说:你要出去,我也出去。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理他们干什么,他们是来吓唬院长的,只要咱们结了婚,他们就不闹了。

小刘坐下了,宁姨紧紧搂着他。

院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了,声音小了下去。小刘听不清里面说什么,只是感觉声音更激烈了。他抬眼看一眼38床,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紧紧依偎着宁姨。

37床的大儿子说:你关门干什么,开着门,让这儿的人都听听。

院长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劝你们别冲动。小刘是从监狱里出来的,当初好几个拿刀的围着他,他把刀抢过来把那些人都捅了。他有这种基因。

37床的孩子们有些怕,不过,他们不想让院长看出怕,大儿子说:我们不在乎。不就是劳改释放犯吗?他跟别人耍横可以,别惹我们。我妈在这儿好好的,我们没招他。你必须跟那个姓刘的说,让他别找我们的麻烦。

院长说:他回来我会跟他说。據我了解,你家老人确实喜欢小刘。

37床的二儿子瞪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说,不怪他还怪我妈了?是我妈勾搭他,对不对?院长说:我没那么说。

37床的大儿子说:你们这是什么地方,是养老院对不对,不是婚姻介绍所吧?不是拉皮条的吧?不是那种恶心地方吧?我们家老人干干净净住进来,现在住了一身污水。你要再说怪我们家老人,我把这个养老院砸了,你信不信?endprint

他的手指差一点儿点到院长鼻子上,院长把他的手挡开了,说:你想干什么?

37床的大儿子说:干什么?我想砸了这儿!

院长说:你要不想让你妈在这儿住了,可以搬走,在这儿撒野不行。

37床的大儿子说:不行又怎么样。说着拿起椅子,要砸。37床的二儿子抱住他:你胡闹什么?37床的三儿子说:哥,你要再这样我就走了,我本来就不想来。37床的女儿夺下椅子,说:别这样,哥。咱妈还得在这儿住呢。

僵持了一会儿,37床的大儿子松开了手。

院长说:我开我的养老院,不想跟你们起冲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觉得不满意就让你妈离开。有意见也可以提,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改进。

37床的女儿说:我们想让我妈离开,这么也就躲开那个姓刘的了,我妈死活不同意。我们跟你没意见,就是恨那个姓刘的。

院长说:我不能赶你妈走,也不能赶别人走。不过,谁想走我也拦不住。这个养老院还有好些人排着队要住进来呢,外面有的是等床位的。

37床的大儿子说:别跟我们说这个。

37床的二儿子说:那天为离开这儿,我妈把头都撞破了。我们就一个要求,你让那个姓刘的离开。院长说:我怎么让他离开?他又没犯什么错误。

37床的大儿子说:这还不叫错吗?他一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追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这还不叫错吗?你们养老院弄出天下奇闻了。

院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宁姨站在门口:什么天下奇闻?谁弄出天下奇闻了?三个儿子把头扭到了一边,女儿跑上前:妈,你怎么出来了,我们怕惊动你。

宁姨说:怎么?嫌我丢人了?丢人丢我自己的,没丢你们的,实在不行跟我断绝关系,我不是你们的妈,没你们这些孩子。我走了三个单位,没人背后说我的不是,现在轮着你们说了。你爸活着的时候我对他没一点儿不好,倒是他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们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这会儿我不想说。

37床的女儿说:妈,你说什么呢。

宁姨又说:说到你们,我没一点儿对不起的,你爸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我一个人怎么把你们拉扯大的?她指着二儿子说:小时候你发百日咳,我一个人抱着你跑了十几里路才送到医院。我的腿都跑肿了,胳膊酸得好几天伸不直。还有老大你,小学老师天天叫家长,我去了就听老师训斥,那会儿你没给我挣来一点儿脸面,现在倒嫌我给你丢人了!

37床的大儿子说:谁家的孩子都一样,别跟我说这个,我不想听。

宁姨又说:谁家的孩子都一样?你跟人家一样吗?你上中学就敢拿砖头砸同学的脑袋,人家住了医院,光住院费就九百多,我一个人一月工资四十多块,要养活你们四个,还有你奶奶。我哪儿有钱?我拿什么给医院?

37床的女儿说:妈,算了,你怎么又提这个。

宁姨说:院长,你也听听,开开门让咱们养老院的人都听听。那时我找我们土产公司的侯师傅借钱,侯师傅问:借多少?我说借九百。侯师傅说:九百?让我亲一口就借给你。我说:我儿子把人家脑袋打破了,没钱我过不去这个坎儿,别说亲一口,为了儿子让我跟你睡都行。儿子,我那时候就给你丢人了!不是现在才丢人的!

37床的女儿站起来,说:妈,算了,我们走。

宁姨说:侯师傅是个好人,他开玩笑归开玩笑,有了困难真帮我。他把家里攒的钱都借给了我。那时候谁家有钱呵!你以为我欠你们的了?我不欠你们的。我想跟谁结婚,你们管不着。

女儿拽着三个哥哥离开了。

12

院長笑着喊小刘:刘儿。院长一高兴保定话就出来了,不叫小刘,叫刘儿。

小刘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笑脸相迎,宁姨推他,说:院长叫你呢。她觉得已经打败了四个孩子,院长对他们的关系认可了。

小刘问院长:有事儿?

院长说:你提上这个包跟我出去办点事儿。包里是潘嫂刚从外面买的菜,还有几个馒头和两块炸糕。

小刘提着包跟着院长出了养老院,楼下停着一辆宝马,院长平时不怎么用,今天特意开出来让小刘坐到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自己驾起了车。

小刘说:院长,你会开车呵。

院长“呵”了一声,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她家离养老院不远,也就是三站地。开始她想在外面请小刘吃饭,又怕万一碰到宁姨的孩子,索性带小刘直接回了家。

院长家在一个新建小区,高层,住十九楼。里面其实也很普通,在小刘眼里相当时尚与豪华。客厅很大,家具都是红木的,小刘认不出红木,也能感觉出是好家具。院长很少回家,家具上都是灰,她简单扫了扫让小刘坐。小刘坐下,院长给他倒了杯水提着包去了厨房。做了一半儿饭,院长想起来小刘干坐着,又返回客厅给小刘开了电视,小刘看着电视里两个二人转演员逗贫,他笑不出来。

他想院长让他来家做什么,是不是怕宁姨那几个孩子找他,打算以后让他来家里干活儿。离开宁姨他可不愿意。又想,院长不会是要辞退他吧?

院长简单炒了两个菜,又凉拌了一个,把菜端到小刘跟前,又开了一瓶碑酒。小刘看到院长这样,明白院长的意思了。小刘说:院长,我不喝酒,有啥话你就说吧。

院长说:小刘,喝吧。院长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说:小刘,你说我对你怎么样?小刘说:姐,我知道你对我好。院长怔了一下,说:别叫我姐。

小刘说:是,院长。院长你当初收留了我,让我有地方上班有地方吃饭,我感激不尽。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工作?我不想离开养老院。

院长说:你知道不,当初让你来这儿好些人反对。小刘低了头,说:知道。院长说:你不能怪我。事情闹到这样,你得想办法。我不能看着你倒霉,更不能看着咱们养老院出事儿。小刘说: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院长说:我跟你说了,别叫我姐。我是院长。

小刘说:院长,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院长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在咱们这儿待不下去了,他们天天在楼下盯着,再待下去就害了你。小刘说:我走了,宁姐怎么办?院长说:这就对了,那才是你的姐。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她。我也不想让你走,再待下去怎么收场,你想让他们把宁姨气死?你想再出两条人命?就算他们四个打不过你一个,你想再进一回监狱吗?你跟我说什么,提什么要求都行,就是别说还想在这儿。endprint

小刘哭了。

院长看着他流泪,不知不觉也流了泪。她跟宁姨一样,对原先的丈夫没什么感情,这个小刘当初不是杀了人,应该是个挺好的男人,他见着女人就想叫姐,其實跟他说的一样,只不过是想有一份亲情罢了。

院长说:小刘,别哭了。院长拿出一个信封,说:小刘,这信封里是三个月的工资,算你在这儿的奖励。小刘一边抹泪,一边摆手。院长心想,他不坏,只是不该管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叫姐,当初收留了他,让他碰上了这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如果碰上别人也许就不会有这事儿了,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好。

院长说:小刘,看你难受我也难受,我是老板,老板的心不能软了,老板的心软了事业就做不下去。我不想让人家把养老院砸了,里面住着一百二十多个老人呢,还有你,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小刘说:院长,别说了。

院长又说:小刘,你的工作我已经给你找好了,还是养老院,就在北三环上。比咱们这儿规模还大,院长是我的朋友,人家听你以前的事有些不想要,我反复给人家推荐。这三个月的工资你也拿上,到了那边置办点儿什么。

小刘问:她怎么办?院长问:谁?小刘说:宁姐。院长说:我不能给你出主意,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我一直没说过不许你如何如何,只是说你得换个工作,我相信你能把跟老太太的事处理好。

小刘擦干了眼泪,说:院长我谢谢你,你说的那个养老院我不去,咱们这儿我也不赖着。我走,你给我的钱我不能拿,我谢谢你当初收留了我让我认识了宁姐,别管怎么说,我以前什么都没有现在有了姐,我谢谢你。

小刘说着离开了院长家。院长把他送到楼下,要把信封塞给他,小刘坚决甩开了。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院长心说:倒是个有志气的人。

小刘是自己走回养老院的,他舍不得打车,一回去他就收拾东西,东西不多,很快就塞进一个包里。他坐在屋里发呆,想怎么跟宁姐说。养老院里的人都感觉到了什么,不少人上到三楼,老丫头自己上不去,让潘嫂和另一个护工把轮椅抬上了三楼。

人们围着小刘,小刘抬起头,冲大家笑了一下。说:你们回去吧,我没事,我去看看宁姐。人们随着他又下到二楼,他进了19号房间,人们在走廊里等着。

小刘说:姐,院长不让我在这儿了,我先走。宁姨说:我也走。小刘说:我还没找到地儿,找到地儿你再跟我走。宁姨说:我跟你一块儿找。小刘说:带着你,我没法儿找工作。你先在这儿,姐,我离不开你。找到工作我就来接你。我能找到工作,找不到工作我也来看你。我还给你买绿豆饼,你把菜里的肉给我留着,等着我来吃。

宁姨说:小刘,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刘说:离开你我活着没意思,过几天我就来接你。

小刘说完拿起墩布,先把三楼仔细擦了一遍,接着又把二楼也擦了。院长办公室、活动大厅他都擦得干干净净。宁姨的房间他擦了两遍,接着又用抹布把家具都擦了。

院长回来知道他还没走,在办公室里沉着脸坐着。小刘从19号房间出来走到办公室冲她鞠了一个躬。从办公室出来,看见大厅里聚了比平常多一倍的人,老丫头摇着轮椅走到跟前拉住他的手。他说:我还回来呢!

到宁姨房间拿了包,他又冲大家鞠了一个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长在办公室里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潘嫂进来,说:走了。

院长说:宁姨怎么样?

潘嫂说:没事儿,挺好。

19号房间“咣”地一声响,院长吓了一跳,飞也似地蹿过去,大厅里的人都跟着院长往那边跑,却见宁姨安安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倒是38床起来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刚才是她到桌前倒水,把暖水瓶摔了。

院长有些悻悻的,挥手让潘嫂处理。38床挣开潘嫂的手,说:别理我,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潘嫂说:谁看不起你了?

38床指着众人说:你们都过来干什么,看什么看?好奇是吧?觉得我不要脸是吧?我不要脸,其实你们也不要脸,你们比我还不要脸!再不要脸,我们后来也结了婚,我们有合法的结婚证。我们结婚了!

院长冲大伙儿挥了挥手扭身走开了。

13

大厅里五十多个老人不吃饭,各个房间也有好些不吃饭的。院长走到老鲁跟前问:又怎么了?老鲁不言声。她又问29床,29床也不说话,只是斜着眼睛看院长。院长说:饭里有沙子是吧?我尝尝。院长从每个人碗里拨了点儿,吃了几口,说:没沙子呵,七河源大米,是从超市里买的,吃吧!

老鲁还不吃。老鲁不吃,29床就不吃。29床不吃,大厅里的老人们都不吃。院长问29床: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吃。29床说:有味儿。院长说:什么有味儿。这不就是大米味儿吗?29床说:楼道里有味儿。

院长的脸涨红了。她心里涌上一股冲动,冲动渐渐平缓下去,心中的暖意却像黎明的太阳冉冉而升。她知道小刘昨天把楼上楼下都擦了,他们还记着呢,现在小刘走了!她故意问:潘嫂,楼道今天没擦?潘嫂说:擦了,我一早儿就擦了。

院长看一眼老鲁,意思是说:可以了吧?吃饭吧。老鲁把脸扭到一边。院长无奈地对潘嫂说:那就再擦一遍吧!

潘嫂拿着墩布擦地时老鲁等人还不吃饭,他们看着潘嫂擦地,觉得远没有小刘擦得干净。擦到19号房间,潘嫂看到37床正在安安静静地吃饭,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潘嫂问:宁姨,够不够?不够再盛呵!37床说:菜里的肉太少了。

院长走进屋里,看到37床把菜里的肉都挑到一边,院长说:这不都是肉吗?你怎么不吃?37床说:我给小刘留着呢,小刘爱吃肉。她说得有几分自豪。

院长扭身到了大厅,看到老鲁等人还没拿起筷子,她冲潘嫂喊:潘嫂,一会儿再给宁姨盛点儿肉。她故意声音很大,潘嫂明白她的意思,回答的声音也很大。老鲁终于吃起来,宁姨都吃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吃?

老丫头摇着轮椅来到大厅,看到大家都在吃饭很不满,摇进22号房间,43床已经吃完了,老丫头说:你们吃得这么快,真没劲!43床说:跟着他们闹什么,院长让谁来让谁走,那是院长的事。老板就是老板,皇帝就是皇帝。endprint

老丫头说:你又没出去,怎么知道他们在闹。

43床说:我都是往八十上奔的人了,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姓宁的老太太肯定已经吃了,只有你们不吃。老丫头惊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觉得43床的眼睛好像是从宋代看过来的。43床岔开话题:说说那天那个胖女人吧,跟你怎么回事儿?

老丫头说:没什么事儿。

43床说:她说她是你老姨,你怎么把你老姨赶走了?

老丫头说:屁的老姨,跟我们家好几辈子以前沾一点儿亲。我在村里时,她们家一次没管过我,村里让她们照顾,她们都不照顾,现在知道政府给了我点儿钱,又来认我这个残废亲戚了。43床说: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人呢!老丫头问:宋朝也有吗?43床说:当然有,过去说书的常说这种事!

老丫头说:你脑袋里装着多少书呵?

43床说:书里的事装多了眼前的事就不叫个事,该吃饭吃饭!什么时候我教你读书吧,你要是不生病,说不定也是个好学生!老丫头说:我想写一首《春辉养老院之歌》,我给你先唱两句,你听听怎么样。

43床说:不听不听,我没心思听这些。

老丫头说:咱们这儿你最有文化,这歌我琢磨好几夜了,一到晚上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唱,觉得挺好听的,我给你唱两句试试:

我们年轻

我们年轻

夜里我们闭不上眼睛

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心

大厅里的老人们渐渐走过来,他们刚刚吃过饭心情并不好。房间里待不下那么多人,有些就在走廊里站着,29床原先当过音乐老师,一边听一边用手打着拍子。老鲁打断老丫头,说:停停,你唱的这是什么?

老丫头说:《春辉养老院之歌》。

老鲁说:我怎么听着像唱高中生的,年轻年轻的,都是快死的人了谁还年轻?还说夜里闭不上眼睛。闭不上眼睛那叫死不瞑目。

谁都没发现37床站在门外,她说:我就是死不瞑目。我活了七十岁,生了四个孩子,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要不能跟小刘结婚,就是死不瞑目。

人们转过身看着她,她又说:我该吃吃,该睡睡,我得好好活着等小刘,他说了,一定回来找我。谁不吃我都吃!老鲁说:那就好。院长走过来说:都回去吧,围在这儿干什么!宁姨说:我们听老丫头唱歌呢,我看这歌好,我才七十,不算老,就跟他唱的一样年轻。我跟原来的丈夫是家里给找的,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生闺女时他跟厂里的技术员好了,刮了好几次宫。我知道后没跟他打没跟他闹,就是不跟他在一块儿睡觉了,我不是报复他,是不想再给他生孩子,我已经生够了。

过了半年他到内蒙出差,一辆卡车冲过来撞死了他。我知道后觉得心里轻松了,我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苦是苦点儿,累是累点儿,觉得比他活着时心里痛快。一转眼七十了,越活越明白,我知道自个儿缺的是什么,知道有没有爱情不一样。我为他们活了几十年,现在我想为自己活几天。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院长说:都走吧,都走吧。

宁姨说:院长,我要跟你好好聊聊,你心里还不明白呢!你不知道啥是女人!院长说:宁姨,以后再聊。宁姨说:小刘是个可怜孩子,院长,他念你的好呢,他跟我说过好些回,说这辈子遇上的好人就是你。他没说过你一句不好的话。

院长说:宁姨,你要是想骂我就直接骂好了。我现在还有事儿,民政局还让我到他们那儿开会呢。说着院长往外面走。

迎面碰上肥胖女人从楼梯下面走上来,问:老丫头呢?看到院长不理她,她自言自语:我来看看老丫头。老丫头,老丫头,老姨看你来了!活动大厅里的人都不理她,她走到谁跟前谁就走开了。只有老鲁沉着脸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她的头发重新烫了,卷得更紧更结实,眉线画到了眼眉之外,远看跟两条眉毛似的。老鲁用手指了指老丫头的房间,肥胖女人走过去,根本没有老丫头的影子。老丫头一听见她的声音就躲起来了。

肥胖女人说:刚才在楼下我还听见他唱呢。

老鲁说:你自己找吧。

肥胖女人楼上楼下找了一通兒,最后坐在活动大厅里用手帕扇脸上的汗。老鲁看着肥胖女人鲜红的嘴唇,问:你是老丫头什么人?肥胖女人说:我是他老姨,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老鲁说:找不着你还是走吧,他不想认你这个姨,你看他干什么?

肥胖女人说:他小时候跟我亲着呢,他一生下来就是我抱着他。白白胖胖的,再一看腿,心就凉了半截子。老鲁听她说的是那么回事,说:我帮你喊他,老丫头,老丫头。

老丫头再也不言声了。

14

半年后,民政局通知全市各养老院进行歌咏比赛,院长打算把这事交给29床,潘嫂说:他天天屎都拉不下来还能管这事儿?院长说:他当过音乐老师,比别人懂。再说咱们要是不靠他,还得请人,又得花一笔钱。潘嫂说:他要到比赛时拉不下来怎么办?院长说:你帮他抠出来。潘嫂说:那还不如让小刘回来呢。

院长怔了一下,把话头岔开了。

29床在院里挑了三十个老人,每天上午十点在大厅里练歌,头一天他一清早就上厕所,在厕所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屎才拉出来。一拉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老来狂,老来疯,见了人眼睛发亮精神抖擞。走到活动大厅一个人拿着谱子哼,一边哼一边挥手练指挥动作。老丫头在旁边看着,眼神里有些崇拜。

十点整,三十个老人出现在活动大厅里,29床让大家排好队,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老人们一齐唱道:

我们年轻

我们年轻

夜里我们闭不上眼睛

楼下的喧哗

窗外的车声

都是我们心中的声音

昨天我们年老

今天我们年轻

春辉养老院里

洋溢着无处不在的欢欣

曲谱是根据老丫头哼的调儿谱的,加了一些不太复杂的装饰音。各个房间的老人陆续来到大厅,有些腿脚不便的扶着墙挪出来。38床睁着呆滞的眼睛看着,好像还沉浸在年轻时偷情的记忆里。endprint

院长有些紧张,生怕唱歌时老人们出什么事。唱了几天什么事没出反而精神好了,29床再没有便秘,每天清早坐下就拉,拉得痛快,吃得也痛快。大厅里的老人没有不肯吃饭的,反而都嫌饭给得少,院长指示潘嫂,不要多给,因为以前有吃多了犯心脏病的。

潘嫂头几天比院长还紧张,老人们唱时她紧盯着,发现哪个脸色不对就赶过去扶一把。老丫头兴高采烈,他坐在轮椅上听老人们唱他的歌,觉得比他写出来的还好听。他认为这都是29床的功劳。

除了那些躺着动不了的,只有37床不到大厅,选手们唱歌时她一个人悄悄上了三楼,三楼里人已经很少了,都是一些瘫痪的,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低声喊:小刘,小刘!

没人答应。

走到通往楼顶的铁门,她推了推,推不开,自从43床出事后这道门每天都锁着,她冲着上面喊:小刘,小刘!喊了一会儿没人答应,她返回二楼。老人们还在唱,29床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唱错的音。她一个人往楼下走,走到一楼半的楼梯口迎面是个大铁门,值班护工坐在旁边守着,不让她出去,她说:我找找小刘,一会儿就回来。

护工说:你让院长给你开条子,我就开门。

37床拉过护工坐着的椅子,坐在那里往外看。不一会儿院长从外面回来,看到她在那里坐着,说:宁姨,怎么在这儿坐着,上面多热闹。37床笑一笑,不理她。

院长又说:我扶你上去吧。

37床说:我在这儿等小刘呢,小刘说要来看我。

院长不再说什么,径自往楼上走,心里却不是滋味儿。她刚刚在楼下碰到了小刘,小刘在一个物业公司干了半个月,辞了,又到楼下的超市当保洁员,为的是能离宁姨近些,刚才看到院长,迎上去问:我能不能上去看看她?

院长说:她心里刚平静些,你再看她干什么,看她不是害她吗?

小刘不再说什么,只是往楼上望。他往楼上望的时候,宁姨往楼下看,只是拐了一个弯儿,互相看不到。这个弯儿让院长心里难受,好像自己的心也扭弯了一样。她对自己说:我是老板,心软了不成。一边说一边往楼上走。

肥胖女人又来了,她跟养老院的人混得挺熟,在楼梯口见了37床先上前抱一抱,说:宁姨,又等你的小刘呢。宁姨压低声音说:一会儿就来,我们说好了。

上到二楼,肥胖女人给老丫头拿出好吃的,蜜饯、油糕、冰糖葫芦等等,都是自己做的。肥胖女人手很巧,老丫头不吃她就给别的老人吃,老人们乐意吃她带来的东西。老丫头也无所谓。

院里开展唱歌活动后,老丫头因为心情好,肥胖女人再来他就不躲了,听肥胖女人讲他小时候的事,肥胖女人讲他出生时如何如何,一两岁时如何如何,都是他不知道的。肥胖女人讲的时候,自然要把自己当年如何喜欢他,为他家做过多少帮忙的事都叙述一遍,老丫头似信非信地听着,听得多了,也就有些信了。

歌咏比赛是分场进行的,老人们不到剧场唱,由评委们到各个养老院评,最后结果是春辉养老院得了第三名,民政局发了一个奖状还发了三千块钱奖金。整个养老院喜气洋洋的。趁着老丫头高興,肥胖女人提出把政府发的拆迁补偿款交给她保管,老丫头一高兴答应了。肥胖女人走后他有些后悔,找到43床,问怎么办。

43床问:钱给她了吗?老丫头说:还没有。43床问:你给了谁?老丫头说:村委会给了院长,院长替我保管着呢。43床说:你问问院长,看看怎么办。

老丫头去问院长,院长说:这是你的钱,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愿意让我保管,我一分钱少不了你的;愿意交给那个老姨,我就给了你,由你给她。老丫头说:她根本不是我老姨,给了她,还不如给了小刘呢。要不,你让小刘回来吧!

院长眼睛红了,好长时间没说话。

几天后43床回了一趟家,他让儿子带着他在外面找了两天,终于明白这个城市太大了,远远超过宋代的城市,在这里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回来时他觉得对不起37床,他到超市里买了一包绿豆饼,没想到在门口看见了小刘,一瞬间他脸上像恋爱一样飞起红晕,他抓住小刘不松手,两人说了好多话,直到超市领班对小刘发出警告他们才分开。

在儿子反复催促下,他上了楼。儿子给他提了一大箱子书,他手里捧着绿豆饼,一上楼看到37床在楼梯口坐着,眼睛望着楼下。43床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37床问:把我的信给他了吗?43床把绿豆饼递给37床,说:给了,这是小刘让我带给你的。37床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把里面的绿豆饼都揉碎了!

她说:你告诉他,我死不了,我等着他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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