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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放过你

2017-09-08格尼

四川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老黄十字花生

格尼

清早,楼下传来吵嚷声,一阵紧一阵,直往耳朵里灌。我到阳台往下望,见菜摊旁蹲个背膀滚圆的人,果真是花女子。天,这个女人回来了,我的耳朵又要遭殃。花女子到了发福的年纪,胀气球般,从脸膛脖子到胸背腰臀一一充盈,唯独小腿还纤细,像是福气还没吹到那。发福的皮肉把她原本小的眼睛挤得更小,眉毛也淡得几近全无。

花女子手拎一串挑好的茉莉花,正跟卖花人讲价。

“哪哟——”她发出悠长的嚣叫,这是她买东西时一定要发出的声音。

“到哪去问都这价,一块钱。”卖花的婆婆说。

“五角,卖不卖?”

“五角钱懒得串嘛,还不够手工,我这么大岁数了。”

“莫说那些,多大岁数你也是生意人,哪个生意人心里没个数,卖得卖不得你们比我清楚。我还从来没花钱买过花呢,我那阳台……”她抬头看看她的阳台,挤挤小眼睛,沉默半晌,忽然硬气地说:“就五角,给痛快话。”

这时旁边菜摊的人担起他的菜准备躲去别地方卖,他定是生怕花女子买他的菜。花女子把这条街上的人都吓怕了。但他跑不了了,只听花女子一声喝:“等到,莴笋好多钱一斤?”

卖莴笋的没办法,只得放下担子。

“哎呀,大姐,给你少两角,算一块八嘛!”

“屁!又想哄我,说得好听,给别个也少两角,算一块六,当我不晓得?这些卖菜的,你娃最不老实,我就要收拾这不老实的,一块半。”

“哪个龟儿子哄你,真正一块八,莫法再少了。要不要我赌咒发誓?”卖莴笋的朝天举起拳头。

“你做起那副样子我就信你了?越是赌咒发誓越不可信。”她又转向老婆婆:“五角,五角。我的花死了,要不我才不买。”她仰仰头。

我跑趟厕所回来,她的脖子上已挂了那串茉莉,铁定只用了五角钱。她正凑近卖莴笋的跟前看秤。

“一斤二两。”

“哪哟——”她发出悠长的嚣叫,抢过秤,扭身招招手:“过来看。”

我这才看见,旁边一直站立的男人是她丈夫。她丈夫姓黄,都叫他老黄,银行会计,已经退休。实际一开始我是看见老黄的,只是不能相信,她竟然跟老黄一起买菜了,确切说她竟然带老黄一起买菜了。这真是葫芦藤上结南瓜——新鲜事,这一点十字巷的老住户比我清楚。老黄凑过去,透过高度近视镜细细瞧。老黄背有些驼,头顶没有多少头发了。

“看见了吧,这是一斤,手稍微提一下,就变成一斤二两,还旺。都是些黑心人,千万莫听他们嘴上说,稍不注意就上当,还让你觉得占了多大便宜,人越熟越遭整,买什么都得长个心眼。”她给老黄演示。

卖莴笋的才发现她身边的男人跟她是一起的,愣愣地看。

“我告诉你,要是你再骗我的秤,我就把工商局的人喊来。”

“哎呀呀,大姐呀,不是我整秤,你这个价格我实在做不出来……”

“哪哟——”

“好好好,不说了,给钱走人,一块半,我认栽。”

她付了钱,让老黄把莴笋装进菜车的布袋里。那菜车是她曾经拉着的,现在拉在老黄手里,菜车的轮子换过,像是哪淘弄来的钢滚,一拉动,发出咕呱咕呱的声音,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老黄跟在后边,满巷子都是咕呱咕呱的聲音。

十字巷许多楼房都翻新盖了电梯公寓,我住这栋是老楼,矮旧沧桑,如同鸡立鹤群。花女子是老住户,我对门的齐婆婆也是,其他住户都做了出租,这地段属于学区房,我便是租来准备陪读过上三年。一楼是门面,我住二楼,花女子住三楼。楼房不隔音,连手机来电震动也听得到,我搬来近两月,受尽搅扰,尤其是花女子刷牙干呕,一天还不止刷一次,每次都仿佛要把心肝肺呕出来。从未听老黄发出哪怕一丁点什么动静,仿佛他根本不存在。老黄木讷,不言不语,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在花女子面前,甚至显得有些窝囊了。平时楼道里碰见,老黄只是微微点个头,久了,那点头的幅度越来越小,可全然忽略。齐婆婆说,邻居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见老黄主动跟谁说上哪怕一句话。

关于花女子的事,我是听齐婆婆讲的。

花女子第一次出现在十字巷,便惹了人。那天花女子是新媳妇,宴席上没吃饱,半晚上穿得红彤彤地跑下楼吃粉。那家米粉店叫“顺庆羊肉粉”,通宵营业,那时一两粉定价两毛五,花女子要给两毛。粉老板姓鲁,坚决不干,哪有吃米粉还讲价的。花女子偏给两毛,理由很充分,今天她是新娘,嫁到十字巷,便是十字巷的人,对门住着,再怎么老板得给面子。鲁老板也较真,深更半夜,谁不想睡觉,守着炉灶冒粉,为的是一碗粉赚五分钱,倘若抹去,漫漫长夜岂不白熬。再说,既然是新媳妇,那该多给五分,当发喜糖,凡事以顺和为主。花女子油盐不进,这五分钱给出去才叫不顺不和,不光对新媳妇不好,你店老板也一样难顺难和。生意人哪听得这些,鲁老板即刻收下两毛钱,让花女子走了。事后,鲁老板逢人便说,那个瘦精的人嘴太刁,不是个省油的灯。而事实是,花女子太能给家里“省油”了。

不到半月,十字巷的商贩大都领略到花女子的厉害,太能讲价,没人耐得住她的软磨硬泡,软硬兼施,没人说得过她那张嘴,不少钱不走人。她时常系条套头花围裙,背着竹背篼,纤纤细细地走进巷子。无论她看上什么菜,先慢慢蹲下,问了价格,便发出那悠长的高叫:“哪哟——”一时间,让人无法适应,那瘦弱的身子骨何以发出这般高亢之音。这声音反倒把菜商吓一跳,心里敲起小鼓,好像自己的菜价比旁人高许多,声音也矮下去:“你说好多嘛?”她并不说价,而是让菜商自己说,遇到会耍心眼的菜商,偏不自己说价,专等她说,那也别想耍过她,她说出的价格到最后一定成为成交价,哪怕吃了亏,也别想扭转了。她会用嘴皮子一寸寸磨去你的耐心,还让你听起来无比在理,没办法,这是让她说价的代价。

那不卖总可以吧。卖菜的杨娃便这样,见花女子来,脖子一昂,我不卖给你,你走。花女子并不生气,而是慢慢地讲。她说,你一个大小伙子,跟女人计较,多脸红,男人不大气,将来不昌盛,舍小换大,再说我哪次又亏了你们,我不是那种死占便宜的人,再怎么你也是赚了的。杨娃这时候想想自己的进价,不亏,比起别人赚得少而已,即刻问她要买什么,算最低价,打发走掉,免得别人来了都这番讲价,那才叫亏。

还有人打了歪主意,她不是爱讲价嘛,先把价格抬高,等她讲。然而,完全行不通,不知她用了哪种方式,最后成交价比平时还低,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花女子真正的姓名没人知道,因她阳台上常年开着花朵,春有栀子,夏有茉莉,秋有黄菊,冬有腊梅,她还喜欢把有香味的花戴在身上,栀子、茉莉、黄角兰、金银花、腊梅花,别在胸前或挂在脖子上。她那样刁钻,邻里关系不好,相互间了解不多,看她养花戴花,不知谁说真是个花女子,便叫她花女子。现在老住户搬走,没人这样叫,齐婆婆见了,招呼也不愿打,能躲则一低头躲过去,躲不过只点点头。

三十年以来,花女子身材阔了,气势也阔了,倒没见她讲价节约下多少钱,相比那些买车买房的人家,日子反倒越过越孬似的,没见她买什么好衣裳,丈夫还骑自行车。不过,花女子那份精明在看涨,脾气在看涨,有些蛮横了,买什么都讲价,非讲下不可,再也不会轻言细语软磨硬泡,有时讲不下还会硬生生拿走,生怕吃一点亏,她一人把十字巷的便宜占完了,走哪占哪,大有占完全世界的架势。讲价已成为她独特的本领。这三十年,她一人也没为下。他们一家人的具体情况,谁也不大清楚,她那古怪脾气大家都清楚,只听见那开着花的阳台时常传出阵阵嚣叫,都是她在嚷老黄,或者嚷女儿,还有母亲。除了她,一家人都不爱说话,现在女儿嫁去外地,母亲已过世,只剩下老黄供她嚷。对这家人的了解,也只通过这些嚷嚷声略知一二。大致是,花女子当姑娘时在棉纺厂上班,很温和个女子,后遇经济体制改革,下岗后再没找到工作,才嫁给了比自己大近十岁老实巴交的老黄,人也变得刁钻,谁都要欺哄她似的,甚至无法信任路边的砖头。

这嚷嚷声,我听得最清楚。从早到晚嚷,一会儿嫌老黄把花盆挪了地方,一会儿嫌老黄上厕所不换鞋,摔了跤还不是得她来伺候。然后又会没完没了唠叨,要男人有什么用,连根钉子也钉不牢,拿得了笔也得拿得起榔头,否则扔到荒郊野外只能被狼吃。什么根什么苗,祖辈都出不得头,要闷死人,这个家要是没有她,恐怕一天也过不下去,不晓得要吃多少亏,被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吐,真是糟心。

她所吐每个字都很用力,像是钉钉子,连绵不绝地往耳朵里灌,越来越用力,加了压往里灌,直让人头脑发胀闷痛。

关于老黄和花女子,齐婆婆给我讲了一件事。

那时他们结婚不久,花女子怀着孩子,老黄骑自行车下班回来,不小心挂翻别人口袋,花生米撒一地。那是些裸花生,老黄要捡,提花生的女人不让,捡回去也没法吃了,地上那么脏,非让老黄赔钱。老黄身上只一块钱,不够赔,红着一张脸僵持,惹许多人围观。这时花女子来了,前面挺个大肚子,后背坠个大背篼。都以为花女子那么厉害,非要跟女人闹一架,哪知花女子瞟男人一眼,便凑到女人身边,指指点点说:“这种男人,是该好生修理下,一定要喊他赔。”说完,慢悠悠地回去了。

那个晚上,整栋楼都听见花女子的叫骂声。

“你还没长大吗?你是小男娃吗?就你有脸,你的脸是用来发红害臊的吗?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欺软怕硬,就你这样的人不吃亏才怪,天下有多少亏你能吃多少,你就是个吃亏的货,你就是杯温吞水,我啥子命哦!”

花女子骂半晚上,不知摔碎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碎裂声,从此不再给老黄好脸。有谁提起哪家男人能干,她在旁边搭腔,一竿子打死:男人是女人生养的,靠得住啥哦。

花女子也再不跟老黄一起出门,哪怕看见老黄下班回来,巷子里挨近她了,她便会身子一挺朝前走,远远离开。好像怕沾染上某种传染病。天晓得,她怎样想通了,忽然带老黄出来。

我刚搬来时,齐婆婆站在门口跟我聊天,见她从楼上下来,齐婆婆故意大声说:“别人可是作家,有些人注意到,不要管不住嘴,嚷得满大街听得到。”

过了两天,外面还有些东西要搬,屋门开着,她径直走进来,环抱两只胳膊在屋里逛一圈,挤挤小眼睛,把我从上到下看一遍,又看看我的书桌。

“你就是作家?”她问。

“不敢当,是作者。”我笑着说。

她没再说什么,低下头慢慢走出去。

那几天,我没听到齐婆婆所说的“闹得没法”的声音,也没听到菜车那恼人的咕呱咕呱声,只有校园里不时传来的上下课铃声,倒让我有了规律,上课写作,下课活动。到了做饭时间,能听见高压锅的气阀声,和谁家炒菜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很快便有香气飘来,炒莲花白、炖鸡、烧肉,老房子里做饭菜真是香。然而,三五日过后,楼上便轰轰烈烈了。走路声、关门声、开窗声,还有些不知名的咚咚声,连浇花这样优雅的事也弄得炸响,尤其是刷牙干呕,听起来要把心肝肺呕出来了,再加上阳台外面车滚的咕呱声,无不惊天动地。有天她还嚷嚷:“这是我的家,我想哪样就哪样,又没到你屋里去……作家就不走路不吃饭不煮饭不买菜不过日子吗?哪家过日子没得点动静?”她還吼老黄:“你轻手轻脚做啥,难不成变猫了?”

半月后,我着实受不住,去楼上找她。我找她另外还有个原因,她家空调管子的水滴到我窗口,那窗户是木窗,水浸屋里来了。

我去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开。而我分明听见她的嚷嚷声。我很生气,边喊边砸,才把门砸开了。

“你天天嚷嚷也就算了,你的自由,你的家,你哪怕把你家房子嚷破也没人管,只要你有那力气,尽管嚷。但是,把你家空调管子收拾一下,水流我家来了。”我叉着腰,一口气说完,愤怒地喘着气。我能感觉我的脸被怒火烧得发烫。

“我的空调管子放在外面,外面是我的墙面,水往哪流是水的事,关我屁事。”

“不关你事是吧,那别怪我不客气。”

我冲回屋里,拿了晾衣叉子爬上窗台,要把那根薄脆的塑料管子捅下来。我正捅,却见那窗口猛伸出一只胳膊,倏然把管子拽了进去。

那天以后,她家里果真没了动静。我以为她被我镇住了,哪知一直不见动静,十字巷也不见她的影子,商贩们相互间议论,那个弯酸女人去哪了。没人知道。她那阳台开着的花日渐萎蔫,直至枯萎,干叶子纷纷落下,大家才明白,她家里没人。她走了有一月,我清静了一月,现在回来了。按说,她回来,她的吵嚷声也该跟着回来,但没有,我感到庆幸。她只在走进巷子时闹腾,家里变得悄无声息,偶尔只发出一两声咳嗽。也是悄无声息地,她家阳台的花又绿了,然后开了。她每次买菜购物都要带上老黄,他们成双成对在十字巷穿行,好长时间,熟识她的人都不能适应。有人嘲笑说,难不成活上一把岁数想通了,去度了蜜月?有人说,再计较的人到一定年龄也要规矩起来的。花女子,少说有五十岁了,该叫花婆婆了。还有人说,女人再强势终归是女人,要有个男人作伴。再孬的夫妻关系也经不住时间的磨合,你能齐天盖地,到头来也得服软。

每次见到花女子夫妻,齐婆婆总是狐疑地偷偷打量,像在探视花女子的狐狸尾巴究竟藏在哪。

深秋时,发生了一件事。

我去巷子买菜,花女子和男人一前一后走在我前面,他们走得很细致,步子不大,步调一致,配合着菜车轮子咕呱咕呱的节奏。早上下过雨,空气湿润,他们身后不时飘来丝丝缕缕黄角兰的清香。我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市场口很挤,有些从乡下赶来的人卖自家种的菜,常聚此地,不仅价格便宜,还新鲜。这季红薯和花生刚刚上市,有位大爷恰卖这些,担子里一边是红薯,一边是花生,红薯和花生上面都附着湿润的浮土,看起来刚从地里刨出。两样我都想买,但大爷的竹筐周围挤满了人。只见花女子忽然停住,朝人堆里慢慢插进一只脚,见没什么动静,再往里用力一钻,半条腿便进去了,她的细腿此时占了优势。不等旁边的人说什么,她先嚷起来:“莫挤,莫挤哟,我这么大岁数,把我挤倒了赔得起不?”她这样一嚷嚷,便嚷出个空处,顺势把老黄拽进去了。早上的雨下得太多,再踩来踩去,大家脚下糊着泥水,我讨厌那些污黑的泥水,只好等人少了再来,先去市场里买别的。

不知花女子是否讲了价,等我回来,花女子正提着一塑料袋红薯从人堆里出来,老黄撑开布袋,她往里装,两人都弓着腰。起身时,老黄的胳膊肘撞上别人装花生的口袋,袋里的花生太满,掉了几颗在泥水里,老黄便哈着腰连续点着他的头表示抱歉。我想,花女子此时定是想起多年前那次撒花生事件,不同的是那次对方是个女人。只见花女子怔愣片刻,猛然直起腰,一只脚便滑了一下,身子撞向老黄,老黄没站稳,再次撞向那袋花生,这下,这袋花生全撒了,老黄一慌,手没扶稳,菜车向前滚动,沾满草屑污泥的轮子又在那些花生上连碾几次。

提花生的是位黄头发小伙子,他正对着电话说:“催个毛啊,买了买了,买……”小伙子正在生气,面前的事情让他更加愤怒,便一跺脚,直朝老黄吼:“你做啥哟!”

老黄哈腰点头,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脸霎时红了。

“对不起就行了?老子被逼着出来买花生已经很不爽了,快给我捡起来啊!”

老黄摊开双手,表示花生太脏,没法下手。

卖花生的大爷好心来解围,提着新塑料袋,要用他那双沾满尘土的大手把花生重新装上,却被花女子一顿闷喝。

“老爷子,关你啥事?赶快去卖你的苕。”

老黄尴尬至极,慌慌地掏裤包,像是要赔钱,小伙子立即明白了。

“谁要你的钱?人家花生卖完了你看见没有?你赔钱我空手回家挨骂?”

老黄便扒开布袋,要从菜车里把红薯拿出来,再拿下面的花生来赔。老黄抖抖索索地做着这一切,花女子又是一声闷喝。

“做啥子,这是我们的花生!”

老黄便垂手低头立在那,像经了霜的柳。

这时,齐婆婆不知从哪钻出来,趴在我耳边说:“我就说嘛,她没安好心,天天带他出来买菜,是想出他的丑,年轻时就干过,多半跑外面那一个月花了心了。我亲眼看见她故意推了他。”

齐婆婆话音刚落,只听花女子又是一声喝:“你给哪个当老子,你个黄毛狗,我还给你捡,我还给你赔,我赔你个毛。”

我们便看呆了。

只见花女子紧贴老黄背后,一手抓住老黄肩膀,一手握住老黄的手,跳探戈那般朝前冲,边嚷边一下下朝小伙子的脑门打,打得小伙子连连后退。待小伙子站稳,捏起拳头要冲过来,花女子发出一声嚣叫:“你敢,你再来,老子馬上躺下。”

小伙子朝前冲了一步,花女子朝后一仰,顺势把老黄拽倒,两人倒在沾满污泥的花生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众人大笑。

老黄的脸由红到白,又由白到红,当老黄的脸渐渐恢复本色,仿佛所有的丑陋都大白于天下,再没什么能使人羞惭,僵硬的身体竟一点点放松下来,躺得扎扎实实,像躺在自家床上。

“打人了!打人了!”花女子喊起来。

花女子的嚣叫吓跑了黄头发的小伙子。

确认小伙子没回来,花女子才推推老黄,两人爬起来,花女子嘴里还在嘟哝:“敢跟老子拼,毛还没长全。”

我们眼睁睁看着满身污泥的他们一前一后,拉着菜车咕呱咕呱往回走,老黄越走越放松,索性甩起了胳膊。

不久,我又在楼下饭馆遇见花女子和老黄。

饭馆是齐婆婆女儿开的,我每次去,齐婆婆都要给我唠叨花女子买米饭的事,恨得咬牙切齿。那段时间花女子到饭馆只消费一样东西——米饭。她总是在店里人忙得脚不沾地时来,端个浅绿色搪瓷碗,自己到木桶里盛,用力下压,胀满一碗,给一块钱。老板娘当然不愿意,原本不愿单独卖米饭,遇到生意好,很容易因为来不及蒸第二轮米饭而流失客源,再像她这样打饭,赚不到什么钱,弄不好赔本了。她总有本事说服老板娘。比如她说店里的米都是搞批发,比她零售买的米便宜很多,再说蒸一点也是蒸,蒸一大锅还是蒸,不浪费水电气,她那碗权当多带出来的,邻居嘛。另外,顾客吃米饭按人头算,一人一块钱,有的只吃一小碗也收一块钱,要节约多少米饭出来呢。实际上不管她说得是否在理,老板娘都没时间把精力花在一碗米饭上。不过,也不能说她讲的那些话没有用,老板娘不经意被她洗了脑。所以,她总是花一份钱,买两份米饭。不知她怎样做的计算,米饭里也有空子可钻。齐婆婆不干,觉得亏,有次从她手里抽走那一块钱时动作猛了点。齐婆婆没好气说:“端走,端走吧。”没想到,她还不走了。她在门口顿了顿,回头瞪向齐婆婆:“我不是来要饭的。”

之后,她不再去打饭,从门口经过,总要把齐婆婆使劲剜一眼。

多年后的这个中午,她来了,带着老黄来了,还是端个浅绿色搪瓷碗。我在吃盖饭,她瞟我一眼,把搪瓷碗往桌上用力一搁。

“给我打五角钱的饭。”她硬气地说。

不待谁言语,她自顾说下去。

“你们要晓得,这个店现在还能营业,我也是成全了的,你们家烟囱从我窗前过,那么粗的烟囱,发热发烫,把我的花都烤坏了,我没说什么,还是让你们家烟囱过了。每层楼有一家不同意,你这饭馆莫想开。我来打米饭,不是不给钱,我说过,你们不亏,权当帮我带出来,互相成全,合情合理,互不亏欠。否则,我这个人确实不那么好说话。”

生意人不愿多事,更不愿有人在厅堂里闹,老板娘怔愣片刻,便喜悦地拿起搪瓷碗去打饭,压了又压,把搪瓷碗盛得满满的递给她。

“你看,误会嘛,打饭哪有不卖的道理。”老板娘说。

“你打多了,我说了五角钱的饭,要一半。”

“你们两个人,这能够吃吗?”

“要一半。”她强调。

老板娘拾起搪瓷碗把饭剥去一些递给她,她端起碗掂了掂,扔下五角钱。

“以后就这样,不多买。”她像是说给门口的老黄,也像说给老板娘。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我,我转过头不看她。

“你一个人吗?”

“作家,你一个人吗?”

“我?嗯。”我不知她安什么心,难道在我身上也有什么主意可打?

“你是单身?”她干脆走进来坐在我对面,眯起小眼睛笑。

她这样子倒令我不知该用什么态度跟她说话。

“算是。”我语气生硬。

这时店里客人多起来,吵吵嚷嚷,挤挤挨挨,她又看我一眼,慢慢从人缝里折出去了。

饭后我回到出租屋,刚到门口,她忽然从楼上下来了。

“我想进去坐坐。”她仍笑眯眯地看我。

我只好开门让她进屋。她四下打量一番,坐在我的书桌前。我不知说什么,便烧水沏茶。我能感觉她的眼睛一直跟着我,上上下下,不留空隙。

“我就直说吧。”她说:“我看你也不容易,一人拉扯孩子上学,写字能赚个啥子钱,富裕的话就租那些高档电梯公寓,不租这老破房了。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他有房子,有退休工资,还有十万存款,那是一分一分攒的血汗钱。到时你安心写字,他能养你,我最看好你,凶,就是要凶,你不凶就要遭欺负,全家都要遭欺负。只是他要大你一些,你这年纪的女人带个孩子不好找,找比你大的懂得体恤你。”

我想起那次跟她之间的冲突,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平时没那样跟谁发火,没想到她看上的竟是这点。不过,她找错人了。

“我有男人,只是在外地,他还没回来。”我说。

她便慢吞吞站起来向外走,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她眼睛那么小,却发出烈火般的凶光,我不仅打了个寒颤。

“告诉你,再敢用叉子捅老子的空调管子,老子绝不放过你,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她狠狠摔上门。

我愣了很久,也没从这忽然的转变中回过神来。

这之后,我以为她要恢复往日的吵嚷,却没有。他们仍是每天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有段时间我出门数日,回来后他们仍那样一前一后走着,不同的是两人都穿着藏蓝色厚羽绒服,像两个裹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齐婆婆又来找我念叨,说她发现一个秘密,花女子只剩下没带老黄去老鲁开的“顺庆羊肉粉”那了。老鲁便是当年的小鲁。理由很简单,这么多年,巷子里没再被花女子占便宜的只有老鲁,不管花女子怎样使用招数,老鲁死活不卖。花女子每次走到老鲁门口都低着头吐下一口唾沫。老鲁也回她一口。他们之间,暗暗较着劲。

比起当年,老鲁老板变成真正的老板,不再守着锅灶冒粉,只坐在门口收钱。不过,生意愈发不景气,粉馆太多,竞争激烈,都写有正宗字样,学校的学生一批批换,巷子里的民居也在换,没谁分得清。很多时候,老鲁老板都在门口闲着。

齐婆婆经过认真分析,料定花女子一定会去。果然,一天早晨,齐婆婆站在她女儿店门外的马路上仰着头喊我,等我来到阳台,齐婆婆边朝我挤眼睛边伸手指向对面,我看见花女子和老黄正往老鲁门口走。我站在阳台,不到十米的距离,可以将老鲁的店里里外外尽收眼底。

不知老鲁怎样想的,是因这么多年以后不再计前嫌,还是因来了两个顾客总比不来好,总之他忽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却没有撵,又坐下了。

如今粉不论两论碗了,花女子没有讲价,买了两个小碗,外加两个油干,刚好十块钱。

老鲁大概不相信花女子这样“省油”,梗起脖子翻着眼皮偷偷瞟花女子。

花女子拿着小票去领粉的时候,猫腻显出来了。

“冒软,越软越好,我们胃不好。”

米粉这东西,原本是软熟的,在滚开的骨汤里冒得越久失耗越大,要想装满碗,只有再填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粉,调上汤,浇上臊子才像样。否则,看起来只有汤,臊子也淹没其中了。

花女子把两碗晃来晃去的汤水端到老鲁老板的收银台那。

“你看看,粉在哪,难怪你生意差。”

老鲁定是心有余悸,定是后悔卖了票给她,但为时已晚,老鲁只得吩咐店员再加粉进去。但老鲁不甘心。

“像你这样吃粉,小碗要收大碗的钱,才不得折本。你下次来,我坚决……”

老鲁话没说完,花女子抢过去了。

“莫莫莫,莫生气,你这个人就是脾气不好,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帮你的。”

“天晓得你要帮哪个!”

“你看你,又来了。跟你说了,莫急,莫急。”

花女子把两碗粉端到门边的座位,一碗递给老黄,一碗放在老黄对面,然后,花女子站在门口吆喝起来。

“来来来啊,这家粉馆我当新媳妇那天别人就开在这,现在还开在这,我在这吃了三十年,信不信可以先来尝尝啊。”花女子这一吆喝,把对面粉馆门前犹豫着的几个人叫了过来。

只一会儿工夫,老鲁的店便热闹起来。

“你們看人家那锅汤,真正的骨头汤,不像有些地方用开水给你冒,更有些奸商用添加剂给你调,白得瘆人,真正的骨头汤哪里有那么白。骨头汤冒出来的粉,吃粉喝汤,才有营养。你们再看人家的臊子,肉就是肉,哪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海带丝啊海椒丝啊什么的,那些东西纯粹骗人的,粉就是粉,正宗的粉就不能加那些东西,吃着才爽口。”

花女子这番话有一定道理,也给人心理暗示,已经端到粉的人,吃粉时愈发觉得好吃,连连点头称赞正宗。

花女子吆喝一阵,又来到老黄背后,拍着老黄肩膀,对众人说:“看到没,以后你们认准这家,认不准就认这个男人,看嘛,戴眼镜,头顶没头发,他到哪你们就到哪。这是个怪人,嘴巴会吃得很,又喜欢吃软粉,你说软粉有啥吃头,放在嘴里就化了,他偏喜欢,他还偏喜欢吃这家粉。”

老黄不吭声,只是低头吃粉,不時扶扶眼镜朝众人点头示意。

“哎,说实话,这些年我没给哪个下过话,只有请这家老板以后多照顾,他就喜欢吃你家的粉。”这时,她忽然转过身,我看见她挤弄着的小眼睛,却不是平时那般霸道奸诈,而是一脸黯然。

她说完,不等老鲁回答,一个人先走了。她没有吃自己那碗粉。她弓着腰走着,好像她这样做,把一生的尊严都用尽了,她堂堂花女子怎么可能给人下话。

老黄喝尽那碗粉,汤也没剩下。然后,他呆呆望着巷子深处,出了会神,才慢吞吞离去。

齐婆婆认为,花女子是被老黄抓住了什么把柄,才对老黄这样好了。要么是被发现藏私房钱,要么是被发现在外面有了花花事。她那年龄再离婚,谁还要她。

第二年春天,花女子忽然不出门了,但她开始骂人,骂得让人有点哭笑不得。看不见她的人,只听见她的叫骂声从开着花的阳台飘出来。她是在骂十字巷的人,确切地说,她在警告十字巷的人。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家老黄不管在哪个地方,不管买什么,谁要敢欺哄他,我剥了他的皮,我还会剔下他的五花肉拿来炒回锅肉,别以为我办不到,我做鬼也办得到,谁敢欺负他,我做鬼都不放过……”

这是十字巷的人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做鬼都不放过你。

谁也不知道花女子是哪天停止叫骂的,只感到无比轻松,终于不再有人整日讲价纠缠,过段时间,大家似乎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人。当炎热的夏季到来,不知谁一抬头,看到那阳台的花再次枯萎,又过些时日,花渐渐活转来了,然后开了。有一天清早,十字巷忽然响起了那熟悉的咕呱咕呱声,人们才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只是循声望去,不见花女子,只见老黄拉着装有布袋的菜车昂首挺胸地走。他走到一处菜摊前停下,问莴笋多少钱,然后皱起眉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嚣叫:“哪哟——”

尽管大家无法相信这是老黄弄出的声音,但确实是老黄所为。没有人怕老黄,甚至想在老黄身上把多年以来在花女子身上遭受的损失找回来。然而,老黄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老黄的嘴忽然变得利落,讲话铿锵有力,直把菜商顶得往后仰。让人恍然觉得,老黄这些年都是把嘴安在花女子身上的。然后,都还没回过神来,便听新入驻不久的物管人员说,三楼的女主人得乳腺癌去世了。这事回想不得,一回想,吓得人一哆嗦,谁还敢欺哄老黄呢。

老黄的生活变得很有规律,每天早晨到老鲁那吃一碗冒得很软的粉,然后昂首挺胸地买菜,到中午再昂首挺胸地拿着搪瓷碗到齐婆婆女儿的饭馆,把碗往桌上用力一搁,买五角钱的米饭。有时,在路上不小心发生剐蹭,他便猛地抬头,眼里露出凶光,竟把人吓得朝后一仰。

老黄不跟任何人闲聊,老黄只昂首挺胸地过他的生活。

我给齐婆婆讲起花女子要给我介绍对象的事,齐婆婆恍然大悟,这个讲价的女人,难道……齐婆婆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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