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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干部的讲话火了之后

2017-09-07聂辉

南方周末 2017-09-07
关键词:讲话食堂大众

丁雪钦自称讲话没有其他领导含蓄,甚至或多或少有点难听。他批评介休部分干部不作为,“你连老百姓撒尿的问题都解决不好,老百姓还能尿你吗?”

从2017年6月开始,介休市已先后建立起49个大众食堂,这也成为当地民众最赞赏的举措,“至少实实在在地解决了老人们吃饭的问题”。丁雪钦经常私下到大众食堂吃饭,发现问题后立刻把食堂负责人叫出来现场解决。

一年来,丁雪钦用实际行动向当地干部群众表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书记。跟去年不同,在今年举行的全体干部大会上,丁雪钦谈了更多具体工作,发言内容也没有在网络上全部公开。

南方周末记者 聂辉

发自山西介休

“我们干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就干小事,哪怕修一个厕所,能让老百姓进去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尿,也算是我们替群众办了一件实事。”

2016年8月30日,在山西省介休市全市干部大会上,新任市委书记丁雪钦用广场上没有公共厕所的事例,直接批评介休部分干部“不做事”。由于讲话内容过于直接通俗,丁雪钦也成为引发热议的“修厕所书记”。

今年47岁的丁雪钦在调往介休之前,具有6年媒体工作经验。从政之后,丁雪钦曾任晋中市委副秘书长、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2008年,丁雪钦调到昔阳县,历任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他在昔阳县一共工作了8年,当地对他的评价是,以“铁的手段”整顿市场秩序,发展昔阳经济,改善了城乡环境。

2016年年中,从昔阳县委书记到介休市委书记,丁雪钦获得了更大的施展空间,介休作为县级市,在社会经济管理和城市建设方面,比“县”具有更大的自主权。

在丁雪钦发表“网红”讲话一年后,南方周末记者实地采访介休当地干部群众,了解这位“修厕所书记”一年来的执政表现。

发言稿都由自己写

“一些问题不管你讲与不讲,说与不说,它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这如同阿Q头上的癞疮疤一样,不让动、不让碰,用几撮长头发盖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2016年8月30日,丁雪钦到介休市任市委书记一个多月,第一次在全市干部面前露脸。他身穿白衬衫,头发花白,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介休存在的问题。“市政府东面投资几个亿建设的后土庙广场连个公厕都没有,群众憋着一泡尿打太极,你怎么能让他气沉丹田。”

讲到动情处,丁雪钦放下演讲稿,语气加重,手指轻微地叩击着桌面。那次全市干部大会汇集了介休市一千多名各级干部,会议内容还通过市电视台直播。会场内除了丁雪钦的声音回荡,只剩下参会人员偶尔发出的轻声咳嗽。

每一位参会干部都在会前领到了一份发言稿,许多人听着讲话时用笔在纸上圈画着。作为国企领导,益达化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李垣青也参加了会议。他至今仍记得一年前开会时的情景,丁雪钦讲话中虽然穿插了很多生动的比喻,但大多是在批评各级领导,场内气氛压抑,“台下没有一个人私下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鼓掌”。

丁雪钦自称讲话没有其他领导含蓄,甚至或多或少有点难听。他批评介休部分干部不作为,“你连老百姓撒尿的问题都解决不好,老百姓还能尿你吗?”语言虽然近乎粗俗,却也是给人印象最深刻。一年之后,介休人谈及丁雪钦,仍爱使用这一个站在百姓立场说话的“金句”。

近两个小时的讲话中,丁雪钦直接批评部分干部“让当官是毫无怨言,让干活却牢骚满腹”,他要求不想干活的干部把位子让出来,让想干活的人来做。他还不时提及介休的政治环境,称介休涌动着一股暗流,有那么一些人总想把水搅混,总希望介休出点问题。

据一位熟悉丁雪钦的人士介绍,可能受他6年的媒体工作经历影响,丁雪钦所有的发言稿都是自己亲自写,讲话内容实在并经常使用比喻和例证。有一次,他与李垣青谈及企业和政府的关系时,丁雪钦就曾将企业比作为政府下蛋的老母鸡,是政府运作的资金来源。

丁雪钦常常语出惊人,到介休二十天,就有人告他的状,他在介休全体干部面前放言称,自己到介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诬告是要付出代价的”。

任职昔阳县委书记时,丁雪钦也常发火动怒训人,“伤害”与当地官员的感情,一些局长甚至不敢见他。丁雪钦解释称,自己每做一件事也常生一肚子气,一些干部确实不像话,“有些局长对自己的工作底数连我都不如,一问三不知”。

那次全市干部会议结束后,李垣青收拾好手中的发言稿,将旁边干部的那一份也拿了过来,一起装入文件袋中带回了厂区,给工人们传阅。约谈客户时,李垣青都随身带着丁雪钦的发言稿,“给客户看,让他们对我们有信心”。

丁雪钦批评干部作风的讲话内容经宣传部全文发布后,引起社会热议,“怒斥”干部的句子被网友大量引用。作为市委书记关注公共厕所修建问题,丁雪钦也被网友戏称为“修厕所书记”。

私访大众食堂找问题

正如他自己批评干部的那些话,民生工程成为丁雪钦在介休工作的第一个着力点,他希望通过民生赢民心,“让群众心情舒畅,让干部威信高涨”。

全市干部大会结束后4天,后土庙广场的公共厕所修起来了,全市38个公共厕所得到维修改造;大会结束后15天,介休市开通两条免费公交线路,成为贯穿介休市城区的两条中轴线。

新一届市委领导班子的工作效率超出了许多人的意料。山西介交运业集团经理武锦录透露,2016年9月7日开会决定开通免费公交,那时候没有设置好的站点,也没有公交车上的标识,临时制作LED,在车头打出“免费公交”。规划、交警、住建部门全部参加,讨论站点设置,直到免费公交开通的前一天还在调整站点。一个星期之内,两条免费公交开通运营,投入了16辆公交车。“老人在家无事可做,有时就坐着公交车在城区里逛一逛。”

会议结束后半年内,介休市成立民生事务保障办公室,设置24小时民生热线,协调解决“四供”(供电、供热、供水、供气)问题,重大事项第一时间可直接向市委书记丁雪钦汇报。民生事务保障办公室后来又扩展为民生事务保障服务中心,直属介休市市委管理。

2017年除夕,介休市城区大面积停水,民生办工作人员一天接到六七十个热线电话,反映停水问题。“四供”问题一直受到介休居民吐槽,这次停水更遭到居民嘲讽,“干部家里平时用的就是纯净水,你们可以用纯净水煮饺子,我们拿什么煮饺子?”民生事务保障服务中心主任王风岗向丁雪钦汇报后,丁雪钦春节期间守在水源地,协调供水公司保障春节用水。

介休市要把80%以上的财力用于民生支出,用民生赢得民心,用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统一清理乡村环境。在千人以上的村庄实施“六个一”工程,即:建一个街心公园,建一个红白议事大厅,建一个大众食堂,建一个大众澡堂,建一个幸福大院,建一个群众活动室。今年6月开始,介休市全市已先后建立起的49个大众食堂,开始投入使用。

民生事务保障服务中心主任王风岗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考虑到农村孤寡老人做饭不方便,才由市政府投资建设大众食堂,个体户申请经营,民生服务中心负责管理。市政府吸收社会资金给予资金补贴,甚至还有社会爱心企业承包大众食堂,为村民生活提供便利。

大众食堂的价格根据所在区域稍有差异,但差异并不太大。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大众食堂主要满足城乡孤寡老人的吃饭问题,五保户、低保特困户每餐只需要1元就可以吃饱,并且有荤菜,其他村民只需要5元钱就可以吃饱。在市区的两个大众食堂价格稍贵,但9块钱就可以吃到一荤两素和一汤,仍比市场价格便宜。

建起大众食堂也成为当地民众最赞赏的举措,“至少实实在在地解决了老人们吃饭的问题”。丁雪钦也非常重视大众食堂的管理,经常私下到大众食堂吃饭,发现问题后就把王风岗叫到食堂,把食堂负责人叫出来现场解决。有时,他会带上王风岗随机到一个大众食堂吃饭,查看饭菜价格和卫生问题,“事先也不说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书记的风格

除了全体干部大会上对不作为的干部批评之外,丁雪钦在日常生活中的私下走访,也让介休很多干部有心理压力。

据当地一位媒体人透露,2016年全体干部大会之前的第一个月,丁雪钦到介休就开始“微服私访”,几乎走遍了介休,对各单位干部作风、市政设施状况和群众的意见都比较了解,在讲话时才能够直击要害。

2016年10月,城关乡原乡长杨宝民调任介休市住建局局长,当时他对住建工作尚不熟悉。丁雪钦找他谈话时要求:“你先把介休所有的街道走一遍,熟悉介休每一个角落的情况,至少要比我熟悉。”

作为本地人,杨宝民虽然对介休市的街道路名烂熟于心,但在后来的工作中,他发现自己对部分街道巷子的了解还不如这个新来的书记。

从2017年5月20日开始,住建局会同交警大队降低市区主要街道路沿石,并对人行道改造,统一划出290个机动车、非机动车停车位,解决车辆乱停乱放问题。

道路整改过程中,丁雪钦每天早晨6点和杨宝民一起到现场查看施工情况。他对施工质量要求近乎严苛,发现路沿石残缺,路沿石之间的空隙过大之类的问题,都要求返工。

按照早期规划,为方便路边停车,路沿石下降到7厘米的高度。丁雪钦看到后也不批评杨宝民,“他就问为什么要确定这个高度,你开车的时候,几厘米高的路沿石才能更方便停车?”经过整改,介休市主要街道路沿石的高度下降到3厘米,机动车可以轻易开上人行道,驶入停车位。

小游园建设也是丁雪钦到介休之后提出的一项民生工程,全市新建20个小游园,丁雪钦走过每一个施工现场,查看施工进展和存在的问题。杨宝民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根据小区和街道的布置情况不同,小游园的建设规模也各有不同,但主要是为了方便居民休闲娱乐。所有的小游园都配备有健身器材,儿童游乐器材、休闲椅和公共厕所等设施。

介休市城区原本规划有公共厕所,但由于管理存在漏洞,不少公共厕所被居民改建成了商店等。介休市进行拆违治乱时,恢复了这些公共厕所的功能,同时协调商场内厕所对外开放,方便居民生活。

丁雪钦到介休工作一年,介休各处显现出鲜明的风格。介休市彦博路上,六层高的住宅楼外墙上,使用红漆大面积粉刷,简笔画了几个奖杯做底,用白漆涂写着粗大的宣传标语,“我们曾经有过无数辉煌,难道我们还要继续窝囊?”在介休市的街道边,在许多高层建筑的外墙上,都可以见到类似的标语。在介休本地的贴吧中,不少网友上传宣传标语图片评论直呼“霸气”“直白地令人感到可怕”。

推动城乡环境整治过程中,丁雪钦亲自与介休市绘画志愿者召开交流会,安排将街头两百多个配电箱喷上彩绘。

学校附近的很多配电箱被画上喜羊羊和唐老鸭等卡通形象,“下学早点回家,别让妈妈担心”。在金融路路口的一个配电箱上,画着柯南的漫画像,戴着标志性的大眼镜,斜视着路边的行人,标语似乎也更有深意:“虽然我近视,但你干的坏事我能看见”。

丁雪钦的工作风格也很“强势”。益达化工厂几年前发生安全事故后,附近村民因担心污染和安全问题堵住了工厂大门,介休市政府协调未果。益达化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李垣青每个月都要去市政府几次,“像上访户一样要求复产”。丁雪钦到任一个星期,李垣青就找他汇报化工厂状况,“他很懂行,问的问题很专业”,从化工厂的规模到生产和经营状况,两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

丁雪钦在后来的全市干部大会讲话中提到,介休市两家化工企业因村民堵路停产,决定成立以市长牵头的化工厂复产工作组,“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这两家企业在9月份恢复生产”。

他讲话完没多久,化工厂复产工作组驻村工作,虽然仍有村民质疑化工厂存在污染问题,但经过耐心细致的解释和说服工作,2016年9月的最后一天,停产21个月的益达化工厂点火复产。

“为政者仅有‘狠话还远远不够”

2016年丁雪钦那次毫不客气的讲话,给介休各级干部一记当头棒喝,也给丁雪钦自己形成了压力。

宣传部门全文发布丁雪钦的发言稿后,丁雪钦一时成了“网红”。《光明日报》还就此刊发了一篇评论称,干部表态之后更要表率,“为政者仅有‘狠话还远远不够,说过‘狠话之后还得有‘后话,看‘后话”。从此之后,介休官方发布的发言稿和直播视频被悄悄撤下,丁雪钦也拒绝了多家媒体的采访。

晋中市委组织部负责人曾评价丁雪钦在昔阳县工作的八年,“勤政务实、真抓实干,推进工作力度大”。务实,也成为很多介休干部对丁雪钦的评价。

据介休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员透露,丁雪钦在介休工作一年来,很少在市委大楼里办公,除了开会,他几乎每天都在各种现场,不少干部要找他必须到现场才行。

丁雪钦也很少让干部当面给他汇报工作,“电话里能说清的就在电话里说,一句说不清楚就说两句。”杨宝民刚到市政府工作时,甚至有些不习惯新书记的风格,很多次要找他汇报工作,都被要求通过电话汇报。

在2016年调往介休之前的一个月,丁雪钦曾在昔阳县全县干部会议上讲话,“你就不要说怀才不遇,因为在这个平台上只有不称职的干部,没有施展不出的才华,你有多大的本事就能干成多大的事情。”

一年来,丁雪钦用实际行动向当地干部群众表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书记。跟2016年不同,在今年举行的全体干部大会上,丁雪钦谈了更多具体工作,发言内容也没有在网络上全部公开。

介休市房管局开发的商铺,供热管网使用一年之后出现问题,却让群众出钱维修。在2017年的大会上,丁雪钦犀利的讲话风格不改,他点名批评房管局:“我说这哪是我们政府所为,和强盗抢劫有什么区别。”

不过,针对另一单位的几个副局长争夺审批权增加群众办事难度问题,丁雪钦给他们留了情面,他只是模糊地使用“张三、李四”等代号批评。“我说这哪是政通,分明是政痛,政务之痛、作风之痛、群众之痛、干部之痛。”丁雪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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