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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有聊的人

2017-09-07詹政伟

长江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大明小姐姐阳台

詹政伟

初夏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在我爸妈家的阳台上,碰到了顾大明。他是我的小姐夫。

顾大明就住我爸妈家的对门,他们二家的阳台是紧挨在一起的,如果不细看,我还以为顾大明是在自己家的阳台上。他在翻晒一顶天蓝色的帐篷,那帐篷有点大,撑开了,把大半个阳台都占据了。

看见我,他咧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和我打招呼,今天休息?来得这么早!

我点点头,今天我轮休。我听得懂他的潜台词——晚上的聚餐还没开始?你现在就过来,好像没有多少道理。

我得承认,我不是一个顾家的人,虽然我单身,可还是喜欢远离父母的视线,借口是:我要上夜班,晨昏颠倒;作息时间不规则;怕影响父母的起居……所以我在外另租了房子。只有碰到周末或节假日,我才可以和家人团聚,而且,我往往是在晚饭端上桌以后,才款款而至,私下里,我以为这是一份福利,显示着我幸福的生活。

顾大明的面前有一只柔软的黑色尼龙袋,他不断地从里面拿出东西来,护腰,护膝、手套、防潮垫、羊角钎……他把它们置放在可以晒得到阳光的地方。我刚刚从娘娘山回来,和小京他们一起。他偏过脸,告诉我说,途中遇暴雨,把什么都弄湿了。

我难以理解地咂巴了一下嘴,我的脑中出现一个画面,泥泞的山路上,一群人被突如其来的骤雨搞得不知所措,他们狼狈不堪——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背上背着的东西,压得他们低头哈腰……我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我取出一包烟,丢一颗给顾大明,自己也点一颗。

顾大明很快把我丢他的烟回掷过来,我戒烟那么长时间了,你又忘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这记性。

我在吸烟的过程中,饶有兴致地看顾大明蹲在地上忙碌,天还有些凉意,他却一副清凉打扮:寸头、大裤衩、人字拖,短T恤,一动弹,麦芽色的肌肉便呼之欲出。谁都以为他是个体育老师或是从事跟运动相关联的职业,其实他只是一个厨师,在机关食堂工作,几年前,他动用了好多关系,想换个休闲时间多一点的岗位,但不成。他一恼火,就自己把自己开掉了。我小姐姐问过他,辞职为了啥?他嘻皮笑脸说,争取点时间。我小姐姐又问他,时间要来干吗?他笑而不答。

他需要时间来满足他的户外运动。

说来好笑,这个以巨大热情投入到户外运动中去的发烧友,在此以前,却是一个钓鱼爱好者,用他的话来说,他这一生钓上来的鱼都有一节高铁车厢那么多了。导致他放弃这个爱好的是我小姐姐。

我小姐姐经人介绍认识他的时候,他钓鱼的积极性正空前高涨,只要不上班,他基本上都是在和各种各样的鱼比拼——耐心、速度,力量、技巧,那时候,我的小姐姐吃了不少的鱼,是的,经由顾大明钓上来的鱼,再经由顾大明亲手烹制,这样的浪漫和激情,不是一般女人能享受到的,我的小姐姐那时候逢人就讲,顾大明钓上来的鱼以及顾大明烧的鱼。以至于我们家的人,有十分之一的时间,一直在听小姐姐讲顾大明和他的鱼,顾大明成了鱼的一个代名词,发展到后来,我们只要一看到鱼这个字、听到鱼这个字的发声,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顾大明。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姐姐被顾大明像一条鱼那样钓走,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连顾大明也承认,找女人,就得像钓鱼一样,耐心,还有就是比谁狡猾。小姐姐闻言,一拳捅在他腰眼上,但心里却是认可他这个说法的。

小姐姐吃鱼吃得非常熟练、也非常吻合她的生活理念时,意外还是發生了,有一天,一根细小的汪刺鱼的鱼刺卡在了她的喉咙口,把她搞得死去活来,她像一条不断在水里翻滚的鲶鱼,精疲力竭后,陡然产生了恐惧。恐惧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鱼刺被取出来了,但小姐姐从此再也没了吃鱼的兴致,她怕了鱼。

我曾经把这当作笑话在我的女朋友邹谧那里显摆,她居然问了我一个傻不拉叽的问题,要是这事发生在你小姐姐小姐夫结婚前,那会怎么样?我回答不上来。邹谧笑得四肢乱颤。我问她笑什么?她掩着嘴乐,那就不可能有接下去的故事啦,你的小姐夫不可能是顾大明。

小姐姐不吃鱼了,顾大明也没了钓鱼的兴致。

顾大明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帮他把一团弄乱的急救绳理顺,我在他的要求下,将手张成一张弓,听由他在上面绕来绕去。他鼓励我说,你也应该参与户外运动,这世上没有比户外更有劲的事了。

顾大明不只一次地动员我加入到他们的阵营中去,我不置可否,倒是我的女朋友——那个阶段应该是陈小燕,热情洋溢地跟着顾大明他们去了一回,似乎是一个叫鸬鸟山的地方。照顾大明的说法,那是菜驴的活动线路,难度系数不高,总共是5.7公里的长度,从一个古村落走向山那边的另一个古村落。陈小燕走到三分之二就走不动了,她打电话给远在二百公里外的我,埋怨我不该放下她不管不顾。我那时刚上完夜班,几台手术做完,我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走路都在发飘,听得糊里糊涂,嘟哝了一句,走不动,就爬下来。随后我蜷缩在值班室的行军床上睡着了。

说这句话的后果是:陈小燕回来就和我分道扬镳了。我觉得挺遗憾的,因为陈小燕各方面还是不错的,我有过和她进入婚姻殿堂的打算。顾大明拍手称好,说陈小燕娇滴滴的,一看就是一个没有毅力的女人,户外多好的一件事,被她说得像是灾民在逃难——带着她真是一种累赘。那次,顾大明、领队、还有两个资深驴友,用树枝和急救绳构筑的简易担架,把她抬下了山。要知道,陈小燕有近六十公斤。几个大男人都累趴下了。

转而,顾大明又说,其实你去的话,陈小燕就完全不会这样。我诧异,不可能吧,她一直养尊处优的。顾大明诡秘地一笑,那是你不喜欢,你喜欢了,她自然也喜欢了。

我知道我是不大可能喜欢户外的,因为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当然,没兴趣是主要的。我热衷的事说出来有点不登大雅之堂,我爱睡觉。一有空,我就找床铺躺下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可以一直待在床上,哪怕醒着,我也乐意这样。设想一下,假使不需要我出去工作,我会醒了睡,睡了醒。

我交往过的女朋友们都嫌我懒,说我简直是猪投胎的。我回答她们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是我的乐趣,我的这个乐趣和别人打牌下棋、唱歌跳舞没什么区别。她们却坚决不这么认为,她们都说我是一个充满了负能量的人,缺少朝气和活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唯一对我略有好感的陈小燕,也因为我不肯陪她去户外,而抽身离开了。这年头,女人的想法都很复杂,

我有过辩解,我说,我爱睡觉从表面上看纯粹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但有谁能体会到睡觉带给我的欢乐呢?我甚至举例说,你们喜欢做的事,我在梦中,都做过,比如像户外,我都梦见过自己登上了四川的四姑娘山,还有喜马拉雅山,我也梦见我登了一半……那可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我把这告诉过顾大明,顾大明惊奇地问我,真的?那你说说是怎么样的?我说了个大概,我把梦描绘得像我亲自去走过一遭一样。顾大明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啧啧称奇。他确认我没有炫耀的色彩。

我靠在阳台的扶栏上,看到楼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区喷泉那边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环保袋子,我对顾大明说,小姐姐来了。顾大明从地上站起来,向前望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是你大姐姐吧。你小姐姐去带客人了。他说这话时,还注意地看了我一眼。不多一会儿,那个拎着环保袋子的女人进来了,顾大明看到她,惊异极了,咦,怎么是你,我以为是大芒。进来的是我的小姐姐小芒——顾大明的老婆。大芒和小芒是双胞胎,好多人常常认错。这回,顾大明也认错了。

说好了,等会去接她。小芒欢天喜地地一摊手。她将手里的袋子打开,买了些橘子,不知道你们喜欢不喜欢?

顾大明努努嘴,你不见我们正忙着?小芒见状,脸带微笑说,那你们等会儿吃,我现在帮爸妈去准备晚饭了。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起来,顾大明似乎有些不信地问,你就打算这样下去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总是莫名地担心我,认为我颓废、消极、得过且过,连结婚那样美好的事,也懒得触及,这种状态在这个突飞猛进的年代里,确实不那么好,你怎么可以把睡觉当正事呢?要睡那么多时间干什么?你比爸妈还要暮气沉沉。他老替我着急,我不找对象,他就替我物色女朋友;我蒙头大睡,他让我参加户外。我一律态度温和地笑笑,饶了我吧。

我不知道你平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顾大明想了解事情真相的表情一览无遗。我很想抽颗烟的,但两手平展着替顾大明理急救绳,我咳了一声,这有那么重要么?但我还是认真想了一下,说,我脑子里经常会有层出不穷的念头钻出来,什么都有,奥巴马如果被刺杀怎么办?人的头颅在十年后可以被置换,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加入到这个申请的行列中去,据说,现在已经报名的人达到了几千个。这是俄罗斯科学家的发明,我相信这是真的;人为什么只要一看到像熏衣草、河流上的晨光、翩飞的蝴蝶,就会情不自已地产生美好的感觉,文学是不是真的有感染力?世界上哪一种毒是最毒的?那么如何印证它是世界上最毒的?火星上其实是存在着外星人和机器人的,探测仪上曾经显示过它们的身影……我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搞得情绪高昂,我承认我是喜欢这些的,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它们很快像山羊一样跳开了……因为我一旦入睡,我就会做梦,我做的梦也五光十色,许多平时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在梦中全实现了……我醒来时,有时会清晰地记得梦的情境,我会对此作梳理、评判和总结。它们大部分都是灰蒙蒙的,像感光功能极差的胶片,只有少部分有色彩的,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愉悦感……

你结婚了,或者多参与户外运动,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因为每天都那么充实,你都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乱七八糟的東西,这些东西和你有什么相关呢?你又不是什么领导,你只是一个医生,你只要把病人看好就行了。顾大明或许是第一次听我这么说,他显得非常惊讶,然后,他就非常中肯地告诫我。

我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东西,别人又怎么能弄明白?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我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小京身上。

小京这个家伙,就是爱逞强,徒步登山怎么可以不带登山拐呢?你看看,你看看,这回吃苦头了吧?在整理急救绳的间隙,顾大明忍不住这样说。

我吃吃吃地笑起来,顾大明就喜欢标新立异,从来就管登山杖叫登山拐,还振振有词地和人争辩,什么是杖什么是拐,杖是高于头顶的东西,拐是低于头顶的东西,我们用低于头顶的物件,只能称拐。你们哪,都不专业,非专业,和你们有什么好谈的?顾大明一脸的不屑。

没人拿顾大明说的当回事,但小京却是一个认真的人,曾经专门“度娘”了一下,发现这拐和杖还真的大有区别,原来顾大明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对他的崇拜感油然而生。他后来死心塌地跟着顾大明玩户外,和这有很大关系,他坚持认为顾大明是一个有计划、有步骤而且认真的人,他能考虑到每一个细节。

小京是我的大姐夫,他是一个国企职工,在发电厂运行部工作,每天的活累加起来,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其余的时间,他都在谋划搓麻将的事。他是一个资深麻友,一天不摸一摸麻将牌,他会坐立不安的。为此,我的大姐姐对他深恶痛绝,倒不是心痛输掉的钱,而是担忧他的身体,他对吃喝都不感兴趣,只要有人呼一声,三缺一,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大姐姐怨恨他,你让我守活寡啊?小京搓着手皮讪笑,让我搓一会,搓一会就回家陪你。这样的许诺多半是要落空的,等到一开战,马上就硝烟弥漫了,他哪里还会想到在床上等他的老婆?小京迷上户外,最高兴的是大姐姐,她眉开眼笑对妹妹说,小芒呵,顾大明不错呵,把小京也动员上了。尤其让她得意的是:一直怀不上孕的她,终于有孕了。她把这也归功于小京的户外,因为户外运动,小京的身体强壮了,所以她就有了身孕,所以,她竭力支持丈夫参加户外,有时候,还帮他打听具体的活动地点,一一记录下来后,再慢慢让小京作甄别。

那个家伙,太得意忘形了,爬鸡公山这样的陡坡,又下暴雨,居然不拿登山拐,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后来我还知道他和那帮他叫过来的菜驴一起喝高度白酒,干吗要过样呢?庆祝老婆怀孕了?亏他想得出来。我听老姚讲,他借口是想要拍照,拍照要紧还是户外要紧?他越来越本末倒置了。

小京热爱户外的同时,还爱上了摄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旦喜欢上一样新的东西,他会投注更大的热情,有段时间,他花在户外装备和摄影器材上的钱,大大超出了家庭预算。大姐姐有些艾怨,长期这样,那还了得?小京安慰她,不急,等我的摄影作品得了奖,一切便万事大吉了。大姐姐心疼钱,还在于她是一个淘宝店主,挣钱不易,每分每厘都得精打细算。

小京笑老婆小肚鸡肠,就知道一个钱字,这世界上比钱重要的东西多着哪,快乐、健康、事业……

大姐姐无法反驳小京。小京不是原来的小京了,把麻将丢置一边后,他就有了质的区别,他痛恨以前的生活,认为那是低级的、落伍的、负能量的,是在虚掷时光,他需要崭新的生活,他的口才也慢慢好起来了,不再是那个闷葫芦,他动不动就爱自嘲一下,我嘛,农夫一个,爱拍照的小黑皮。要照以前,谁要是说他又矮又圆,像个黑皮西瓜,他准跟人干架。

大姐姐默认了他的做法,后来,她成了他有力的拥趸,原因简单——小京的摄影作品接二连三地获奖,其中最著名的一幅《超级户外爱好者》让他声名大震,他成了一个摄影家,那幅照片,拍的是小芒养的一条叫顾不的拉布拉多犬,跟着小芒一起登顶1569米高的日照峰,狗张大嘴巴,长长的舌头吐在外面,它的头颅的四周,全都是他呼出的热气,和四周的白雪相映成趣,它的眼神是骄傲的,那是胜利者的骄傲……照片上虽然只有小芒的半个侧影,但却让小芒过足了明星瘾,逢人就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展示,她的手机、微信、微博、QQ上,全都是它的影子。

顾大明鄙夷小京的作派,一个人爱好一样东西就够了,他有那么多的爱好,哪里忙得过来?所以每每小京要求一起参加户外活动时,他奚落他,你还是单独去搞摄影。

小京笑得一脸灿烂,摄影和户外密不可分。我从中尝到了甜头,哪里肯轻易放弃呢?再说有你做领队,我相信会拍到更好的照片,因为你带我们走的都是不一般的路,那是摄影师发现不了的。

顾大明叹口气,也不知道叹什么,是在感叹小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在埋怨他对户外的不纯粹?

一阵剧烈的争吵声从下而上传来,我和顾大明停止了手里的活儿,这期间,急救绳已经被整理好了,它们规则地被盘成一圈,像一盘硕大的旧式蚊香,挂在阳台的一只衣架上,此刻,顾大明在清理羊角铲上的锈迹,我则在装一根登山杖的橡皮垫。我们不约而同地扑到了阳台的东侧,探出身去,东侧那边是整个小区的一个入口,楼下是修葺得齐崭的草坪和树木,一群人围在那里,好像是两拨人,一拨有四五个,另一拨是三个人,两拨人中有男有女,都非常年轻,看得出来,他们是一群外地人,他们情绪激动地争执着。突然,他们扭作了一团,有的被打倒在地,有的衣服被撕破了,还有的骑在被打倒者的身上,噼噼啪啪打着耳光……再接着,他们中的一个人——穿花衬衫、梳着马尾辫的瘦高个小伙子,突然掏出了一把足有十多公分长的刀,那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我和顾大明都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小事,这刀要是戳到人的身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连想也没想就大喊了一声,不要动刀——要出人性命的!我操起手里的登山杖,准备往下冲。但顾大明把我牢牢地摁住了,他在我的耳边低低地吼道,你不要命了,一群外地人,不好对付的。我们还是报警吧。他松开我,拨打了报警电话。

楼下的吵闹声一下轻了不少,我们再定睛一看,那些扭打着的人四处逃散,那个拿刀的花衬衣死命地追着一个长发及腰的年轻女孩,嘴里嚷着什么。他们绕着草坪和树木一圈又一圈地兜着,那男的始终抓不到那个女的。

顾大明笑着对我说,你看你看,那个女的说不定是个户外爱好者,跑得那么快,那个男的都快跑不动了。

警车呼啸着过来了,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个刚才还穷凶极恶拿着刀的小青年,丢了刀,跪在地上,号啕大哭,那些原先四处奔散的人重新又围到他身边,那个长发女孩,期期艾艾地走过来,她蹲在花衬衫的身边,不住地摸他的头,好像低声在说什么……

警察赶到他们身边,他和她居然拥抱在了一起。边上的人喊,没事,没事,我们在拍微电影。

警察显然莫名其妙,他们呆了一会,看到没什么,就准备开着警车走了。他们回打顾大明的电话,问他在哪里。

顾大明嘟哝着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就不见了。他朝我耸耸肩,连说看不懂。

只是一会儿工夫,楼下恢复了平静,那些穿着各色衣着高低矮胖的人都不见了,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一阵沉默以后,顾大明和我说起了猪獾,他说经常参加他们户外的一个小青年,家里有一块大约三亩地大小的竹园,这几年,突然冒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洞,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动用了一切办法——烟熏、水灌、药捕、诱杀……想把它抓住,但都无功而返。询问了专业人士,说是要用毒药。一用毒药,那就全巢死光。小青年有些舍不得了,觉得太残忍。专业人士笑话他,说不下狠心,哪里能消灭它们?你不消灭它们,它们还会来祸害你的农作物,偷吃一切可以偷吃的东西,它们打的洞也会越来越多。小青年还是举棋不定。他还打电话问过我,我也说不好,你说呢?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这压根儿不是问题。

那你的意思呢?顾大明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说问小青年去,他最终想采取什么办法,都是他说了算,话语权在他那里。

顾大明不屑地一撇嘴,你这样是推脱责任。

我为什么要负这责任呢?这好像和我完全不搭界呵。我抹抹嘴说。

顾大明愣住了,后来他摇了摇头,你呵,就是这样,模棱两可,一点原则都没有。

我本来想说,要原则干什么?再说,这个原则又是什么,可看顾大明愠火的样子,我把想说的吞进肚里去了。

小芒到阳台上来招呼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我和顾大明的聊天基本上告一段落了,我在吸我的第六顆烟,顾大明则在把一些整理好的东西,回放到那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里。

我们被告知:今晚的聚餐,大芒和小京来不了了,小京下午陪大芒去妇保医院作孕检,医生发现有几个指标有些不太正常,建议大芒住院观察。他晚上在少年宫还有一个摄影讲座,做完讲座,小京直接到医院陪大芒了。

顾大明搔了搔头皮,小京这家伙,每次聚餐都有事的,他的口气有些轻松。我暗暗笑了,自从小京的摄影作品屡屡获奖以来,他的情绪发生了一点变化,似乎有点恼怒,也有点不服气,小京在场,他的声音略微低了一点,而在以往,他是喜欢和小京抬杠的。

从阳台移步到客厅,我发现有个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和我爸妈一起看电视,看到我和顾大明进去,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绞着手指,似乎有些不安,小芒介绍说,这是丁小果。她又朝丁小果说,呐,这就是我和你说起的我弟弟——央岩。你们两个聊聊。小芒朝我挤眉弄眼。顾大明拥住我的肩,悄悄地捏了捏。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顾大明和小芒起劲张罗这次聚餐,原来是又一次给我介绍女朋友,他们做此事总是乐此不疲。我看了一眼丁小果,就觉得她不适合我,我不喜欢脸长的女孩,也不喜欢女孩说话带拖音,而这两者,丁小果都有,尤其是她告诉我,她热爱户外运动时,我都快崩溃了。我出于礼貌,问她怎么喜欢上这项运动,她得意地嚷,穿着一身迷彩服的感觉,无与伦比。我惊奇地看着她,很难想象身材娇小的她穿着迷彩服会是怎样一副样子。

好在晚饭开桌了,我得以从丁小果无休止的对户外的赞美声中逃离出来,其实,在我们聊天的后半程,虽然她一直在说,我基本上都没怎么听,我在看小芒养的那只拉布拉多犬和一只叫豆拉的黑猫逗乐,狗好像也知道自己是个明星,压根儿不把黑猫放在眼里,猫唤它,它总是懒洋洋的。猫恼了,突然跳到他的身上,给他耷拉着的耳朵来了一爪子,狗受疼,嗷地一下蹿起来,猫逃得无影无踪。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尾巴。

小芒的厨艺相当不错,顾大明赞不绝口,他甚至还友爱地把小芒搂在了胸前,甜蜜劲十足,一点也不顾忌在座的还有丁小果这个外人。顾大明一高兴,忍不住把小京忘带登山拐,结果滑下山坡几十米、差点把自己跟十几万的摄影机全都给摔坏的事又抖出来。说这小子自从迷上摄影以后,对户外活动就有些潦草,心思全在照片上,户外成了一个摆设,一点都不像一个专业人士,老驴的形象都给破坏掉了。

座中一片惊叹声,丁小果还皮球样地从座位上蹦跳起来,最后没事吧?

顾大明抹抹脸,当然有惊无险,我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通,哎,这事,我们这里说说,不要传出去,传出去,大芒会吓死的。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我发现丁小果的胃口不错,一点也不像一个中学物理老师,正儿八经是个户外运动爱好者了,吃完菜,她习惯支着下巴,盯着顾大明的嘴巴,希望从他那里听到更多的东西,因为小京不在场,顾大明说话的欲望像水草一样蔓长开来。他细眯着眼,长舌棒球帽使他看上去更加年轻,他神采飞扬地说着。

有一年,我去一个海岛的山里探路,是的,那里有一个林场,这个林场和陆地上的林场不同,得通过渡轮过去。我去的那天是个好天,月亮又大又圆,比我在陆地上见过的月亮大多了。我的同伴们喝过一点酒,早早睡下了,他们准备明天一早再开始勘探路线,你应该知道,作为一支户外俱乐部的领队,我得经常性地去开发新的户外路线。不知怎么,我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那个硕大的月亮搞得我心痒痒的,就像长出了毛一样,我决定先去看看。

月光下的路都是白色的,分岔也多,我吃不准该走哪条,因为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才是我该走的。但我想,我是来勘探的,应该任何一条路都是可以通向目的地,走通了,就成为我们的目标。我沿着一条相对大一些的路走,在月光的指引下,我走得顺利,路两边长满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野果,要是在白天,我会毫不犹豫地摘下几个来尝尝的,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夜晚,我可不敢。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二点光景,路越走越窄,灌木和草丛遍地都是,我的行进速度明显减慢,我做好了往回撤的准备。可看着皎洁的月光,我一点累意和睡意也没有,我的精神格外亢奋,我想,如果,我走到天亮,能把我们以后要走的户外徒步路线勘探出来,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能让我在同伴面前有几多的话资?我决定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夜色愈发浓郁,渐渐有了夜露,是的,尽管是初秋,但凉意毕现,四周的虫叫声,像海浪一样,一浪接一浪涌过来,月亮躲进了云层里。是的,我突然感到了恐惧,真的,恐惧一下子就来了,挡也挡不住。我的脸色估计和枯草也差不多了。我手脚酥软,我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出来,要是有同伴在身边,我不会这样害怕的。

更糟糕的是:一会儿,我就迷路了,没有月亮的路,就不是路了,那只能是黑压压的一块幕布,我摸索着走了一段,接着,完全迷失了方向,我逞能,什么勘查工具都没带。

后来,我摸到了一棵橘树,那沉重的果实压弯了枝头,我没有心思去采摘。月亮隐去以后,虫也停止了鸣叫,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屏息凝神,接着我听到不远处的海风猎猎地吹起来,再接着,我听到有什么动物急速地从林间穿过,有什么树被撞断了,发着吓人的折裂声,有一阵,我的手指上似乎还爬过了什么虫子,毛茸茸的,我拼命地一甩,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一点。这时候,月亮又慢慢探出头来,这回,我更加恐慌了,那月亮白得瘆人,它边上聚集着一堆像打桩管一样粗细的东西,它们直直地伸下来,一直延伸到我的身边,好像要把我吸进去,我的心怦怦直跳……真的,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飞起来了……

顾大明看我们没有什么反应,他补充说,那的确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真的,我想回想那个管状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我想不起来了。

我离座上了一趟厕所,看顾大明精神抖擞又在讲另外的一个经历了。于是我转到阳台上,阳台上的空气清新极了,我站了一会儿,呵欠又一个接一个从我嘴里冒出来,就像金鱼泡泡似的。

我看到顾大明晾曬在那里的帐篷,我钻进去,在那里躺下来,我的头一挨到硬硬的水泥地,我的全身就放松下来。是的,我很快就睡着了,什么顾大明,什么小芒,什么丁小果,什么户外,统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我的梦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个初夏深邃的夜里,我会做些什么梦呢?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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