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伟巍

奶奶今年79岁，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7年前，她得了阿尔兹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本来精明能干的她，变得糊涂又低能了。

奶奶虽然儿孙满堂，四世同堂，但因为爷爷早逝，子女成家后多外出经商，所以多数时间里，她都是独居状态。

奶奶育有一子六女，孙辈数十人。这些敬她爱她的儿女和孙辈，让她在晚年得到了无数人的羡慕，这恐怕是奶奶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且不说逢年过节，就是每个周末，家里都是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在村里，她简直就是“幸福”的代名词。然而，阿尔兹海默病却让奶奶“生在福中不知福”，终日愁容满面。这些年，全家人想尽办法，就为换得她多一天是一天的健康和快乐。

排除万难，子女轮班全天候照顾

患病初期，奶奶生活还能自理，除了记性差些，做饭、洗衣服都不成问题。但没过几年，生活便不能自理了，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为了方便照顾奶奶，她的七个孩子坐下来商量解决方案。

最初的方案是将老人带回到各自的家里轮流照顾，但遭到奶奶的“一票否决”。理由是“住儿家里好过年，住女儿家里惹人嫌”。在农村，老人一般都是跟着儿子一起生活的，奶奶不同意到六个女儿家住。

既然喜欢待在自己家，那花钱请保姆住家就是了。可她不喜欢保姆，觉得保姆不贴心，还总是疑心保姆这个那个。半年时间里，换了多个保姆，最长的干了三个月，最短的，半个多月就哭着回去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奶奶希望有人到她自己的家日夜陪伴她。可是，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家里还有孙子孙女需要照顾，这样要求她们着实为难。后来有人提议送老人去养老院，奶奶直接拍桌子表态，要把儿女“告到中央”，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不去女儿家住，不去养老院，不要保姆，怎么办？七个子女轮班上门照顾。

一年时间里，儿子承担六个月的任务，女儿们一人一个月，轮到的人，住到奶奶家，全天陪伴照顾她。从前年开始，大家开始实施这个方案。

看似简单的方案，其实需要大家克服各种困难。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儿子在外省做生意，现在一年中需要半年在家照顾老人，六个女儿中有五个都当了奶奶，她们的家庭也需要她们。大姑姑很不容易，今年已经61岁了，本身就是老年人，加上身体不好，大手术就做过六次。平时她在家带孙子做家务都吃力，但为了照顾老妈，排行老大的她率先执行了这个方案。哪怕腿疼得爬不了楼梯，她也坚持着熬到一个月。

看着大姐克服困难做了表率，其他兄妹也都商量着排出了比较合理的轮班表，做生意的避开旺季，媳妇生孩子的避开月子，孩子高考的避开高考季，轮班的人临时有事的话，其他兄妹顶上。

照顾奶奶是个高难度的工作，虽然大家都有思想准备，但等到轮班的时候，还是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难题，有些能解决，有些始终难以克服。

习惯、理解，不与奶奶论是非

奶奶很节约，没糊涂前就常常捡路上的饮料瓶、纸盒回家，累积起来卖给小販换几块钱。这几年随着病情的发展，脑子越来越糊涂，能卖钱的、不能卖钱的东西她都往家捡，甚至把别人家门口垃圾桶里的垃圾都拿回家，还把卫生间用过的厕纸一张张叠起来垫在床头下。

刚开始，大家还跟老太太讲道理，可是她不承认自己捡过垃圾，还生气地说大家冤枉她。现在，家人都已经习惯、理解，不会再跟奶奶争论是非对错，她往家里捡，大家就悄悄地往外扔。

可是还有很多难以解决的事。比如奶奶怕孤单，希望照顾她的人要跟她同住一个房间，哪怕住在她隔壁房间都不行。这本也不是难事，但是她夜里不敢去卫生间，有人陪着去也不行，非得把小马桶提到卧室里上，而且凌晨三四点醒了就要找人说话。一天两天的休息不好还能忍受，每天都如此，大家都觉得身体吃不消，但也只能坚持。

斗智斗勇给奶奶限酒，提升奶奶的生活质量

奶奶年轻时就爱喝酒，早年家里穷，爷爷买上半斤黄酒，奶奶常常要偷喝几口过过瘾。后来爷爷早逝，家里条件越来越好，大家把无法对爷爷表达的爱都倾注在奶奶身上，逢年过节，儿女孙辈，都买酒孝敬她。

过去这些年，她白酒、红酒喝了不少，后来查出患有阿尔兹海默病，还有尿路感染，医生建议戒酒，奶奶的生活就变得不如意起来。家人不给买酒了，她就偷偷去家附近的小超市买，一瓶“小高井”能一口干。后来，家人跟附近的多家超市都打过招呼，超市老板知道情况后都不肯卖酒给她，奶奶便开始回家跟家人大发脾气，气得满脸通红，还说要去告一众儿女虐待她。

随着病情的发展，奶奶变得跟孩子一样，每天净想着骗酒或者偷酒喝。前年，朋友送了小姑一大瓶杨梅酒，她随手放到厨房桌上，上个厕所的功夫，整瓶杨梅酒就不见了，找遍厨房都没有。一周后，她无意中在院子里的杂物间里找到，酒瓶被藏在一堆柴火中间，酒已经被喝过了，让人哭笑不得。后来大家猜测，奶奶喝过一次后自己也忘记酒藏在哪里了，不然早就被喝光了。

奶奶不光偷喝酒，还把料酒、醋、酱油都当酒喝，所以家里的调料做完菜就得收起来。实在藏不住了，干脆把厨房的门锁起来。本来以为这样就安全了，谁曾想，她又把洗衣液抱到床头当酒喝。

在家人们看来，要不要给老太太喝酒是个难题。不给喝，老太太要发脾气;给喝，怕加快病情进展，也怕她醉酒摔倒。后来家人商量，干脆每天定时给她喝少量的酒，不然有了健康，没有快乐，她晚年的生活也没有质量了。

多陪奶奶聊天，甘当奶奶的“复读机”

今年6月，我在奶奶家小住了几天。每天早上四点多，她便开始一遍一遍地推我的房门，并询问：“天亮了吗？天亮了吗？”大致五到十分钟一次，我一次次从睡梦中醒来，充满无奈和心疼。

是啊，她早已不会看钟表，也不能通过天色变化来判断是否天亮，恐怕很快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即便如此糊涂，她也依然记得爱我，头一天晚上睡前以五分钟一次的频率叮嘱我起码20遍：“你来了，奶奶很开心，我就在隔壁房间，有事情叫我啊！”我从小由她带大，这样的叮嘱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如今再听，充满心酸。

奶奶患病多年，忘了很多人和事，甚至连自己的子女都认不出，可唯独没有忘记爱她曾经带过的孩子们。如今表兄弟姐妹们都已结婚生子，她带过的小表妹今年也考上了大学。一个个孩子都离她而去，可大家每次去看她，她总不忘嘘寒问暖，还着急地要给我们做饭，发现自己不能做饭后，常常急得满脸通红。

有一次，我去看她，进门的那一刻，奶奶认出了我，带着满脸笑容说：“宝贝孙女，你来看奶奶啊，奶奶好开心。”，随后，她又若有所思地说：“你要是忙，以后就别来了。”

但我知道，她其实很希望孙辈们去看她，不然不会害怕自己上个厕所的时间我们就回家了，也不会在每次离别时都趴在车窗上问：“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然后依依不舍地目送我们离开。

同样的话，她也跟每个来看望她的家人说。她越来越怕孤单，内心希望有人看望她，但仅存的那一丝清醒又让她意识到，孙辈跟儿女不一样，没有必须照顾她看她的义务，不能总是让大家来看自己。

每每听到她那前后矛盾的话，我就忍不住鼻子发酸。奶奶这一辈子，除了带大一帮儿女，还帮子女带了孙子孙女和外孙外孙女，最长的带了十几年，最短的几个月，只要大家需要她，她就倾尽所有给孩子最好的照顾。如今老了，还舍不得麻烦我们。

其实奶奶应该欣慰，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和外孙女，没有一人忘记她，大家时常在微信群里探讨如何给她带来快乐，只要有空就带上她爱吃的，坐在她身边陪她聊天，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唠叨，然后大家像复读机一样一遍遍重复回答。没有嫌弃，有的只是心疼和无奈。

想方设法让奶奶开心，为了留住她的快乐

过去几年，尽管有子女轮流全天候无微不至的照顾，其他家人也常常去看望她，村里那些真正独居的老人都羡慕羡她，但是奶奶感受不到幸福，总觉得自己孤单，每天早上起床就唉声叹气抹眼泪，这让大家很心疼。

为了让老太太开怀，大家想过很多办法，包括在一楼设置客厅，放上一台大电视，招呼村里其他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到家看电视;每天送老太太去村里老年活动中心玩;送老人到佛堂念佛;找一些手工活给她消磨时光等。可是，这些招最后都失败了，原因是奶奶太会唠叨，老伙伴们都不爱跟她一起玩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太太因为记性差，经常拿错别人的东西而与人产生争执。比如去佛堂，不是拿错别人的香烛就是拿错别人的雨伞，一来二去，原本的老伙伴也不爱跟她玩了。

现在，村里一些跟她要好的朋友早已嫌弃她，遇到我们家人也总是吐槽奶奶的各种不是，反而是同村一个同样患阿尔兹海默病的的老太太天天来找奶奶聊天。看她俩聊天，互相嫌弃的样子，覺得好笑，但也觉得可怜。

其实奶奶也有脑子清醒的时候，但我们宁愿她没有那样的时刻。因为清醒时她会更无奈、痛苦，然后反复央求家人带她去看病，治一治她这糊涂的毛病。她总说：“我这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这样看着我生不如死，救救我吧！”

可是，奶奶，看病吃药住院我们都试遍了，依然留不住您的记忆和快乐，依然排解不了您心中的孤单，我们都希望您晚年生活幸福，但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编后：

读这些故事的过程中，好几次泪湿眼眶。被奶奶和家人之间流动的爱感动，被家人对奶奶真诚的关怀感动，也感同身受作者面对阿尔兹海默病的无助和悲伤。但是，这一大家子人仍然能“坐下来商量解决方案”，还能 “大家时常在微信群里探讨如何给她带来快乐”、“为了让老太太开怀，大家想过很多办法”。

诚然，每一个家庭的具体情况不同。但是这种对待阿尔兹海默病老人不嫌弃、不厌烦、真心陪伴与关爱的积极的做法，值得每一位家有阿尔兹海默病患者的家属借鉴与参考。（编辑 栾兆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