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拂玉 图 棉花圃

梦间红梅为谁生

文 拂玉 图 棉花圃

壹

这是什么地方？

薄雾笼罩在前，她一路缓步行来。耳畔不时有莺燕婉转娇啼，一如扑面而来的盛大春光。

她究竟身在何处？

“哟。”

一声笑谑响起，吓得她猛然驻足，“谁？”

鼻尖一动，她嗅到了一缕淡而不绝的冷香，像是一根撩拨在她心头的琴弦，教她神思轻轻一颤。

梅树上，少年倚花而坐，向她挑眉一笑，道：“来了？”

她迟疑着不敢接口。树上少年的模样太过奇怪，银发白衣，两道梅枝似的眉间，一点嫣红梅印滟滟生辉。

半晌，她才终于鼓起勇气，问：“这是哪里？”

没想到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反问她：“这是杜府后花园，你没来过？”

见她怔怔摇头，少年从花树上一跃而下，盯着她的脸，良久，忽然一扶额，道：“来早了！”

这少年是由那株梅花化身而来，他要守在此处，等候杜府千金杜丽娘游园之后，与来日状元柳梦梅在此相会，促成一段曲折故事，使之留在临川才子汤显祖笔下，成为流传于世的不朽传奇。岂知眼下花园未游，柳梦梅未至，杜丽娘却提早到此。

少年恨恨地盯着她，盘算着能否直接将她赶回去。她扛不住他的目光，不禁瑟缩一下。

突然，少年双眸大睁，难以置信道：“你真是杜丽娘？”

她瞧见少年的目光逡巡一番，脸色就陡然一变，于是，她心知肚明地立马红了脸。

是的，她名为“杜丽娘”，可是再美的名字也阻止不了她的——胖。她的脸很小，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但她的四肢和躯干与这张小脸，根本不相符。

她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点，抬起眼偷偷看向少年。

明媚的日光下，少年痛心疾首地捂住了眼。旋即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断然道：“记住，以后每天到这里来，我亲自教导你！”

她刚要开口，少年一巴掌拍在她后背，她向前俯去。眼前白光乍现，她瞬间像是从虚空一头栽下。一片混乱中，她听到少年的声音，似远似近地飘来：“你以后叫我梅君。”

梅君……心绪翻涌，她霍地睁开眼，坐起身来。

此时，小丫鬟春香掀帘而进，问道：“小姐睡醒了？”

她转头，看到日光正从雕花窗照进来，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梦。

贰

可是没想到，接下来的每次入眠，杜丽娘都会遇到那个自称“梅君”的少年。而他此前说的“我亲自教导你”也绝非戏言，杜丽娘一入梦，他就板着脸站在那株梅树下，折了一根虬枝敲着地面教训她：“站直！”“收腹！”“跑快点！”

一场梦醒来，杜丽娘腰酸背痛，大汗淋漓，巴不得此生再不睡去。

她不是那种勤勉的性子，过分丰腴是烦恼，却绝不足以让她心焦得不眠不休。这态度让梅君恨得牙痒。他从地上捡起几个没熟的果子，“啪”地掷向她的后脑勺。

“看什么看！不是告诉过你泰山崩于前也不能变色吗？一个果子就让你回头了？”

杜丽娘赶紧回过头去，继续走着她的娉婷莲步。

一个心急如焚，一个敷衍了事，一相见便没个消停。只是忽然一天，比寻常晚了些时辰入梦的杜丽娘却蓦地认真起来。

梅君倚树挑眉道：“转性啦？来，给本君说说缘故。”

杜丽娘脸涨得绯红，别过头去咬住下唇。

今日，她乘轿随母亲出门踏青，偶遇了别家的女眷。她欲下轿见礼，但才一掀开轿帘，就听到数声窃笑。其中，一个娇婉的声音带着笑，向她问道：“杜姐姐，你这轿子是哪家匠人做的？真是好手艺，姐姐行了这么远，竟没有压坏它。”

她们都在嘲讽她。现下梅君一问，她忍不住眼眶一红，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这么胖的……”

梅君看着她黯然的神色，没有像往日那样笑谑以对。半晌，他敛容走近，在她脑后轻轻一拍，温声道：“懊悔有什么用。”等她擦干了眼角的泪，他拾起梅枝催促她用功，又记下那几个女眷的名字。

而后一连数日，不止梦里，醒着时，杜丽娘也一刻不懈怠地用功。几日后，她闲暇间听到春香拍手笑说，踏青时羞辱她的那几个女眷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佛，回家后竟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夜一合眼，便立时口里乱呼地惊醒过来。

杜丽娘心中一动。当晚入梦后，她偷瞥一眼梅君，问：“那些女眷梦魇……是因为你？”

梅树之下，梅君银发白袍，正执笔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紫檀几案，案上素宣铺展，工笔描着一双仕女。墨迹尚新，是他才画上去不久的。

闻言，他毫尖一顿，侧头看着身旁同案而坐的杜丽娘，道：“不因为我，难道因为你？”

杜丽娘眨眼：“不是因为我吗？”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向梅君双眸，梅君一怔，不自觉地轻咳一声，举笔蘸墨，说道：“你是我教导的人，拿去给她们嘲弄，算什么道理。”

不等杜丽娘作答，他将笔往她手里一塞，“你以后活命的关键就是要画好自己的像。方才我教了你许久，你自己来试一试。”

杜丽娘似笑非笑，目光依旧盯在他脸上。直盯得他眉间依稀有三分恼羞成怒，她才埋下头开始作画：“我照着你的样子画，好不好？”

梦里春风和暖，她一笔一笔地在纸上描摹。可等她画毕，梅君往素宣上一看，眉尖一动，真怒了：“我长得有这么丑吗？”

叁

相处月余，梅君仍时常冷着脸，对身段已有几分玲珑的杜丽娘处处挑剔。杜丽娘却始终一声不吭，将他的嫌弃全部忍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待到两个月后，教导已大成，她也是时候去见柳梦梅了。

杜丽娘缓步徐行，第一次真正踏入杜府后花园。

她依照梅君在梦里交代的那样，趁父亲外出劝农，随着春香到此地游园。

一路莲步款款，却在瞥见一株老梅树时蓦然驻了足。

她没有走过去，梅君叮嘱过她：“若是游倦了，就去园里的香阁小睡。”她便静静立着，隔了一段距离，看了梅树半晌，想着，这就是他的真身了。

春香在身后低低唤她，她回过神一莞尔，又是款款的莲步，径自向香阁而去。

等春香退下，她伏在几案上小寐，几乎在合眼的一瞬间，就入了梦。

梦里，梅君依旧等候在梅树边，白衣银发，襟袍间缭绕着幽微的冷香。瞧见了她，他便笑眯眯地招呼她，但她的双足仿若陷在了泥沼里，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一步步向他走近。

“我教你的那些，都记住了？”

她声如蚊蚋：“记住了。”

梅君的脸上满是大功将成的期待和喜悦，不知何故，看得她周身的血一分一分凉了下去。明明事成之后她再不必每日受他教训，可事若要成，她就将在这里，在他眼前，与另一人结成夫妻。

许是她的面色苍白得吓人，梅君笑意一凝，问：“怎么了？”

她口唇微动，嗫嚅着：“梅君，我不想……”

梅君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欢悦道：“嘘，柳梦梅来了！”

他们耐心等待的、未来传奇的主角，她日日刻苦用功以迎接的、她将来的丈夫，擎着半枝垂柳，正从花径那头徐徐走来。

“别怕。”

杜丽娘耳畔一热，之后，身子止不住地向前倾。附在她耳边温声低语的梅君竟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此时再退回去也没有可能，丰神俊朗的柳梦梅已经看到了她。他递上了那枝柳枝，欢喜道：“小生哪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她知道传奇已然开始书写，梅君交代过的东西无一不清清楚楚地浮现。她头脑空白，身不由己地依着闺秀的风范做出举动，把梅君逐字逐句教了数遍的言语念得自然婉转。

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里相逢，也将在梦里定下终身。

“小姐，和你那儿讲话去。”柳梦梅举袖一指。

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将是夫妻结成之地。

杜丽娘有些懵然，任凭他牵起她的衣袖，引她走去。

一步又一步，春色如许。风里缱绻着馥郁花香，她轻轻一嗅……那其中幽微纤冷的，是什么花的香？

仿佛冰雪灌顶，杜丽娘心头霎时明澈——那是梅香。

心上一颤，她猛地挣脱柳梦梅的手，也不辨方向，返身飞奔而逃！

肆

梦的前方无止境地延伸，杜丽娘仿佛在一张没有尽头的白纸上奔跑，前路突然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她陡然撞上了谁的胸膛。一抬头，梅君幽冷的眼眸近在咫尺。他看着她，语气沉沉：“你在做什么？”

杜丽娘不觉退了半步，她怔怔对上梅君冷厉的眼，他的目光几乎冻伤她的肺腑。心里似有一根最柔软缠绵的琴弦，正被谁活生生地一点点抽离，那种细而深的疼令她眼眶一红，她带着哭腔道：“我不愿意啊！”

“你不愿意？”梅君冷笑了起来，额间一朵红梅如覆冰雪。几近咬牙切齿，他一字一句地问她：“本君花了多少时间在你身上，你可还记得清楚？本君一早就告诉过你今日之事，当初你为何不反对？”

“杜丽娘，你……”他逼近一步，似是气极，余下之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僵持良久，他似终究退败，疲累地合上双眼，声音低了下去，迟缓又飘忽：“你既不愿意，本君自不强求。”

杜丽娘张口欲言，可梅君衣袖轻拂，她就立时跌出了梦外。

梅君这回是真的气狠了。他推杜丽娘出梦，而后她就再没有做过一个梦。

他不想见到她。在她思前想后，决定要将暗藏不言的满腹心事剖白给他听时，他不见她。

她一连几夜偷偷跑到后花园，绕着那株老梅树一圈一圈地走。从玉蟾初起到金乌将升，相伴她的却始终只有来去的风声。

直到第十五夜过后，她风寒侵体，病倒床榻，才终于又在梦里遇见了梅君。

梦中依旧一片春光。梅君倚着梅树，目光淡淡在她脸上掠过。她不知在这梦里自己是否带着病容，她不想给梅君看见，不由心里惴惴。

梅君冷眼看她局促不安的模样，开口：“好些了没？”见她茫然，他冷着脸别过头去，“病。”

但又不等杜丽娘答话，他眉头一蹙，淡淡道：“你每晚绕来绕去，简直绕得我头疼。不是有话要说吗？给你半盏茶的工夫说完。”

杜丽娘原就怔怔然，梅君轻瞥了她一眼，她这才大致明白他说了什么。她不自觉地微一低头，满腹话涌到嘴边，双颊先此一红。她低声慢道：“我想了很久，想告诉你……”

话音被猛然掐断。杜丽娘站立不稳，一声惊呼，直向地上跌去。这安稳旖旎的梦境，竟然在这刹那剧烈颤抖起来！

繁花转眼凋零，一碧如洗的晴空裂开长长一道罅隙，片刻间破碎龟裂。天空的碎片急雨般倾落，大地也在不安地震动，翻起碎泥断岩，露出了底下黑暗的深渊。

杜丽娘伏在地上，觉得自己所处的地面正迅速地直立而起。眼看她就要坠入渊底，一个身影飞扑过来，一双手大力地将她拉入冷香幽微的怀里！

梅君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用脊背抵挡着落下的天空碎片。足尖一点，他抱着她，疾疾往后退去。

“怎么回事？”

他伸手捂住她的双眼，在她耳畔轻声温言：“别怕……有人在摧毁梦境。”

她咬唇,死死揪着他的衣襟，她方才听到了他承受天空碎片时压抑的痛呼声。

伍

“你怎么样？”

过了良久，梦境终于暂归平静。偌大的梦里，斑斓色彩全数被一片苍白代替。

坠落的天空碎片利如刀刃，在梅君的脊背上划开纵横交错的伤口，一身白衣，半身都浸着血。按说杜丽娘虽被他护在怀里，但也难免会有细小的碎片擦过身上，然而奇怪的是，她半点伤口也无。

梦境甫一平稳，她就推开梅君捂住她双眼的手，急忙查看他的伤，愈看心愈惊：“那么多口子……你到底怎么样啊？”

梅君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却只问：“方才吓着没？”

翻索着的手一停，杜丽娘怔了怔，突然眼眶尽红，放声哭了出来。

梅君顿时手足无措，他心里一急，衣袖不禁就往她脸上拭去。可他半身衣裳都浸着血，一举袖，她脸上登时留下几道红痕。血腥味弥漫在她鼻息之间，哭声骤止，她睁着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梅君尴尬地收回袖子，别过头道：“你别哭……有个道行不错之人在摧毁梦境，你是梦的主人，梦境崩塌，你一点伤都不会受。”

“那你扑过来做什么？”她看着他几近透明的脸，又气又急，“谁要你逞英雄了？”

梅君脸色一变，眉宇间恼怒乍现，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踌躇不定，终还是敛了眉，缓声低低道：“今次……是本君忘了。”

他头微垂，银发披落，挡住了眉眼。

杜丽娘心头一颤，百转千回的话忍不住冲口而出：“梅君，其实我……”

轻轻地，梅君抬起头，目光一颤。杜丽娘口唇翕动，却再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静静地看着她，眉宇间一派沉静肃然，轻声道：“我后悔了，不给你那半盏茶的工夫。现下，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我大概知晓。”他微微笑着，“但，不行。”

“我视脸面如命，我本该成就你与柳梦梅的传奇。事成之后，我有大功德一件；而你，你会得到一个共此一生的丈夫，会子孙满堂，万古流芳，被所有钦羡传奇的后人瞻仰。”

“你叫杜丽娘，有这样的一生，是传奇，也是命运。”他伸手托住她的腰，往虚空中轻轻一送，“我会倾我所有，送你前去。”

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想说什么，也终是默然。

醒来时天已黄昏，一睁眼，昏暗的房内，母亲同春香正看向自己，关切不已。一旁立着的道姑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小姐多病贪眠，想是招惹了什么精怪。贫道石道姑，愿尽绵力，助小姐出梦魇。”

是她摧毁了刚才的梦境吧，杜丽娘直直地看着她，想起梅君说过，传奇里也有这样一位道姑，助为情而亡的杜丽娘起死回生。而今连传奇里的配角都次第登场，她这个传奇的主人，为什么还在退避？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头脑里有些空茫，却还是点点头，轻声道：“劳您费心了。这是……”她想了想，梅君之言犹在耳畔，字字清晰，于是她笑道：“我的命运。”

陆

再次入梦，是答应了梅君，要赴她与柳梦梅的婚姻之约。

入梦前，杜丽娘屏退所有人，着一身绯衣红裳，对着房中的菱花镜，仔细描了妆容。青黛画眉，胭脂扑面，唇上嫣红一点，霎时光彩照人。她打扮得像新嫁娘，在黄昏时分，郑重地倚在床头。

梦中梅树下，梅君悄然等候。

他额间红梅光华黯淡，脸色仍是不好，却也不再苍白。杜丽娘远远望着，宽心些许，便微笑着，莲步轻移，向他而去。

她温婉开口，朝他一福：“劳梅君久等。”

他明显地怔了一怔：“又不是才认识，怎么这么客套。”

她莞尔，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离他不远不近：“梅君教导的端庄知礼，丽娘片刻不敢或忘。”

他眉一蹙，半晌，终只是扬唇而笑：“很好，本君的话你记得很牢。”

“梅君的话，丽娘一向记得很牢。”眉睫一垂，她唇畔始终是抹端庄温婉的笑。

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径自要越过梅树，往他身后走去，边走边道：“柳梦梅已在那里，丽娘就先过去了。”

然而，出乎意料，擦肩之时，她的衣袂却蓦然被拽住。

梅君的手指藏在白衣之下，不动声色地拉住了她的袖角。幽微纤冷的香气浮沉流转，他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拉住她，神色淡淡，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梅君？”

他涩声道：“杜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结成夫妻，梦醒后，杜丽娘为情而死，全赖一卷自己的画像得以回生……你记得，好好把自己画下来。”

她侧眼定定与他目光相接，似在等着什么。可四下俱寂，少顷，她终究一颔首，伸手轻轻地拨开他拉着她衣袖的指尖。

猝然合眼，他低声道：“过去吧。”

一步一步，如踏在锦绣繁花堆起的前路之上，她无比端庄郑重地向柳梦梅走去。她轻颦浅笑，把梅君教过的姿容展示给她命里的夫君；她低吟曼诵，用梅君教授的才学与柳梦梅的诗句唱和。

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同她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她任柳梦梅拉着她的袖，往既定的命运一路走近。

一切都宛如梦里的另一个梦，她忘却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只闭目沉沦下去，像是沉沦在熏人欲醉的春风里。

柳梦梅走后，她在原处怔怔出神。

幽冷的香气在她身后浮动，梅君悄然而来，不置一言。

她嗅着他的气息，缓缓笑起。回过身，在他的目光下伏地，向他行着大礼：“梅君深恩，丽娘不能回报万一。此别之后，死生杳然，望梅君……”她将头叩下，“珍重。”

他想要的事，最艰难的事，她今已做成，而她的病却一日沉似一日。

风寒未愈，她卧在榻上，手里藏着一根绣花针，在困倦时往腿侧一刺，她就不会入眠，不必去见梦里那人。

她努力按照他交代的那样，让杜丽娘的所有都契合故事的情节。杜丽娘要为情而死，她又怎么能苟且而活？

一月之后，她素衣白裳，像一朵晚春将谢的花，在夜里，独自悄无声息地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里有一株老梅树，是她心心念念的葬梦之所，埋骨之处。

柒

梅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杜丽娘了。

他坐在梅枝上，像以往的每次那样，扳着指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算她多久会来。她的梦只占据着一日里半数的时光，而他每日的时光，一半用来陪她，一半用来等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她上心。

钗环衣裙，妆容发髻，他亲眼瞧着她渐渐精致美丽；举止仪态，诗书才学，他亲自教导得她气质出众。她是他倾力倾心浇灌的花，他日复一日地守着她成长。

而这朵花喜欢上了浇灌她的人。她落笔画他的瞬间，他隐约捕捉到了她别样的眼神，他那时有过一丝慌乱，但在他真的引她去见柳梦梅时，他才觉得他之前做的并没有错。

未料到的是，她竟然中途逃掉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也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那是横生在他交代的故事之外的枝节。他一瞬间觉得怒不可遏，一瞬间又忽然想，如果这真是她的心愿，那为什么不可以？

谁规定杜丽娘一定要爱上柳梦梅？

他犹豫了许久，不愿见她，思索着是否要顺其自然。最后他不知怎的，竟将抉择权交还给她，如果她说“不愿”，他想他绝不再逼迫。

梅树下，他怀着莫名的期待等候着。可就在她要说出选择时，梦境崩塌了。

明明知道的，梦的主人一定安然无恙。然而那一刻，他心头一窒，竟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天空的碎片扎入血肉，他在闷声痛呼的刹那惕然心惊。

醍醐灌顶的瞬间，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但就在下一瞬，他陡然做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喜欢她，又怎能让她落入神人相恋万劫不复的窠臼？她会有一个崭新的传奇，与柳梦梅一起。她会得到一个共此一生的丈夫，会子孙满堂，万古流芳，被所有钦羡传奇的后人瞻仰。

于是他松开了手，脸色苍白，却还是对她说：“我会倾我所有，送你前去。”

此一去，就是后来这么久的别离。他在梅树上轻轻叹了口气，数了又一根手指，这一天，大半又要过去了。

突然，他精神一振。

是看错了吗？那款款入梦而来的人，是杜丽娘？

他呼吸都快停止了，一时竟忘了要跃下树去。直到她行近梅树，身上一软，似要跌倒，他才猛地一跃而下，将她接住。

甫一入怀，他霍然惊觉，她竟已如梅蕊这般纤瘦，稍一用力，仿佛就要将她折断。

还未开口，她抢在他前面，对他莞尔道：“我就是来告诉你，你交代的画像，我根本没有画。”

他的脸刹那煞白如死。可她睨着他，止不住地气弱，却还得意地笑：“我想过了，杜丽娘若没有爱上柳梦梅，她为何还要起死回生？”顿了顿，她目光温柔下来，缓缓道：“除了你，我还会画谁？”

她看着他，笑意一凝，忽然抽泣起来。

“你为什么……总不肯让我把话说完。

“在我身边的是你，教我、护我的是你。我在梦中遇到心上那人，他叫不叫柳梦梅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爱上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名字；我要过的是我这一生，不是给谁的传奇。就算我现下为柳梦梅而死，他也一点都不知道啊。”

梦中，春光大去。远近处，斜阳昏黄，像斑驳古旧的画。

他怔怔听着，一颗心只剩了壳子般空空茫茫，又仿佛已随春光老去。他的眉眼朦胧在斑驳光影里，额间红梅，同满树梅花一并簌簌零落。

她最后凝视着他，像一朵晚春将谢的花。

“柳梦梅是命运，你是命运以外的爱情。”

猝不及防，避无可避。一往而深，不知所起。

捌

轻轻地，杜府大门被叩响。

“吱呀”一声，缟衣素服的春香探出头来，攀着朱门，怔了一怔：“你是……”

年轻的书生麻屣鹑衣，却又丰神俊朗。他拱手为礼，温然一笑：“小生柳梦梅，乞问贵府借宿一宿。”

那一场梦后，杜丽娘的爱情和生命都到了尽头。而柳梦梅，他姗姗来迟，他的生命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