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理扬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上海 200433)

媒体话语的隐喻叙事研究
——以美国主流报刊对“一带一路”倡议的隐喻塑造为例

单理扬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上海 200433)

英国学者Charteris-Black提出的批评隐喻分析为研究真实语境中的隐喻提供了定量及定性的分析方法。然而，该理论虽拓展了批评话语分析的研究视角，却未能阐明隐喻因何产生论辩修辞效果。这是因为相关研究对隐喻间的语义联动关注不足，缺乏动态整合视角，因而无法系统地呈现隐喻的认知机制。本文将隐喻情节概念纳入对媒体话语的隐喻分析，并以美国主流报刊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报道作为分析案例。研究发现，隐喻的语义联动构成文本情节，是媒体话语中隐喻产生论辩修辞效果的重要发生环节。对隐喻叙事进行分析可带来更具交互性和动态性的研究视角，利于从认知角度揭示隐喻产生论辩修辞效果的动因。

隐喻叙事；隐喻情节；批评隐喻分析；媒体话语

1.0 引言

批评话语分析的兴起令研究者得以通过文本化的语言学手段对社会现实进行深入探究。相关研究多依托系统功能语法展开，而认知是亟待发展的分析视角(Chilton,2005;苗兴伟，2016)。为探索批评话语分析的认知路径，英国学者Charteris-Black(2004)提出了批评隐喻分析(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简称CMA)模式，聚集了批评话语分析、概念隐喻理论、语料库语言学及语用学知识，为研究真实语境中的隐喻提供了定量及定性的分析方法。

近年出版的相关研究中，研究者们从梳理语篇的概念隐喻入手，以定量统计结果为参考，结合质性分析推导概念隐喻对语篇表意的框限作用，以此考察话语构建策略。研究者们以政治精英话语及主流媒体话语为分析对象，探究概念隐喻如何达成话语目的、塑造意识形态(Charteris-Black,2005,2006,2013;Koller & Semino,2009;Velasco-Sacristan & Fuertes-Olivera,2006)。该研究范式逐渐引起我国学界的关注，译介及应用该理论的论文陆续见刊(纪玉华、陈燕，2007；吴丹苹、庞继贤，2011；张蕾，2012)。

CMA虽开拓了批评话语分析的新视角，但未阐明隐喻因何产生论辩修辞效果。这是因为该方法以概念隐喻作为研究单位，忽视了隐喻语言间的语义联动，令研究缺乏动态整合视角，无法系统呈现隐喻现象与读者认同之间的发生机制。为优化CMA的研究方法，本文提出如下假设：隐喻叙事是语篇中隐喻产生论辩修辞效果的重要发生环节，由隐喻语言交互形成的情节构成，通过激活读者既有知识中相关部分来塑造认同。为验证该假设，本文以美国主流报刊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报道为例，探讨如下问题：美国主流报刊采用哪些隐喻构建“一带一路”倡议？哪些概念隐喻表意更显著？隐喻间是否存在语义联动？若有，这种联动的认知机制是什么？形成怎样的论辩修辞效果？

2.0 研究设计

本文以Musolff(2006)提出的隐喻情节(metaphor scenario)构建具交互性的描写视角，归纳文本中突显的隐喻叙事情节，结合Burke的认同理论探索隐喻叙事可能产生的论辩修辞作用。同时，取材于媒体报道，以语料库语言学手段辅助研究，提升研究的可信度。

2.1 理论基础

学界早已开始关注隐喻间的关联机制，但一度缺乏妥帖的描写与阐释语言。已有研究中，Fillmore(1975)观察到话语中的认知场景(scene)可使读者基于既有信念或经验理解文本。Lakoff(1987:258)亦认为语篇的隐喻使用由更高层面的认知活动统领，体现为隐喻语言、话语目的、因果关联及身份关系相一致。基于上述研究，Musolff(2006)提出了隐喻情节概念，即能为目标域的概念化提供聚焦点的、构成叙事情节的隐喻交互。研究者们以此为突破口，对公共话语及医疗话语中的隐喻展开分析(Musolff,2006,2015;Semino,2008;Semino et al.,2016)。研究证实，语篇中概念隐喻的始源域间的确可能存在结构性关联。且相比于概念域，隐喻情节能为分析隐喻的修辞论辩作用提供更丰富、生动的素材。然而，在推导隐喻情节如何传递态度倾向及评价义上，以上研究将侧重点放在了隐喻载体词的选用上。隐喻情节本身如何影响读者的判断？这仍是亟待探讨的问题。

因此，本文引用Burke的认同理论，探究隐喻叙事与其修辞论辩效果间的发生机制。Burke(1973)将修辞(rhetoric)定义为人们使用语言令他人形成某种态度或引起某种行动，且他指出认同(identification)是修辞活动的本质和标志。他认为，受众对话语的认同主要有同情认同(identification by sympathy)、对立认同(identification by antithesis)和误同(identification by inaccuracy)三种类型(Burke,1973)。即话语可通过强调共同情感与受众建立亲密关系，或使受众出于共同反对的东西而达成凝聚，或诉诸特定论辩手段使受众产生基于逻辑谬误的无意识认同。笔者认为，话语要塑造认同，则文本必须激起受众的情绪，驱动其产生共鸣，最终达成规劝。有学者观察到，书面话语的情绪驱动力正是来自叙事结构(Oatley,1992;Hogan,2003)。Hogan(2003)指出叙事结构存在原型(prototype)，分别与特定情绪关联。如在文学作品中，形成互惠或浪漫关系、获取地位与权力可激发正面情绪，反之激起的就是负面情绪。虽然媒体话语与文学作品有别，但在叙事学诞生初期就有学者指出叙事结构也存在于新闻文本中(Barthes,1977)。因此，要描述并解释媒体话语中的隐喻如何产生论辩修辞作用，关注隐喻叙事并推导其触发的情绪是重要环节。

2.2 语料来源及研究步骤

本文语料来自《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今日美国报》、《时代周刊》及美国联合通讯社通讯稿。这六家新闻机构都以影响力著称。笔者在LexisNexis数据库搜选出这六家新闻机构近年所有涉及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报道共181篇，建立专用语料库。相关新闻发布时间段为2013年9月8日至2016年12月30日。

本文采用如下步骤完成隐喻的提取与描写。首先，基于语义域分类来识别并提取隐喻，突破人工搜选的局限。虽然Charteris-Black的研究方法使用了语料库分析软件，但仅限用于定位及统计基于人工阅读获得的隐喻载体词。该方法令隐喻提取限于已知形符，不符合语料库语言学倡导的完全从语料出发的研究宗旨(孙亚，2012；徐莹等，2013)。因此，笔者运用Wmatrix软件优化隐喻识别(Rayson,2008)。该软件可基于《朗文多功能分类词典》对文本做语义域分类，利于研究者寻找潜在的概念隐喻始源域(Koller et al.,2008)。初步判断潜在始源域后，提取该语义域所有词目(lemma)和形符(token)。紧接着，便可结合Steen等语言学家共同提出的MIP识别法(Pragglejaz Group,2007)获取语境中的隐喻载体。需说明，因本文聚焦的是对“一带一路”的隐喻塑造，故仅保留与该主题直接相关的载体词。随后将语义接近的隐喻载体归入同一概念键(conceptual key, 即表意相似的概念隐喻集合)，以Charteris-Black(2004)的鸣值法(即隐喻载体词类符数和形符数乘积)测算表意显著性。同时，在关注同个概念键下隐喻使用之特征的基础上，重点聚焦不同概念键间隐喻载体的共生与互动，判断在此层面是否形成叙事线索，以便构建更具动态性和层次感的隐喻描写框架。最后，借鉴Burke的认同理论探讨主要叙事情节发挥的论辩修辞作用。

3.0 美国主流报刊对“一带一路”倡议的隐喻塑造

本文先以定量统计数据展示新闻文本中表意显著的概念键，并考察其载体词彰显的语义特征。随后，以质性分析描写隐喻语言的语义交互，呈现它们协同构建的隐喻情节，推导其论辩修辞作用。

3.1 定量分析及载体词概览

完成隐喻识别、概念键归纳及鸣值测算后，可发现文本含与“一带一路”倡议相关的七个显著概念键，即生长、交易、盟友、冲突、竞争、敌人和胜利。其中，生长和交易隐喻多用于描述项目规模及国家间签署合作协议的情况，多数不具显著评价义，故不作为研究聚焦点。后五个概念键刻画了人际互动中最典型的几类情况，多用于构建“一带一路”背景下国家间的互动关系，所承载的评价义显著且具差异性，故本文以它们作为重点分析对象。

表1 文本中五类概念键的使用情况

表1显示，盟友隐喻鸣值最高，占比达55.1%。盟友隐喻载体词主要包括friend(朋友)、befriend(待人如友)、partner(合作伙伴)、ally(盟友)等名词及动词，显示美国主流报刊关注该倡议背景下国家间形成友好合作的动向。数据显著性次之的为冲突隐喻，且其载体词类符数是人际关系隐喻中最高的，包括clout(势力)、anger(生气)、annoy(惹恼)、dust-up(争吵)、thrust(猛推)等名词及动词。将它们投射至国家博弈，显示美国主流报刊构建下的地区局势云谲波诡。鸣值列第三的是竞争隐喻，载体词有rivalry(竞技)、antagonist(对手)、competitor(竞争对手)、challenger(挑战者)等，多用于塑造中国在国际格局中的角色，显示美国主流报刊将中国构建为快速成长的竞争对手。鸣值最低的分别是敌人隐喻和胜利隐喻，载体词分别有表示不友善关系的battle(战斗)、hostility(敌意)、retaliate(还击)等，及表示胜利的winner(赢家)和triumph(获胜)等。

基于上述分析，可初步推测概念键的表意作用。盟友、冲突和竞争用于描述“一带一路”倡议对地区局势的直接影响。统计数据显示，美国主流报刊对国家间形成合作的动态最为关注，对因此而起的摩擦与竞争关注度次之。相比而言，敌人和胜利的语义更极端，可能是用于描写国家间竞争与博弈的最终结果，但它们的鸣值明显偏低。由此可初拟概念键的叙事线索：“一带一路”倡议令国家间形成友好合作，对中美关系及项目沿线国家意义重大，可能会引起摩擦与竞争。同时，该项目是否会令国家间竞争加剧？谁会成为最终赢家？统计数据尚不能给出结论。这显示，媒体话语的隐喻使用并非随意——概念键鸣值差异显示美国主流报刊对“一带一路”的构建具多元性，且隐喻语言间极可能存在因果联系。故对语篇中隐喻的交互进行质性分析能进一步揭示并彰显隐喻的叙事构建力。

3.2 与“一带一路”倡议相关的隐喻情节

完成定量分析后，笔者对隐喻语言在文本中的语义交互进行了观察。笔者通过分析认为，相关报道中的主要隐喻构成了“中国进取、美国收缩”、“中美展开速度竞赛”、“美国寻求妥协”及“双方关系陷入僵局”四个叙事情节，它们共同对中美关系及“一带一路”背景下中美在国际格局中的角色和地位进行了话语构建。

首先，语篇中部分盟友、冲突、竞争和胜利隐喻协同描述了中国在国际格局中积极进取，而美国对外政策出现战略收缩的情况。以下例句(划线的为相关隐喻载体词，下同)展现了这一隐喻叙事情节。

(1) The last-minute surge to join the bank was considered a major victory for China in a rare public showdown with the United States, which opposed the bank, as the two powers try to outmaneuver each other for influence in Asia. China has deep pockets, and the institutions backed by the United States have not met the growing demands for roads, railroads and pipelines in Asia. (TheNewYorkTimes, April 3, 2015)

译文：多国在最后关头纷纷加入亚投行，显示中国在与美国的罕见公开较量中获得重大胜利，而美国对亚投行持不友好态度，双方都希望自己在获取亚洲地区影响力上技高一筹。中国如同口袋鼓鼓的商人，而美国支持的机构无法满足亚洲国家日益增长的修建公路、铁路和油气管道的需求。

(2) Mr. Cameron emphasized when he took office five years ago that Britain would be a loyal but not slavish ally of the United States, a popular view here after what is regarded as the fiasco of the Iraq war and the miasma of the decade-long Afghan war. (TheNewYorkTimes, March 14, 2015)

译文：卡梅伦首相在五年前就职时曾表示，英国会做美国忠实的盟友，但不该盲从，该观点在美国深陷伊拉克及阿富汗战争泥潭多年后广被接受。

(3) Trump’s call to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is incoherent because it is accompanied by inward-looking, reactive policies. Trump may indeed have a formula for greatness — but the “winner” in this story would likely be Beijing. (TheWashingtonPost, June 1, 2016)

译文：特朗普提出的“让美国再次伟大”口号自相矛盾，因为这伴随着向内收缩且被动的政策。特朗普的确可能拥有创造伟大的配方——但这故事的赢家可能是北京。

上述情节显示，中国以“一带一路”全面提升国际合作吸引力和海外影响，而美国却因种种原因进行了战略收缩，这易令美国读者感到焦虑不安。例(1)以冲突、竞争和胜利隐喻对比了中美双方分别创建的金融机构之实力。例句将中国牵头的亚投行描写为对众多国家具强大吸引力的机构，这充分肯定了其资金实力及对地区合作的推动效应。同时，将中国比喻为较量的获胜方，显示相关语篇承认中国的地区影响力骤增。此外，将中国比喻为口袋鼓鼓的商人，而美国无法继续买单，则解释了上述动态的产生原因。例(2)来自报道英国加入亚投行的新闻，构建了重要盟友不再盲从且希望从“一带一路”中获利的情节。同时，该例句也阐述了盟友产生“异心”的原因，即美国陷入境外战争，令其对全球事务的主导力受损。例(3)预言特朗普总统会收缩海外战略，而这恰会使寻求海外合作的中国获益。上述隐喻情节揭示，相关语篇将中国构建为竞争对手，时常以零和博弈思维描绘两国关系，即认定中国海外影响力的提升必定意味着美国的退守。这显示在美国主流报刊话语中，美国仍希望做地区格局唯一主导者，不愿有新格局产生。进取与退缩情节来源于身体冲突，即一方拓展空间而另一方后撤。这会激活读者的空间剥夺感，激发因排斥对手而产生的对立认同，易使美国读者误读“一带一路”倡议的宗旨与初衷，不利于美国民众以合作立场看待中美关系。

其次，盟友与竞争隐喻构成了描述中国与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进行速度竞赛的情节。这显示相关语篇高度关注中国以“一带一路”取得的新发展，但易令美国读者感到紧张。

(4)It is also increasingly the trading partner of choice for many countries, taking the mantle from Western nations. (TheNewYorkTimes, July 26, 2015)

译文：中国逐渐成为许多国家最受欢迎的贸易伙伴，接过了西方国家的衣钵。

(5)China, with its vast wealth and resources, now rivals the United States at the global economic table. That was confirmed this week when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blessed the Chinese renminbi as one of the world’s elite currencies, alongside the dollar, euro, pound and yen. (TheNewYorkTimes, December 5, 2015)

译文：中国的财富与资源丰厚，在全球经济舞台上已与美国平起平坐。本周，该观点得到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确认，该组织将中国的人民币纳入国际精英货币之列，使其与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比肩。

描写速度竞争的隐喻在该语料库中比比皆是，多投射至中国在国际贸易领域的发展上。在案例语料中，中国被描写为其所有海陆邻国和澳大利亚、加拿大、欧洲诸国及众多非洲国家的头号或重要贸易伙伴，可见相关语篇高度关注中国在国际贸易领域的表现。同时，“take on the mantle”意为继承某人的地位。如此的角色交替彰显了中国经济实力的质变，暗示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在贸易领域的影响力下滑。此外，例(5)以竞争隐喻将中国刻画为与美国在世界经济舞台平起平坐的力量，并用人民币货币地位的崛起为该观点作证。不过，中国经济虽发展飞速，但发展阶段和水平离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仍有差距。上述隐喻夸大了中国的实力，构建了速度竞赛的叙事情节，描绘了中国从追赶西方到与西方强国并驾齐驱，再到逐渐超越甚至替代其领先的情节。这易驱动美国读者将个人落败情节与国家在贸易等领域的影响力下滑相联结，引发焦虑感，激发他们产生对立认同。同时，速度竞赛情节引导美国读者将注意力放在被赶超的叙事视角上，而文本对中国经济如何贡献于世界经济发展只字不提，这也构成了诉诸恐惧(an appeal to fear)的逻辑谬误，易令读者产生误同。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零和博弈思维显而易见，但相关语篇亦通过盟友、冲突、竞争和胜利隐喻构建了美国寻求妥协与共赢的情节，显示出务实、积极的态度。

(6)Meanwhile, the largely futile battle doesn’t just alienate allies. It also takes U.S. diplomats, money and arms away from places that truly matter to the United States. In some places, America would do best to let China win. (TheWashingtonPost, January 17, 2016)

译文：同时，这一几乎徒劳的战役不仅疏远了盟友。这也使美国将大量外交人员、金钱和军备用在了并非最重要的地方。在某些地方，美国让中国取胜反倒对自己最有利。

(7)“It’s not a black-and-white contest between us and China, even though the president has presented it that way to sell it to Democrats,” said Michael J. Green, a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ofessor who charts the progress of the contest. “The Pacific Partnership puts pressure on the Chinese to up their game. We are somewhere between direct competition over who will make the rules and a competitive liberalization that will eventually create some common rules around the world.” (LosAngelesTimes, May 13, 2015)

译文：“中美间不存在输赢分明的比赛，虽然总统先生如此描述，且他希望民主党人接受该观点，”对这场比赛重点关注的乔治城大学教授迈克尔·J·格林说。“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对中国施压，使其不得不振作迎战。中美介于两种情况间：直接竞赛制定规则权，或实现竞争性自由化，共同为世界创造规则。”

例(6)通过隐喻将战争概念投射至美国对全球事务的参与上，将合作国家比作盟友，将外交人员、金钱和军备比作战略物资，把世界各重要地区比作战场，体现美国希望对全球事务占绝对主导权。同时，将亚太地区比作并非最重要的战场，代表美媒对中美关系的实质存在多元化理解。例句甚至提及，让中国成为亚太地区赢家对美国有利，暗示“一带一路”倡议能为维持地区的和平与发展出力，使美国专心聚焦其他更重要的战略地区。例(7)更是诉诸制定比赛规则情节，指出中美既可竞争、亦可合作。上述隐喻情节显示美媒对本国控制全球格局的能力存在较务实的理解，愿意适度寻求妥协，接纳中国参与地区治理。如此便可将“一带一路”与美国的海外利益相联结，引导美国读者对该观点产生同情认同。

然而，上述观点仅是解读“一带一路”背景下中美关系动向的一种选项。将美苏争霸投射至中美在亚太地区互动的隐喻情节亦在局部闪现，显示美媒对“一带一路”仍缺乏信任。

(8)The massive project holds the potential for a new renaissance in commerce, industry, discovery, thought, and culture that could well rival the original Silk Road. It is also becoming clearer by the day that geopolitical conflicts over the project could lead to a new cold war between East and West for dominance in Eurasia. (USAToday, May 25, 2015)

译文：这巨大项目可能带来商业、工业、科技、思想和文化的复兴，毫不逊色于古丝绸之路。现状日渐表明，因项目而起的地缘政治摩擦可能会在争夺亚欧大陆主导权的东西方间引起新的冷战。

(9)But Asia has suffered enough from superpower rivalries in the past, and Kung says Cambodia does not want to be asked to pick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TheWashingtonPost, September 6, 2015)

译文：但是亚洲在过去已受够了超级大国间的对抗，柬埔寨战略研究所所长康富表示柬埔寨不想被提问在中美间如何做出选择的问题。

例(8)认为亚欧大陆主导权属于唯一一个国家，将美苏争霸情节投射至中美关系上，这是以零和博弈思维塑造中美关系的未来，构建了中美间的二元对立。这显示美媒仍未完全找到定位当前中国国际角色的合适话语，只好诉诸历史，将其与美国历史上的最强对手前苏联等同起来，这显然是误读了“一带一路”倡议的宗旨。例(9)则将美苏争霸引起的地缘政治战投射至“一带一路”对柬埔寨的影响，则是彻底曲解了“一带一路”的友好用意。有关零和博弈与冷战阵营的叙事情节易激活美国读者对美苏争霸年代的不安记忆，显示虽然中国早就提出了在中美间建立以相互尊重、合作共赢为特征的新型大国关系，但该话语尚未完全被美国主流报刊接受。上述隐喻情节易令美国读者将排斥感错误地迁移到“一带一路”上，引导他们形成对立认同。

4.0 讨论

有学者观察到，批评话语分析和认知语义学都关注语言背后的理据——前者侧重社会理据，后者侧重认知理据，但两种侧重点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沈继荣、辛斌，2016)。上述研究证实，隐喻情节概念利于研究者捕捉隐喻语言的现实交互，而Burke的认同理论则能阐明认知理据与社会理据如何形成互动。如图1所示，概念隐喻通过概念键内及概念键间的语义互动构成层次丰富的叙事情节，这能激活读者既有知识中相应的部分，形成同情认同、对立认同或者误同，进而发挥论辩修辞作用。有学者指出，话语也许无法控制读者对信息的接受程度，却能决定其思考什么(what to thinkabout)，即话语诱发的联想是修辞效果的组成部分，可影响读者的视角定位(Cohen,1963；曲卫国，2008)。而隐喻叙事所激活的既有知识联想正是读者认同得以被塑就的必要条件，起到至关重要的导向作用。

图1 概念隐喻塑造读者认同的发生过程

研究文本中，分属五个概念键的隐喻构成了四个叙事情节，分别为：描写双方海外战略动态的进取与收缩情节，描写中国与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地位变化动态的速度竞赛情节，描写美国应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务实妥协情节，以及预测中美互动最糟可能性的僵持情节。四个情节间也存在逻辑联系，即前两者致力于描述现状，后两者为由此而生的应对方案。值得注意的是，相关报刊构想中的应对方案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显示美国的海外战略及对华政策处在动态变化中，故在媒体层面仍有较大的探讨空间。

同时，这四个叙事情节在试图构建读者认同上亦有相通之处，即多以零和博弈思想作为论证前提，频繁尝试构建对立认同及诉诸国家利益的同情认同。例如在海外战略及经济地位的隐喻塑造上，相关报道提出中国的发展与进步必定意味着美国的收缩或后退，时常选择将两者的国家利益对立起来，极少谈及合作的可能。同时，虽然文本中有寻求妥协与合作的情节，但相关隐喻强调的是将中国的金融机构和对国际秩序的影响纳入美国主导的框架下，这揭示了美国主流报刊认为世界秩序理当由美国主导的思维定势。此外，美苏争霸情节的引入则会进一步激活关于修昔底德陷阱的迷思，即认为新崛起大国和现存大国间很难形成友好关系，体现了美国主流报刊仍将单极世界视为国际关系格局的理想常态。新闻传播学的框架理论指出，媒体报道对读者施加影响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选择性地放大某些新闻元素，从而让某一种解读事实的方式更引人注意(Entman,1991)。研究语料中的隐喻叙事放大了中美间的利益之争，容易激活并强化读者脑海中的零和博弈概念，令读者对中美关系的未来产生一种迷思，即认为两者之间只能有一个赢家，较少存在合作及共赢的可能性。这显示美国主流报刊仍未完全接受中国所提出的新型大国关系，仍存在诉诸历史、选择对立的倾向。

5.0 结论

通过引入隐喻情节概念及Burke的认同理论，本文结合实证研究发现，点状分布的隐喻现象间存在更深层次的协同互动，以构成叙事情节来引导读者形成认同、发挥论辩修辞作用，是意识形态和价值判断的重要载体。引入隐喻情节概念能构建更具动态性和交互性的研究视角，丰富描述与解释的维度，将隐喻的认知属性与社会属性相联系，是对现有批评隐喻分析研究方法的有效补充。受篇幅所限，本文未能探索隐喻叙事的历时变化，未对比不同报刊的隐喻使用策略差异。这些亦为具学术价值的研究课题，亟待研究者们继续探讨。

注释：

① 文中引用的9个例句依次来自下列报道：“Rush to Join China’s New Asian Bank Surprises All, Even the Chinese”,TheNewYorkTimes, April 3, 2015; “British Leader Diverges From U.S. on China Policy and Military Spending”,TheNewYorkTimes, March 14, 2015; “President Trump Would Hand the World to China”,TheWashingtonPost, June 1, 2016; “China’s Global Ambitions, Cash and Strings Attached”,TheNewYorkTimes, July 26, 2015; “Beijing’s Rival to World Bank Moves Forward Without U.S.”,TheNewYorkTimes, December 5, 2015; “Let China win. It’s good for America.”,TheWashingtonPost, January 17, 2016; “As Obama Plays China Card on Trade, Chinese Pursue Their Own Deals”,LosAngelesTimes, May 13, 2015; “New ‘Silk Road’ Could Alter Global Economics”,USAToday, May 25, 2015; “The Push and Pull of China’s Orbit”,TheWashingtonPost, September 6,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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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卫)

Metaphorical Narrative in Media Discourse: A Case Study of Metaphorsin U.S. Mainstream Media Reports on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SHAN Li-ya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Proposed by Jonathan Charteris-Black,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provides 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methods for studying metaphors in use. It offers a cognitive linguistic approach to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However, the current approach cannot account for why metaphors produce rhetorical and argumentative effects. This is mainly because current research methods of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fail to investigate the interaction of metaphors in context, which results in a static and limited research scope. This paper explores metaphor scenarios in U.S. mainstream media reports on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It is revealed that the interaction of metaphors gives rise to metaphor scenarios, which provide conceptual structures that are argumentatively and rhetorically exploitable. Analyzing metaphor scenarios thus brings forth interactive and dynamic perspectives, which contribute to explaining the rhetorical and argumentative effects of metaphors from a cognitive point of view.

metaphorical narrative; metaphor scenario; 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 media discourse

10.16482/j.sdwy37-1026.2017-04-003

2017-03-11

本文为2017-2018学年度中美富布赖特联合培养博士生项目的前期研究成果。

单理扬(1990-)，女，汉族，浙江杭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会语言学。

H313

A

1002-2643(2017)04-00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