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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心仁厚是恩师

2017-09-03施晓宇

美文 2017年15期
关键词:恩师文联福建省

◎ 施晓宇

宅心仁厚是恩师

◎ 施晓宇

施晓宇 毕业于福建师大历史系和北京大学中文系。福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版小说集《四鸡图》,散文集 《思索的芦苇》《直立的行走》《秋水文章不染尘》,摄影散文集《大美不言寿山石》《闽江,母亲的河》,杂文集《坊间人语》,教材《大学文学写作》等,共13部。

2016年3月8日,国际妇女劳动节,我去探望我的恩师张是廉。与恩师虽同住省城福州,转眼也有四个年头不见。此间除了在市郊大学城授课,我主要忙于服侍身患骨髓瘤的家父住院治疗,直至去世,其享年89岁。

记得上次与恩师张是廉见面是在2012年10月19日,地点位于协和医院体检中心。其时福州大学安排享受二级保健待遇的资深教授进行一年一度例行体检,赶上我的原单位福建省文联也在这一天安排离休老干部体检,我就凑巧见到了恩师张是廉。说起来,自从1931年12月出生的张是廉先生于1992年年初离休后,尤其是我于2006年1月调出《福建文学》杂志重返高校执教后,我俩之间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令人高兴的是,那天见面,除了老年性高血压,恩师身体挺棒,一如既往地跑前跑后,热心地帮助他人。譬如比恩师年长一岁的原《福建文学》副主编(后任《当代文艺探索》主编)魏世英先生,尽管依旧仙风道骨,却精神不振,恩师与魏世英(笔名魏拔)是老同事,私交甚好,故而上前照应。如今我十分敬重的魏世英前辈已于2014年12月22日凌晨病逝,享年85岁。

我一直不忘一个情景。那是1985年8月的一天,地点在福建省文联大院内,一棵苍翠遒劲、树冠如巨伞的老榕树下,恩师张是廉向我交代一个工作任务,正好遇上“左联”老作家马宁先生双手别在身后慢悠悠踱来。于是恩师向我介绍马宁前辈,向马宁前辈介绍新来乍到的我。祖籍闽西龙岩的老作家马宁(原名黄振椿)是个长寿者,一直活到了2001年12月10日,以92岁高龄在福建省老年医院去世,成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最后一个辞世的盟员。我在马宁前辈辞世15年后,专门写下报告文学《“左联”最后一个作家马宁》纪念之,发表于2016年7月号《中国作家》杂志。此是后话,我们还回头讲我的原单位福建省文联。

福建省文联的办公地点最早在福州市鼓屏路上,距离福建省委大院不远。福建省文联的机关刊物《福建文艺》(创刊于1950年1月15日,后更名为《福建文学》)编辑部也在一起办公。粉碎“四人帮”后,福建省文联搬到福州市杨桥路(原三坊七巷之杨桥巷)靠近西门的一座三层红砖大楼,与福建省总工会、福建省文化局(后更名为福建省文化厅)合署办公,我调进来的最初四个月就在这里上班。

1985年5月,福建省文联位于福州市西洪路凤凰池新建的六层办公大楼落成,我与所有机关人员和《福建文学》以及创刊不久的《当代文艺探索》《台港文学选刊》《故事林》四家杂志的编辑们全部在“红色的五月”乔迁到西洪路凤凰池新大楼办公。在省文联新的办公大楼后面,同时建成的还有一座六层宿舍楼,陈中、郭风、蔡其矫、苗风浦、周美文、陈侣白等老一辈著名作家都住在这座宿舍楼里(著名老作家何为、何泽沛、姚鼎生等仍住在福州黄巷原省文联宿舍)。其中以《福建文学》主编(后任福建省作家协会秘书长)苗风浦先生岁数最小,却最早于1985年夏天病逝,年仅55岁——他也因此成为我调入福建省文联半年后参与忙碌的第一个福建前辈作家的葬礼。而根据苗风浦创作的儿童中篇小说《二十响的驳壳枪》改编的连环画《一支驳壳枪》,讲的是地主分子存心翻案的“阶级斗争”故事,发行量高达120万册,在“文革”期间家喻户晓,全国少年儿童几乎都看过。

由于宿舍不够分配,福建省文联随后在原宿舍楼左侧又加建了一座六层宿舍楼,我有幸在1986年暮春分到新宿舍楼朝东南方向的1单元601室居住,算是朝夕与前辈作家、编辑们比邻而居。需要添上一笔的是,我搬走之后入住新楼1单元601室的是今天以主撰、编导了六集文献纪录片《习仲勋》在全国热播而声名大振的央视编导夏蒙。夏蒙乃我曾经的同事,原名王建国,小我两岁,自从福建省文联电影家协会调入中央电视台后,我俩不见前后有10年了。

我的恩师张是廉原任《福建文学》小说组组长(也是用笔名洪伟创作报告文学见长的著名作家)。他在1984年6月号《福建文学》编发了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我们303室》,在我留校工作的福建师大反响不小。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同期还编发有徐平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因为有了她们》。而徐平(亦名徐苹),就是今天大名鼎鼎却为人低调的福建著名女作家须一瓜(现为《厦门晚报》首席记者)。她的多部小说被改编为电影,譬如2015年8月上映的电影《烈日灼心》,就改编自须一瓜的首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我与须一瓜是好友,因为她母亲是我的江苏老乡,姓须,故而徐平就取了“须一瓜”这个笔名。虽说当年同刊同期发表小说处女作,但须一瓜突飞猛进如日中天的文才与天分我自叹弗如,难望其项背,是心服口服的。

就在编发了我的小说处女作《我们303室》不久,担任《福建文学》小说组老资格组长十几年的张是廉先生被提拔为福建省文联办公室主任,急需一个办公室秘书当他下手,处理和起草机关公文。承蒙恩师抬爱,张是廉先生选中了我并向省文联其时的党组书记杨滢女士郑重推荐得到批准,于是恩师张是廉和人事处处长曾广福一道亲自跑到福建师大校部找校领导协商、通融,希望同意放我调入福建省文联。当时我才留校两年多,校方不舍得放我走。福建师大人事处处长施文章(一个忠厚的闽南人)代表校领导做我思想工作,大意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有什么个人要求尽管提,譬如去校刊编辑室或学报编辑室当编辑,师大会尽量满足我。而不识好歹的我,正被五彩斑斓的文学梦冲昏头脑,“吾心不为所动”——因为张是廉向我许愿,调来后只在办公室干一年,就推荐我去我喜欢的《福建文学》当编辑,知人善任的张是廉知道我的心思和意愿。

我永远不忘一个感人的镜头:记得张是廉先生其时脚上像穿拖鞋一样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在福建师大校部铺着木地板的三层楼上上下下“啪嗒啪嗒”,走路一拐一拐地到处找人说项——模样颇为狼狈。他说是“香港脚”发炎了,走路脚痛——这是潮湿炎热的南方常见的一种脚气病。最后是张是廉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加上施文章处长和校领导的理解、支持,我得以调动成功,于1985年1月正式走马上任——我收到的生平第一张干部任职通知书就是担任福建省文联办公室秘书(副科级)。而好人施文章不幸早逝,今已“墓木拱矣”。我心有戚戚焉。

我当秘书,一开始很不称职,辜负了张是廉对我的另眼相看。我用文学笔法起草的公文、报告都不合格,张是廉被一把手杨滢叫去严厉批评,认为他看走眼了,调错人了。张是廉一面做自我批评,一面悄悄指导我怎样起草规范的公文,却对一把手关于我的批评一字不吐。直到三个月后我起草的公文得到一把手的肯定和表扬,张是廉这才向我透露早先一度存在的“下岗”危机。我忙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恩师笑眯眯地说:“我怕你思想有压力,更写不好公文啦。”我很庆幸自己在初到省文联时,遇见了一个这么善良的顶头上司。

算是不负张是廉的慧眼识才,一把手杨滢很快信任我的一支笔了,而且后来对我勤恳扎实的工作作风十分欣赏,表扬有加。一年后,我在1986年8月号《雨花》杂志发表短篇小说《“酋长王国”》,被1986年11月号《小说月报》转载。这在中国迎来第二个“文学春天”的福建文坛,算是不小的喜讯,因为当年《小说月报》最高发行量突破180万份——那真是文学高潮如日中天的时代。紧接着,我又在1987年4月号《福建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四鸡图》,被1987年11月号《小说选刊》转载,更是喜出望外,因为其时福建省的小说创作在全国属于落后省份。恩师张是廉对我先后发表了一组“鸡公系列小说”(7篇)特别为我骄傲。

我当秘书一年多后,1986年4月被提拔为福建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秘书长兼《故事林》杂志副主编——主编为退休返聘的老作家何泽沛,由我主持协会和刊物工作——我俩搭档很合拍。这一年我刚刚跨进而立之年,成为福建省文联最年轻的部门领导。后来我又担任《福建文学》副主编、常务副主编及《散文天地》主编(正处级)。在我担任文学编辑20年里,笔耕不辍,先后出版了小说集《四鸡图》,散文集《洞开心门》《都市鸽哨》《思索的芦苇》《大美不言寿山石》,杂文集《坊间人语》,主编出版了《福州知青文档——永远的脚印》。2006年1月重返高校执教的10年里,又出版了散文集《直立的行走》《走陕北》《闽江,母亲的河》《桃李春风一杯酒》《秋水文章不染尘》;优秀教材《大学文学写作》;主编出版了《福州知青文档——永远的脚印》(续集),后更名为《插队往事》(上下)。110万字的《插队往事》(上下)出版后受到中央主要领导的肯定与推荐。

今天,我在这里写出我的创作成果以及很是无趣的行政级别什么的,用意只有一个,借以证明我没有辜负张是廉先生的期望罢了。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说张是廉先生是发现我的伯乐、恩师,没齿不忘。

2016年是猴年,恰逢我的60岁本命年。3月初一次开会,我无意中听已退休的原福建省作家协会秘书长张冬青说,恩师张是廉患老年性痴呆症,前些天刚住进养老院。我赶忙在2016年三八妇女节这一天从郊区大学城赶往位于福州市鼓西路的“天年养老院”探望。出人意料的是,我一走进8层303室,85岁高龄的恩师张是廉居然一下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就连在一旁照顾的师母许云都大为惊讶。81岁的师母说,前不久,连江县老乡——六十多年前和恩师一道参加工作的发小来看望恩师,而祖籍福州郊县连江(闻名的“中国海带之乡”)的张是廉已经记不起来者是何方神圣了。更让我惊讶的是,整整30年前,恩师编发了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题目是《我们303室》。30年后,恩师张是廉居然就住在养老院的303室——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巧合的事了!

我难过的是,恩师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我欣慰的是,幸亏有身体尚好的师母许云为了方便照顾,与恩师同住一室——这对夫妻感情笃深;更欣慰的是恩师的两个女儿张霞和张雯以及外孙儿女都很孝顺,时常来看护。这是今天健忘严重的恩师却安之若素的根本。看着认出我的到来而泪流满面的恩师张是廉,一刹那间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想起法国作家大仲马在《三个火枪手》中写的一句名言,就此送给我的恩师张是廉先生:

人生是一串由无数小烦恼组成的念珠,达观的人是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

2016年6月17日,我又从市郊大学城抽空赶去市区鼓西路“天年养老院”看望张是廉恩师,送上我从西安带回的一箱陕北特产米脂小米、黑豆、赤豆、薏米等。不幸的是,难得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张是廉恩师已经不认得我了。恩师的大女儿张霞告诉我,恩师有时连师母许云都不认识了,明明妻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满楼上下寻找妻子许云——恩师张是廉只记得妻子二三十岁的模样,逢人描述年轻妻子美丽的容颜,却对81岁的结发老妻漠然以对!我只好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不料恩师看后大叫起来:“你就是施晓宇啊!”接着,恩师笑眯眯地拿过笔,在我的名字下一笔一画特别注明:“来看望我。”这一回,轮到我泪流满面了。我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便到了满头白发的85岁恩师都不会忘记同样满头白发的60岁的我,但我不知道,下一回再来看望恩师,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很不幸,事后我又多次看望恩师,包括2017年1月7日这一次,我居然看见了寒流滚滚中,在热气蒸腾的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由女护工照顾洗澡的赤身裸体的恩师。他望着我满脸是笑——仿佛弥勒佛一般胖乎乎的恩师却再没有记起我来,一任师母许云在一旁再三再四启发、提醒也无济于事。这正是老子在《道德经》第28章里说到的: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我只是难过——好人怎么没有福报,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竟然如此迅速残酷地摧残了恩师张是廉的大脑记忆!恰如宋朝诗人秦观《答曾存之》的诗句所云:

青春不觉书边过,白发无端镜上来。

我愿借唐朝诗人司空图《旅中重阳》的诗句这样祝福我的恩师张是廉:

当歌共惜初筵乐,且健无辞后会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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