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羽+江南

2010年秋，47岁的许玉箐被确诊患了晚期肺癌。女儿许紫焰才15岁，刚上初二。因为伤心、恐惧，许紫焰厌学，情绪反常。许玉箐和丈夫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许紫焰患了青春期自闭症。

许玉箐被迫一边和“死神”搏斗，一边拯救女儿！她要在生命结束前，不仅教会女儿生存的技能，还要对女儿进行残酷的死亡教育……

绝症妈妈的痛：女儿自闭缘于死亡恐惧

2010年11月的一天傍晚，许玉箐由丈夫仇长平陪着从医院挂水回家，看到15岁的女儿许紫焰躺在客厅沙发上。仇长平看她眼神发呆，问她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哪知许紫焰突然发起飙来，她抓起书包和桌上的一摞课本，向地下猛摔，继而崩溃般的大哭，用脚在书本上乱踩几脚后，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哭声很大，从门缝中传出来。

一向乖巧的女儿变得如此暴躁、反常，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夫妻俩都吓傻了……

仇长平在江苏省农科院当司机，许玉箐在南京市孝陵卫供销社当会计，许紫焰是他们的独生女儿。许玉箐很宠女儿，许紫焰读小学时，她还一根根地将鱼刺挑干净喂女儿。一家人生活平静、幸福。

2010年9月上旬，许玉箐在单位体检发现癌细胞，到南京鼓楼医院复查，医生确诊她患了晚期肺癌，生存期以月计。想到许紫焰才15岁，还在南京外国语学校仙林分校上初二，许玉箐流着眼泪对丈夫说：“焰儿那么小，不要让她知道。”仇长平含泪点头。

许紫焰发现妈妈每天袖口总是扣得紧紧的。一次，她趁妈妈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悄悄解开她的袖口扣子，发现她手臂上竟有青一块紫一块的针眼。许玉箐惊醒后，忙掩饰道：“我前阵子气管发炎，要打点滴消炎，我血管细，护士多扎了几针。别担心。”

一次，许玉箐去楼道口倒垃圾，仅走了几步路，就大口喘息。许紫焰看到后，越发怀疑妈妈有事瞒着她。一天，许紫焰趁父母外出，在父母房间的旅行箱里，找到了诊断书，是妈妈的，诊断书上写着“弥漫浸润性晚期肺癌”。许紫焰绝望地大哭起来。

许紫焰变了。她半夜经常惊醒，屏息听妈妈那熟悉的悠长鼾声，如果没有听到，她会惊恐地跳下床，悄悄摸进妈妈的卧室，借着楼外黯淡的灯光，看妈妈身上盖的被子有没有起伏。一次，她看到被子起伏小了，她很恐惧，急忙用手探妈妈的鼻息，妈妈长嘘了一口气，她才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每天晚上，许紫焰都像查房的护士一样，反复起来查看好几次才敢睡，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惊醒。

许紫焰上课也没心思，成绩直线下降。一次，老师和她谈完话，她回家时精神恍惚，在经过一个胡同口时，一辆电动车冲出来将她撞倒，她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回家后，妈妈见她受了伤，看着她呆滞的眼神，急得抱着她说：“你这样，让妈怎么放心走啊？”她说漏了嘴，又赶紧掩饰，许紫焰只是站着发呆。

一天，班上一个同学过生日，大家一起去唱歌，路过一家商场，从里面飘来“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声，许紫焰听了当场痛哭。

此后，许紫焰变得更加沉默忧郁。她也很少跟同学说话，下课就躲在厕所最里面的一间哭……

许玉箐每天也过得艰难。她不忍将生离死别这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过早地植入女儿心中，怕女儿受不了，又无法面对女儿那双清澈和诚实的眼睛……

直到这次，许玉箐和丈夫看到女儿扔书包、摔门，关在屋里嚎啕大哭，才意识到女儿情绪很反常，她和丈夫到学校向班主任了解情况后，他们害怕了。

夫妻俩带许紫焰到南京市鼓楼医院求诊，医生诊断许紫焰患了青春期自闭症，许玉箐顿时傻了。

回家后，许玉箐和丈夫冷静下来之后，决定对女儿说实话，把许玉箐患病和治疗的情况，都坦诚地告诉她。许玉箐说：“焰儿，你也15岁了，我们应该告诉你真实情况。妈妈患了癌症，但前期治疗效果还不错，你爸爸打算卖房，带我做更好的治疗，你不要害怕，妈妈还想看着你上大学，谈恋爱、嫁人呢。”

许紫焰扑到妈妈身上，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全部眼泪。许玉箐抱着女儿，轻声说：“焰儿，别怕！”

许紫焰从妈妈的怀里抬起泪脸，突然不哭了，说：“妈妈，我不怕，你也不要怕！”许玉箐笑了。

向天再借1800天！妈妈带你逃离青春劫难

仇长平贱卖了房子，一家住进拆迁房。仇长平每天陪妻子到八一医院做伽马刀治疗。

可是，许玉箐岂能不怕？她想女儿从小到大，什么都依赖她，她哪天要是走了，女儿怎么办？

许玉箐决定让女儿首先学会基本的生活技能，学会独立照顾自己，这样她就是走了也放心。

2012年放暑假时，从厨房开始，许玉箐一一指点女儿：锅碗瓢盆该放哪？如何拿菜刀？看到女儿拿菜刀的姿势有点惊心，她狠狠心让女儿继续练。

放菜下锅时，许紫焰怕被油烫到，不敢靠近，许玉箐逼女儿学习，许紫焰不小心被烫伤胳膊，许玉箐心疼地安慰：“你学会做饭，就不怕饿肚子了。”

许玉箐向医生咨询，得知在富含负离子的环境下，有利于病情缓解。暑假里，她让丈夫和女儿一起骑着三轮车去紫金山。一家人一起采无毒蘑菇，洗菜做焖锅饭。饭后，许玉箐在山上做瑜伽，每做一个动作，她就会哼一声，呼吸紧促。许紫焰问：“妈，你不舒服？”许玉箐摇摇头，汗滴了下来。许紫焰心疼極了，她明白，妈妈一定是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只是为了让她和爸爸宽心，看到她的乐观。

2012年9月，许紫焰升入南京市外国语学校高中部，她只能在周末陪母亲上紫金山。徜徉在鸟语花香中，许玉箐笑着对女儿说：“宝贝，听，鸟儿在唱歌，但它总会飞离我们的，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适应了离去，才能更好地生存……”

许紫焰发现每当妈妈呼吸急促时，她就会背靠着大树，用力撞击，然后大口大口地吐气。等妈妈停下来时，许紫焰看到她后背满是皴破的伤痕，触目惊心。许紫焰问爸爸，才知道妈妈因为肺癌侵犯到胸腔，用这样的方法可以缓解疼痛。她心疼落泪。

2013年春节前，许玉箐受凉后出现感冒发烧的症状，对于肺癌病人来说，不及时遏制会危及生命。住院后，她时常处于迷糊状态，靠营养液度日。

以前每天早上，许玉箐给女儿扎好辫子，她才会出门上学。如今，许紫焰开始自己学着扎辫子，许玉箐就会表扬女儿：“焰儿真乖，自己编辫子了。”

许玉箐慢慢教会女儿做很多事，每当许紫焰做这些事时，她就变得很安静，没再出现过情绪反常。

3月12日植树节，许紫焰和父亲一起到中山陵，种下一棵青松。她默默地合掌许愿：“妈妈，祝你也像这棵青松一样，抗得住严寒……”

从发现得病，转眼三年过去了，许玉箐拼尽全力地活着。一天，许紫焰上课时，扎辫子的橡皮筋断了，她小时候就听过一个传说，如父母遭遇不测，女儿的橡皮筋会断……当时，班主任帮她打通电话，她听到妈妈的声音，“哇”地哭了：“妈，以后，你每个小时都给我发短信，不然我怕得受不了。”

许玉箐因为经常呼吸接不上气，仇长平买来两个便携式氧气袋。而每天女儿放学回来，怕女儿担心，许玉箐就会拔掉氧气管。她经常拄着拐杖到许紫焰的身边，深情地看着她。有一次，许玉箐做家务累得吐了血，落在被单上，她打趣地对被吓呆了的许紫焰说：“妈妈给你画小红花，女儿要努力哦！”

2014年元旦，许玉箐因化疗住院，谁知她住院第二天，隔壁病床上的病友就走了，亲属哭得死去活来。这一幕让许紫焰很惊恐，她痛哭着抱着妈妈：“我怕，我怕妈妈也……”许玉箐开导说：“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谁都控制不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死去的人才能安心。”许紫焰流着眼泪点点头。

不久，许玉箐再一次出院，要回家过春节。在回家的路上，她微笑着对女儿说：“丫头，你最近菜烧得怎样，能吃吗？”“当然啦，简单的菜还挺好吃的呢。”母女俩一路上说说笑笑，特别温馨。

许紫焰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明朗，也愿意和同学老师谈心、唱歌了，上课也能注意听讲。仇长平带着女儿去江苏省人民医院复诊时，结果表明，许紫焰的青春期自闭症已经不治而愈。

许玉箐很激动，当晚破天荒吃下了半碗米饭。

重沐阳光下：妈妈在女儿的笑容里永生

2014年4月，许紫焰的学校开家长会，身体虚弱的许玉箐硬撑着要去，仇长平只好带上急救药物和两个氧气包。出门前，许玉箐因腿部僵直，忍痛坐上轮椅，仇长平一路把妻子推到学校。

开家长会时，许紫焰坐在母亲旁边，一直抱着母亲的手臂不放。发言时，许玉箐声音低缓地说：“每次我快撑不住了，就念叨：我要看到女儿考上大学！”家长和师生们全都感动落泪。离开校园时，许玉箐一步三回头看着女儿就读的教室，眼中充满眷念。

许玉箐有一只养了将近11年的京巴狗“圆圆”，它和一家人感情很好。2014年暑假，小区有户人家装潢，装修师傅见“圆圆”朝他叫，用装潢用的喷剂朝它喷了一下，结果“圆圆”当晚就被毒死了，母女俩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许玉箐让丈夫陪女儿去宠物市场，买了一只跟“圆圆”一模一样的小狗，她对女儿说：“‘圆圆走了，它又以另一个生命的方式活了，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妈妈有一天走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许紫焰含泪点点头。

2015年8月，许紫焰考上南京晓庄学院电子工程学院，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许玉箐硬撑着给女儿包她最爱的韭菜虾仁饺子，包了30多个，她撑不下去了，躺床上休息。饺子煮好后，许紫焰扶起母亲喂她吃饺子，此时，许玉箐意识有些混沌，愣愣地看着女儿，咀嚼了片刻突然吐出来，吐得床上到处都是，许紫焰马上给妈妈和床铺收拾干净。

许玉箐欣慰地看着女儿做这一切，喃喃地对女儿说：“焰儿，你考上大学，妈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是妈妈想你，你要多回家看看……”说着就昏了过去，许紫焰和爸爸赶紧给她吸氧气。

9月10日，许玉箐因病情恶化，住进江苏省人民医院。9月11日下午两点多，她觉得自己身体好些了，要护士拿掉氧气管，特意让仇长平给她去外面买鲫鱼汤，说要吃饭才有力气。说着，她让仇长平将病床摇起来，开始给女儿织毛衣。约20分钟后，仇长平买回鲫鱼汤，许玉箐赶忙放下手里正织的毛衣，喝了两口鱼汤。此时，她的食道已经处于痉挛肿胀状态，每喝一口汤，都疼得钻心，她疼得抓着丈夫的手说：“我心口发紧，你快给女儿打电话，就说我想她了……”

当天下午，许紫焰突然接到爸爸电话，意识到妈妈病情危急。她迅速坐地铁赶到病房，抱着妈妈的头，妈妈的身子虚弱得有些抖，头枕在女儿的手臂上，苍白如纸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她断断续续地说：“鲫鱼还没吃呢，妈妈不能饿着走……”

“妈，以前，你怕我被鱼刺卡住，总是帮我剥鱼刺，喂我……这次，就让我喂妈妈吃鱼吧。”许紫焰哽咽道。许玉箐“嗯”了一声，眼角滑过一串泪珠。

许紫焰夹起一块鱼肉，用手一根根地挑完刺，之后用嘴嚼碎了，喂到妈妈干裂的嘴唇上。许玉箐微微张开嘴，慢慢咀嚼片刻，用尽全身的力气吞下去。此时，许紫焰看到妈妈眼神有些涣散，她恐慌地抱住妈妈，亲吻着她的脸说：“妈妈，下辈子，您还做我妈妈，记住我脖子上有块胎记……”

妈妈呼吸急促起来，睁大着眼睛看着女儿，流露出万般不舍，声音低沉得有些陌生：“焰儿，妈妈……只能活3个月……却活了5年！妈妈撑到今天……看到宝贝成才了，妈妈高兴，妈妈不想离开，真不舍得，想看到宝贝嫁人………”许玉箐紧紧抓着女儿胳膊的手渐渐松软，那颗母亲的心停止了跳动……

按照当地风俗，许紫焰给妈妈剪下指甲，放在手机袋子里。这是妈妈唯一留在世上的肉身纪念。

仇长平把妻子的骨灰安葬在距离中山陵不远的山上，许紫焰希望妈妈可以看到她和爸爸种下的青松，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每天放学，许紫焰都要等到很晚才回家，因为家里的每样物品，都带着妈妈的气息，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无论爸爸如何安慰她，她就是沉默。父亲担心她青春期自闭症复发，情绪也十分抑郁。

一天晚上，仇长平拿出两本装订在一起的厚厚日记本给许紫焰，说是妈妈写给她的。许紫焰打开日记，见扉页上写着《给未来的女儿》，这是母亲在生病后写下的日记，大概有300篇，日记有长有短。

“我的焰儿，妈妈不要你有多大出息，但一定要坚强。爸爸爱了妈妈大半辈子，我怕我走后，你爸爸受不了，你要帮帮爸爸，你已经成年了……”

“焰儿，你去上学了，妈妈也累了，要去睡懒觉了。妈妈没有离开你们，不要难过，你和爸爸要好好过日子，妈妈梦里也会笑醒的……答应妈妈，不许天天哭鼻子，你不烦，妈妈还烦呢……”

许紫焰流着眼泪，读着妈妈留下的日记。胡子拉碴的仇长平，看着妻子的照片在一旁哭，许紫焰意识到爸爸痛苦、压抑，想着妈妈在日记里的叮嘱，忍痛安慰道：“爸爸，如果有缘，妈妈总有一天还会回家的。别难过了，你还有我……”

为了爸爸，许紫焰也得坚强起来。她振作精神，刻苦学习，在学校拿奖学金。周末，她回家收拾屋子，做饭做菜，陪伴爸爸。仇长平也渐渐看得开了。

但是，细心的许紫焰还是发现，爸爸常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一次，他指着电视机里播放的韩国电视剧说：“你妈最爱看这个片子了。”许紫焰知道爸爸怀念妈妈了，她听邻居说，平时她住校不在家，爸爸就一个人坐小区的绿化带里發呆，十分孤独。

2016年5月，许紫焰听同学妈妈说南京农科院后勤部职工陆霞离异多年，她想为爸爸牵线当“红娘”。一天周末，她特意买了水果，去陆霞家拜访。陆阿姨认识仇长平，也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她给许紫焰包饺子，许紫焰泪眼迷蒙地说：“陆阿姨，你有空去陪我爸说说话儿，行吗？我怕他闷出病来。”陆霞答应了。

不久，陆霞应仇长平的邀请，到家中做客，陆霞下厨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许紫焰对陆霞笑道：“阿姨，你以后就常来家里当厨师吧。”陆霞点头：“你们父女俩要是不嫌弃，我就天天做菜给你们吃。”

2017年3月12日，又到了植树节，许紫焰去紫金山看她和爸爸一起栽种的青松，这棵青松已经长得枝繁叶茂。许紫焰在树前默默地对天堂里的母亲说：“妈，我和爸爸过得都很好，你要为我的坚强和成熟高兴，我好像听到了妈妈的笑声呢……”

编辑/陈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