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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余生?一对失独夫妻的爱·舍·离

2017-08-31温妮

知音(月末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日志丈夫妻子

温妮

江珊与黄华军本是一对生活幸福的夫妻,独生子的猝死却一下子撕碎了所有的美好。为了重建生活,45岁的江珊决定和丈夫再生一个孩子。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随后的求子经历,非但没有让她忘却痛苦,反而让她更加深重地陷入丧子阴霾难以自拔,她与丈夫的感情也受到考验。

失去儿子后的江珊经历了什么?能否如她所愿和丈夫一起重建生活?

“儿子走了,生活就像断了弦的古琴。再生一个孩子,却是一场与时间和生命局限的抗争。”

2016年3月3日是江珊46岁生日。她独自躺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床上,看着腕上被丈夫戴上的、他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玉镯,心头如千钧巨石压着般沉重:年龄对现在的她太重要了,可是,她又老一岁了。

江珊是山西太原人,性格温柔。丈夫黄华军长她一岁,两人是校园恋。虽然黄华军来自农村,家境贫寒,江珊大学一毕业还是义无反顾地与他结婚。婚后,黄华军成立了一家运输公司,后来涉足煤矿,家境殷实。两人的儿子黄皓宇1995年出生,自小体弱多病。黄皓宇上小学后,江珊就辞职在家,照顾儿子,空闲时间写写博客、弹弹古琴,日子过得悠闲惬意。丈夫体贴,儿子懂事,对于生活,江珊充满感激,博客签名一直是:“感谢生活温柔待我”。

2013年,黄皓宇考入北京理工大学。大一暑假,他主动要求到父亲朋友开的一家电脑编程公司实习。谁想,8月,黄皓宇在郑州出差时,为赶程序连熬两个通宵之后,在清晨洗澡时发生心源性猝死。

当天,黄皓宇实习所在的公司老总亲自从北京飞到太原,几乎是下跪着告知黄华军和江珊这一噩耗,承诺给100万作为赔偿。黄华军痛心疾首:“我给你1000万,你把儿子还给我!”江珊不记得他们夫妻怎么去的郑州,怎样带儿子的遗体回太原。因为夫妻俩都已崩溃,葬礼只能由黄华军的员工帮忙安排。

儿子入土为安了,江珊和黄华军的生活却坍塌了:原来每天打扫的家,到处都伸手可以摸到灰尘,十几盆娇艳的花因疏于管理而萎枯。黄华军将公司交给副手打理,自己整天约人喝酒买醉。看到身高与黄皓宇差不多的小年轻,两人不约而同流泪,亲友的关心让他们感觉到的却是同情和怜悯。心痛的江珊在个人空间里写道:“儿子走了,生活就像断了弦的古琴,落满了灰尘,也不可能再有回响……”

2014年国庆节,黄华军因为喝酒过量,引发胃穿孔住院。江珊急匆匆赶到医院,质问丈夫:“你这样喝酒,是不是不想要命了?”黄华军凄然一笑,道:“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生活还有什么希望?如果不是担心你,我早就跟儿子走了……”丈夫话里的绝望与柔情让江珊震惊了。看着丈夫身上连着的各种仪器,她涌起一个强烈的感觉: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次,黄华军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出院回家他惊讶地发现:熟悉的家又变得窗明几净,花瓶里还有鲜花,散发着淡淡香气。在花香里,江珊说出了一个她的决定:两人再去要一个孩子,重新给生活播种希望。黄华军震惊了,对妻子说道:“你年纪不小,生孩子对你太辛苦了。”江珊笑道:“国外50岁生孩子的一大把,现在医学发达,我又没绝经,肯定可以的。”黄华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黄皓宇去世后,就有朋友建议他再要一个孩子,但他不想给妻子压力,没往这方面想。没想到,妻子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第二天,黄华军就带着妻子到医院做了体验。江珊的子宫状态良好,可以生育。但是,她的卵巢功能并不好,加之女性在40岁之后,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医生建议做试管婴儿。

江珊夫妇立马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尝试试管婴儿,医院对黄华军和江珊分别进行取精、取卵。黄华军的取精进行得顺利,可江珊虽然打了促排卵的针,每次却只能取到2到3枚卵。为了不过分刺激卵巢,促排卵针至少要间隔三个月才能打一次。

此后一年多时间,虽然江珊斗志满满,但她和黄华军只形成两个有效胚胎,而这胚胎还未能成功着床。医生非常遗憾地解释:江珊年纪稍大,卵巢功能下降,卵子数量少而且质量差了。

“用一个新生的孩子,来填补另一个孩子离去的空间吗?为什么我身为母亲的心如此悲伤?”

2016年江珊生日前一周,她再次住进协和医院,为生孩子进行又一次尝试。她在QQ日志里写道:“这是一场与时间和生命局限的抗争。”3月6日,医生开始从江珊体内取卵,与黄华军的精子进行受精卵的培植。五天后,培植结果出来:未能形成受精卵。同时,医生告诉江珊夫妇:几次取卵后,江珊的卵巢功能更加下降,加之,她年龄在增长,卵子质量更加难以保证,建议他们放弃生孩子的念头。江珊的手被黄华军紧紧握住,却依旧冰凉如铁。

从北京回太原后不久,江珊和黄华军两家人都知道试管婴儿再次失败的消息。黄华军75岁的老母亲特意将儿子、儿媳招回农村老家,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儿子说:黄家就他一个人跳出“农”门,他是整个家族的希望,那么大的家业没有个后人,不是个事儿。她想做主把黄华军弟弟还在上高中的小儿子过继给他,一来可以延续黄华军这一门;二来,可以让黄华军夫妇老了有人照顾、送终。

认一个快成年、自己又未曾参与他成长的孩子做儿子,江珊脸色惨白。一向孝顺的黄华军没好气地责备妈妈瞎操心,然后转身对两个弟弟和两位弟媳等亲人丢下一句话:“谁家的孩子,我都不会要。”说着,在众目睽睽中,拉着江珊的手走了出去。

在回太原的车上,黄华军解释:他妈妈就是一农村老太太,讲究传宗接代,请江珊能理解她的苦心,不要生气。江珊则全程闭着眼、不说话。

当晚,江珊约闺蜜刘雨虹出来散心。得知江珊白天的经历,刘雨虹开导她:黄华军做得够可以了,中国社会就讲究血缘亲情,既然他的精子可以用,不如你们借卵生个孩子,至少孩子还是黄华军的。

随后几天,江家人也开始劝江珊:没有孩子的家庭總归脆弱,她退一步,哪怕代孕,也该为她和黄华军的将来再想办法要一个孩子。

试管婴儿失败的无奈、黄母的说辞和闺蜜的劝诫,像搅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弥漫在江珊心头,令她压抑、难受。而原本决定全程陪江珊怀孕的黄华军决定再回公司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与江珊的交流并不多。endprint

江珊在QQ日志里写着她的心绪:“找人代孕,生下一个丈夫的,却与我无关的孩子,然后无私地接受TA,我做得到吗?”这些心境,江珊并不知道如何开口与老公说起,便将QQ日志的阅读权限调整为可供黄华军阅读——共享日志是江珊夫妇独特的相处方式。江珊一向觉得自己的文字强于语言,婚后遇到问题,她常会在日志里梳理、思考,同时设置为黄华军可以阅读。而黄华军总会在第一时间看日志,再和她一起分析,解决问题。江珊希望丈夫能看到她这篇充满彷徨的日志,可阅读记录显示:他没有。

五一期间,黄华军带着江珊和另一对孩子在国外读书的同学夫妻到郊外度假。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四个人身上,像镀了一层光,黄华军双鬓不知何时长出的白发在柔光里跳跃。江珊突然觉得:只要黄华军在身边,她岁月静好的底蕴就还在,其他的就应该可以忍受,比如让他代孕生个孩子。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你妈上次考虑的也有她的道理。我们去借卵生个孩子吧。”吃完饭回房间后,江珊对丈夫说着,有点伤感,却很真诚。黄华军有些诧异,江珊又解释道:“在中国,没有孩子,家总归不完整……所以,还是不能放弃。”江珊这番通情达理的话又将黄华军要孩子的欲望撩拨起来。他对妻子说:“你如果真这样想,我也觉得有个孩子还是好些。”

因为中国并无卵子库,公立医院只能在其他有生育要求的人卵子有多余之时,才能提供给其他患者。所以,数量极少,患者一般得花几年的时间去排队等候。无奈之下,江珊夫妇只得通过某代孕机构买卵。为了保证孩子的质量,黄华军决定花10万的高价买一个某211大学21岁女生的卵子。

代孕协议签订没几天,黄华军突然对江珊说道:“万一这个捐卵者不合适,我们岂不还得等?不如再找一名,做双保险。”他解释道:他们俩年纪不小,孩子越早到来,对孩子和他们都好。

“那如果都成功了,你岂不要生两个孩子?”江珊感觉丈夫被要孩子的念头冲昏了大脑。“那就生两个,孩子不嫌多,我们又不是养不起!”黄华军的回答让江珊想起了儿子,一种更深重的伤感将她抓牢。当晚,江珊在日志里写道:“用一个新生的孩子,来填补另一个孩子离去的空间,不残忍吗?为什么我身为母亲的心如此悲伤?”

“虽然被生活逼到死角,可我还想带一颗敏感的心继续生活,请你明了”

江珊的这些心绪,黄华军并不知晓。出身农村的他是个传统的人,成家立业,妻子、孩子就是他的根,他自己只是根上长出的枝。儿子的去世就在他的生活和内心挖出一个巨大的黑洞,希望和快乐都被这黑洞吞食。所以妻子说可以再生个孩子,他非常愿意。可事与愿违,夫妻俩努力一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那个黑洞依旧在。所以,当妻子提到代孕时,他再一次非常愿意,因为他想不出来除了孩子,还有什么能填补独子过世后的那个黑洞。他知道妻子压抑,但是,他已自顾不暇,他一心希望能拯救他和家的孩子早点到来,给一切痛苦画个句号。

因为江珊并没有反对黄华军再要一个捐卵者的提法,第二天,黄华军再次来到代孕公司,要求增加捐卵者。此后,他隔三差五就让江珊问代孕公司进展。进展不顺,着急焦虑;进展顺利,就眉头舒展。

丈夫毫不掩饰对孩子的在意,令江珊不舒服。她问刘雨虹:“对黄华军来说,是不是只要是他的孩子,哪个女人生都是一样的?”她流泪地告诉刘雨虹:每次黄华军提到代孕的孩子,她都更加频繁而悲痛地想起皓宇。刘雨虹开导她,黄华军对孩子的在意也是人之常情,她一定要看开。还笑她:“你是之前太顺,所以还保留了一颗文青敏感的心。”江珊摇头叹息:“我的心已经被生活逼到死角了。”

2016年12月,两名供卵学生取卵做成了十几枚胚胎,黄华军欣喜若狂,决定将其中一个女生的两枚植入子宫。江珊有些为难地说:“我怀双胞胎怕是会有些吃力。”黄华军一愣,与妻子商量:“你年纪大,精神状态也不好,怀孕对你不利,对于胎儿的生长也不好,更何况还要怀双胞胎。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再通过代孕机构找人怀孕。”江珊没想到,丈夫的代孕计划里连让她怀孕这一环也是没有的!

2017年开年,黄华军满心欢喜地让代孕机构帮忙寻找孕母。可江珊越来越觉得:丈夫对代孕孩子的憧憬是对她和她死去儿子的背叛。

2月16日,是黄皓宇生日。上午,黄华军打电话给江珊,说代孕机构提供了几名孕母的人选,想带她去挑选。江珊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晚饭之前,黄华军给她打电话,表示对孕母很满意,同时称自己有事晚点回家,让她先休息。往年,黄皓宇的生日家里必定欢声笑语,江珊独守空房,内心异常凄凉。在她脑海里闪现过无数次的念头,这时牢牢抓住了她:不再与生活纠缠,追随儿子的脚步,在另一个世界与他团聚。

江珊打开家里的电脑,在QQ日志上写着她给黄华军的遗言:老公,感谢你将我守護成一个内心单纯的小女孩,虽然我已年近50,已丧失生子能力。正是因为这份单纯,皓宇走后的生活已经超出我承受的极限,岁月将我的生活撕扯得面目全非。我累了,只想在另一个世界与皓宇团聚。对不起……

写完这些文字,江珊挑了皓宇去北京读书前送她的一件长裙穿在身上。因为长期睡眠不好,医生不久前给她开了一瓶安眠药。她将安眠药放进包里,带着包开车离开小区……

而晚上9点前后,黄华军回家,发现家里一片漆黑,在妻子最喜欢呆的书房里,他看到了未关的、屏保还在闪烁的电脑。屏幕上的字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打妻子的手机,无人接听。他急忙跑到小区监控室要求调录像,发现江珊在一个多小时前已驾车外出。

黄华军到辖区派出所报案,调出他家小区附近的交通监控录像,民警发现江珊将车停在汾河公园后停车场。干警通过公安内部通讯网,让公园附近的巡警去车上看看。五分钟后,干警得到反馈:当事人在车上,口吐白沫,已昏迷,正被送往附近的古交矿区总医院。

黄华军赶到医院时,江珊正在手术室里抢救。黄华军焦急地等在门外,同时,用手机打开了江珊的QQ日志,热泪盈眶。

一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医生告诉黄华军:还算发现得及时,安眠药的毒性只有小部分进入江珊的血液,无大碍,只是因为身体虚弱,还在昏迷。endprint

18日凌晨,江珊苏醒过来。守候一旁的丈夫黄华军喜极而泣,江珊则失声痛哭,哽咽道:在她的思想里,孩子就该是爱情的产物,就像他们的儿子。任何带着功利性的孩子,都是不对的。她知道人该向社会和现实妥协,可家是她最看重的部分,一次次在底线上退守又痛又累。黄华军也第一次敞开心扉,告诉妻子:正是为了救这个家,他才想着再生一个孩子,把自己和妻子拉出阴霾,却忽视了要孩子对妻子就是痛。其实,此生能与妻子相拥已足够幸运,彼此珍惜着好好生活下去就好。他盯着妻子的眼睛说:“这,应该也是死去的儿子最想看到的。”——这是黄皓宇去世近3年来,夫妻俩第一次用“死”来形容他们心爱的儿子。

19日,黄华军到代孕公司,签署中止代孕的合同。第二天,他拿着一捧鲜花,到医院来接江珊出院回家。回家后,黄华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年轻时忙学业,后来忙工作,从没关注过自己的内心。现在,儿子走了,他们俩了无牵挂,他想去完成自己一直想做而没做的事情:全球旅游。“你愿意跟着我吗?”黄华军笑着问。江珊这才发现,文青起来时,丈夫比她更彻底、更远。

4月,黄华军与江珊卖掉太原的房产,带着儿子的照片来到俄罗斯,进入他们环球旅游第一站。

生活就是这样,关上一扇门,会给你打开一扇窗,黄华军和江珊希望这种彼此相依的旅游能让他们放下悲痛,重寻幸福。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小编发言]

江珊夫妇失独后的经历让人唏嘘,失独这种不幸经历发生后,夫妻双方如何面对、处理?对此,我们特意采访了接触过许多失独夫妻的武汉孕道健康管理咨询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严广先生。他告诉我们:失独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官方数据显示:我国15岁到30岁的独生子女总人数约1.9亿,这一年龄段的年死亡率为万分之四,即中国每年新增的失独家庭达到7.6万个。这个群体的人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一般的失獨家庭并不愿意和其他家庭接触,而是互相交流,结果,形成一个封闭的群体,更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人叹息,也应该引起社会的关注。

严广指出:失独家庭也会做各种努力,收养孩子,做试管婴儿等等。但过继收养由于和当事人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很难被人接受;供卵在公立医院需要长期排队,很多家庭等不起,但大量的需求存在为非法地下供卵和代孕市场留下了空间,需要有严格的法律法规进行规范和管理,不再增加失独家庭更多的痛苦。

希望失独的悲剧不再发生,希望失独家庭能像文中主人公一样,最终找到活着的信念。

编辑/谈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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