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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鸡

2017-08-29瘦叟

雨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青年厂里厂长

瘦叟

十几年前,苏伯刚退休,唯一承担的家务,就是每天早上买菜。这是莲姨的主意。

苏伯上班时作息还规律,平日里早睡早起,只是到了星期天,又不用加班或是出差,才偶尔睡个懒觉。一退休,身上担子卸下了,天天晚上守着电视,看到满屏雪花才作罢,早上十点还不起床,连着几天皆是如此。莲姨等苏伯起了床,把面条端到他面前,方才说:“老苏,家务事你一生没拢过手。你这退了休,我也不指望你。只一样,你这样天天夜不睡昼不起的,我怕你身体吃不消。从明天起,你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个菜,你说可行?”

苏伯没吱声,莲姨又说:“你看这满院子的男人,哪个不买菜?就连王局长那么忙,到了星期天不照样去买菜?金总工跟你一起退的,这几天我天天在菜场遇见他,他还问我,你们家老苏怎么不来?”

那天要不是莲姨身子不舒服,苏伯想着早点回来给她做早餐,也不会一个人特地起大早去买菜,这个故事也就可能没有了。

其时已近中秋,薄有凉意。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没熄,在晨雾里发出淡淡的桔色的晕光。没有几个行人,偶尔一两个晨练的人从身边跑过,脚步啪啪地响,似带着隐隐的回声。苏伯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水面上,又好像和这个小城一同浸在水中。那些晨练的人,像是掠过水面的禽鸟,又像是水中摆尾的游鱼。菜市场也没有几个顾客,卖菜的都耷着头,或打瞌睡,或抽闷烟,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菜筐。

苏伯沿着长长的菜摊往前走,——这是莲姨教他的,不买街口菜,——忽然看见,在市场的另一头,围着一圈人。苏伯好奇地挤过去,这才看清,被众人围着的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头上戴着蓝布包头,上穿一件靛染的对襟褂子,衣领、襟袖口缝着红边,下穿一条同色半截裤子,裤管奇大。在男人的脚边,卧着一只野禽。

小城里,不常见到少数民族服饰的人,但还不至于稀罕到围观的程度。可是这只野禽却是见所未见。身披五彩羽毛,多褶的肉冠,拖着长长的尾雉,发出幽蓝莹绿的光,最长的两根翎子上,还带着猫眼状的纹饰。不是山鸡,比山鸡大得多,也漂亮得多。有人猜是孔雀,可是孔雀没这么长的鹅颈。有个老太太说是凤凰,大家都笑了,说凤凰是传说中的仙鸟,世上并没有真的凤凰。

苏伯问那男子。男子用一种大家几乎听不懂的方言,回答了好几遍。大家方才连听带猜,可能是叫瑶鸡。这么说男子是瑶族的。可是瑶族好像在广西,离这里一两千里呢。

苏伯又问,男子叽叽咕咕了更多遍。大家方才明白,男子来投亲,可是亲戚早已搬走。想回家,盘缠又让偷了,从昨天饿到现在。这瑶鸡本是带给亲戚的见面礼,只好拿来卖了换点路费。

苏伯心生怜悯,去旁边的面摊买了碗面,端给男子。男子推辞了半天,还是接下吃了。吃完面,有了精神,男人话也多了。

大家比先前略习惯他的腔调,听懂他在把回家的路费和开销,一笔笔掰算给大家听,总共大抵得两百块。这瑶鸡是鸟中之王,传说是王母娘娘瑶池里的仙鸟,偷偷飞到凡间,看中了瑶山的风光,就在那里住下了。不是凡鸟,自然稀少,就是在他们瑶山也难寻。谁家逮到一只,三年内家中必添男丁。不光是祥瑞之兆,也兼大补,尤滋阴,瑶家只有生男丁的女子坐月子才有资格享用。男子叽叽呱呱说一大堆,大家又听不太懂,说了一遍又说一遍,只望大家相信他所言皆实,并非漫天要价。

小城市里那时一个月工资才三四百。众人舍不得,又怕吃亏上当,所以都只看不买。

苏伯见那男子说的诚恳,不像虚言,有心助他,便往身上摸錢。苏伯把钱一点,又一个口袋一个口袋掏了一遍,零零洒洒攥在手上再数一遍,恰巧差两块钱。

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两个小青年。一个对另一个说:“老大,送这个比五粮液强吧?”另一个就准备掏钱。

苏伯见有人想买,正踌躇着,只见人群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老人家,那两块钱我替您出啦!”

小青年刚掏出钱,循声打量过去,有点面熟,却不认识。那汉子将钱塞到苏伯手里,眼睛却朝着小青年:“瞪什么瞪!你不认得老子,老子可认得你,又想拿去拉拢腐蚀哪个领导干部!”小青年见不是个头,灰溜溜走了。

苏伯把钱推回给汉子:“这不大好。”那汉子说:“您不知道,这家伙搞建筑的,开个舞厅打幌子,成天拉各个单位的领导去找小姐。让他买去,不知又要干什么坏事。”

苏伯见他说的仗义,也就不再推让。拢了钱,递给那个男子:“这是你回家的路费。这瑶鸡是你们瑶家的宝贝,你还是带回去。”那男子再三坚执不受:“我们瑶家穷归穷,可是不兴这样白拿人家钱的。要不你把这瑶鸡拿走,要不我再等买家。”

男子言辞恳切,苏伯只好答应。男子高兴地从地上拣起一根绳头,那瑶鸡竟自己站了起来,居然有半人来高,把大家吓了一跳。男子一边把绳头递给苏伯,一边说:“这东西灵性的很,也驯服,你牵着绳子就行,它不乱挣的。”顿一顿,又说:“回家也好养,喂米喂饭都行。”

众人啧啧称奇,分开一条道。苏伯牵着瑶鸡,菜也不买了,径直往家走。瑶鸡跟在苏伯后面,果然不惊不躁,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怡然自得,好像乡下孩子头一回进城,这也稀罕那也稀罕。

这时天已大亮,雾也早已消散。小城像是从潮水中升起的小岛,重现出早上独有的那份匆忙和喧闹。上班的,上学的,都出来了,见一个老人,牵着一只羽毛华丽、从未见过的大鸟,都纷纷驻足、侧目,开车的也松了油门。一帮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跑前跑后,直跟到小区门前才散。

一进小区,迎面撞见金总拎着个菜篮子往出走。

苏伯说:“金总,你跑的地儿多,这东西你可见过?帮我认一认。”

金总竖起眼镜架子,左瞧右瞧,惊奇的不得了,连问怎么得的。苏伯就一五一十把经过说了。

这时院子里的人也三三两两围过来。听说两百元买的,都吐一吐舌头。线务员老陈的婆娘在阳台上晒被子,看见了也赶忙下楼来,听得价格,劈头一句:“还是你们干部舍得吃……”这话实在煞风景,别说苏伯不舒服,连众人也觉尴尬。苏伯不便分辨,像吞了只苍蝇,大家面上抹不开,支吾两句就都散了。这一来反倒帮苏伯解了围,不然只怕人越聚越多,要在院子里站一上午。

莲姨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漱。苏伯进门就喊:“大莲,你看我带回什么了!”

莲姨嘴里还含着牙刷,甫一从盥洗间出来,惊得牙刷掉到地上。听苏伯讲完经过,接过来牵到阳台,把绳子拴在门把手上。又赶忙下楼取了些沙土,铺在墙角。沙刚铺好,不待人唤,只见那瑶鸡径自跳过去,就在沙上屙出一大泡屎来。

莲姨又惊又喜:“老苏,你快来看!这畜牲通人性哩。”

一整天莲姨炉子上的烧水壶没停下来。不断有四邻进来相看,有的看看就走,有的坐下来胡侃。莲姨不停地沏茶、添水,苏伯一遍遍重复地讲。那瑶鸡也争气,不管多少人,有的还伸手去摸它的冠子,它不恼也不避,只是像个孩子,天真地看着大家。

白天一拨拨送走不上班的家属和退休的同事。到了晚上,那些白天得上班的,也赶过来串门子。连王局长夫妻俩也特地取消了每晚固定的散步。

王局长端详许久,对苏伯说:“我是个老花鸟迷,花鸟杂志订了十几年。珍禽奇卉,但凡世间有的,起码听说过名儿,见过图片。这个瑶鸡真没听说过,论说瑶鸡该是瑶家人的叫法,不知学名叫啥。要说比它漂亮的,见过的图片里没有一种赛得过。我左思右想,只有传说中的凤凰,有这么漂亮。莫非世上真有凤凰?”

闹腾了一整天,莲姨虽说累,倒没再说不舒服,苏伯不禁心里纳闷。莲姨其实没有生病,是怄了气,又不想让苏伯知道。

原来,莲姨在纺织厂退的休。那时还没有实行社保,退休工资都是月月从厂里领。厂里效益时好时坏,所以工资也是一时有一时拖。前段时间,厂里搞改制,好好的国营企业,突然变成私人的了。厂里的全民制工人,都一股脑儿交到社保发钱,就只留下她们六个长期临时工,还是在厂里发工资。工资比别人低不说,打改制一完,她们的工资就事实上停发了。去厂里找了好多回,厂长还是原来的张厂长,只是现在改称张总了,每次都避而不见。管劳资的还是原来的主任,一会儿说厂里效益不行,让她们等一等,一会儿说现在改制了,她们这种情况属于政策遗留问题,不应再归厂里管,让她们去找轻工局。

她们去轻工局。那里又说,改制时对她们几个的退休待遇,专门有明确意见,现阶段归厂里发,后续等厂里经济效益好转了,由厂里负责补缴社保基金,再转到社保,让她们仍找厂里。还当着她们的面,给张厂长打了电话,张厂长在电话里也答应得好好的。

她们又回厂里。没想到张厂长又变了卦,换了个法律顾问跟她们讲,现在是股份制,按效益核定劳动报酬,厂里一直亏损,上班的员工都几个月没发薪水,退休的怎么可能先领。再说严格意义上说,临时工为什么叫临时工,就是临时性的用工,上一天班拿一天钱,不上班就没有。过去给发退休工资,是因为当时厂里效益还好,出于人道和同情,现在是公司化管理,还该不该发,得由董事会集体讨论决定,张总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权。这些政策都是中央定的。过去国企搞不好,就是因为工人不把厂子当家,光想拿钱不想干活,偷奸使滑装病犯懒,现在就是要治这些毛病。

莲姨她们六个人排成一排,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那个法律顾问长得肉坨坨、油光光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个人煞有介事坐在对面,滔滔不绝,像在主席台上作报告。说到工人的毛病,格外义愤填膺,又专门举出例子,比如说清洁工在清扫记录上一次勾完全天的工作量,又比如连纱筒上小小的铜环都给偷拆下来,拿去废品收购站换钱。

莲姨不觉有些紧张,好像这些话是专门针对她讲的,因为这两件事她当年也都干过。在工作记录上造假,是因为车间实在太大,织工纱头随地乱扔,不按要求放在废料回收箱里,一个人实在扫不过来。并不是偷厂里的东西,厂里不拿破损的纱筒当回事,让她们直接当垃圾整车整车地倒掉。莲姨一边在心中辩解,一边又想,这终归还是有人没有负起责任,这让她既委屈又羞愧,不觉流下泪来。其他五个姐妹也是一样,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在听老师训话。

见如此,那个法律顾问又话锋一转,以胜利者的大度说,张总也是念旧的人,大家过去都是一起工作的同事,他怎么可能不管大家呢?他一直都在向董事会争取,为了她们六个人的事,跟几个股东拍了桌子红了脸。现在外国进口的纱锭,质量又好又便宜,厂子代表国家跟外国资本家竞争,不勒紧裤带整个行业都要完蛋,不然好端端的干吗要改制呢?作为老员工更要理解,和厂子一起共渡难关。张总本来要亲自见大家,因为临时要跟客户谈判,来不了,特地嘱咐我跟大家把情况讲清楚,相信大家有这个觉悟。大家的要求他一定尽快落实,请大家回家安心等他的消息,一有进展他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免得大家这么大年纪来回白跑,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六姐妹见话已至此,便默默起身。出了厂门,才恍然意识到这一趟除了挨一番训斥,既没拿到拖欠的工资,也没得到明确的承诺,更别提原本没有任何疑议的退休金反倒变成该不该有、不确定的事了。她们想起三班倒没日没夜的日子,想起织好的纱锭一箱百把斤,全靠她们几个女流一箱箱搬到板车上,拉到仓库,再一箱箱卸下来,在货架上码好,一天下来手脚都是木的。她们想起为了迎接检查,她们两天两夜没合眼,用指甲抠机缝里的油垢,把机器擦得跟新的一样。

放他娘的狗屁!老娘没把厂子当家!几个人想掉回头去再找那法律顾问,奈何锐气已折,只好相约过两天再一起去找。又埋怨莲姨不该当着人家法律顾问的面哭,责怪不知是谁先起的身,既然要闹,大家就应该一直在那里跟他们耗到底,反正现在退休有的是时间,看谁耗得起。

说起昨天的事,真是气的死人。

早先他们一直都是在轻工局和厂子之间来回跑。后来不知哪个高人指点,说现在事情捂在轻工系统内,大家相互踢皮球,你們应该试着去找政府部门,像总工会、妇联什么的,让他们施加点压力。他们去了几次,效果有点显现。轻工局专门派了车去总工会把他们接回来,有个副局长专门接待了她们,耐心听她们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讲了半个钟头,还一条条记在笔记本上。妇联历来重视女工权益,听说也专门派了人去厂里调查情况。前天,轻工局的同志电话通知,明天上午随联合工作组一同到厂里,现场落实她们几个人的问题。

事情终于有了解决的希望,莲姨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隔天起了一个大早,到厂时刚好是早班上班时间,远远看见工厂大门已经换成了自动伸缩门。穿着一色蓝工装、围着白围裙的小女孩,像一条条细细的涓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窄窄的出入口。看着她们,莲姨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不禁有点伤感。守门的保安应该是事先得到通知了,问明来意,没有阻拦,直接把她指到厂会议室。

只有梅姐一个人已先到了,莲姨一眼看到她时,吃了一惊。只见梅姐苦着个脸,脖子上套着一根粗麻绳,挽到胸前打个大结,像小学生系的红领巾,又像那个法律顾问的领带。右手紧紧攥着一个小玻璃瓶子,瓶盖拧开了,散发出浓烈的敌敌畏气味。

梅姐看见莲姨,说:“今天他姓张的再不给钱,我就在这里死给他看。”

莲姨当然理解她的决绝。梅姐没念过书,在农村时参加扫盲班,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男人在厂里烧锅炉,三十不到就得肺结核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也是命苦,梅姐一个人拉扯女儿念到高中,不承想女儿在学校早早谈起恋爱,和男孩子闹矛盾,一时想不开投了河。梅姐那时刚过四十,不到半年白了头,看上去像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这么多年一直孤身一人,中间也有人撮合给她找个伴,奈何她像个烧干的煤球,从里到外冷飕飕的,所以也就荒着。这两年听说和一个老光棍不清不楚的。那男人平日对她倒还好,就是不能喝酒,一喝醉了就打她,把她的铺盖往外扔。她这大半年一分钱退休金没拿到,能往哪里去?只能含悲忍垢凑合着过。

人齐了。几个姐妹前后脚到了,轻工局那位副局长亲自带队,总工会、妇联的同志也陆陆续续来了,大家坐在会议室里等。过了好久张厂长才到,进门时黑着脸,挤出个哭丧的笑脸,跟几個干部打声招呼,又沉着脸坐在那里。问他打算怎么办?他就诉苦。银行不贷款,货款收不回,原料没钱进,工人没发饷,一句话,没钱,只能欠着。

梅姐听他这么说,一下蹿将起来,举起药瓶,仰脖子作势要灌。慌得工作组的几个干部又是抢又是夺,一把将瓶子打碎在地上,满屋子都是敌敌畏呛鼻的味儿。

张厂长跳起来,往后一退:“老婆子你发什么疯!你以为吓得了我?你今天就是死了,也是工作组逼死的,关老子张某人屁事!改制了,这厂子就是老子的,不给老子干活,老子凭什么给他钱?就算告到中南海去,也是老子有理!”

梅姐又把绳结往脖子上勒,众人又慌忙按住。

关键时刻还得有人镇得住邪。轻工局那位副局长也不恼,也不嚷:“张总,关于改制中涉及六名非全民制退休职工的善后处理意见,是白纸黑字写在改制方案、并上报市国资委审查通过的。张总你如果觉得方案条款不能接受,我们可以收回重新制订。现在我正式问你,这是你的意见吗?”

张总一下子软了下来。又各种解释,股东不同意,还要职代会通过,得给个期限。又讲竞争形势,美国的、日本的、沿海的……好像全世界的棉纱,都堆在这个小城里,塞满了大街小巷。到末了,见实在拖不过去,就作势把会计叫来:那笔棉纱款打没打出去?没打就先拖着。去找劳资科把六个人之前没发的退休金算清楚,这就拿到会议室来。又故意把生产科长叫到跟前:通知车间,晚班起停工待料,没钱买原料,生产个屁!

出来的时候,大家都骂张厂长不是东西,连那位一直不露声色的副局长也直摇头,说太不像话了。梅姐拿到钱,加上自觉今天立了头功,笑得格外灿烂。

大半年的退休金,拿在手厚厚一沓,这是莲姨这辈子一次拿到最大的一笔钱,还有年内就要转入社保统筹。论理莲姨应该和梅姐一样,有出了口恶气的畅快,可是莲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莲姨一边走往家走,一边回想。当初,张厂长大学毕业,第一站下车间锻炼,就和她一个车间。小家伙成天乐呵呵的,见人就喊师傅,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满车间蹦跶。钻到机床下修设备,一手拧扳手,一手擦汗,修好起身一个大花脸。有一回,几个促狭的女工闹将起来,突然发声喊,把小伙子连拉带拽拖到车间隔壁的小仓库,推倒在棉纱堆里,把裤子给扒了。把个大小伙子羞得脸红好几天,以后一见到那几个女工就飞跑,任你怎么哄也不近身。再后来,上调厂部了。提干了,入党了。结婚了,当爹了。当技术员了,当工程师了。当科长了,当副厂长了。在厂里撞见,依旧师傅长师傅短,也不怕那几个女工,敢和她们开个半荤的玩笑了。莲姨退休前两年,厂里搞改革,职工民主选举厂长,小张差不多以全票当选,在全市国企里创下了纪录。莲姨怎么也没办法把她今天见到的张总,和她印象中的那个小张厂长拢到一个人的身上。

这才几年时间啊,变的都不认识了。莲姨回到家,中饭、晚饭都没吃,恹恹地睡了一整天。

一大清早,就有人敲门。苏伯开了门,原来是小华局长,拎着一盒月饼、一提茶叶,进门就说,中秋节快到了,代表组织来看望老领导。

莲姨沏好茶。小华局长坐下来,先问候身体,接着简单汇报单位的情况。苏伯把他领到阳台,小华局长说:单位昨天就传开了。阳台装着铝合金窗和防盗网,看不到蓝天,也看不到树木,瑶鸡可能对环境不大习惯,没有昨天兴奋,缩着脚蜷着,垂着眼不大看人。

回到屋内,小华局长说:“您和王局长是同学,他历来很尊重您的意见,有件事想请您出面做做工作。”原来,华局长所在的区局想赶在房改政策还没全面推行之前,为历任的局领导建一幢住宅楼,为领导们谋点小小的福利。

苏伯从学校毕业就分配到区局,一生几乎都在区局工作。直到退休前两年才调到市局。“区局人不多,过去从来没有专门单独给领导盖房子,你们这么干,会不会伤职工的心?”

“几任领导,包括您,都为区局做了那么多的贡献。区局现在各方面条件改善,也是您苏局长打下的基础。这次建房,恰恰是落实职工代表的提案。”

“提案是谁提的?”

“几个主任联名提的。”

“没有一线职工参加?”

“一线职工代表参加了投票的。”

“你们请示过市局吗?”

“跟市局沟通过。”

“市局什么意见?”

“政工科说,对处级以上离休干部严格按规定落实相关待遇,其他干部严格执行国家和上级部门关于干部住房标准的意见。”

“王局长知道这件事吗?他什么意见?”

“这个……没有正式汇报过,不知他知不知道……”

苏伯沉吟了片刻,说:“我现在退休了,不便再过问工作,而且,我是在市局退休的,更不应过问你们区局的工作,我只说说涉及我个人这一部分的事。这个提案不管是你们几个领导和主任的意思,还是真的代表所有职工的意愿,心意我领受,但是这房子我不能要。不管建成建不成,请你们都不要考虑我。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到市局后剛分不久的。我住着挺好,也不想搬来搬去。”

“现在大城市都开始流行复式楼,大空间,您趁机会换一换。马上要房改,房价不得翻几个跟头?……将来给孩子们,也是您留给他们的资产。”

“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告诉你,我不需要。”

“苏局长,我是您一手培养的,我也想找个机会好好报答您。”

“你不是我培养的,是组织培养的。我刚才说了,你的心意我领。但是,组织培养你,不是要你报答哪个人,而是希望你把这个单位带好,完成好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也让所有的职工安居乐业。这是我的真心话。”

苏伯不再说话。

小华局长知道苏伯的脾气,也不敢再提。“苏局长您别生气!您不愿出面我理解,市局的工作我们自己做,等批下来,还是给您安排一套,您再考虑考虑。”

“小华呀,我在区局工作一辈子,你替我想想,我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让多年的老同事们背后戳我的脊梁骨,我能住得安心吗?”

小华局长见越说越不投机,只好起身告辞。

小华局长前脚才走,后脚又有人敲门,过年也没这么热闹。苏伯以为又是哪个朋友过来看瑶鸡,连忙起身开门。

打开门一看,居然是昨天菜市场遇到的那个小青年,手里提着三四个礼品盒。苏伯已知来意,心生厌恶,故意将身体堵在门口,不想让他进来,只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偏偏莲姨听到响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那小青年正进退两难,看见莲姨,像是遇到救星:“莲姨,记得我吗?原来在厂里后勤做泥工的,小张,张厂长的弟弟。”莲姨记起那个提着泥灰桶、不时在车间修修补补的半大孩子。张厂长自己说过,是同母异父的弟弟,没考上高中,年轻人又不愿呆在农村,只好跟着他在厂里打打零工。

苏伯见是熟人,不好再阻拦。小青年哧溜一下,从他身边钻进来,忙不迭大包小包往桌上堆,无非是些脑白金、红桃K、中华鳖精啥的。

“莲姨,您身体还好吧?我特地来看您啦。”小青年夸张地说。

莲姨还以为小张是代他哥来为前天厂里的事道歉呢,心下一热,赶忙又是让座,又是拿点心。小青年不明就里,有点受宠若惊,以为是礼品起了作用,也就坦然起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剥一颗糖,塞到嘴里。苏伯也纳闷,直拿眼瞅莲姨。

莲姨挨着小青年坐下:“你哥还好吧?前天见他,比以往胖了。”

小青年支支吾吾:“还好还好,我也不常见他。”

“他肯定忙,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他这个厂长,现在叫老总吧?肯定不好当。”

小青年仍是支吾、寒喧。没说两句,话头就不对了。听小青年讲,他老娘怎么怎么身体不好,他和他哥怎么怎么到处求医、问药,访名医,求偏方,种种艰难艰辛,恨不得把他和他哥,说成那个卧冰求鲤的大孝子。莲姨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赞许,苏伯只在一旁冷笑。

“前不久,我哥好容易从一个老中医那里求得一个偏方,说我娘这病是阴虚,得一种寻常难见的野禽才能治。可巧昨天我在菜市场就撞到了,这不是老天要成全我和我哥的一片孝心吗?”小青年扭头望一眼苏伯,咽了口痰:“哪知我去得晚了一点,让大伯抢了先。”

莲姨恍然大悟。

“莲姨您就可怜可怜我和我哥这份孝心,把瑶鸡让给我们吧。我付双倍的钱。”见莲姨和苏伯不为所动,小青年又搬出他老娘:“莲姨,厂里人都念您菩萨心肠,求您救救我老娘的命啊!”

莲姨又好气又好笑:“你老娘的命金贵,莲姨的命就不值钱!”起身拉开门,下了逐客令。苏伯也把桌上的东西往门口一搁:“这些东西拿走。”小青年见老人神情突变,慌忙提起东西,抱头鼠窜。

莲姨这才把前天厂里的事说给苏伯听,两人唏嘘不已。

又过了两天,梅姐来了。那天苏伯刚好让小华局长请去参加区局的中秋联欢会,不在家。

梅姐跟莲姨说,之前她们错怪了张厂长。她找人打听清楚了,工厂改制后引入了外资,是个香港老板,因为股份最多,大事都得请示他说了算,张厂长不过负责生产这一块,做不了主。张厂长为她们六个人的事,磨破了嘴皮,人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家,连他自己的工人都剥削,哪里管内地女工的死活。张厂长寻思,必须得以诚心来打动他,一直找不到好的办法。

梅姐说:“我和几个姐妹想来想去,我们自己的事还得靠我们自个儿,等张厂长想办法,他厂里那么忙,只怕难分神。”

莲姨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梅姐说:“你们家苏伯得了一只奇鸟,全城早传遍了。我们几个寻思,把这个东西送给那个香港人,他是孝敬他老娘也好,哄老婆也罢,总归是我们的一份至情。让他也知道我们内地女人又仁义,又善良,我就不信他人心不是肉长的。”

莲姨其实早已猜到,只不做声。

梅姐说:“你嫁着个好男人,孩子又多,有的靠,可是你要替我想想,那个死鬼我跟他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要是没有退休金了,我只有喝敌敌畏、上吊去。”

莲姨想起梅姐那天喝药勒脖的戏码,不觉笑了。

见莲姨仍不表态,梅姐说:“那些正式工看不起我们临时工,我们姐妹六个,什么事不是抱成一个团?几十年的感情,你忍心看我活不下去?还有她们四个,也指望着你救苦救难哩。”

莲姨思忖半天,叹一口气。

梅姐见有些松动,连忙又说:“我们几个商量了,这事理应大家分摊,不能让你又出东西又贴钱,我们一人三十三元,刚好,谁也不占谁便宜。”莲姨愣了一下,方才明白她是把那个汉子贴的两块钱刨去算的。

梅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来,搁到桌上:“我已经替你收齐了。”见莲姨仍不说话,梅姐又说:“你别磨蹭了,待会儿你家老苏回了,他要不乐意,又费多少口水。”

莲姨听她说的这个倒是实情,又叹一口气,终是有些不情愿。想一想,咬咬牙,抄起剪刀,去到阳台,抚一抚那瑶鸡的羽毛,又拿脸贴一贴,轻手轻脚,把那帶猫眼的长翎子,剪下一根来,插在花瓶里。

“你快走吧。”

苏伯回来了,一听,大怒:“这摆明了是那个姓张的挑唆她来的。”

莲姨说:“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可怜梅姐。那姓张的瞄上这东西,没有遂意,难保不在退休金的事上使绊子,虽说有政府管着终归会解决,可是他这样拖着赖着,梅姐一天都难活命。再说,姐妹们共事几十年,为这个伤了和气,传出去让人笑话,倒像我多馋那几口肉似的。”又说:“拿这个真把事情解决了,也算是这瑶鸡的功德吧。”

苏伯恨恨不休,几天不理莲姨。

年底快到了。莲姨接到梅姐的电话,六姐妹一起去厂里,各自领回一张储蓄卡。退休金终于转到了社保,每月不用再去厂里领了,按时自动打到卡上。莲姨不想再去厂里,不愿撞见张厂长,很是高兴。春节时有个景德镇瓷器展销会,封了半条街道,还搭起了棚子,人人都去逛,莲姨特地挑了一个青花的春瓶,拿回家来插那瑶鸡的花翎。

新年一过,金总过来向苏伯辞行。他儿子在上海外企工作,老两口准备搬去跟儿子一起过。金总告诉苏伯,市局正在建宿舍,辟出其中一个单元,专门给处级以上的领导,比其它的单元面积大,规格高,说是按政策只能分配给行政级别副处以上、享受离休待遇的领导,总工程师、总会计师这类专业职务,不能比照享受。领导怕金总有想法,专门请他过去,问他愿不愿意在其它的单元选一套,算是抚慰。

“你说我会要吗?”金总看着苏伯。

苏伯摇摇头。

金总又说:“他们担心我有想法,你说我会没有想法吗?可是,我的想法是他们想的那样吗?”

苏伯看着金总,又摇摇头。

“眼不见心不烦。我这次去,也不打算再回来了。”

金总又告诉苏伯,区局的局长楼也批了。见苏伯无动于衷,又问:“你不知道吗?他们没给你安排一套?你可是绝对有资格去住的。”

苏伯问:“你说我会去住吗?”

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峭。苏伯一直把金总送下楼,一个人站在花坛边,默默抽了三支烟方回。

再往后,领导搬走了。搬进了更年轻的、不认识的。王局长的房子给了他女儿。退休的老人,有的回乡下,有的随子女,有的入土为安。

光阴像个匍匐的巨兽,悄无声息,吞噬一切人情冷暖,你的所爱,你的热情,你的兴趣所在,你的牵挂,你的隐痛、含辛……

苏伯也慢慢变了。以前,吃过晚饭就下楼来走一走,和老同事们天南地北聊会儿天,慢慢不太爱下楼,连菜也懒得去买,都是孩子们趁周末买好送过来。以前只要在家,一定要看《新闻联播》,慢慢不大看了。以前最爱看球,一有球赛就和孩子们一起又叫又跳,后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年轻时爱看报,那时家里条件再困难,他也要订一份《参考消息》,每天翻来覆去看,恨不得要吃进肚里。退休后,每天一到报纸送来的时间,准时下楼取报。后来有一年订报错过了订期,自此就不再订了。儿子怕他无聊,给他订了一份本地的晚报,他也常忘了去取,时不时就把报箱塞满。他七十五岁寿辰时,几个当年跟他一起住干校的老同事,相约了一起来看他,他竟认不出人,叫不上名,听他们讲起当年的故事,一脸茫然,如失忆一般。莲姨这才发现他有些老年痴呆的迹象。再细细观察,发现他经常站在花瓶前,目光呆滞,有时一站一个上午。莲姨不敢说破,等晚上苏伯睡下了,把瑶鸡翎子藏起来,花瓶里换上了水红的绢花。不管用,苏伯仍是站在花瓶前,紧抿着嘴。过了几天,电视里播动物世界,苏伯突然指着荧屏:“瑶鸡!瑶鸡!”从此以后,只要看到禽鸟、听到鸟叫,苏伯就喃喃念叨他的瑶鸡。莲姨眼见他病情恶化,天天盯着孩子们,逼着他们抽空回来,陪他散散步、聊聊天。

这是个周末的下午。大儿子回来,照例牵着他到院子里散步。

“爸,神舟火箭发射成功了。”

“我不知道。”

“国足又输了。”

“我不知道。”

“美国大选闹笑话了。”

“我不知道。”

“金伯伯前两天回来了。”

见苏伯没有反应,儿子又问:“金伯伯,金总,你可记得?”

“我不知道。”

突然,苏伯停下了脚步,目光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喃喃道:“瑶鸡……”

儿子顺着苏伯的目光望去。篮球场上,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在踢毽子。

那毽子扎得好大,足足有二十公分高。好漂亮。周围一圈五彩的羽绒,里面一层墨绿的硬羽,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亮光。正中心高高立着一根长翎,一只杏黄的眼睛,正用摄人心魄的目光,默默注视这扰攘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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