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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山白发魔女传奇

2017-08-29常伟

前卫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背篓孩子

常伟

1942年刚开春,我们县大队接到上级一个秘密任务。这天夜里十二点一刻,朱庆海大队长和刘云教导员让我火速通知中队长汪峰、李炳、匣子和炊事员老李紧急集合,十分钟后开拔,去执行一项极为重要的紧急任务。我进县大队才三个月,作为通信员,我忒知道老朱的脾气,丝毫不敢怠慢。鸡不叫狗不咬,朱庆海猫着腰冲在前面,小队人员低头随后,急速穿过刘家洼村东头,向蒙山脚下疾行。

钻山斩棘,一夜行军,五更前我们到达了临时休整点,两间破旧的石头屋。李炳、匣子放哨巡逻,老李准备吃的,朱庆海、刘云与汪峰研究工作部署,我用老朱的电灯棒子照着做记录。

天将泛白,山间起了大雾,凉风吹着瘆人的哨子,呼呼地从石缝里钻进来,朱庆海掏出小酒壶抿了一小口,递给汪峰,说,这么大的雾,廖家沟的廖三能把上级领导安全护送到这里吗?

直到大雾散去,太阳从东海里浮上来,也没见到廖家沟来人,朱庆海像热锅上的蚂蚁转得我和汪峰心焦。刘云说,别着急,再等等。老朱正来回转悠,只听见“砰”地一声枪响,朱庆海“腾”地一下弹出去,向着枪响处猎狗一样追逐过去。

在一座峭立的小崮上,站着一个全身煞白似人非人的怪物。那不是傳说中的白发魔玉女吗?是,白发魔女!我惊叫起来。

匣子用枪瞄着她,厉声叫喊,下来,给我下来!可那怪物甩了甩齐腰的白发,竟然搬起了一块石头。“砰”,枪声响起,那怪物晃了两晃,向山下坠落而去。

朱庆海气得大骂,你们两个狗日的就知道放枪,这要惊动了南崖子的鬼子,我枪毙了你俩。那崮上是什么东西,没搞明白就开枪,还不赶快上去看看。

匣子和李炳也被刚才的情形吓傻了,谁开的枪,他们一点都记不得了,愣在那里像两根木桩。

听不见,耳朵塞了驴毛了?

听到朱庆海的叫骂,两人才缓过神来,匣子把枪一背,抢先跑到了崮跟。崮不高,却很滑,匣子爬了几次都掉下来。李炳跑过来给他当马蹲,然后用枪托住屁股,匣子连刨带爬终于攀上了崮顶。

崮顶的情形让匣子惊叫不已,在这地儿生活了几十年,没有人知道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大一个石洞。洞口狭了点,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去,匣子堵在门口,伸长脑袋瞪大眼睛努力地往里张望,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朱庆海和李炳也迅速拽着藤蔓爬上来,他有点儿不耐烦,一把将匣子拽出来,低头往里进。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左手伸进下面的布兜里摸索起来。摸了好一会儿,蹲下来,双手合在一起,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登时,整个石洞一片亮堂。突然,朱庆海拿火柴的右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火柴“啪”地一下掉在石板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朱庆海“嗷”地一声蹿了出来。他分明看到了一个全身煞白坐在草堆里的人和一双明亮闪光的大眼。

朱庆海蹲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神,见里面没动静,于是命令匣子快下去,跑步到休整点,把电灯棒子拿来。

此番进去,他们几个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里面还真有一个人,是一个全身穿着芦花的活孩子,被一大片蒲草围盖着,旁边有一大堆食物,什么榛子、松子、山枣子堆了一地。孩子的头发、脸色煞白,只有那双注视他们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朱庆海断定,这可能是坠崖人的孩子,也或许是抢来的……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即命令小分队跟他到崖下找人。还好,老朱和刘云在崮下的枯叶间找到了这个一身白絮、面容煞白的女人。女人还昏迷着,刘云查了查,女人并没有受枪伤,可能是被枪声吓得掉下崖来的。

我们才明白,她,并不是什么白发魔女,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等她醒来,老李把喂了饭的孩子抱给她的时候,她一直都在用警惕的眼神扫量着我们。

老李温情地说,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你看,他指着探出脑袋看她的朱庆海,这是朱大队长,是他救的你。女人看着朱庆海头上的八路军军帽,突然一下坐了起来,双手支起身子,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是啊,这几个月来,她吃的苦、受的罪实在太多太多,无人能够体会到,痛哭只能是作为一个女人此时最直接、最原始的发泄吧。

在继续待命的两个小时里,女人向我们讲述了这段哀伤悲情的经历。

女人叫兰妮,住蒙山南麓的南崖子村,村里一共住着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少加起来一共才五六十口人。去年秋天,日本鬼子一个联队向山里发起疯狂“蚕食”,烧杀抢掠,村里都快断了人烟。日子到了深秋,山里的树叶还没有黄透,可阵阵风吹来却显得格外寒冷。几座茅草屋依山而建,像一个个冻得出不开身的老人,低头缩身龟在山谷里,山风袭来,一阵瑟抖狼狈不堪。尽管守着一座大山,可连年军阀混战,日寇侵扰,匪患丛生,让他们衣不遮体,粮不奄口,日日生死难料。

中秋节过后的第十天,也就是农历八月二十五,八路军山东纵队的一个医疗小分队驻扎在这里。队长江文华生下一个男孩,刚刚六个月,江队长除了照料五十多名伤员和十几个病号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喂孩子和逗孩子玩。江文华的丈夫是山东纵队二旅三团团长公大彪,大彪是地地道道的费县人,十八岁就参加了八路军游击支队。1941年11月,日本联队分三路沿水路、胶济、京沪向我鲁南地区全面大举进攻。为了彻底粉碎日军的“扫荡”合围,罗荣桓等首长指示一一五师教导第二旅、山东纵队第二旅等部队,从即日起对敌修筑台(儿庄)潍(县)公路进行破袭阻滞,并拖住敌人,以策应沂蒙地区反“扫荡”。

南崖子村距离莒南县城三十多里地,是通往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的必经之路。这天下午,红彤彤的太阳还在西山头上高高挂着,日军一个联队就悄悄摸进南崖子村的东山头。他们小声叽叽嘎嘎地商量了好一阵子,然后狼一样冲向这个破瓦残垣的小山村。

江文华毅然把孩子托付给了村保长刘子敬,刘子敬的媳妇兰妮正奶着孩子,孩子刚刚七个月大。江文华一边掩护同志们和村民转移,一边带着十几个战士阻击敌人。

刘子敬一面招呼群众撤离,一面让老婆兰妮抱着两个孩子往山上跑。等大部分群众和战士撤离完,他回到家里,却发现兰妮没走。兰妮眼泪汪汪,一脸愁容。

刘子敬冲她大吼,你赶紧走!为什么不走?

我——我,我一个人,两个孩子,咋带?

咋带!再难也得带,八路军是为了咱穷苦百姓打鬼子,连命都没了,咱不能眼睁睁地让他们的儿子也没了。听话,你赶紧上山躲两天,等鬼子走了,我就上山接你回来。

兰妮看着两个孩子,还是挪不动脚。刘子敬急了,他从屋门口提来一个荆条筐,把里面的草一把薅出来,弄了一把又填回去铺好,把两个孩子连抱带裹放进去,提起来挎在兰妮肩上,然后扯下一块前襟在中间拦上,又两块玉米饼子和菜团用一个蓝破布一包,塞进兰妮怀里,急匆匆推搡兰妮出门。

太阳落进大山里,大树深茂的小村里顿时黯淡了许多,刘子敬催促兰妮快点,赶快上老崖子,顺着屋后的小路跑,撵上村子的人。

费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爬上四五十米的陡坡,等兰妮转过身来再找刘子敬,刘子敬早已从半山坡上跑出去二十多米,飞一般向村子冲去。

兰妮望着男人的背影,突然带着哭腔大声喊:他爹——他爹,你也走吧——咱们——咱们一起走。刘子敬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边跑一边拼命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开。

这时,枪声大作,刘子敬好像胸前中了弹,一下子从陡坡上滑了下去,一边滑一只手还高举着,竭尽全力地喊,快——快走,保护——好——孩子……

接着又是“咚”地一声巨响,兰妮家和附近两家的茅屋被掀上了天,像下冰雹一样稀里哗啦落下来。兰妮的头蒙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她抱紧一棵老树没命地喘咳,两行热泪泉涌般沿着面颊往下流,身后的背篓里,俩孩子被惊吓得哇哇大哭。她定了定神,双肩向前耸了耸, 咬紧牙拖着沉重的双腿往丛林深处走。

兰妮和刘子敬前后村,跟刘子敬却是隔谷相望。这河谷宽不过五十米,深也不过二十米,却因谷底的水汹涌翻滚咆哮不止而无法通过。两村往来,得爬过上游的二道梁子,涉水过河,再下山走到孙家峪子,山高路险,光时间得耗上小半天。当年刘子敬背上一大篓彩礼到兰妮家求亲时,被兰妮的爹孙二拐棍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孙头年轻时上山打柴掉崖摔断了腿,找了个老中医把脉诊治,老中医接骨续筋,手撸膏贴,最终也没治好他的断腿,走路一瘸一踮,手里从此多了根荆条拐棍,因為他排行老二,人送绰号孙二拐棍。孙二拐棍说,别看你小子能耐,上过县上的学堂,你要娶我家姑娘兰妮,必须给我干成一件事,那就是在这河上修一座桥,让我这条瘸腿也能坐到你家的炕头上。

刘子敬的小白脸憋得通红,他把背篓往身上一甩,头也没转又爬回了南崖子村。他琢磨了两天,然后去县城找了参加地下组织的方丹仁。县委很重视南崖子村及周围的组织工作,山缘这几个村地域偏远,至今连个党小组都没有,而且南崖子村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县游击大队可以在此隐蔽休养。于是县委派了十几个懂得建桥修路技术的人,在方丹仁的带领下来到了南崖子村。他们几经勘查,决定在南崖子村东头与孙家峪子南头最近处搭建一座浮桥。他们在两个村组织了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伐木采石,打桩截流。方丹仁从上边弄来了五十多个破轮胎,折腾半个多月,浮桥终于架好。附近几个山村的人来来往往,跟一个村子里串门儿没什么两样。

孙二拐棍没食言,把女儿兰妮顺顺当当地嫁给了刘子敬。第二年,他和老伴就去了东北,看闯关东发了点小财的儿子。

结婚两年,兰妮与刘子敬的感情如胶似漆。刘子敬去年年底成了预备党员和乡联防队长,工作很忙。兰妮尽可能支持他的工作,连娘给她的陪嫁一对金耳环,也被刘子敬换成了两条枪。

刘子敬惨遭不幸,兰妮悲痛欲绝,几次想回去跟鬼子拼命,可刘子敬的话在她的心里翻滚:保护好孩子,一定要保护好,那可是咱八路军的后代。

深秋的山谷凉得透骨,山风拨拉着树枝荒草哗哗啦啦不住地响,兰妮的心一阵比一阵跳得慌,头一阵比一阵大。她不顾一切地向蒙山的深处疯跑,石头切割着她的脚掌手指,荆棘刺破了她的腿和胳膊,鞋子、裤子刮出了一道道口子却浑然不觉。突然,前面的灌木丛中蹿出一只狍子状的小东西,朝她昂昂头,叫了两声,然后又左右摇晃着挤进灌木丛里。

兰妮从小胆子就小,受了这般惊吓,她瘫坐在脚下的石头上,汗水顺着头发和后背流下来,眼前一片恍惚。

孩子们的啼哭声将兰妮唤醒,她本能地想站起来,可起了两次没能成功。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胸前的布结,想把背篓从身上解下来,这才发觉布结已经被汗水腌渍成死结,任凭她怎么解也解不开。她低下头张开嘴去咬,还是不行。兰妮焦急起来,怕时间长了让鬼子听见,她又一次用手撑住地面想站起来,右手却按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鲜血一下染红了石头。她眼前一亮,抓起那片石头在胸前的硬结上来回拉锯,不一会儿工夫终于将布结剌断。兰妮长出了一口气,赶忙把背篓从肩上放下,她耸了两下肩,转身扶着篓站起来。两个娃儿已经把包裹蹬得精光,正闭着小眼儿在筐篓里放声悲哭。

兰妮解去斜在左胳肢窝的黑布扣子 ,夹袄褂子依旧是冰硬湿冷。她已顾不上这些,抱起孩子一个一个给他们重新包裹起来,然后一边一个放进了自己怀里。奶头还未含住,两个孩子就没了声音,吧嗒吧嗒的吮吸声在夜色里格外响亮。看着两个孩子趴在怀里贪婪地吸吮,兰妮心里顿时盛满了无限的慈爱和幸福感。整座大山似乎在母亲的怀抱中温馨睡去,石头、树木、野草和动物们都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兰妮的眼睛也在不断地揪扯中黏在了一起。

等她再次醒来,天灰蒙蒙的开始有了点亮色。她分不清了东南西北,树林深处传来的两声枪响把她吓得不知所措,一群鸦雀从不远处的树梢上惊惶掠过,发出疯狂凄厉的哀鸣。兰妮也像这群鸟儿一样慌乱,她背上篓,怀抱着两个娃儿,不顾一切就往那片黑漆漆的丛林中钻。她没命地跑,多少次差点儿被草木和石头绊倒,直到走得全身湿透迈不动脚。兰妮从背篓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饼,咬了一口,嘴唇的干痂撕下来,痛得她一阵心慌,她看见,一块暗褐色的血痂紧紧粘在硬邦邦的饼子上。

她决定继续向里走,得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或者有一处人家更好。老天一直这样低眉垂眼,她从睁开眼一直走到黑幕落下,一条小河和一处人家也没找到。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山里再次刮起了風,山头跟树枝一起摇晃,谷中呜呜作鸣,如同一群乳虎在哮谷。兰妮害怕极了,她又渴又饿又累又怕,她怕孩子受凉,脱下自己的夹袄给孩子盖上,激灵一个寒颤,让她差一点儿从山石上滑下谷去。她抱着臂膀靠在一个粗大的松树下,开始绝望而无力地抽泣。

左侧的山谷下突然枪声大作,星星点点的火光闪乱地移动着,接着一堆又一堆大火燃起,照得半拉山谷亮如白昼。明灭的火光里,似乎能听见人声的嘈杂、孩子的哭喊和牲口的哀嚎,大火燃烧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兰妮吓得提着背篓没命地往山上跑了两个时辰。

黎明,山上下起了毛毛雨,那雨又细又密,扎向兰妮的脸脖,像根根锐利的钢针刺得兰妮的脸灼灼生痛。兰妮强忍着,用手拨了拨贴在前额上的头发,翻过手背把眼里的汁液挤出来,这种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的汁液已经让她的双眼红肿难受看不清东西。

走到天明,兰妮吓了一大跳。眼前是一个烧得残缺不全的小村庄,四五家茅草屋烧得黑木纵横,人和牲畜的腥焦味让她恶心不止,一口口黄水喷薄而出,直吐得胃里实在没了东西才停下来。她无力地颓坐在山梁上,望着这个被野蛮和残暴蹂躏后的小村庄欲哭无泪。

兰妮提着背篓,一步一颤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搜寻着什么。忽然,她眼前一亮,那是一只摔开的陶罐,两溜金黄色的谷子从裂口处淌出来。兰妮已顾不得那么多,脱下湿透的凉褂,身上只剩下了一件粗布背心,把米一捧一捧地捧进褂子里。在这里,她还找到了一个缺口的粗瓷碗,一件烧得残布无棉、摞满补丁的破袄。

兰妮没有力气埋葬他们,她只好把几个女人的尸体用茅草和树叶盖了。刚爬上山坡,山下又传来了几声枪响。兰妮背着两个孩子和粮食、衣服,奋力往大山深处走,也不知走了几个黑天和白昼,终于到了一个小崮上。这里树林森茂,鸟雀啾啾,山间有少许的清泉流向崮顶,顶上冲出一个碗大的石窝窝。兰妮高兴坏了,因为这个小崮一边紧傍悬崖,崖下凹进去一个三四米深的穴洞,像远古仙人闭关修炼的场所。

尽管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可困难却一个一个找来。因为缺吃少喝,兰妮的乳房开始萎缩,那救命的乳汁再也管不饱两个孩子的肚囊。再是缺衣少盖,三个人用荒草铺地,相偎相依,仍挡不住寒风煞气。还有,兰妮知道可以用玉石打火,可她怕烧了这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苍山,更怕烟火引来了鬼子,让她和丈夫作出的牺牲付之东流。

想着这些,兰妮不由得涕泪横流。风一天大似一天,天空一天比一天阴沉,眼看冬天就要来临,她必须在下大雪之前找到足够吃的,来维持娘仨的生命。她躲进崖下的洞穴,解开怀喂两个孩子。孩子很饿,没命地吸,尤其是江娃,他双手紧紧抱着兰妮的乳房,好像一不小心就弄丢了似的,小嘴张得老大,把乳头衔到了舌头根,但乳汁太少终究满足不了他。于是,他就用两颗小乳牙去切咬乳头,痛得兰妮一阵阵头晕心慌。喂完了奶,兰妮用碗从石窝里盛了半碗水,又从包裹里抓了一把小米,掰下一根枯树枝桠搅了搅,然后使劲地喝下去。

兰妮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将两个孩子包好,放进背篓里。可刚背起来,她又将篓放下,从中取出了江娃,放进洞穴的草被中,用草遮掩好。刚要背起篓走,却又蹲下来,她将自己的孩子刘宝从篓里抱出来看了看,然后放进草堆里,又把江娃放进篓里,用棉袄盖上。兰妮快速背上篓,抓着石崖根的藤蔓慢慢滑下来。

她必须在几天内找到一些过冬的食物,因为背篓太小,为了装食物和攀爬方便,她只能背一个孩子出来。

兰妮循着崖底跑了大半圈,她找到了很多吃的,像柿子、松子、山芋、山核桃之类的东西。为了多放吃的,她用蒲草编了一条绳子,把孩子捆在胸前,吃的东西把背篓盛得满满当当,累得兰妮汗流如注。天傍黑时,兰妮才摸回崮下,费了好大劲儿,才拉着藤条攀上了崮顶。正当她张口气喘,往洞穴里探望,却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兰妮发现,她铺好的草丛散乱无比,洞口还有几根湿漉漉的横七竖八的蒲草。她的心尖儿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不顾一切冲进洞里,把包埋孩子的野草扒了又扒,可是,哪里还有宝儿的影子?

她发疯似的把洞里的草全扔了出来,然后跑出洞口歇斯底里地呼喊:孩子!我的孩子!你去哪了?我的宝儿啊……洞穴里发出嗡嗡回响,整个山谷在摇晃轰鸣。

兰妮一下跌坐在石窝上放声大哭,我的乖儿,小刘宝啊!我怎么就把你给丢下了呀!悲呜声一阵响似一阵,树叶窸窸窣窣不住地坠落飘零。

她哭了大约半个时辰,天慢慢黑下来,兰妮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背篓放进洞里,刚想抓着藤蔓顺下去,可又马上返回来,再一次把篓背上,才小心地滑下去。她围着山崖和崮的周边来来回回转了五六圈,又沿着谷底走了十几里山地,仍旧没有找到儿子的踪影。儿子刘宝才七个半月,可这孩子力大,到了能爬的年龄,也许是因为饿才爬了出来掉进山谷,也许有人爬上崮顶抱走了,也许是被野兽叼走或者吃掉……她想了一百种可能,可这一百种可能最后变成一种可能,也就是,从此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一想到这,她简直要疯掉,想从崮顶跳下去。

兰妮沿着山路从崖边爬上来,一步一步向悬崖的位置移动。站到崖边,她不由倒吸了口凉气,那谷底阴森幽黑,雾气弥漫,根本看不到底,她觉得儿子没了,自己还活个嘛劲呢,死了算了!于是,她又往前挪了挪。“哇”地一声,背后的哭声吓得她打了个激灵,无力地瘫靠在崖面的石壁上,眼泪不住点地滑落下来。

背篓里的江娃哭得震山响。在兰妮的记忆里,上山这些天,这孩子就没哭过,也不知因为什么,现在居然哭得那么伤心,哭得那么嘹亮,好像自己的哭声能拯救这个充满兽行的世间。她依着崖壁颓坐下来,无力地转动脖颈去寻视这张哭泣的小脸。

她看到,小家伙仰天长号,两只小手拼命地抓着背篓。兰妮又想起刘子敬的话,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江文华那清秀的面庞和会说话的眼睛,她为了掩护百姓被敌人打中心脏,血从她的胸部流出来的时候,她还没忘喊:乡亲们,快往山上跑,日本鬼子是畜生!兰妮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她晃晃悠悠强打起精神站起来,用手扶着崖壁回到了洞穴里,然后斜倚在石壁上,将孩子抱进自己的怀里。

第二天,山里好像晴了许多,太阳在茂密的林子里撒下零星的光点,她已经被纷至的不幸折磨得神经兮兮,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把背篓背在身上,每走一段路就会把手伸向背后去摸索一阵子,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警觉得像只被猎人追剿的兔子。为了活下来,她找了好多石头,把它们一件件放在石窝边磨,她磨了一把像刀又像斧的大石片子,磨了一根棒子一样的石杵,还磨了十几块圆圆的小石头。

眼看着就要入腊月,吃的东西已经不好找到,兰妮在崮周围的山林里仔细搜寻着一些植物的根茎。她用手去扒,用石斧去砍,终于发现了一株很大的山芋,赶快扒去上面的残叶浮土,却露出一堆黑花花的东西。她顿时魂灵出窍,原来是一条冻得无处藏身的蟒蛇。也许这家伙被兰妮扒痛了,慢慢地伸出了灰不溜秋的扁头,吐出了暗红的信子,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兰妮举起石斧狠命地砍下去,这条大蛇垂死地张了几下嘴,一袋烟工夫便没了动静。可蛇的身子却是剧烈地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蜷缩,来来回回重复了几十遍。

兰妮突然张开大口,抓起二十多厘米长的蛇头努力地往嘴里挤压,鲜红的和橙黄的汁液一滴滴流入她的口内,她贪婪地不停地下咽。大蛇被兰妮剥了皮,分成一块块的小肉,她用石斧剁收了一大堆荆蔓、毛草,再用一根根蔓草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树上慢慢风干。

为了挨过寒冬,她将那件捡到的棉袄塞满芦花,紧紧绑缚在孩子身上。她的夹袄夹裤也被她用石片割开,塞上蒲草,然后用草绳缠扎上裤腿袖口。冬天里,任凭风吹霜打,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冰水,一点一点吃山芋和松子,却让孩子一直吃自己的奶。偶尔她也会把一小块腊肉嚼成糊,然后一点一点吐进孩子的小嘴里。蒙山女人淳朴爱美,兰妮也不例外。她用石斧砍了一个“Y”形的枝桠,自己修成木梳,每天对着石窝中的水影梳一把长发,她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距离她上山才仅仅三个月。孩子的脸色和头发也白了,白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她知道,那是缺咸盐少阳光。可是,又到哪里去弄咸盐呢?她一下想起来老爹给她讲的一个传说,说很久以前,蒙山顶上住着一位魔女,白发飘飘,模样长得像天仙,却颜面煞白一脸杀气,如鬼似魔。她长啸一声,山野震动,寒剑一挥,百叶飘零。山下若有作恶多端者定逃不过她手掌,往往横尸荒野身首异处,遭灾挨饿的穷人家,一早起来会看见屋子里有粮食和银钱。兰妮感觉自己挺没用,若有魔女那一半本事,她会手拿长剑,把那些没有人性的鬼子和汉奸一个个杀光,让这蒙山脚下的人家过上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想归想,但为了孩子,她必须先藏在这里,慢慢等待春天的来临。

天将傍晚,蒙山上突然风卷鹅毛,大雪纷飞,下了整整两天两夜。兰妮怀抱着孩子不吃不喝 ,在洞穴的蒲草堆里呆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中午,风停雪住,阳光重现,兰妮才觉得饿得发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松塌的乳房和下垂的乳头,乳头被孩子咂出了好几道裂口,血痂填平了裂口,她这才感觉到,胸前像被钢锥钻了一样地痛。

流向石窝的水已被冰雪封住,她找出黑瓷大碗走向石窝,用手抓起一把雪搓了搓手,那手掌又黑又硬,像斑斑驳驳的老榆树皮。她又小心地搓了把脸,然后用黑瓷大碗铲起一碗雪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洞里除了还剩下几块干蛇肉,已经没什么吃的,兰妮决定趁天放晴,赶紧到附近找些吃的,山芋的块茎不好找了,只能找些榛子、干山枣之类的东西充饥。她用蒲草铺好荆篓,把孩子包裹好放进去,用干瘪的手掌击打掉藤蔓上厚厚的积雪,拽着它慢慢滑下来,然后向林中蹒跚而行。

令兰妮欣喜的是,她发现一行浅浅的脚印,从脚印的形状判定,可能是一只野兔。她沿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追赶,不一会儿,发现踪迹在一条大石板下消失了。她慢慢蹲下来,终于看到,这是一个庞大的兔窝,一只四五斤重、色泽灰黄的母兔正蹲在干草铺就的草窝里,七八个小毛兔在它的身下乱拱。

母兔正在奶它的孩子们,一脸希翼的兰妮有点儿心灰意冷。如果逮住这只兔子,这个冬天也许能挺过去,而且还能收获一块兔皮,可它的这群不能找食吃的孩子怎么办,肯定就会冻死饿死……

兰妮离开了兔子的巢窝,她知道,失去了这个机会,对她和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决定放弃。

走了十几里雪路,她只找回几斤榛子和干瘪的山枣、毛栗,但也够吃上七八天了。为了让孩子有吃的,她还想再找些鸟蛋什么的,可终究没有找到。

寻找食物的活动,她几乎每天都要重复一次,她不敢到很远的地方去,因为,有次到山谷下的崖上掏鸟蛋,她似乎听到了山下激烈的枪炮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里仿佛成了净地,没有什么东西来打扰她。除了找食物,她和孩子一直就蜷缩在山洞的草窝里。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终于等到春暖花开,崖上倒挂的长冰又变成了涓涓细流,水清如许,江娃也在一天天长大,几乎能扶着行走。兰妮心里有了寻找亲人和八路军的想法。

就在那天早晨,天还未亮透,兰妮出来找吃的,结果被李炳和匣子发现,追到了崮上。兰妮见他俩穿着军服,误认为是鬼子,为了保护孩子,她准备拿石头跟他们决斗,这才发生枪响坠崖的那段事。

兰妮娓娓讲完了这段传奇经历,朱庆海感动得一塌糊涂,一个大男人连鼻涕加眼泪流了一前胸。他让刘云和一个战士去帮老李烧锅热水,给兰妮和孩子洗洗澡,又让老李弄盘鸡汤炖蘑菇给她娘俩补补身子,并命令我火速下山,赶快将这件事汇报给鲁南军区。首长高度重视,连夜派人将兰妮和孩子接到莒南一一五师师部,部队政治部门经过调查证实,江娃的妈妈江文华壮烈牺牲,父亲阵亡,江娃被确认为烈士孤儿,并追认刘子敬为烈士,让兰妮一边上识字班,一边照顾江娃。

江娃八岁那年,由他小姨江正华接到了北京,兰妮由组织派到了蒙阴县南崖子镇从事妇女工作,她把刘子敬的母亲接到自己身边。1970年,兰妮调往县妇联任权益部长,又把婆婆带到了县城。1986年兰妮离休时,已经担任某军政委的江娃几次要将孙妈妈接到大城市居住,可兰妮始终不肯。直到1996年去世,她始终沒有离开她和丈夫出生入死的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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