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伯牛

咸丰四年（1854）三月，曾国藩败守长沙，太平军分兵攻占靖港、湘潭，形成犄角之势，准备围攻长沙。四月二日，在长沙官绅的建议下，曾国藩亲率湘军进攻靖港，试图挽救局势，谁知遭遇溃败，他且羞且惧，准备眼一闭、脚一蹬，跳入湘江。

这是曾国藩第一次带兵打仗，他出征前，还偷偷写好了遗书，他的两位幕客发现后很担心，要跟曾国藩一块儿去，曾国藩不同意。两位幕客便找来另一位叫章寿麟的幕客，让他躲在曾国藩座船的后舱，届时随机应变，务必保证曾国藩的人身安全。

于是，当曾国藩投江时，章寿麟第一时间冲出来救人。曾国藩问他怎么在这里，章寿麟有急智，编了句谎话，说：“我来是要报告一个喜讯，我军在湘潭大胜，先锋部队待会儿就往这边来，局面还能收拾，您千万别寻死。”曾国藩一听，中止自杀，随章寿麟上了船。

曾国藩上岸后，湘潭那边胜败如何，仍然没有准信儿。曾国藩找来章寿麟再一问，才知道被骗了。他很郁闷，决定再次自杀，由于死前要办交接，所以他将死期定为四月四日。

这时，左宗棠来安慰曾国藩，他见曾国藩仍穿着落水时的袍子，垂头丧气，要死不活，不由得哈哈大笑，说：“涤公（曾国藩号涤生），目前事尚可为，你要振作。”曾国藩不发一语，只将交接清单及账册递过去，示意左宗棠为他办交接。左宗棠一看，挽不回心意，便拿出一封信——曾父写给曾国藩的信。原来老头子知道儿子在靖港打了败仗，遂写信慰勉，在信中还用了激将法，说曾国藩在湖南境内玩自杀他看不上，要死也要死在外省。但曾国藩犟劲儿上来了，老父的话也不听，仍要去死。

巧的是，四月三日夜里，湘潭传来捷报，湘军大胜，不日回援长沙——曾国藩不用死了。

十年后，湘军平定大乱，曾国藩封侯拜相。按常理，他应好好报答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章寿麟，而且章寿麟正在曾国藩的辖区做知县，帮他一把是顺手的事儿。可至死，曾国藩都没有关照过章寿麟。

章寿麟觉得仕途没法混了，遂告老还乡，途经靖港对岸时，画了一幅画，还写了序。在序中章寿麟很谦虚，说曾国藩天生就是要平定这场大乱的，这是天命，就算自己不救他，他也不会死。对于自己浮沉低位多年而未得到曾国藩的回报，他一点也没有抱怨。

章寿麟固然姿态高，但是别人对此怎么评价呢？一百多位近代史上的名人为这幅画写过文章、诗词，所有评语中最有看头的，是左宗棠的评语。

左宗棠认为曾国藩的事功不过尔尔，但是对曾国藩的人格精神很尊重，对章寿麟没有得到回报一事，他说：“曾国藩早将死生得失置之度外，他是立志‘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的人。章寿麟救他，是事实，但要说救了他就因此为曾国藩的人生增添了什么，那不是事实。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讨论曾国藩有沒有回报，章寿麟要不要回报，太没格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