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娟娟

贾响望了一眼对面，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九点十五分了，也就是说，里面已经开始了十五分钟。这个时候进去，陈一亚应该已经在里面了吧？

已经是抽第三根烟了。贾响倚在一盏路灯下。惨白的灯光像吹不散的雾气，给人一种迷茫、昏昏欲睡的感觉。烟还没抽完，还有半截，火星一明一灭，很显眼。贾响的手里还抓着一样东西——面具，流氓兔的外形。贾响想抽完手上这根烟，就带上这只“流氓兔”，去对面找陈一亚。

贾响跟陈一亚说见面，说了三个月。今天上午，陈一亚终于将邮件发到贾响单位的邮箱，约了晚上六点在QQ上给答复。

贾响回到家只用了半个小时，步行。贾响住公司的单身公寓，但也不是免费，上了级别的技术和管理人员可以租住，每个月从工资里扣房租，不过，比外面便宜。

一进门，一阵闷热朝贾响扑过来，一股躁动不安的感觉掐紧了他的喉咙。广东的天气一年到头都是这样，暧昧的潮湿着，春不是春，秋不是秋，头上的太阳就像一个勤奋的傻子，极少旷工，持之以恒地燃烧，才进五月，屋子里不开空调简直就是蒸笼。

“哔”，贾响抓起空调遥控器按了一下，把自己丢进电脑前的靠背椅里。

打开电脑，贾响就看到陈一亚的头像在那里跳动，准确地说，跳动的是两个汉字。陈一亚的头像跟白痴一样，什么都没有的一片空白，后面备注着昵称：本色。贾响曾经问过陈一亚，为什么要搞成这样？陈一亚只是不停地发笑脸。

陈一亚人不在QQ上，留言说：今天晚上九点，毒蘑菇俱乐部，面具晚会上，检测心心相印。进门必须戴面具哦。陈一亚还发了一个吐着舌头的调皮头像。

面具晚会？多新鲜哪！贾响以前没想过这样的事情。面具在很多地域文化中都是神秘的沟通鬼神的法器，在电视上看到的面具，又总是与凶杀和幽灵联系在一起，透露出堕落和恐怖的气息。

还有毒蘑菇。毒蘑菇在这个城市颇有名气，是富贵人奢靡颓废的地方。贾响没有进去过，但听说过。贾响这个工薪阶层的人，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喜欢对豪华奢靡的消费场所进行幻想。倘若有谁偶尔去过这些地方，之后肯定是他饭场酒桌上的老话题。

这棵“蘑菇”扎根于市区的边缘，汲取了城市丰饶肥沃的地下垃圾，长成一颗硕大的毒瘤。它是四方形结构，主楼是K厅，酒吧，各种娱乐场所，外形像一棵丰满的蘑菇，用那种耀眼的蓝色涂满。由左右的长廊可以去后楼，后楼是客房，桑拿按摩，美容。两边长廊围起来的一块地，是片树林，粗壮的枝干，宽大的叶子，终年散发着腥湿的气息。树林里摆放着露天的大理石桌椅，被一顶顶遮阳蘑菇伞罩住。

贾响的工资不算太低，一个月偶尔加加班，能有五六千。但这又怎样？这个城市的物价，发了神经似的乱跳，花的大方一点，照样“月光族”。贾响原本也有过攒钱买房扎根的想法，半年后就被彻底击碎了。半年工作，卡里的余额只有五千块，照这样的速度，二十年才能够首付，还要房价像中了毒的羚羊一样，躺着不动弹。然而，这也是妄想。

贾响空洞地笑了一下。陈一亚怎么就选这么个地方，挑这么个方式见面呢？

贾响认识陈一亚一年了。不，不能说认识，贾响根本没见过陈一亚，除了她的一双眼睛。

他们一直在网络上交流。陈一亚将E-mail误发到贾响的邮箱里。第一封，贾响当作垃圾邮件，瞄过，删了。后面又来了第二封，第三封。贾响就看了。信一看就是女人写的，写给男人的，日记式的倾诉，包裹着思念和哀怨，甚至还有绝望。贾响就生出些奇怪和无聊的心态，回复了。后来又闹着加了QQ。

陈一亚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E-mail是她跟那个人唯一的联系方式。她说已经等他三年了。那个人跟她只是一面之缘，他们却像带着正负电荷的云朵，一相碰，就有了电闪雷鸣。之后他远赴加州学习。他要她等他回来，他留给陈一亚的唯一联系方式，是他的邮箱。

陈一亚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对贾响说，她并不是特别想记住这句话。因为一句话，等四年，貌似有些不真实了。但这话，就像是时空隧道里的一颗滚珠，时而远去，缥缈无踪，时而近前，隐隐生疼。她也不明白是不是在等他。说不是，又总是忘不了，坚持着与他保持书信的往来。说是，理由却十分苍白，仅仅是一场雷雨的交集，他的容貌已经不太真实了。

陈一亚又说可能是爱上了这种感觉，深深地把一个理想中的男人种植在头脑里，却又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他像个影子，没有具体的容貌。她周边的男人都与这个影子不符，他只能在远处模糊着，在虚无缥缈的意念中闪烁着。

“贾响，男人怎么都像由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呢？”

“什么意思？”

“裸在空气中，都是一样精致又虚假的外表哇。”

贾响好似被闷雷击了一下。

贾响喜欢把那些网络上的女人统称MM。这样的叫法，既脱离了男人欲盖弥彰的动物本性，又显得温情倜傥。贾响没见过面的网友都是女的，有一段时间他很迷恋为这些MM们分忧解愁。只要她们愿意听，他就能给她们的一切问题提供答案。他的答案，就像一棵茂盛的古树，常常会派生出一些妙趣横生别开生面的枝枝丫丫，在虚拟的世界里指向某种曼妙的可能。贾响曾认为自己是高手，他能通过把握聊天对手的做派，分别摇曳出强攻或者迂回的姿态，让对方缠绵留恋。但那只是曾经。过了那段时期，贾响就抛弃了那些形态各异的MM们。他是有些口干舌燥的意思了，厌倦了，再怎么玩，都是一场不能解決实际问题的虚空，如同游戏。

但贾响把握不了陈一亚。陈一亚跟他说话像极了自言自语，她准备好了问题，也拿捏好了答案。她好似一个强大的磁场，让贾响不由自主地被她牵着走。

贾响想看看陈一亚。陈一亚却只同意视频。而且，只能看她的眼睛。

这是真的，仅仅一次，贾响跟陈一亚视频过。陈一亚先把对话窗口最小化，收缩起来，她说她不想看到贾响的脸。她又调好摄像头的位置，坚持让贾响通过视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时间是两分钟。

“为什么？”

“脸是什么？虚假的面具。人和人的交流都需要真实地落在这里。”陈一亚发了一个跳动的红心，又说，“不应该被脸所迷惑。”

这句话，贾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贾响在大学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每次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主动帮贾响戴好那个橡胶做成的玩意儿，从来不会遗漏。有一次，贾响处心积虑地试图错过这个环节，尝试一次天然的接觸方式。她严厉地喝止了贾响，要贾响盯着她的眼睛。她对贾响说：“如果你从灵魂深入我，你完全可以忽略套子的形式。”可能最终灵魂还是没交流好吧，女朋友在毕业后就跟他分道扬镳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贾响又接连回忆了另两段短暂的早已烟消云散的爱情，无不是戴着套子做爱，戴着套子谈情说爱。在这些过程中，贾响不仅没弄清楚灵魂的交流要怎样，反而越来越不能理解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贾响从视频中看见一双眼睛。很好看的双眼皮，眸子犹如琥珀，包裹着淡淡的哀怨的内核，却闪现着耀眼的光泽。贾响有些眩晕，感觉自己在变小，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渺小得快被淹没了。

贾响开始很用心地跟陈一亚进行心与心的交流，他叫她亚亚。

按照陈一亚的说法，心与心的交流，就是想象两个人的心并在一个人体内，自己跟自己说话。然而网络呢，真的是这种形式的温床，不管对方在或不在，也不用理会对方什么表情，就这么心平气和或者怒气填膺地说出来，像是给胸腔开一扇呼吸的门一样。一些敏感的细节，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中出来，贾响的心头就仿若一片羽毛慢慢拂着。

坦白来讲，贾响已经迷上了陈一亚。他每天晚上都会开着QQ，与那片苍白对话到深夜，反反复复咀嚼陈一亚从另一端发过来的文字，仿佛里面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各种营养元素。每次反刍，贾响的心就鲜活一次。

这是一份爱情吗？如果是，这也只能算是文字爱情，因为，到目前为止，贾响还没见过陈一亚，没听过她的声音，没看过她的照片。贾响只知道她的年龄，她的工作，她虚无缥缈的影子情人。

“亚亚，我感觉真是喜欢上你了，我们约会吧，做现实中的恋人。”

“我的恋人，只能是意念中的一个影子。一摆到日光里，就会化掉了。”

“我经得起日晒。隔着QQ，隔着人群，我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

“是吗？那么我们检测一下。”

“检测？哈哈，亚亚，你怎么检测？几时检测？我随时候命！”

“用心灵感觉彼此！”

陈一亚在上周答应了贾响的见面。这见面，却不是直接的，需要检测，要靠感觉。

贾响甩了烟头，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毒蘑菇走去。陈一亚就在那里，他要凭感觉去寻找陈一亚。

保安站在门口。

大厅大得有些空洞，昏暗的蓝色灯光，咖啡色的墙面上若隐若现的藤纹，烘托出一种鬼魅和阴冷的气氛。贾响按照指示箭头走，向左侧转，穿过一条幽深的走廊，才是面具晚会的地点。

门口的灯光陡然一片光亮，面积也比走廊宽敞。靠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面具，形式各异，多是半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部分，也有只露眼睛的。贾响紧抓了一下手里的面具，一阵冰凉的感觉。

“兄弟，戴上面具吧！”

贾响没有注意到暗处有个人隐着。他一身黑色的唐装，戴着慈善心肠的唐僧面具，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一串乌黑发亮的佛珠，声音听不出年龄，有种洞破世事的沉郁感。旁边有个工具箱，给毛巾盖住了大半，还有张小马扎摆在旁边。

这是贾响见到的第二个戴着面具的人。

第一个是面具店的老板，一个小时前，贾响在面具店买了一只“兔子”。

“拿那只流氓兔。”

“四十。”

先是尖细的声音反射般地弹过来，像是被掐着脖子喊出来的，再看见一个“毒蝎美女”从柜台的电脑上移过来，穿着绸缎的灯笼裤，在风扇的劲吹下，有些临风招展的风韵。贾响抽出了两张二十的票子，流氓兔就从架子掉到了贾响的手里。那只接钱的手，指根部，很雄性的特征——长着一小撮粗长的汗毛。

这就是面具店的老板，他只跟贾响说了两个字，真实地展露过一只手，就在贾响的脑海里，鲜活得有些反胃。

贾响的心跳又快了些。从去面具店买面具开始，他就被一种情绪包围着，时而紧裹，时而松绕，分不清楚到底是兴奋，紧张，还是恐惧。

“哦，谢谢！”贾响为自己反应迟钝不好意思。他戴上面具，往里走。

“兄弟，擦擦鞋吧！脸没了，脚就更要光亮些了。”“唐僧”又叫他。

“唐僧”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他这样喊一下，贾响就回去了，坐在了小马扎上。对此，贾响有些吃惊。贾响不知道这种灯光下人怎么看得见擦鞋，但“唐僧”却很认真地工作，上油，擦拭，一下一下，看样式不是糊弄人。

“兄弟，你第一次来吧？”“唐僧”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何以见得？”

“感觉。”“唐僧”的眼睛在昏暗中闪了一下。

感觉。这个词敲了贾响一记。贾响不就是来找感觉的吗？陈一亚呀！

鞋擦完了，贾响问：“多少钱？”

“唐僧”竖起五根葱白的手指。

贾响有一种感觉：这个“唐僧”，不简单。

门顶上，刻着四个字“本色木屋”，是雕刻的形式，凸出来的，原木的色泽。超厚实的原木门，对开的两扇，推开去，有些费力。

里面，没有疯狂的的士高和让人眩晕的摇曳场景，萨克斯悠扬的声音覆盖住全场，各种面具人，或独处静坐，或结伴聊天，完全不是贾响想象的嘈杂和凌乱。

中间是个圆形的舞场，左边有个高一级的演唱台，四周围一些未经任何雕琢的原木茶几和小凳。空间是复式结构，右侧旋着楼梯上去是另一层，类似酒吧的布局。整个空间没有豪华的装饰，颜色都是尽可能暗的本色木质，感觉就像一个古老的大木屋。但看那些装饰，看似简朴，又都透露出艺术的气息。还有原木装饰的柱子，根根都是很少见的那种。贾响不懂艺术，也不懂装修，但他知道，这里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被这样一种氛围包裹着，贾响感到非常别扭，他走进去，小心翼翼的。贾响想起去年，被某个朋友拉去某个高档晚会蹭饭。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分出等级了，两三个一群，五六个一堆，一起说说笑笑。他开始也有个伴儿，但他那朋友很不够意思，很快就不知道转到哪里去了，留下他无所适从，哪一堆都凑不上去。他傻愣愣地一个人转悠，感觉和做贼没什么两样。偶尔也还有人注意到他，和他打个照面，标签式的，礼貌而有分寸地微笑，他也只能仓促地报之以微笑。但他的微笑永远都慢了半拍，刚笑起来就失去了对象，人家已经过去了。他的笑，只能空洞地挂在脸上。他只好端着酒杯茫然地笑，那种感觉真是很不好。

想到这里，贾响抬手碰了一下他脸上的东西，硬邦邦的。他轻笑了一下。这次是要比上次好多了，有个面具挂着，脸上各种不自然的神情就都有了藏匿之地。面具呀，有时还真是个好东西。

贾响很轻很慢地挪着步子，眼睛四处张望，他想他要尽快找到陈一亚。

此时，他有些讨厌起陈一亚的游戏了。对，陈一亚是在玩一个游戏，贾响现在这样认为。他怨恨起她来，他真希望此刻有张面具上直接贴着“陈一亚”三个字，然后他就像是来见老熟人一样朝它走过去，然后……总之，他不会像现在这样拘谨，茫然，甚至有些无助。

贾响已经挪到里边了，不能再往里走了，他挑了一个树墩坐下。

不远处，三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牛魔王”，“猪八戒”，还有一只“怪兽”，都是半截的脸谱，露出了眼睛和嘴部。他们分坐在桌子的三方，喝酒。他们将两个酒瓶对在一起，用手掌向上一敲，“嘭”的一声，瓶盖飞起，打得老高。这招很挑气氛，他们的笑声很大。然后他们吆喝，赌酒，用那种最原始的拳头。面具下面，看不清他们的脸，眼睛里的深浅，在灯光下，也变得不知深浅。

贾响感觉这三个人，面具底下可能就是认识的面孔。感觉，对！他们的面具，都是《西游记》中的人物，他们都穿着一样款式的白色衬衫，不是纯白，隐约泛着柠檬黄，他们都跟贾响一样，除了脸，都未加修饰。他们的衬衫，正是抢住贾响眼球的原因，这样的光线下，白色是很显眼的。

贾响看见一只“兔子”朝他走过来了，很好看的“龅牙兔”，两只耳朵很招摇。这样的“兔子”很多，穿着统一的制服，穿梭在人群中。

“您好，喝点什么？”“龅牙兔”一路微笑着，这僵硬的笑让贾响生疼。

“啤酒吧。”

“您喝什么啤酒？我们这有弗伦斯堡黄扎啤，全麦啤，还有沃特斯黑啤，猛士红啤……。”“龅牙兔”一口气说完，口齿流利。

“全麦啤。”贾响想，这些都是很贵的啤酒吧，可惜他只记住了一个最简单的名称。

酒的价钱证明了这里的奢华。贾响有些心疼。

换了种音乐，许多戴面具的人去舞池搂着跳舞。

贾响开始打量四周的女装。女装被各种面具霸占在舞池或者酒杯里，所剩已不多。

演唱台下方的桌子边，站着一个“林志玲”。紧身的牛仔裤包裹出姣好的身材，浅蓝色的棉绸衬衫，下摆塞进裤腰，手上随意地甩着桌子上开啤酒的起子。但是她的眼睛呢？看不清楚，她面向着舞池。

贾响只见过陈一亚的眼睛。他产生了在“林志玲”某个不经意转身的瞬间去窥测一下她眼睛的念头。但“林志玲”给他的侧影真是好看，贾响把目光从她的侧脸部，慢慢移到她的胸部和臀部，划着曲线。

也许“林志玲”感觉到有东西落在身上了，她突然转过身，对着贾响，一瞥中闪着寒光。她手中的起子也在这一刻甩出了手指，掉到地上。

这鄙夷的眼神将贾响的心堵得紧紧的，有些喘不过气。但是，等等，有面具呢。贾响在这一刻又感觉到了面具的好处。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又别有用意地甩了甩脖子，把脸扭向舞池。他觉得自己有些心虚，这动作是下意识在极力摆脱目亵的嫌疑。

“林志玲”蹲下去弯腰捡起子，她衬衫开口处的刺青刚好又把贾响的目光扯了一把。那刺青似牡丹，那么突兀醒目，在她雪白高耸的胸脯上充当着她的利器，刺向贾响的眼球。这种利器，比“林志玲”的脸，比她的身材更加威猛。贾响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胸口的怦怦声和嘴唇干裂的不适。他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如何，心中又一次庆幸戴了脸上这面具。

贾响喝完了他的全麦啤后，发现他的视线里已经没有独自的女人了。

但是，这一刻，莫名其妙的，他隐约感到有道目光不断朝他看过来。当他循着感觉的方向看去时，又只看到一些因为欢笑而颤动、闪烁的女人的身影。贾响觉得那是陈一亚，他努力寻找的陈一亚。他不好意思朝那个方向一直望着，他扭转头，但他觉得陈一亚的那双眼睛一直就隐藏在那些面具中间，从某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贾响甚至怀疑，他刚才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在这目光织成的透明网里，无一逃脱。他有些害怕这样的结果。

贾响有些不安了，他起身，急匆匆地往回走。找不到那道隐在暗处的目光，他就想摆脱它，像要摆脱一只灵巧的飞虫，然后，等它寻不着目标了，惊慌地跑到明处，他就再从暗处转身捕获它。

舞曲的节奏变快了，舞池中的身影摇摆得有些晃眼。贾响撞到了人。

一个小青年靠在柱子上，白色的T恤印着黑色的骷髅头，牛仔裤的膝盖磨出两个窟窿，一只耳朵上打滿了耳钉，反射着灯光，很刺眼。小青年戴着很特别的面具，透明的脸型罩子，掏空了眼睛跟嘴的部位。贾响透过罩子看出他的脸还不成熟，几颗青春痘鲜活地招摇着。

“不好意思，小哥，没注意看路。”贾响想这该是个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吧，但到这种地方来，就有些可惜了。

“哥儿们，没事，小菜。”“透明罩”很豁达地挤了挤眼。

“你也找人哪？”贾响不急着走了，来了有一会儿了，他想找人聊聊了。

“错。我是在等。等候爱情！”“透明罩”的语气有些高深莫测，又倚着柱子目无表情地面向舞池。

“啊？啊啊！”

贾响觉得“透明罩”有些玩弄深沉的意味。等候爱情？在这种地方？

可是他贾响不也正是在这种地方寻找爱情吗？

贾响转了个圈来到右边，将自己隐在楼梯近处一张稍暗的桌边。

贾响看见隔着一张桌坐着两个穿长裙的女子。她们没有戴面具，都用一条纱巾搭在鼻梁上，纱巾的下摆呈现W形，精致的嘴唇盛开在纱巾的两角之间，若隐若现。她们的穿戴举止很优雅，贵气的长裙拖到了脚踝，裸露的手臂白皙纤长。她们原本就是约好来这么个地方说些贴己话的吧？她们长长的手指擎着杯子，偶尔碰一下，玻璃杯清脆的声音如同灵魂深处裂开的缝隙，她们指甲上的鲜艳就是那缝隙中摇曳的花朵。

她们绝对不是陈一亚，她们是富贵中被冷落的灵魂。贾响的感觉说。

贾响有些自嘲地笑了。今晚，他也把“感觉”这个词用到淋漓尽致，并且有些充分相信的意思。在平时，贾响是绝对不允许自己使用感觉的。贾响的工作是要用一串串实事求是的数据来说话，他从小就是一个数学特别好的人，他认为感觉是种蒙人的东西。但贾响曾经狠狠地使用过感觉呢。

贾响那次使用感觉是在骆小桃身上。那时贾响刚进公司，骆小桃是他们设计组的文员，图纸资料的派发都经由骆小桃之手。

贾响打印完毕，发现有个小小的数字要修改一下，他跟骆小桃说：“用涂改液涂了，改了再复印派发。”

骆小桃笑眯眯地说：“好。”

骆小桃天生一张娃娃脸，粉粉嫩嫩的，瓷器一般，大而亮的眼睛嵌在上面，笑起来，一脸的烂漫。贾响顿时觉得骆小桃是天底下最纯洁的姑娘了。

但后面到底是出事了，就是那个该改的数字让生产出差错了。在经理面前，贾响承担了一切的责任。

贾响回去问骆小桃：“上次你没改吗？”

“你叫我改的我都改了呀！可别赖我！”骆小桃一脸不屑的神气。

贾响有些堵，绅士派头般低下眼皮的瞬间，见到了骆小桃脚上的那只大红拖鞋。那么白的脚，那么红的鞋！她赤着脚套着鞋，脚趾上还涂抹着蓝色闪粉。贾响想到了同事背后私下的话，“骆小桃啊，看她的脸准被骗，脚才是原形啊。脸是天使，脚是妓女。”

贾响突然生出一个想法：那个“毒蝎美女”的面具，骆小桃戴着很合适。

因为这个联想，贾响有些高兴，他把头仰起来，一丝笑意爬上他外露的嘴角。

但是，这一下仰头，他看到一个女人的眼睛。这个女人不上不下地站在木梯中间，正在看他，并且，像是有一会儿了。她的眼睛细长细长的，闪现清冷的光泽，像一股阴森的寒气将贾响包围了。

贾响又紧张了。她是陈一亚吗？她一直就在高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吗？他有些战栗地放低头，不去对视。但他知道，那个女人，仍站在楼梯中间，而且肯定没有眨眼，就那么蛮横地大睁着双眼，看他。贾响感觉得到那道目光黏在他身上，他有些惊恐，迷惑，还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高跟鞋蹬楼梯的声音，很有节奏地踩在贾响的耳朵里，一步一步，把这个女人带到了贾响的视线里。

她戴的面具很特别，两朵粉蓝的玫瑰并在一起，恰到好处的留出眼睛和下巴頦的位置，乌黑的长发鬈曲着垂在肩头，一片鲜绿的叶子长在面具的侧边，宛如别在头发上的饰物。她手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下来，粉蓝色礼服式的长裙使得她的身姿摇摇曳曳，那种姿态，有着一种过于柔软和多情的特征。

贾响注视着她，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嗓子也突发干痒，他突然想它会不会从喉咙里蹦出来。贾响紧张过头了，似乎又夹杂着一些卑微的气息。他有些害怕她真的是陈一亚了。

贾响盯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步子迈出万千风情，她面具中的双眼沉潜着的妩媚妖娆泉水般地荡漾起来，让贾响感觉到一种特殊的来自暧昧的气息。贾响已经开始慢慢地把她和陈一亚叠在一起了，他的心被一种欢喜甘甜涌动着的东西充满着。

“蓝玫瑰”朝贾响伸出手来，“HI！第一次来？”

“嗯。”

贾响绅士般地伸出手，握了。“蓝玫瑰”的手，仿佛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剥掉外壳的熟鸡蛋，内部没有任何骨骼的支撑，一层冰冷似乎是从里面渗透出来的。

“我来过几次。我们喝点什么吧？”她很优雅地落在贾响对面的木凳上，又伸手朝“龅牙兔”招了招手。“弗伦斯堡黄扎啤，两扎。”这个过程，她是一种旁若无人的自如。

两扎啤酒在悄无声息地相互注视和猜疑下，慢慢见底。

“我能看看你吗，玫瑰之下的容貌？”

贾响觉得他的话有些唐突了，“蓝玫瑰”定睛看他的眼神怪异了。然而这唐突吗？陈一亚不是跟他认识一年了吗？

“蓝玫瑰”的右手慢慢向上抬起，而后按在了面具的边沿。现在，只需轻轻一扯，这两朵妖艳的玫瑰就会被丢到一边，露出里面的谜底来。贾响仍旧是刚才的姿势，但他紧张着。“蓝玫瑰”停顿在了那里，似乎在履行一个仪式。的确，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仪式感。

贾响听到她居然猛然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面具从里面给撑破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可是我从不在这里取下面具。脸，有时具有欺骗性。”

骆小桃的脸就是一种欺骗。贾响认同了她的观点。

“对，有时脸皮才是真正的面具，而且，也并不只脸上才有容貌。”贾响为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回答有些吃惊，也有些得意。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他投向“蓝玫瑰”的眼神变得具有某种令人信服的恳切感，是完全教养化了的，深沉中蕴涵着纯洁。他就这样一直注视着“蓝玫瑰”，仿佛他的目光真的能越过她的脸，进入她的体内，去到她的内心。

陈一亚是讲究心灵感应的人。

“我们喝啤酒有些猛了。”“蓝玫瑰”沉醉在贾响的眼神中，声音柔软得像在飘。她的眼波在贾响的体内撩起一股燥热的蒸气。

“德啤其实要慢点喝。德啤除了麦芽含量浓过国内啤酒四五倍以上外，酒精度数一般也在五度左右，是国内啤酒的两倍。我们像喝‘冰生那样喝，第二天会爬不起床的。”“蓝玫瑰”咯咯地笑了起来，很妖媚。

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变得近似疯狂，舞池里的臀部与胸口，在混杂的胳膊中间摆动，一对对出汗的舞伴，扫荡着强烈气味的飞舞的裙子，胶贴着散乱头发的面具，都被忽闪忽闪的灯光炫出亢奋和神秘，整间木屋的空气变得窒息与窘困起来。

“蓝玫瑰”一只手撑着头，嘴巴刚被酒水润过，红艳得仿佛能滴出贾响心中渴望的那种汁液。“我现在就有些头晕眼花了。一会儿我趴下了，你可别抛下我。”

“蓝玫瑰”又咯咯地笑。她的话跟她的嘴唇，如同一左一右两只大手，同时发力，粗鲁地撩拨着贾响欲望之树上的枝杈，并且已经动摇到盘根错节的根本了。

音乐戛然而止，舞池中的人瞬间散去，多了很多交碰的酒杯，大厅里的灯光也骤然亮了起来。

就在他们的眼神暧昧地纠缠在一起时，就在贾响不远的柱子边，有一阵骚动。有人猛地挥起了拳头，有人被突如其来的拳头砸得弯下了腰。

贾响看到是那张“透明罩”，他慢慢弓起身子，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噙着泪珠的眼眶，满是愤怒的火花在飛。他像一只被惹急了的豹子，对一位没有戴面具的男人发出最后的通牒和警告。

而那个男人，魁梧高大，一身黑色西装，脚底下确是一对圆口的千层底布鞋，和他的西装形成恶劣的对比，凭空放大出一股狰狞的力量。他一只鞋一直在地上划来划去。

旁边，一个“迷你短裙”，戴着红色的、有亮片的、闪闪发光的蝶形面具，露出人中以下和前额。“蝴蝶”微露的额头上渗出了一片透明的水珠，涂了唇膏的嘴唇令人心悸的鲜红着，但它们不停地颤动，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面具们都只是看着，也没有声音，如同雕塑，在幽暗的洞穴里，光怪陆离。

贾响感觉到周身血液加速流动。但就在他以为两个人要大干一场的时候，“透明罩”眼中的火花渐渐自行熄灭了，他古怪地朝对他挥舞过拳头的男人望了望，转身走出木屋。

这一刻，贾响全身骤冷。他有些鄙视“透明罩”了，他坚信，这不是男人的威胁，是“透明罩”自己选择了妥协和退缩，他自己打败了自己。他明明可以像豹子一样飞跃着扑向男人，用膝盖顶他的肚子，再用脚狠狠踩他的背……这些电影里的连贯动作没有在“透明罩”身上上演，他一言不发地缩了回去。贾响认为他的鄙视是有道理的，“透明罩”是自己选择了放弃。

一切，随着男人拎起了那只瑟瑟发抖的“蝴蝶”走了出去而告终。

“‘蝴蝶要折翼了。谁叫她偷腥留了脚印呢。”“蓝玫瑰”慢条斯理的话吹出一股嘲讽的冷气，让贾响的皮肤骤然间像涂上了胶水一般，黏稠的同时又变得紧绷起来。

“你认识她？”

“同类的气息嘛，用鼻子闻的。”

“同类？”

“你不也是到这里来发掘生活的激情吗？你看你的眼睛，都能射精了。”

贾响本来是想轻笑一下，可是皮肤仿佛有了自己的大脑一般，居然冷漠了内心的可笑感，那种分裂似的感受让他不由得恐惧起来。

他走进了一条歧路。这根本不是陈一亚。

然而，“蓝玫瑰”开始发情了，她蛇一般扭动肢体，向贾响靠近，她的目光像条柔软的舌头，在贾响的脸上舔来舔去，最后，整个人仿佛瘫掉了一样，把所有的重量都倾斜着交给了贾响半边肩膀。

无数条异常微小的虫子爬进了贾响的心里，啃噬着，当最后一丝寻找陈一亚的念头被吞没的时候，贾响的心里竟然出现了一块很大的空洞。那空洞在不断地变大，他变得呼吸急促起来。

贾响张望了一下，整个屋子已经出现了很多和他们境况相同的人，正堂而皇之，物我两忘。四下蒸腾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暧昧之气，那是酒精和欲望混合在高温中的特殊的气息。

“蓝玫瑰”突然扭身紧抱住贾响，舌头用力地顶进他的嘴里。一股热浪汹涌而至，很像是某种粗鲁的喂食方式，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同时，她移起屁股，坐在了贾响的腿上。贾响用两手环住她的腰，以免她向后仰而翻倒。

“蓝玫瑰”的声音发颤起来：“今晚，我陪你玩。”她的声音把贾响抛进了一摊沸腾的泥泞之中，陷入一种无法挣扎的境地。

“Waiter！”

“蓝玫瑰”迅速地从镶钻的小包里甩出一叠人民币，埋单。

这声音让贾响找回一些状态，从那种不着边际的恍惚中，部分地摆脱了出来。但他又被一种耻辱和堕落的感觉压迫着，迅速地低矮了下去。

在打车来毒蘑菇前，贾响去银联取出了一个月的工资，他其实有着最原始的绅士心理，他做好了为陈一亚倾囊的准备。

然而，一切都迅速地结束了，来不及应对他的预想和思考。

这个行为具有象征意义。那一刻，贾响麻木地掉进了一个由“蓝玫瑰”收紧的口袋，而这口袋是没有底部的，是一个漆黑的空洞，越旋越深。

“我们离开这里。”

“蓝玫瑰”拉起贾响，拖着他朝左侧走去，她是想出后门，后门在演唱台的侧边。

然而，就在那一刻，在贾响穿过演唱台的那一刻，贾响有了一种触电般的刺痛。他朝台上看去。一个衣着普通的女孩正看着他。真是很普通的女孩，水洗的牛仔裤，大白T恤一尘不染，罩住了屁股，扎着马尾，背着背包，脸上也有面具，面具也是普通的女孩的脸孔，丢进人海再也捞不出来的普通，又单单露出了眼睛的部位，很好看的双眼皮，眸子犹如琥珀，包裹着淡淡的哀怨的内核，却闪现着耀眼的光泽。

陈一亚！真的是陈一亚！

贾响的目光骤然模糊，像是浮上来两片红色的薄雾。

贾响知道陈一亚也认出了他，她目光就像刚磨过的刀刃上的那道细线，在他的脸上游动着，宛若一个个刀口，让他的脸庞感到异样的疼痛。

贾响喊“亚亚”，却好像有个鬼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自由地呼叫，所有的声音闭锁在胸腔，撞得里面隐隐生疼。

“蓝玫瑰”拉着贾响继续走向后门。贾响知道他今晚找不到陈一亚了。每走一步，这种绝望的气息就浓烈一层。在关门的那一刻，贾响闭了一下眼睛——他再也找不到陈一亚了。

贾响在第二天上午醒来。太阳已经照到了窗户上，淡蓝色的窗帘遮挡住了阳光，却被阳光衬出一片醒目的苍白，有些像陈一亚的QQ头像。

“蓝玫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她留下了字条：房租已付。贾响想起昨晚他企图拉下她面具的那一刻，她突然伸手去关了灯。她说她只是一朵能在午夜里妖艳的玫瑰。

贾响摸到了手机，打开QQ，专属于陈一亚的那片空白已经在跳动了。贾响心跳加速，他颤抖着手指点开那片空白，却只看到一张图片——一张对半掰断的面具搁在桌子上，面具的外形就跟贾响看见的那个女孩子戴的面具一模一样。贾响发了一个苦恼的表情过去，那片空白就从贾响的联系人中消失了。

贾响知道，他再也无法寻找到陈一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