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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

2017-08-17牛红丽

山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瞎眼帆布包表舅

牛红丽

一个月以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知道自己将在一个雾霾重重的冬晨,惊天动地地死去。

四十多年前,我的降生就曾轰动了整个牧羊村。我出生那天,我的父母在村后107国道遭遇车祸,当场殒命。我是部队的军医争分夺秒强行从母亲肚子里剖出来的。生死重逢,擦肩而过,永世隔绝。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他们没在我脑海留下任何印象,从小到大,塞满我记忆的就是好多羊,羊奶、羊粪、羊膻、羊叫,还有粘在鼻孔抓摸不着的羊毛。军医拍打我的屁股,我哭声响亮,村长就让瞎眼老魏做了我的娘。瞎眼老魏是孤老婆子,养了很多羊,从记事起,我就每天混迹羊群之中。老魏赶羊到北岗坡吃草,羊吃籽粒苋、踢踢芽,我嚼白茅根、拔狼尾草。老魏知道那都是药,我前边拔,她后边摸索着捡,捡回家晒干,给村里的娃娃治病。瞎眼老魏一身木靛蓝,戴菩提子挂串,背着帆布包,一边煎药一边念叨:生白茅根一把,口咬细,加井水两碗熬成一碗,饭后喝下,三服喘愈。

帆布包整日背在老魏身上,谁也动不得。我以为是点心,有一天趁她睡着偷偷打开,却闻到一股夹杂着药香的土腥。帆布包内有十二格,格格垫有塑料布,塑料布系着绳,就像一锅小笼包。我解开一只“小笼包”,里面包着疙疙瘩瘩的褐色草根,像极了剁下的猫爪。我认出,那正是我在北岗坡挖出的猫爪草。猫爪草开黄花,到夏天,就长出这种猫爪样的根疙瘩。老魏说猫爪草有毒,以毒攻毒,发泡、敷穴位、杀虫,治百病。中医不同穴位治不同病,如果你见过经络穴位图,就知道老魏没有瞎说。

我打小取名叫葛根(草药名),不打针不吃药,有病就吃草,老魏的药草。这么着我活到四十岁,身体倍儿棒。

好日子结束在四十岁那年的冬天。

瞎眼老魏敲着破竹竿,身背帆布包,走村串乡行医四十载,无一失手。直到有一天,她摸到我肚子里的肉疙瘩,她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终生所藏名贵药草,闻遍帆布包每个角落,都没能消了我的腹胀。村长把我送到大医院。大医院医生不背帆布包,他们穿白大褂,挂听诊器,开膛破肚拿手术刀。看见他们我脚发软嘴发颤,话都说不囫囵。小医生摸摸我的肚子,安排护士先扎针。不一会儿又抽血抽骨髓。我瘦得皮包骨,光输水她们就扎了三针,再算上其它,杂七杂八一共九针。瞎眼老魏在旁守着、数着,扎一针我叫一声她数一粒菩提子。她着急。她着急鼻子离得再近,都辨不出护士用的药。她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竹竿嘟嘟嘟嘟啵!嘟嘟啵!敲得凌乱。

她到底没忍住,颤巍巍站床前念叨,西医下手就是狠,我儿长到四十从没打过针,你这见第一面儿,单肠胃不好就给我儿扎九个眼。

小医生说,您知道肠子胃在哪吗?

显然,他把我的娘当成了文盲村妇。老魏笑笑不语,坐床沿,飞快地数菩提子。直到后来,她用大子盐、姜片和艾柱熏肚脐,替他们治好了一例严重腹泻,小医生才对她刮目相看。

小医生跟我娘,遮遮掩掩不让看告知书。我说,她眼睛不好,我来签。我一把夺过病历,看到了地雷样的三个字:淋巴癌。

原来,是索命的疙瘩呢。

瞎眼老魏不信,她总觉小医生太年轻。小医生叫来老医生,老医生唤来科主任,老中青三堂会诊,结果还是淋巴癌。

癌啊。

老魏瘫坐在陪护床,白发须绒,哆嗦着嘴唇,半晌憋出句狠话,我儿,咱不治了,娘把治病的钱拿来买肉买烟酒,让你吃饱喝足吸够,再不叫他们给身上扎眼儿!

可惜我们走不了喽。

我的五大伯伯六大叔,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三个表舅舅妈听说我得了癌连夜都赶来了,他们地下冒出似的插了翅膀儿似的,把病房围得水泄不通。

我吓坏了,哪来那么多亲戚?看瞎眼老魏嗯嗯啊啊地应对,他们的确也跟我们沾親。不管咋着,人家是好意,我只能任由他们围住,嘘嘘哀叹,擦眼抹泪。他们让我觉着仿若在参加自己的葬礼。本来我还在怀疑,小医生搞错了,我怎么能得癌呢?但经他们一闹,倒让我,对将死的事实深信不疑。我不由悲从腹中生恨从心头起:为啥是我?瞎眼老魏救了那么多人,我也从没害过人,老天为啥要把我从她身边带走?哦,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些羊,一定是我杀的那些羊,它们咩咩叫着集体撒欢朝我索命来了。而这些亲戚也是奔着看我死来了。整明白前因后果,我的气愤瞬间膨胀,甩手就扔了手中的茶杯。

这下可控制不住喽,我立马像娘们那样撒起泼来,我撕床单拽输液管,轰他们滚蛋。

亲戚们大吃一惊,继而唧唧喳喳,呵斥、劝说、阻拦,领头的大表舅找医生控诉,问我是不是疯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小医生说这很正常,是癌症病人的必然阶段,怀疑期、愤怒期、抑郁期、接受期,他这是到了愤怒期,以后慢慢会安静,等着吧。虽然小医生嗓音压得低,我还是听到了。

等?他娘的。

我扫了一眼瞎眼老魏,她自始至终坐在床对面,身背帆布包,银发虚绒,面若枯根,捻转手指,飞快地数着菩提子。

亲戚们终于走了。四周静寂,只有走廊里的灯,从门缝渗出一丝昏黄。我闹累了也安生了,望着老魏的黑影,只想抱着她哭。

娘,我才四十岁。

我还没活够。我还没娶媳妇。

我儿,想哭就哭吧。

在娘面前,想哭就哭。

我把头埋在瞎眼老魏怀里,放开喉咙,嚎啕大哭。

医院突然断了电,左邻右舍受不了高音刺激,纷纷跑了出来。他们看着我伤心,谁都没说话,陪着掉两滴泪,陆续回身关上房门继续睡。

我感谢他们恩准我的悲伤。

凌晨时分我才睡着,老魏一下一下把我拍回北岗坡。

羊膻。草腥。花香。太阳。白茅根。真好啊。我像伏里天跳进了河,舒服得每只汗毛孔都在颤抖。

明明在北岗坡,又听见有人哗哗打开水,上厕所,呼呼噜噜洗脸刷牙;有人呕吐有人喊疼;护士推着治疗车,吱呀呀从走廊滑过。治疗车坏了只轮子,夹杂着不协调的噪音。在一片嘈杂中,天光大亮。

亲戚们又来了。他们铁了心陪我闹到底。底在哪,不就死吗?我真不待见旁人守着我死。在大表舅指挥下,他们排了班,两人一班,轮流守夜。他们拿来葵花籽、炒花生、游戏机、按摩器,还拿来报纸和杂志。一个将死的人,还吃个什么劲玩个什么劲。我知道我应该表达感谢,感谢他们如此周到、贴心,我也不是没有动容,我只是说不出个谢字。我说,你们都活得好好的我却要死了,你们来就是催我早上路吧?大表舅很震惊,我幸灾乐祸看出他骂“混账”的口型,但他眨了眨小眼儿,缩了缩黑似驴胶的脸,抖抖肥厚的唇,硬生生把那俩字憋了回去。他们谁都没有反驳,把我的歪搅胡缠当作撒娇,继续恼人地贴心服务。没处坐他们坐地上,没处睡也睡地上。我要翻身我要撒尿我头晕肚疼脚抽筋,一有动静他们就起,起来叫医生,起来服侍。我僵硬的心,渐渐捂软和了。

这么熬了八九天,他们终于露出疲态。我难得地愧疚,愧疚自己临死还拖累人。

第十个夜晚,他们再看着我,就有了隔岸观火的漠然,那是极度劳累后的疲沓和麻木。毕竟他们是人不是神,血肉之躯,谁也经不起。最初,他们决定以陪伴的方式送行,是仗义,却没想到我这么能熬,不陪吧已经开了头,继续陪吧没个头,你说咋整。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撤退。我感动他们的坚守,唯有少吃少喝,减少生理垃圾,他们不答应,半劝半逼,强行喂食。

在腹胀和疼痛双重折磨下,我身上的部件大块塌陷,渐渐形同干尸,而功能却在顽强延续,呼吸不止、进食不止、排泄不止、心跳不止。什么叫生不如死?我就是。亲戚们终于撑不下去了。他们没法责怪我,只能互相抱怨、指责、吵骂,就像咕咕嘟嘟的药锅,褐色的药泡此起彼伏,看向彼此的眼神,就有了仇恨。仇恨的根源当然就是我。我就是那熬药的火,火不撤锅不停谁也别想解脱。我突然很可怜他们,同时憎恨自己的命如此顽强。

凌晨时分,同房的老大爷已经抽空去了。也是癌。为抢救,医生护士砰砰擂他胸口,啪啪敲碎药瓶,用了一堆注射器,都没把他留住。

我很快到了抑郁期,嘴和舌头都挂了锁。我一半魂魄跟着老大爷去了,另一半,跌跌撞撞挂在了窗户。

窗外飘起了冬天第一场雪。雪下得磨叽。

我说雪啊,你看,那么多人等着呢,我好意思死皮赖脸接着活?雪听懂了,果然加快步伐,飘飘洒洒,下得豪放而又密集,隔着窗户,我都能听见雪朵砸树上的声音。

身后的“药锅”还在咕咕嘟嘟冒泡,他说他多陪了一晚,他说他少拿了一毛,他说他睡觉流口水,他说他吸烟烫了床单,等等等等。那鸡毛蒜皮的琐碎啊,我也是够了。

瞎眼老魏取下帆布包,一把火点了,包旧燃起的火也旧,是晦暗的甘草黄。老魏不能骂好心的亲戚,她骂药草包,她冲着那甘草黄的火苗咬牙切齿,烧死你们,我烧死你们,治不好我儿的病,留着何用!

病房里浓烟滚滚,腾起刺鼻的糊味。

护士赶来大呼小叫,赶紧灭了!太危险了,有氧气不知道吗会爆炸的!

七八只脚跳火堆上踩,跺,燃烧后的黑色灰烬腾空而起。我就是这时候纵身跳下窗口的。

空气凌冽清新,我与雪花共舞。

没错,早在一个月前,我就预料了自己的死期,却料错了天气。我不是死在大雾弥漫的冬晨,而是在风雪天。

农历大寒的风,卷着雪粒子四处撒野,把气温搅磨到最低。

我的死并不是灾难的结束,而是所有灾难刚开始。一场“夺尸大战”,在大表舅策划下正式拉开序幕。三楼的高度并没有要了我的命,我只是在风雪交加的半空,飞了一会儿,落地的瞬间摔折了腿,陷入昏睡。

大表舅喊着 “死人啦”, 亲戚们一涌而上,跟医务人员抢“尸体”。那么多的手用力撕扯,他们抓我抱我生怕丢了我。我睁了睁眼又闭上。大表舅聪明,知道抱头,他抱着我的头,其它亲戚有拽胳膊有扯腿,把我当作丢在狼群的羔羊,好一番抢夺。我马上将要被撕烂、扯碎,忽然脖子嘎嘣一声响,我半条命就没了。

我听到小医生托着我的脖子说,别动,颈椎要骨折!

护士托着我的腰也说,别拉,别拉,先救人!

可惜医生护士跟我庞大的亲戚群体比起来,太过孱弱,他们很快丢失了阵地。亲戚们把我拦腰抱起,圈到门诊大厅痛哭失声,就像叼起死亡幼崽的狼,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号叫。他们的悲痛没有掺假。他们痛斥医院无良,誓死为我报仇雪恨。有人找来搪瓷盆,嘡嘡呛呛呛敲起来,敲得义愤填膺。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失去意识之前我在想,瞎眼老魏在哪?

醒来我已躺进水晶棺,里面镶满红黄花朵,怎么躺进去的,躺进去多大会儿了,一无所知。我就像冷冻的鸡鸭,躺在那手足无措,只有脑袋,孜孜不倦地感知寒冷和疼痛,冷得彻骨,疼得掏心,那才真要了我的命。听动静他们把水晶棺放在了医院大厅,旁边一定还摆着炭火盆,一会点纸一会撂小炮,人人勒着白手巾,擦眼抹泪。

这就是我的灵堂。

我想告诉他们我没死,我想喊我还活着,我冷我疼,我饿,可惜我哆嗦着牙巴骨,嘴唇都动不了。那冰冻的大脑和神经,让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死神的阴影。

我打着寒战休息了一会儿,咬咬腮帮,又试着缩舌头,哪都僵硬。

我张开嘴试着发音,我听到喉咙深处犹疑的一声嗷,像狼嚎,却远在千里;像雷霆,又蛛网一般细。那声儿,到底没有流出喉咙口。

我抖了一会儿,又聚集所有的力气到右手,使劲,再使劲。我的指尖终于抽了抽。我鼓起勇气,继续,使劲。再使劲。

空气越来越薄,越来越冷,有千把冰剑刺入五脏六腑,当我第十八次努力的时候,我终于抬起了手臂,甚至把水晶棺弄出声响。我居然,真的发出声响。多么绝妙的声响。

啥声音?

没啥。

我听着有声儿。

就是,有声儿,别进去老鼠!

我屏住呼吸,听他们议论。有人啪嗒啪嗒向我走来。

我又流泪。我咬住难以控制的寒战,隔着水晶棺玻璃蓋,看到大舅母的脸。我努力让自己忍住泪,眼珠转了转,向她证明,我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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