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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短篇小说)

2017-08-17郭刚

百花洲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陈水塔梅花

郭刚

丘八说,那场火好大,席卷满天,不知不觉就着了起来。老陈却睒着眼,慢慢地腾出一口烟。今天老陈很有耐心。他声音沙哑地问,大火旁还有谁?丘八有点怯跳着眼躲着老陈的目光摇了摇头。老陈偷偷和我眼光碰了一下,拧了拧眉头,就在本子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扔给我,独自一人出去了。我舒了一口气,今天老陈终于没有发作。

留下我一个人,我尽量温和地说,丘八今天先这样吧,有什么其他细节你再告诉我。我让丘八回宿舍的时候,看见老陈靠在墙脚神色疲倦地依旧在抽烟。我看他脸色很差,就说,你睡会儿去。老陈红着眼睛把烟头弹出了好远,狠狠地骂了声,他妈的,一晚上,又是场大火。又是空无一人。

校长说,留意点丘八,这几天挺反常的。老陈说,脑电图挺正常,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一连几个晚上,丘八声嘶力竭都在大喊着火了。这一晚上,丘八竟趁老陈不备,赤身裸体地从窗户上爬了出去,顺着高高水塔的三角铁把手就往上爬,老陈追出去大惊失色,却又不敢惊动他,只能悄悄跟着他也往上爬。爬到塔顶,老陈却见丘八双腿耷拉在栏杆外,胸口附在护栏上。老陈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他,一把把他死死地钳住。老陈不顾丘八的挣扎,重又把他拖了下来。这一次,老陈忍无可忍,把丘八独自关了起来。老陈恶狠狠地对我说,我就给他一张纸,还有一支笔,就让他写,写不出来的画出来也行。老陈就想要知道,丘八脑子里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场大火是什么样子。

今早他从丘八手里取走这张纸,铺在我面前的时候说,马老师你看看吧。这张皱巴巴的纸上画满了曲曲折折的线条,线条向中间集中,越来越密集。最后,中间被丘八狠狠地戳破。这么混乱的线条,一个晚上,丘八就不停地一笔笔把它填满,有点像梵高的《星空》。我能想象得到,丘八就这样一个晚上沙沙的笔尖只重复一个动作,最后,把这张纸填满揉碎再铺开继续填满,继续揉碎。老陈一晚上就被这样窸窸窣窣的撕扯声音煎熬着,直到早晨,跟着丘八一同筋疲力尽。

今天早晨,我小心翼翼地问丘八这是什么。丘八心不在焉地看了眼纸片,舔了舔嘴唇说,是大火。昨晚一夜的熊熊炙烤,一定让他口干舌燥,我推给他一杯水。之后丘八紧紧握着那杯水,那杯水在丘八的讲述中剧烈抖动,像要随时要扑灭那场大火。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在这场大火里,老陈最先崩溃。

老陈乌青着脸问我,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总是这样……折腾?

我不置可否。操场上已经有下了课的孩子们了,慢慢地逐渐多了起来。校长画了条红线,所有的孩子都不能逾越这条红线。老陈对越出红线的孩子大吼了几声。老陈这样厌烦丘八,盯着这条红线,我发了会儿呆,我问怎么不见丘八父母。老陈突然讳莫如深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小马老师,你刚来,许多事情以后你就知道了。老陈这样说就仿佛我提的是个和丘八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问题。

老陈把我拍醒的时候,我以为丘八又出了什么事情。这一夜本来是我替换老陈的,可老陈硬灌了我几杯,我就昏天黑地地睡着了。现在,老陈把我拍醒却对我努努嘴,说校长喊你。昨天和老陈喝多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老陈就嘿嘿地笑了。我问,昨晚没事吧!老陈说,没事。

在校长屋里,我看见神情委顿的丘八,旁边还立着个女人在嘤嘤哭泣。她的哭声柔弱得像股水源源不断地从墙缝渗透进来,让我的脑袋跟着嗡嗡作响,我心里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来。我依稀记得昨晚老陈好像喝高了,突然站起,亢奋地吐着粗气嚷嚷,小马老师你想不想找丘八的妈妈,啊,想不想。深更半夜,老陈打了只兔子,他突然这样说,好像并不顾忌被人听到,我看见他喝高了,就赶紧把他又按了回去。

现在这嘤嘤哭泣的女人和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丘八让我有了快速的判断。校长说,付梅花你先回去吧,好不好?这个女人停止了哭声,校长说,小马老师,你和丘八的妈妈再谈一谈。我一下回过神来,赶忙点了点头。

出来的时候,老陈慢慢从墙脚站了起来,跟上来问,怎么说。我说,能怎么说。老陈就把目光移向了付梅花,老陈殷勤地和付梅花打招呼。付梅花表情漠然眉毛一挑,理也没理老陈就走掉了,仿佛老陈是空气。老陈涨红了脸,悻悻地咧咧嘴巴只好对我说,你们说,你们说。

我把丘八交给他,就去追付梅花。付梅花走得很快,仿佛根本不想和我沟通,等我追上她,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我气喘吁吁地说,你走得好快,付梅花冷冷地就说,你不是依旧赶上了?见我有点尴尬,付梅花换了种口气说,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

屋子是阁楼,上下两层。门檐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再外一个精瘦男人一边在一个脱了销子的笸箩里翻晒辣椒,一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在悠闲地吸旱烟。烟管插在水烟桶里咕噜咕噜地响。他胸前的肋骨跟着烟雾此起彼伏,一根根的可以数得清清楚楚。一只睡眼惺忪的狗蹲在他的身边漫不经心地朝我看了看,就又转过身去了。见付梅花和我说话,男人透过缭绕的烟雾狐疑地盯了我几秒,才欠了欠尖翘的屁股和我笑了笑。这样的男人多少让人感觉有点猥琐甚至不怀好意。付梅花目不斜视地从这个男人身边一步跨过,我不得不跟进去,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奇怪。我开门见山对付梅花说,丘八这个样子,不如先休学一阵。付梅花说,丘八不能回家。我很诧异问付梅花,孩子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不让孩子回家?我就听见那个男人在屋外像受了刺激一样跳起来吼,丘八要回来?回来做什么?丘八不能回来!付梅花瞥了他一眼有点轻蔑地说,你还承认不承认他是你儿子?那个男人像被人捅了一刀,气短了一节,可很快,他就又气急败坏地把笸箩一下就掼在地上,鲜红的辣椒撒了一地,这个尖翘的男人在一片鲜艳的色彩中,又跳起来说,丘八是不是我儿子,要问你自己,但丘八就是不能回来,我倒要看看那个老陈怎么办。这个男人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付梅花,一点也不在乎我这个外人在场。这样的场面让我既尴尬又始料未及,辣椒混合在空气中的味道讓我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我回来的时候满心疑惑,那个像干辣椒一样的男人竟一直悄悄偷听我们说话,可他为啥这样说老陈,丘八不是他的儿子吗,他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

老陈看我回来,远远的就热情地招呼我喝酒。他说,饭堂早没人了。老陈端出个盆子来,掀开盖子,一股香辣气马上冲了出来。我肚子早空了,忍不住吸进一口气来,可被浓重的辣椒味呛得空空地咳嗽了两声。老陈指指这个热气腾腾的盆子说,小马老师咱们今天就吃这个。这又是老陈用火铳打来的。不久前,老陈喊我和他打过兔子,老陈丢给我把手电筒,对我放低声音说,你往前走,我就在你对面。我不明就里,继续往前走,兔子怕光,从草丛中惊慌地奔腾而起,开始四散奔逃。老陈突然站起抓住目标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一只兔子血肉模糊地就被老陈横空掀翻。老陈大喊“打到了,打到了”跑出来找那只兔子。可我站在他的对面被这意外的枪声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着依旧在冒着青烟的枪口,我怔怔地说,老陈,你要走火打到我怎么办?老陈对我晃晃兔子用手摸着兔子身上柔软的皮毛,嘴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不住地啧啧道,真是好皮。我生气了,大声又问了一遍,老陈才嘿嘿地笑了,他说不会的,我对的是兔子,又不是你。这以后,老陈拎起兔子开始血淋淋地抚摸兔子皮毛的这个血腥的画面总让我心有余悸,我没有再和他打过兔子。这里,整个村子周围都围绕着黑沉沉的大山,这种东西不缺。老陈扯下一条兔子腿塞给我。见我闷闷不乐,老陈凑过来悄声问我,付梅花怎么说。我盯着漂浮在兔子肉上面的一层猩红的辣椒,瞥了眼老陈,试探地问他,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老陈揣摩了下我的表情,又问,那家伙说了什么?我只得把我见到的说了遍。听完我的话老陈自己狠狠地灌了碗酒轻描淡写地说,你别听他胡说。老陈这样说,明显是在为付梅花辩白,看我不吭声,老陈沉不住气又问,还说什么了?我说,老陈你还想知道什么?老陈语塞,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老陈大手一挥就把一块肉丢进了嘴巴里,老陈咀嚼得铿锵有力一声不吭,仿佛他嘴巴里面正在咬着的是块吱吱作响的骨头,老陈再吞一口酒的时候,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看老陈今天心事重重,一边帮他拍后背一边说,今天就算了,我劝他,你回吧,我帮你值班。老陈抬起脑袋,刚才的一口酒呛得他满眼泪花,可老陈固执地说,小马老师你休息吧,今晚還是我来吧。想着老陈在城里的老婆在和他闹离婚,我就说,行,有事情,你就喊我。

今晚我虽然没有喝多,但夜风潮涌般地让一层层异样的感觉开始冲击我。我走出老陈的视线,看了看天,沿着学校的操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去学生宿舍检查了下门窗。临退出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又去那座水塔下看了看。那是砖厂的供水塔,里面杂草丛生。老陈告诉过我,砖厂挖完一块地,老板就跑掉了。现在,整个院子就剩下一堆堆的半截砖头,还有竖立在这里的这个水塔。月光下供水塔孤零零地泛着清冷的光。可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老陈爬上水塔去抓丘八的样子,此时此刻月明寂静,我真想看看,丘八上去后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推开锈蚀的铁门,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看,里面很黑,有月光从塔顶泻下来,有一种很神秘的感觉。我看见紧贴在墙脚的三角铁把手,试了试,内心有强烈的好奇被牵引,不由自主地往上爬。爬到塔顶的时候,四周黑沉沉的,远处的山林像关住了一群野兽,气流乱涌的诡异山风冷飕飕地带来了隐没的肃杀感。我俯身看了看塔下,才发现老陈早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座水塔是整个村子的制高点,整个村子尽收眼底,星星点点的几粒豆光就像死在了黑沉沉的大山里。星空辽阔让人顿感孤寂和渺小,我有点沮丧。我记得我来报道的时候,老陈就对我说,小马老师我知道你待不了多久的,说完老陈脸上浮现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来,仿佛他早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的话多少击中了我内心的痛处,现在我掂量了掂量这句话,找了个背风处点了支烟塞进了嘴巴里。我想静一静。

抽完一支烟,从背风处转出来的时候,意外地撞到丘八赤身裸体地附在栏杆那里,双腿耷拉着伸出台外晃来晃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开始怦怦直跳。我担心丘八会纵身一跃扑向火海,我慌乱地蹑手蹑脚想要靠近他,怕把握不大,迟疑了一下,为保险起见,我重又退回背角处开始掏出手机给老陈打电话。可我还没拨出去,就看见老陈气喘吁吁地也从三角铁把手上爬了上来,我眼睁睁地看见老陈略微踌躇了下就慢慢地靠近了丘八,丘八就像约定好一样委身和他坐在了一起。

老陈看也不看丘八就仰倒面向夜空开始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猛烈吸烟,烟气迅速缭绕扩散。我想,老陈透过烟雾一定在掩饰自己的慌乱的同时再慢慢观察丘八,老陈几次把衣服解开又扣上,我怕老陈急躁会适得其反,但最后老陈把衣服一把扯开却果断披在了丘八身上。我躲在暗角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现在乖顺得出奇的孩子,烟气的味道让空气有了植物授粉时的浓烈香气,我使劲呼吸了几口,一颗心才跟着慢慢跳得平稳了。过了一会儿,老陈探出身子用手臂环住了丘八,轻抚着他粗声粗气地说,该回了,该回了。丘八又很乖顺地就被老陈拉着站了起来。一切竟都是这么顺理成章。两人就像约定在塔顶看了看风景。丘八这样任老陈摆布,我想一定是老陈的耐心感化了丘八。老陈轻车熟路地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我终于也跟着舒出一口气来。

我帮不上老陈什么忙,又怕突然出现惊动了丘八,只好耐心等老陈把丘八送回去。

老陈送回丘八后却轻手轻脚地又来到我的宿舍门口,附耳听听没什么动静,我想老陈一定想要喊醒我,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重新掏出手机想给老陈发个短信,可老陈却形迹可疑地抄了把手电筒,顺着操场的暗影独自悄悄溜出了学校。

这么晚了老陈不会再去打兔子,但他去哪里?这一夜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早晨,我打了盆洗脸水,下意识地看了看老陈的窗口,我喊了老陈一嗓子。老陈披了件衣服懒洋洋地推开窗子说,昨晚没事。我问,你呢?老陈打了个哈欠闷闷不乐地说,你一走,我也就睡了。

老陈的话让我有点意外。我看了看他,没有再问老陈,把头猛地扎进水盆里。九月的天气开始变凉,水扎进头皮里像有无数根针。老陈见我憋在水盆里不吭声,补了一句,昨天咋样?我没出声,只是翻起手来向他摆了摆,老陈没有发现我的异样,我就听见老陈在心满意足地笑,老陈说,原来我以为你酒量可以哪。

我湿淋淋地抬起头,随口问老陈,如果丘八再爬上塔顶咋办?老陈面色阴沉不屑地说,能咋的,再爬上去,就再关他几天再说。老陈说得凶狠狠的毫不含糊,仿佛一切事情尽在掌握。见我没吭声,老陈紧张地说,你发现什么情况没?我忙说,还没有。老陈突然放松了下来,满不在乎地说,有我在,你别疑神疑鬼的了。

老陈和我明显在说了谎话。我内心开始有了隐隐的好奇和不安。

下课的时候,我看见孩子们涌向操场,丘八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留在教室里。我收拾完教材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丘八。我随意问丘八,今天感觉怎么样。丘八看了看我不吭声。我试探地又问,昨天晚上怎么样?丘八腾的一下涨红了脸。我捕捉到了丘八的表情变化搞得自己也有点心慌和心跳加速,我稳住自己,慢慢就势开导,能和我说说吗?丘八就把眼睛移开了,我随着丘八的目光看过去,无意在水塔的墙脚看到一株向日葵。向日葵,花盘金黄,阳光打在上面,金光闪闪,这让我内心升腾起一种恍惚来。我忍不住问他,丘八,你的爸爸怎么不让你回家?丘八紧紧地盯着那株向日葵兴趣盎然,我相信,在那样一处破败荒废的地方它确实是太吸引人了。可丘八转回脸来的时候紧闭着的嘴巴终于开口了,丘八索然无趣地低声说,他,他是个瘸子。这让我重新挖掘起那个男人来。丘八开学的时候,我问他,谁和你来的。丘八给我指指身后,远远的,一个男人披着挂蓑衣蹲在那吸旱烟。我说,他怎么不来?丘八说,他把钱给我了。丘八张开手,手里汗津津地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我抬眼再看,那个男人早消失了。之后,老陈意外地出现,老陈干巴巴地笑了笑自告奋勇地说,马老师,丘八的学费我给垫上吧。那个消失的男人和老陈的突然出现总让我感觉有某种蹊跷的联系。

现在,丘八的话让我感到有个更隐秘的空间未为人知。可这个时候,撞进来气喘吁吁的老陈。老陈见我和丘八单独在一起,明显有点紧张,老陈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马老师,丘八怎么样?我看着老陈的样子也很愕然,问,能怎么样?老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丘八,才缓和脸上的表情,他说,我以为丘八又给你添乱了哪?我看见老陈对丘八做了很不明显的手势,丘八温顺地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我跟着也松弛下来,说,白天没事的。老陈看着慢慢走出去的丘八,默然地丢给我支烟,搂起手给我点着,才似笑非笑地说,那可说不准。我喷了一口烟看着老陈。跟着也問了句,怎么白天也不放心了?老陈愣了一下,我的话让他吃惊又显得在预料之中,老陈看了看我没说话,一支烟还没吃完的,老陈就说,我去外面再看看去。

我不知道老陈为什么阻止我和丘八接触。丘八为什么要这样听老陈的话。望着老陈的背影,我想是老陈在监视丘八?我为这样突然冒出的想法也感到大吃一惊。慢慢的我开始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老陈再请我吃兔肉的时候,我抬眼多瞄了他一下。今晚老陈眼袋浮肿,在节能灯昏黄的光线衬映下显得很陈旧。老陈眼睛涨得通红,他用粗大的巴掌扯下一条腿来,就塞给了我。兔子肉香气扑鼻,怎么也不能和兔子被铁砂打得血肉焦煳的样子联系起来,我实在拒绝不了。老陈说,这几天够辛苦的。我晃晃兔子腿说,哪里,哪里啊。老陈就嘿嘿地笑了。这一次,我一边认真地啃兔腿一边开始故意问老陈,怎么还不回家看看去?老陈停了一下有点尴尬,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老陈不断地开始说,狗日的,狗日的。老陈的表情我是看得懂的,越接近我内心的猜测我的心就越怦怦开始跟着剧烈地跳,但却硬是装着神情平静地等着老陈自己的答案。

老陈叹了口气,就把拳头砸在了桌子上,一声不吭地继续喝酒。喝掉一瓶,老陈满脸猩红突然站起,慢慢坐下才目光呆滞地又小声说,小马老师,我今天要回去趟。夜色沉沉,几只苜蓿蛾在节能灯前嗡嗡飞绕,我心跳减缓了一些,开始有点内疚。我捞出了一只落在锅底的苜蓿蛾弹了出去,才改口说,明早吧。可老陈突然眼睛亮亮地说,不行啊。

院子里老陈推出自行车打开支架的时候,走出一截了突然侧头沉重地对我说,小马老师,多留意丘八。我看他语气怪异斜斜瞟了眼校园,今天周末校园空空荡荡,孩子们大多数早都回家了,我故作轻松地敷衍他说,不会这么巧吧。老陈就咳嗽了两声,说真别有事啊。他的声音在黑沉沉的夜里略带伤感。我赶忙说,真放心。

老陈一走我开始手忙脚乱了起来,我想抄把手电筒悄悄跟上老陈,印证我内心的猜测,但又真怕如老陈所言,有所闪失。我从来没有这样犹豫过,整个夜晚是多么漫长啊,我发现手心开始黏糊糊地出汗。

我跟了老陈几步脑门突然充血像灵光炸开,开始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那座水塔。那座水塔在月光下冷冷地泛着青白的光,我的内心有了隐隐的不安。我不由自主地向相反的方向跑。我想我该爬向那座水塔,我一定像只猴子一样地迅速,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控制,期待和担心让我虚汗如潮,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

水塔上,丘八果然像个杂技演员那样独步在护栏的边缘,他赤身裸体张着双臂像只羽翼丰满的鸟,一步一步走在上面。我想丘八是不是每次都在监视老陈?每次老陈的消失就会让丘八一次次地爬向塔顶?我俯身看了看塔下,塔下的节能灯让我有了阵眩晕。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站在高处的人总有不由自主要往下跳的冲动。我断定那个狗日的老陈肯定没有回城里。我现在别无选择,忍不住轻声喊了他一声“丘八”。夜风中丘八转回脑袋,眼睛湿漉漉地问,马老师,老陈去哪了?我慌乱地说,丘八你先和老师下来好不好?丘八身体晃了晃一步虚空,我惊呼了一声。丘八旋即又稳住自己。丘八盯着我又问,老陈去哪了?我下意识地给他指指黑沉沉的大山说,他去打兔子了。这个时候我多希望,哪里有一声枪响,先稳住丘八。丘八目光漂浮地看了看我,就蹲在那里,丘八肯定地说,他没有去打兔子。随后我就听见了丘八呜呜的哭声。他的哭声像撕碎在风中的碎片,让人听着能崩溃。我想趁他不备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去,可丘八警觉地站了起来,他大声地问,老陈去哪了?我慌乱地掏出手机,给他晃了晃,我说,马老师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丘八神情黯然,喃喃地说,别打了,马老师,我知道他去哪了。丘八开始转身向更边角走去,他的前方,虽然光线微弱,但现在有了丘八纤弱的身体却异常的刺眼。我内心涌上股心酸,丘八真无辜,现在丘八要形单影只地一步步走向虚空。

可我的手机里只有空空的忙音,若有可能我真想狠狠地把老陈从里面捏出来,然后满腔怒火地把手机再砸向他。

就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老陈跟着也慢慢爬了上来。

爬上来的老陈气喘吁吁,看了看我仿佛有点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对着丘八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就开始慢慢蹲下抽烟。他显得镇定自若,一支烟吸完,才从容地慢慢站起来,对矗立在塔顶边缘的丘八,走过去伸出手,一把把他抱了下来。

老陈抱着丘八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对依旧呆立着的我平稳地说,小马老师,我们该收工了。

我被这样的戏谑一下子激怒了。

老陈一声不吭地把丘八拖了下来,这次老陈当着我的面,阴沉着脸把丘八一把关进了一间空屋子里。关起来的丘八开始狂暴了起來,守在门外的老陈一声不吭。我忍无可忍,我说老陈,你刚才是不是要去找付梅花了?老陈满脸惊愕地看了看我。老陈张张嘴巴说,你在监视我?我说,你他妈的就知道今晚要出事对不对?老陈无语。我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走?老陈不回答我的话,让我很不耐烦,我说你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屋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我怕丘八有事。让老陈开门。老陈不情愿地站起来,打开了门。这一次老陈把我挡在了门外,老陈说,小马老师,我想和丘八说几句话。我说,你有啥话当面说,可老陈还是不由分说地就把门关住了。屋内出奇的静,我等了会儿,听到里面再次传出声音沉闷破碎的声音,才慌了神。我猛力撞开门的时候,看见老陈跪在丘八的面前,像在忏悔一样地对丘八说,你能不能放过我?由于我的突然闯入,老陈把话掐在了喉咙里,他偏脸看了我一下,痛苦的表情在脸上集结成一个很郁闷的奇特表情。我一把夺过丘八,我问,你要干什么?老陈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有点目光呆滞,我才发现老陈手里还在提着一瓶子廉价酒。我不想多停留,我俯身说,丘八,老师先送你回宿舍。丘八拿眼看老陈。老陈冲丘八缓缓抬了抬手,丘八才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身后。临出门,老陈拦住我,干涩地低声说,小马老师,今天的事情能不能替我保密?

老陈的样子像在央求我,我没回答他。夜色浓重,我拉着丘八走出一截,我问丘八,刚才老陈和你说什么了?我明显感觉丘八无声无息地开始想要挣脱我。我怕再刺激他只能死死地抓紧他,可丘八还是猛力挣脱,又奔向了老陈。我跟着回头,看见老陈依旧站在门口,门口的节能灯发出吱吱的声音,老陈伸出双手在昏黄的节能灯下拥抱住了扑向他的丘八。老陈覆盖在丘八身上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里突然矮去了半截。

两个人相拥的样子,让我心情开始复杂了起来。现在我就像是突然的闯入者,我的心底竟然丝丝缕缕地升起了苦涩的味道。

这注定是个疑虑重重的夜晚。我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老陈的出现,让我肯定丘八不会去跳向火海。一场大火子虚乌有。丘八在撒谎。可老陈和丘八的默契到底要说明什么?丘八也在监视老陈?我想起那个跛脚男人的话来,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付梅花嘤嘤哭泣的声音却像水一样地在四溢。如果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个让人诱惑的声音。我的身体还来不及膨胀,热辣辣的热流就开始奔腾。我紧紧地握住下面那个突然硬邦邦的物件的时候,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放肆的念头来,我为这个念头,马上有了负罪感,我在最后关键时刻爬起来又张望起了老陈。

静静的夜里老陈依旧忠实地守候在丘八门前的样子,意外地有了层落寞和孤独。被关在门里的丘八一定又在复制一场大火。在大火里,老陈和丘八对峙而又相互彼此需要。他们在消耗着对方。一股炙热在我身体里开始奔流,这样的长夜真是惶然难熬啊。

早晨,我没有晨勃。这让我有了更复杂的心情,我把床铺草草卷起来的时候,老陈给我送来了碗热汤。我窥了他一眼,老陈说,喝吧。我自嘲地说,昨晚怎么样?老陈闷了下才说,还行。我说,能不能正常上课?老陈愣了愣马上连声说,行。我就说,那就正常开课吧!老陈凝神看了我一会儿才又肯定地嗯了一声。看着老陈走出去的背影,我叹出了一口长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同情起老陈,我想我是替他保守了一个连我都无法说得清的一个秘密。

上课的时候,老陈依旧带着疲惫,依旧精力充沛地红着眼睛对着逃出红线外的孩子喊叫。这让我略感吃惊,好像昨天和今天之间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在上课的时候,丘八躲在教室的后面,用一面碎玻璃的反光,让我发觉了不同。我按住耐心,靠近丘八,循着那道光我再次见到了那株向日葵。细细的茎秆,舒展的枝叶,金黄色的花盘。亮亮的光斑在它身上一点点地移动。他是在仔细观察它,仿佛那株向日葵是天籁。我相信在某个角落也藏着另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丘八。我俯身摸摸他的头,丘八看了看我。

那个像干辣椒的男人,冲进学校的时候,学生们开始四散奔逃。那个男人拖着条嶙峋的腿,像要随时摔倒,一群孩子跟在他的后面嬉笑着学他样子的时候,却看到他挥舞着两把明晃晃的砖刀。砖厂要了他一条腿,现在砖厂被学校占了,那个南方老板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个男人只能来和学校要他这条腿的赔偿。

现在丘八把镜片突然扣倒,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老陈拎着水桶和男人相遇的时候,让整个空气凝重。我看见老陈面无表情地横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相比较,老陈从体型上占有明显的优势。这个男人拖着伤腿对老陈说,你躲开,不躲开,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先砍倒?老陈把一桶水,狠狠地掼在了地上。这样的声音很脆,像一个瓷盘碎在很远的地方,让人吓了一跳。我想老陈不必这样自告奋勇,大不了有派出所还有乡政府,可老陈就像打兔子一样一拳就把这个男人轻易打翻在地。老陈下手够狠的,打得这个男人措手不及。男人闷声仰面倒下去的样子满脸疑惑。没等这个男人爬起来老陈就像追赶一只兔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就和这个男人扭在了一起。这让所有的人惊诧不已,在人们的印象中,老陈一直是个木讷甚至有点笨拙的人。现在,男人不甘示弱,举起砖刀爬起来胡乱就砍。老陈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想要夺下他的砖刀,俩人开始僵持着,都气喘吁吁。男人用不上劲只能一次次吼叫,这样的喊叫让丘八的身体开始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个大年级的男孩子开始奔跑过去帮老陈,现在那个男人是众矢之的。几个男孩协助老陈把男人终于按倒在地的时候,丘八开始猛烈颤抖,我把手搂在他的身上,对那几个男孩大吼了几声。男人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男孩们夺下砖刀,满脸胜利地冲我晃了晃,我听见丘八尖叫了一声,我死死地抓住丘八。可我心里猛烈地在想,如果丘八挣脱开我奔向老陈或者那个男人,那也一定是他的选择。我绝不拦着。

当付梅花出现的时候,这样对峙的场面有了松懈。付梅花的目光没有投向两个男人,而是越过这两个人在人群中寻找。我知道她在寻找丘八,付梅花的目光和我相遇的时候,泻出一股悲凉来。之后,付梅花对这两个男人突然大吼了一声。这样的声音,让两个男人顿时泄了气。两人在付梅花面前像做错事情的孩子。这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付梅花扭开脸,不看两人,却走到桶前。桶瘪进去了一大块,付梅花拎起那桶的时候,桶皮在青石路面滑过,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我看见那个男人突然像有了新的动力,疯狂去夺砖刀,那桶滚落在地的声音,让这个男人举了砖刀重新去砍老陈,场面一下失控。在慌乱当中,我听见老陈惨叫了一声。

在老陈的惨叫当中,刚和我在一起的丘八突然挣脱了出去。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下,我的眼睛却雪一样亮,我深深抽了口气,就往水塔跑。

水塔的门,被人用两节铁丝死死地别死了。妈的,我狠狠地踢了脚,是谁他妈的关死门的。我喘了口气,有了难过和委屈。天空阴沉沉的,远方的人影依旧在慌乱地奔跑,偶尔还掺杂着尖叫声和嘤嘤的哭声,我却在水塔边,失魂落魄地大声喊起了“丘八”……

当我踉踉跄跄转过水塔的拐角的时候,却看见丘八紧紧地依附在那株向日葵前,依附着墙,在一堆废砖中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在摸向日葵的影子。向日葵迎风摆动,我抬头看了看塔顶,从云层中漏下来的一缕光打在他的脸上。这里没有喧闹和嘈杂,没有好奇和恐惧。那缕光里我看到无数的微尘跟着那株向日葵的花盘在轻微地跳跃。我逐渐明白了藏在一场大火里的隐秘。心里开始涌起一种莫名的暖流来,它开始慢慢流遍全身,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一株,金黄金黄的向日葵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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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护佑坚固丰沛的“中华水塔”
梅花引
苏联在华情报网的神秘“老陈”
梅花锁
这招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