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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机器上的少女偶像

2017-08-15吴呈杰季艺

人物 2017年8期
关键词:李梓偶像

吴呈杰+季艺

数百位漂亮少女怀揣着明星梦加入这个偶像团体,粉丝用真金白银的投票决定偶像在团体中的排名,她们面对的是一场不是幸存就是淘汰的战役。它像一台冷酷的机器,吞噬掉姑娘们的青春资本,制造出一排排精美无瑕的、穿格子裙的偶像。

造梦工厂

如果把人群中的段艺璇指给你看,你多半以为她是某个爱笑的邻家女孩。她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平坦的圆脸,讲起话来上扬着小姑娘式的娇俏声调。但只要来北京悠唐生活广场看一场公演,你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粉丝们会愿意花上40多万给这个女子偶像团体的成员投票。

在一个只能容纳300人的剧场里,即便坐倒数第一排也不太影响观赏体验。这是2017年5月,段艺璇从上海、广州巡演归来后的第一场演出。随着一个魅惑的男声拖长了调子喊完“Are you ready”,16位成员穿着黑白的蓬蓬裙鱼贯而出,一边唱歌一边做出各种少女体态的舞蹈动作。段艺璇站在舞台正中央的C位,正对着背后的纯白色城堡大门,几乎吸收了整个剧场的全部目光。轮到她做自我介绍时,剧场里立刻响起了整齐划一的call词(粉丝对偶像的一种应援方式):“北广两地演出忙,性感抱抱甜蜜糖。狼自调皮又可爱,元气笑颜暖心房。段艺璇!巡演辛苦了,欢迎回来!”在全场红色荧光棒的挥舞下,段艺璇笑意盈盈,如同一个被上天选中的公主。

位于北京二环边缘的悠唐生活广场是女子偶像团体BEJ48的剧场所在地,每周五到周日,剧场就会轮番举行B队、E队、J队这三支队伍的公演。BEJ48的名称来自“BEIJING”的缩写,是号称华语区规模最大的偶像团体SNH48的姐妹团。这套体系承袭自日本第一女团AKB48的“可面对面偶像”概念,粉丝不仅可以在剧场看到偶像的公演,还能通过购买握手券、合影券等方式和偶像近距离接触。其总制作人秋元康曾这样解释AKB48的包装理念:“(AKB48)透过电视、网络及剧场,既是一场生存竞争游戏,也可看作憧憬成为明星的女孩们的纪录片。”

21岁的段艺璇是BEJ48中最具人气的成员之一。而仅仅两年前,她还只是个没什么自信、惯常否定自己的普通姑娘。她成长于湖南安仁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从小到大没离开过湖南,即便是大学也听从父母意见,选择了长沙一所师范学院。她记得在入团前的那个冬天,正好有一个她喜欢的艺人来长沙录制节目《快乐大本营》,她就和一个朋友一起跑去看。她没有买票,黄牛又把票价炒得很高,天寒地冻,她只能在门口蹲着,到最后还是回去了。结果在出道后的第10个月,她就以嘉宾的身份和另外8名成员一起站上了演播厅,被从小喜欢的主持人何炅称呼为“璇璇”。这让她不禁感叹命运的捉摸不定。

如果按照父母的规划,段艺璇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名艺术老师。她从小学习舞蹈,跳舞时不慎受伤后转而学习声乐。但不可避免地,每个艺术生都会暗涌著对舞台的幻想。当她看到SNH48的招募通知时,毫不犹豫地报了名。瞒着父母又没有经济来源,她只能每月从生活费里划拉一部分,终于攒够了去上海参加终试的路费。在听闻最终入选的那一刻,她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母亲,却从那头传来一句:“你立马给我滚回来!”

最初几天里,段艺璇每天都和父母爆发激烈争吵。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们打开心扉,把这个深埋多年的梦想“哗”地一声甩到他们面前。“以前他们可能就觉得我从初中、高中到大学,包括后来的专业,一直都是他们给我选的,就是觉得你这一路一直走的是他们为你铺好了这条路,或者是他们想要你走的这条路,然后突然你跟他说不好意思,我要转个弯了,他们肯定就是各种不能接受。”在她那个以草药交易闻名的家乡,人们离娱乐圈过于遥远,以至于习惯性认定为洪水猛兽。

谈判陷入僵局。段艺璇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心情复杂的母亲陪着默默掉眼泪,而父亲则在一旁气得脸色发青。后来,是段艺璇说了这句话让她的父母终于软化了态度:“如果这件事情我没有去做的话,以后我的人生还能够有什么其他想要去做的事情呢?”她的父亲日后告诉她,这句话让他感到了恐惧,害怕如果这一次不让她去的话,自己的女儿会一辈子活在索然无味的泥沼里。

在第一次见到段艺璇时,她打着哈欠和我打了个招呼,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满脸的困意。她在半夜12点多从学校飞到了北京,录音录到2点,为了排练特别节目学到了4点,没忍住去睡了一会,早上8点起来又拍摄了总选举的拉票视频。但她享受这种为了演出忙得团团转的状态,一旦闲下来,就特别容易被拖拽进伤感里。

上一回是在北京出道前夕。那时候她已经作为SNH48的XII队成员出道很久,在上海拥有了一定粉丝基础。而BEJ48刚刚成立,未来还是一片迷雾。来北京后要接受一个月的培训,她每天都在剧场面对空荡荡的观众席,疑心这底下的座位到底会不会坐满。“那个时间很难熬,我甚至都觉得我有抑郁症,又觉得要怎么怎么样,就是每天也是浑浑沌沌、随时都能够哭出来的这样子。”段艺璇把这种症状归纳为“舞台依赖症”,只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上舞台,就会丧失快乐的感觉。

2016年4月29日,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首场北京公演。重新站上舞台,她发现那股忧伤奇迹般地消失了,喊着“段艺璇”的应援声响彻剧场。一名粉丝形容:“段艺璇撑起了半个悠唐。”在BEJ48,没有其他任何一位成员的人气能与她抗衡。

用饭圈(粉丝群体)的话讲,她成了第一代“燕王”。

燕王之战

最近,段艺璇接到了第一部戏。在横店拍摄现场,同剧组的演员对这个少女偶像团体颇为好奇,缠着她给自己解释这个体系的种种“玩法”。段艺璇一一作答,直到被问起名次归属时,才停下了不断摆弄头饰的手,略带尴尬地解释:“我不是第一,第一是李梓。”

时间拨回去年7月。直到总选举当夜,几乎没人对段艺璇将夺得BEJ48第一名产生怀疑。就算是她本人,也在选举前颇为自信地喊出了“分团第一”的目标。一年一度的总选举是SNH48体系的核心,粉丝用真金白银的投票来决定成员的排名,排名则直接关系到下一年成员的资源和曝光度分配,每一张选票换算成人民币在35元左右。因此,无论是粉丝还是偶像,都在总选来临的7月嗅到了一丝战火的气息。

这是SNH48的第三届总选举,在宣布全体名次前,会先公布各地方分团的“神七”(前七名)。当段艺璇的粉丝们准备起身庆祝“登基”的时刻,从主持人口中念出的却是“第二名:Team B 段艺璇”。第一名归属于E队的李梓,被念到名字时,她像是被一拳打懵了,捂着嘴从坐席上跑下来接受颁奖。

李梓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聊天时会用那双扑闪的大眼睛直直地望向你,这种长相被粉丝评价为“元气派的正统偶像”。到去年总选时,恰好是她出道的三整个月,即便是在自己队伍中也从不是最出彩的那个。上台前,粉丝告诉她他们准备了一个很大的礼物,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惊喜会如此出乎意料,“就好比一个炸弹一样,简直是瞬间把我给爆炸掉了。”

李梓應援会负责人之一的大胃给她投了600票,一开始他没有这么多的预算,但去年运营方想出了个新点子,开放粉丝在成员直播期间投票,于是直播看着看着,他“就不由自主地往下跟投”。

刚开始了解李梓时,大胃还以为她至少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没想到是个生于2000年的小女孩。与年龄不匹配的成熟的一个表现是,她从来不在粉丝面前传播负面情绪。在大胃看来,花钱来“饭”偶像本来就因为粉丝生活中缺少了正能量的东西。有些成员不识相,会通过微博或者Instagram发些心情不好的留言,“这个事儿你要看一次两次,确实是比较能虐粉,然后激发粉丝的团结,但是你要看得多了,你就会觉得饭她太累,你就不想继续饭了。”反观李梓,留给粉丝的永远是笑脸,“回忆一下我自己16、17岁的时候,我肯定做不到像她这么好。”

李梓当然会有负能量的时候。在拿到北京第一后,她像一只突然被猎人拎出树林的小鹿,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惊慌失措。她常常质问自己:为什么是我?我有这个能力吗?第二年拿不到这个名次怎么办?会不会有很多人笑话我?或者看不起我?她也隐约感知到,新世界正在向她露出锋利的牙齿:“当时也因为这样的原因会有很多粉丝莫名的就不喜欢你,然后就会来说你凭什么拿这个名次,你有什么资本来拿这个名次。”

像一阵龙卷风,荣耀和诋毁都在李梓的16岁一扫而过。她知道粉丝眼中的她很成熟,但实际上这只是应对外部世界的面具,“当时还是小孩子,就是个小屁孩一样的。”由于说话不过脑子,她曾经在无意中得罪过不少人。在一名现已退团的成员的生日公演上,她站出来替这位被负面传闻包围的队友说话:“我们E队的人,行得正,坐得端,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了,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我们敢承认。”

这番言论引起巨大争议,直到今天还有人嘲笑她“把话说得太满了”。事后李梓反思,她的确把话说得太满了:“因为毕竟人是会变的,因为你也不能确定以后的不定因素是怎样的……她们不是每个人都是你自己,你不能掌控这些。”

现在她更愿意把姿态放低,她意识到,加入到BEJ48,没有任何人是欠她的,也没有必要摆脸色给谁看,展现美好的一面是她的职责:“你要明白你是偶像,你要做的就是带给大家快乐和开心,不能把自己的负能量,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不能带给他们。”

大胃不知道李梓在舞台之外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想去揣测。每周他都准时从天津坐高铁过来看公演,对他来说,舞台上那个“钻石般的”、闪闪发光的她就够了,甚至这是不是真实的她也无关紧要:“我们饭(喜欢)的不仅是她,更多是想象中的她。”说到底,SNH48的偶像属于2.5次元:介于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既是有血有肉的,又是被设计好的。在这一点上,李梓和她的粉丝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社交媒体上,关于段艺璇和李梓谁将成为下一任“燕王”的争论层出不穷。今年总选的排名和“燕王”的归属直接挂钩,各家应援会都摩拳擦掌、如临大敌。每家都想打听竞争对手的情况,又藏着掖着怕被刺探了关键情报。

公演结束后,大胃有时候会和其他家的粉丝一同吃饭,“像谍战片一样”,交心并不容易。“尤其是总选又快到了,就是各家,说不好听的,都在演。”

离总选倒计时不到一个月,李梓的微博至今置顶着去年总选当晚的感言,在每次打开微博时,这能提醒她不要忘掉当时的感受。在这条感言中,她感谢完粉丝、队友和工作人员后,还在配图中写上了三个关键词:努力、谦逊和不忘初心。

另一边,总选正压得段艺璇喘不过气来。一年前失利的那个夜晚,她的微博私信挤满了粉丝对她说的“对不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恐惧说出自己的目标,并且“看不开”也“看不透”“总选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就只是一群小姑娘比来比去嘛,有什么意思?但现在,越来越白热化的竞争又勾起了她的好胜心,如何更快地掌握游戏规则成为摆在面前最棘手的事。那个“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总选消失了,去年未竟的目标敲打着她:更高的风景究竟是怎样的?

她再次踏进旋涡。

残酷的,受苦的,流泪的

选前喊了第一却被截胡—背背山发觉段艺璇的处境和第二次总选后的鞠婧祎有些相似。鞠婧祎现在被称为SNH48的“出村第一人”(第一个走进主流视线的成员),也越来越变成了一个不可复制的传说。在去年的热门IP剧《九州·天空城》中,她扮演了一个天生高贵但暗藏心机的“第一美女”。

第二届总选举前,鞠婧祎喊出了第一的目标,可最终败给了17岁的赵嘉敏。当她笑着说完感言后,镜头拍到她眼角有一滴泪流下来。但她意识到有镜头在拍她之后,马上就一边笑一边扭头,把那滴泪给憋回去了。后来粉丝把这个事件称之为“钻石泪”,在为第三届总选举制作的应援视频中,“钻石泪”成为了他们争夺第一的最大动力:“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去年的钻石泪。”“钻石泪有过一次就够了。”“你的眼泪,我们命令你不许收回去了!”

鞠婧祎在三选中以超过6万票的巨大优势获胜,背背山觉得这个结果再正常不过:“鞠婧祎每年都说我就要得第一,那下面的粉丝能不赶紧卖命操肾(花钱投票)吗?”

背背山从事娱乐资讯行业近10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看够了娱乐圈龌龊的、恶心的东西”,因此更被这群“成名未满”、甚至有些笨拙的女孩吸引。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公司底下的比萨店,她没有化妆,戴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松松垮垮地披下来。而在BEJ48的握手会上第二次见到她时,她画了眉毛、打了粉底、喷了香水,脖子上还系上了一条庄重的粉色丝巾,“一定要让小偶像见到自己美美的样子”。

在两年半前,她入了SNH48的“坑”。通常来说,男饭愿意乖乖掏钱靠的是对异性的天然好感,女饭则在偶像身上看到了自我的理想投射。不合格的偶像不是没有,有些没什么斗志,有些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有些只懂得“用性魅力去维持她跟粉丝的一个黏度”。段艺璇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和鞠婧祎一样,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这一点正是背背山死心塌地推她的主要原因。

背背山记得,在去年跨年演出的时候,BEJ48的三支队伍在指压板上跳绳,比赛哪支队伍在规定的时间内跳得最多。最后轮到B队和E队终极对决,双方各派出一名代表参赛,段艺璇主动说“我来”。跳指压板必须脱鞋,可段艺璇的身高“永远是一个梗”。但为了胜利,她麻利地脱下靴子,连里面的鞋垫都甩了出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游戏,她都要赢。”回忆起来,背背山笑个不停,“我就很喜欢啊,因为很真实啊。”

她相信,人的天性就是喜欢看到争斗,总选制度正是为这种偏好建立的。也只有胜负欲强的选手,才能够成为厮杀后幸存的那个王者。SNH48的投资人陈悦天曾说过,总选举是获取成就感的重要途径:“如果连打怪升级都没有,每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有进步,从staff(工作人员)到艺人到粉丝都感觉没有成就感。我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但在SNH48所属的丝芭文化传媒集团的官方宣传中,“竞争”两个字被刻意地忽略了。在丝芭副总裁郭建良接受采访的近两个小时内,他车轱辘地来回向我强调“汗水”“青春”“梦想”,并视之为企业文化的核心:“你说他不流汗水吗?他流了。你说他没梦想吗?我们也是梦想的一分子。”

听闻后,背背山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她认为是运营“脑子很简单”,“很喜欢用一种很空泛的大词,去把自己包装成很向上的”:“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正能量……那这个社会没有黑暗面吗?有啊,那你只有直面这些黑暗面,去面对他身后的这些东西的话,你才会有勇气去克服它。”

她曾看过AKB48一部叫做《受伤过后再追梦》的纪录片。在AKB48第三届总选举中,前田敦子和大岛优子的“顶上之争”成为了当届的最大焦点。前田敦子最终取胜,她在台上哭着说:“就算是讨厌我,也不要讨厌AKB。”大岛优子端坐在一边,勉力维持着笑容。

可是一到台下,大岛优子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揣着刻有“第二名”的奖杯扑进队友的怀里,双肩起伏耸动,良久,才抬起一张沾满泪痕的脸。

当一个优秀的人在输掉后那么沮丧,这反过来增添了她的个人魅力。只有当粉丝们知道了偶像在背后所经历的苦,才会更想守护她们在舞台上的甜。在背背山看来,这样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直指人心的:“你不能只让大家看到一群女孩子被包装出来的笑容,这个不是全部。你只有看到她们背后残酷的,她们受苦的,她们流泪的,甚至说她们面对竞争,然后她们心里承受不住崩溃的,这个才是完整的。”

曾经有人这样总结SNH48让粉丝欲罢不能的秘诀:把一群花季少女聚到一起,给予她们璀璨的机会,又将她们的命运罗盘强行打乱,让世人欣赏她们的哭泣,谁能不动容?

一起并肩打仗的人不在了

在SNH48这座巨大的造梦工厂里,鞠婧祎被少女们视作精神图腾供上神坛。由于工作繁忙,她已经很久没有上过剧场公演,逐渐变成了“活在MC环节(公演中的脱口秀环节)”的人。队友们乐此不疲地谈论她的新剧、出场费和当年初入团时的种种事迹。她同样是偶像的“偶像”—一个叫马玉灵的女孩的目标是“像小鞠姐那样出去”,但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们也知道,再出一个像这样的,可能不太可能。”

这些年轻的女孩们总流露出千帆过尽的沧桑感,人人都有一箩筐的故事可讲。以鞠婧祎为标杆的马玉灵经历过一段“剧场没人喊名字”的人气低谷,更让她感到困惑的是,粉丝会同时喜欢好几个人,或者是不喜欢她去推别人。她试着从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后来发现“其实人都是这样子的”:可能你没有做什么事情,他就是不喜欢你。那一刻,她意识到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苏杉杉曾被日本媒体吹捧为“4万年一遇的美少女”,事后证明,这是一波精心设计的炒作。炒作让她收获了11万的微博粉丝,也带给她无尽的困扰。她原本是个迷恋二次元的“宅女”,“性格上面比较逗一点”,但公司想让她走高冷的女神路线。在那段时间的公开亮相的场合里,苏杉杉像一尊雕像,双手交叉放于腰间,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除非旁人主动问起,她很少说话。

16岁的罗雪丽组过摇滚乐队,节奏吉他和主音吉他都玩,上过迷笛和草莓音乐节。当乐队里的朋友知道她加入一个少女偶像团体后,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们都觉得疯了”。她至今还会怀念和乐队一起排练的日子,摇滚自由、潇洒、无所顾忌,出一点差错都能随时停下。在组合里是不一樣的,犯错会被视作拖后腿的行为,“不可能说我一个人跳不好,所有人停下来等我。”今年9月,她打算重新回学校读书,老老实实考个喜欢的学校。

做不成鞠婧祎—还能怎么办?当少女们明白这一点后,那个镶在格子裙角的梦想开始摇摇欲坠。

总选越来越近了,段艺璇作为队长带领的B队却正在经历成团以来的最大危机。在周年公演后不到一周,就有数名成员声明退团或清空微博(这被视为疑似退团的迹象)。在一名退团成员的声明里,她写道:“觉得个人并不适合当偶像,每天都处在非常崩溃的边缘,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把负能量和不开心在舞台上表现出来。”

在这场风暴发生后的一周,我见到了段艺璇。聊到队伍现在的状态时,她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把画了好久的眼影都弄花了。她不可抑制地去回想刚入团时大家干劲十足、意气风发的样子,又觉察到生活的残酷:明明她们也很热爱这个舞台,为什么却一定要离开这里?

段艺璇在队内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也是这次退团潮的成员之一。粉丝们经常送给她们花束,但只能看着花一点点枯萎,段艺璇就和这个朋友念叨:不如买个浴缸,在洗澡时撒上花瓣。可是因为没有存够钱,这个心愿一直搁置了下来。退团后,朋友还惦记着这事,特地找来了一个100多块的塑料浴缸的购买链接,告诉段艺璇“你可以去买这个”。有天她还突然在微信上说:“做梦梦到了还在这里跟大家一起。”段艺璇回想看到后的反应,“当时就不行了你知道吗?”

有时候,段艺璇会在半夜两三点钟发微博,又很快删掉,背背山这时候就格外心疼她。不适合当偶像、更想继续读书、想拥有一个轻松愉快的人生,她觉得这些都是退团的正当理由,但反过来想:你退团了,把粉丝以前对你的喜欢当什么?把留下来的这些人当什么?你内心煎熬、不堪重负,可是会有段艺璇压力大吗?

这好比“我们都在打仗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都不在了,就很寂寞”。但不仅如此,段艺璇还是队长、剧场MVP(人气王)和队伍中的ACE(王牌成员),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将军,要亲手把自己的兵一个一个送走”。放在电影里,这是要刻意渲染的一个煽情段落,也是背背山饭SNH48以来觉得最“扎心”的地方。

退团潮发生后的第一次公演,原本抱恙休整的段艺璇出乎意料地登上了剧场舞台。登场时,她素面朝天,戴着个酒瓶底眼镜,正好唱到了自己的那句分词:“就在那天突然降临,划破天空身影……这奇迹的你。”在台下的背背山一下子坐不住了:“我靠,她就是那个奇迹啊。”与此同时,在段艺璇的应援会群组中,粉丝们开始刷屏,他们任由情绪蔓延,仿佛陷入了一场从天而降的狂欢:“段艺璇回来了!”“要哭了!”“天啊,要疯了!”“我的妈呀!”“我们队长来镇场子了!”那一刻,他们毫无条件地认定,段艺璇就是他们的英雄,是“更衣室里的老大”,是终将会带领BEJ48向前走的那个人。

段艺璇也经常把公演比作“浓烈的狂欢”,只不过她感触更深的,是狂欢过后的空虚。她想到小时候朋友们来自己家玩,太阳要落山了,他们都各回各家,她一个人瘫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的蝉鸣,想到一天就要结束了。“你又不能再去找人家吧,你就只能够洗洗睡了。”

偶像这份职业给她带来了很强的不安全感。在横店时,她和一位上了年纪的演员前辈对戏,由于是第一次演戏没有经验,刚上来她就把对方的镜头挡得死死的。对方没有说什么,就自己往旁边借了一步。前两天这位前辈杀青了,她感念他的好,但也清楚知道这辈子不太再有可能见面了,她残存的一点希望是,“杀青宴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来”。

她越来越认同“每个人都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这句话。比如队友的离开:“这件事情是很多人一起开始的,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更常见的,是粉丝的离开。在这个体系中,粉丝的“转推”(转向喜欢其他的偶像)并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悠唐的粉丝大多是抛下了各自在上海本部的“推”而来,这在BEJ48的饭圈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在苏杉杉眼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既然会从前辈那儿转推我,就证明你是一个会转推的人,那你转推别人,我一点都不惊讶,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习惯面对离别、消化薄情,是成为一名合格偶像的必修课。

很多成员都记得,在SNH48六期生的终试现场,一个相貌平常的姑娘被刷了下来,当着面用碎纸机销毁提前签好的合同。碎纸机转动的那刻,她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下午6点到晚上9点,这个哭声再也没有停止,全场的目光都安静地、持续地注视着她。

没有人知道她的最终下落,有人说她心灰意冷发誓再也不报名了,有人说她成功入选了广州分团的一期生,还有人说她的确是入团了,但没过多久就选择了离开。她像一个谜,消散在风中。

像迷上一台精美的机器

到今年8月,段艺璇就将迎来自己的22岁生日。在这个新面孔不断涌现的少女组合里,她已经成为了年龄较大的女孩之一。在去年总选前的拉票会上,她穿着亮闪闪的金色套裙,笑着对观众说:“我觉得维持新鲜感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我现在都已经不是小鲜肉了,未来只会更加老菜皮。”有点紧张,她在说“老菜皮”的时候打了个结巴,台下的男生们发出了一阵半是怜惜半是戏谑的嘘声。

女子偶像团体的迭代如此之快,陈悦天觉得是有理可循的:“纯粹基于单一的性吸引力和生物体的那个喜欢层面的话,其实男人的喜欢可能不能持续很久。”他还将其归结为“文化隐含的假设前提”:哪怕我们现在这么一个发达的时代,女性仍然处在一个被消费的角色上。

但事实上,这一产业正因为如此估值不断上涨,2017年5月9日,SNH48的运营方上海丝芭文化传媒集团宣布,公司已完成数亿元C轮融资,这几年SNH48颇得资本青睐,2015年就完成了亿万级别的B轮融资。据统计,2016年一年内出现的女团(包括未出道的)数量达到了近300个,平均一两天就有一个女团出道,远超此前10年间所有女团的数量。

陈悦天正是在这个游戏中乐此不疲的摸金人之一,他符合SNH48饭圈中最主流的特征:男性、85后、宅、长相敦厚。出生于长三角地区的他属于全国最早接触二次元文化的一批人,由于母亲工作的原因,他每年都会去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在一篇自述中,陈悦天提到了学生时代种种的“不务正业”:小时候看桂正和的漫画,去音像店淘8块一张《新世纪福音战士》,中考前夕和小伙伴每日午休躲在体育馆背后的小走廊打上1个小时的万智牌,11点被老爸从网吧里拎回家,周末用大学机房的电脑没日没夜地看着豆瓣top100的电影。

在日后的投资人生涯中,二次元也因此成为了他最为关注的领域。SNH48是他接手的第一个重量级案子,除了常规的项目联络和投后管理外,他还格外倾注了自己的私人情感。在社交媒体上,他不遗余力地回应粉丝的质疑,一度被封为SNH48的代言人。

当然,挨骂也是家常便饭。有粉丝为SNH48变成了“一个相当赤裸,而且不愿意包装,也无法再次包装起来的日系地下偶像团体”扼腕,并将矛头指向引领第一笔投资的陈悦天,指责他的投资“让SNH48彻底地‘顶到杠头上了(上海话,意思是騎虎难下)”。在这个粉丝的逻辑推演中,为了后续的融资和风投,SNH48不得不更加赤裸、更加不顾形象地圈钱,即使钱被那些“饭头”层层盘剥,被黄牛倒卖,他们都不得不继续前进,无视这一切。

事后陈悦天反思,他在网络上的有些言论的确不够恰当。每当看到路人或粉丝说“哎呀,这个东西不好”时,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护犊子的倾向。但实际上,“我没有这个资格去回应,而且也不应该回应。”

另外一个原因是,SNH48饭圈的戾气太重了。而由于他敏感的身份,首当其冲地成为了粉丝情绪宣泄的出口。传播学上用一个叫做“沉默的螺旋”来解释这种现象:你越是跳,越发表耸人听闻的言论,其实支持这个言论的人并不多,但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的,不会表态,所以就会凸显你的声音特别大。

从丝芭这个案子里,他学会了如何和项目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近的话,你容易被冲昏头脑。”

见到陈悦天的前两天,AKB48在总选举日爆出了一条大新闻:成员须藤凜凜花当场宣布自己即将结婚。他立刻在微博上评论:“偶像失格哦,这是摆到台面上来了。”所谓“偶像失格”,粉丝给出的一个比喻是:一个卖东西的女生做的事情,让她大部分客户觉得不满意,不想再在她这儿买东西了。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违反了“恋爱禁止条例”。

陈悦天在网络上刷到了一篇为这名成员辩护的文章,核心观点是:“恋爱禁止条例”的本质是限制艺人的权利和物化、商品化艺人,使她们成为产业流水线上的一个个人偶。他感到既生气又诧异:“所有的偶像,之所以叫做偶像,它来源于宗教词汇,它就是一个受崇拜,大家有信仰、寄托的东西,你只要是成为偶像,一定是具有这个属性的,它跟人偶是不一样的。”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这名成员公然藐视了整个体系的游戏规则。在2014年年末,正是这套完整的产品体系吸引住了还是创新工场投资经理的陈悦天,并主导做出了投资数千万的决定。创新工场曾经宣称:中国是世界上最适合做粉丝经济的国家,根本原因之一在于中国是非宗教信仰国家。因此,他们投资文化的终极目标是“投一个‘宗教出来”。

在知乎上一个叫做《如何入坑SNH48?》的问题下,陈悦天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模式层面精巧的地方多得很,感觉像迷上了一台精美的机器。”

2016年7月,在偶像和粉絲为第三届总选举严阵以待的时刻,陈悦天离开了创新工场,也离开了他“栽培”三年的SNH48。在社交媒体上,他撂下一句:“人是永远不会比趋势强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成功的附属品,也都是成功的一份子。也许未来,大家会在想不到的地方再见到我。”

这个“想不到的地方”如今被证明是男子偶像团体。相较SNH48一家独大的女团,男团市场还是一片未被开垦的蓝海。今年3月底,陈悦天和捧红了TFboys的经纪人黄锐合作打造的易安音乐社正式亮相,由6名年龄在13到15岁之间的男孩组成,号称是“国内首个跨次元的养成系偶像”。在多个采访中,陈悦天都表达了对男团前景的看好:“在中国出来一个男团、打造一个男星的价值高于女星,目前在中国这个市场需求存在,但是为什么没有男团出来?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做对。”

但男团也有男团的问题,比如,不能通过投票的方式来实现营收:“大家要靠女饭的投票,那这样不变成吃软饭了吗?对吧,女饭投票投给个人,然后把你顶到第一的位置,这个很奇怪啊。”

现在,陈悦天依然密切关注着SNH48的新闻。今年总选,他预计总票数在300万张左右,能够给丝芭带来将近1亿的利润,不过增长速度也在渐渐放缓。但3年前第一次看公演时那种“深陷其中”的感觉正在离他越来越远,这个市场太好了,他太忙了。移居上海快一年,公司离SNH48剧场不到6公里,他一直没抽出时间去看一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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