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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半塘先生指导我读书

2017-08-15王小盾

曲学 2017年0期
关键词:敦煌

王小盾

一、 开 头

从1983年年初到1985年年末,我作为扬州师范学院的博士生,和任半塘先生朝夕相处了三年。任先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充满智慧;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值得记录。所以,很久以前,我就想写一篇文章来介绍他。1992年3月,任先生去世不久,饶宗颐先生寄给我一首悼词《水调歌头》,促使我把文章写了出来。但很可惜,文章寄给《文汇报》以后,便石沉大海;而我也没有留下底稿。每想到这件事,我便觉得懊悔,觉得自己太轻率,对不起任先生和饶先生。

我和任半塘先生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在后来补写一篇回忆文章呢?除以上这件令人扫兴的事情以外,可能还缘于任先生对我的影响。在和任先生相处的那三年,他一直同我谈论未来,而很少回忆以往。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战士,重任在肩,无暇回望,也无兴趣耽于风雅。那时,我很想得到他的一幅墨宝,甚至准备了一句话,想请求他书写。这句话出自关汉卿,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这是多么好的一句话呀,简直是任先生的写照(任先生曾经说“我也是一颗铜豌豆”);但我最终未敢启齿。因为任先生对我说过: 他的字是用来战斗的,而不是供人欣赏把玩的。那三年,每天早晨五点钟,我要陪任先生散步。当我们走到大操场的时候,他会停下来,肃立,向操场中央的旗杆久久注目,仿佛回到了抗日战争年代。我经常为此而感动。接受熏陶感染,我不免也养成了大步行走而不停顿,也不回顾的习惯。

所以,今天,我向大家介绍的,主要是任先生作为战士的一面,或者说具体一点——任先生作为博士生导师,履行工作职责的一面。

二、 任先生对我的指导

任先生题字

1983年2月26日,过完春节,我来到扬州师范学院,开始博士生生活。这一天是周六,晴天,农历正月十一。我在下午五时拜见任先生,奉命共进晚餐。我的学习日记便从这一天开始。日记本扉页上有任先生用墨笔题写的几行字:“两年始业,毕生奠基。小盾同学博士生进修日记。中敏题耑。一九八三年三月。”日记本中由我书写的文字则用红笔。回想起来,我是应任先生的要求来记日记的。任先生喜欢红色,总是用红笔书写各种表警示的辞句。

从学习日记看,任先生对我的入学作了充分准备,因此,在第一周就布置了一系列学习任务。比如在入学第二天,2月27日,他要求我阅读《唐声诗》,从《平议》一章读起。入学第三天,2月28日,他早晨六点多召见我,向我交代了“隋代歌辞资料”“隋唐五代杂言歌辞数量分类统计表”等一批关于隋代音乐文学的资料。3月1日和2日,即入学第四天、第五天,他又交给我《隋唐五代杂言歌辞》等一批资料,并建议我用敦煌曲子辞来笺注所谓“唐李靖”的五百首《望江南》。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安排都有很深的用意。

首先,任先生是用这种方式提示我: 要抓紧时间,养成紧张读书的习惯。三年里,任先生对我提出好几项要求,第一项是“每年至少工作三百六十天,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小时”;第二项是在两年之内写完论文,结束学业。我理解并接受了这些要求。因为他本人就是用小跑的步伐度过一生的,我必须适应他的生活节奏。另外,他已经87岁了,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并不确定,所以他有强烈的紧迫感。实际上,他让我每天早晨陪他散步,也出于这种紧迫感。他的本意是: 每天给我一次鞭策,使我不至于成为宰予。

其次,他用这种方式提示我: 要学会开创,树立问题意识和批判意识。他让我读的《唐声诗》中《平议》一章,正是充满批判精神的一章。在这个章节,任先生就唐代音乐文学研究的几大问题,对形形色色的流行说法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其中第一个问题是庸俗的进化观。比如明代王世贞有所谓“声诗少宛转而后有词”之说,清代《钦定词谱》有所谓“乐府不传而绝句乃歌”之说。任先生指出: 这些说法无视音乐文学的多样性,而臆造出由乐府而诗、由诗而词的前废后兴的公式。其中第二个问题是以偏概全,否定歌辞总体。比如明代谢肇淛有所谓“诗乐不乐里耳”之说,清代施补华有所谓“唐七绝皆不可入乐”之说,近代成肇麐有所谓“唐诗未能被弦管而词无不可歌”之说。任先生指出: 这些说法片面强调诗、词分立,否认了声诗的存在。其中第三个问题是以偏见曲解历史。这种情况有很多表现,因为过去的人从来没有像任先生那样,全面占有资料、细致考辨资料,所言多无稽。读完这一章,我不仅建立了歌辞总体的观念,加强了尊重历史资料的意识,而且,深刻理解了“特立独行”这四个字的涵义。

第三,他用这种方式提示我: 要注意重点。最初,任先生怕我水平太低,完不成学业,而希望我以隋代歌辞为研究中心,或以五百首《望江南》词为中心。这在学术上也是有道理的。首先因为,这两项研究在任先生的学术图景当中,是两个需要填补的空白;其次因为,这两项研究各有其特殊意义。比如读任先生的《唐声诗》,可以发现,唐声诗中大量曲调形成于隋代,而其渊源也可以追溯到隋以前的胡乐涌入。也就是说,新的诗体、新的音乐体裁,其产生高潮在隋代。至于署名“唐李靖”的《望江南》词,经不断搜集,则达到713首的规模,显而易见是词体发生史中的重大事物。不过,我通过通读隋唐五代书籍,较全面地掌握了研究资料,于是选择了另外一个重点——着眼于隋唐五代全体,把这一时期的音乐体裁和文学体裁进行比较。尽管重点有所转移,但我仍然注意填补这两个空白: 一是在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当中,列出《隋代杂言歌辞概述》一章;二是在《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一书中,设立一个专卷,容纳“李卫公兵要望江南”713首。

第四,他用这种方式提示我: 要掌握从资料出发,以资料分类和整理为研究基点的方法。这是任先生教给我的最重要的方法。他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比如任先生的敦煌歌辞研究,其顺序是: 先在充分占有资料的情况下,完成一部《敦煌曲校录》;再针对资料工作中提出来的问题加以考订、总结,得出相应理论,形成《敦煌曲初探》。又比如任先生的唐声诗研究,其顺序是: 先在充分占有资料的情况下,完成一部曲调考证,这也就是《唐声诗》的下编;再针对资料工作中提出来的问题加以考订、总结,得出相应理论,这也就是《唐声诗》的上编。进校一个月,3月27日,任先生一大早就约我面谈,说:“治学要采取围剿艺术,务求网罗,不使遗漏,不必一味追击。”这句话也是讲全面占有资料。后来,我把任先生这个“务求网罗,不使遗漏”的方法概括为“大禹治水”。我在扬州读书三年,主要收获就是进行了一次“大禹治水”的实践。说具体一点就是: 全面搜集资料,在编定《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的同时,完成相关的理论论述,即博士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

任先生授课

任先生题字

实际上,“大禹治水”这句话,原也是任先生对我的教言。1983年4月8日,任先生曾经警告我,要在治学时防止粗糙。他说:“我们不是搞蜻蜓点水,而是要大禹治水。”任先生这里说的“大禹治水”,涵义和我前面所说有些不同。任先生的重点不是说要全面,不是说要“采取围剿艺术,务求网罗”;而是说要深入,决不“蜻蜓点水”。不过,任先生这两方面意见(求广和求深的意见)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为了达至全面,建立大局观,任先生提出“不必一味追击”;另一方面,为了真正做到“大禹治水”,解决学术难题,任先生非常重视校勘、注释、考订等文献学和历史学的训练。比如进校不久,3月5日,任先生就安排我参加《敦煌歌辞总编》的工作,校勘、注释载见于七种敦煌写本的几十首饮酒辞。过了四天,3月9日,他又从《宋词纪事》中用红笔划出关于贺若弼撰写宫声十小调的资料,要我加以探讨。总之,他对我的教育是两面的: 一方面,在理论和宏观方面,要求我关注全局;另一方面,在实践和微观方面,要求我重视细节。1983年3月17日晚,任先生拄着拐杖来到我住处,要我全面规划两年的工作,做到“箭无虚发”。又说: 写作要重视“提升”,譬如把“歌辞考”(作品考订)提升到“调式编”(曲调研究),把“调式编”提升到全面研究(理论建设)。我理解他的话: 他其实是要求我注意点、线、面三者的结合,掌握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由面到体的研究方法。我一进校,任先生就组织了一个博士研究生指导小组,由曾华鹏、谭佛雏、李廷先、徐沁君等几位资深副教授组成。1983年3月24日上午,在指导小组例会上,任先生专就“宫声十小调”一事发言,说贺若弼撰写过《越江吟》,此词曾由唐人仿作,所以,“宫声十小调”这件事泄露了隋唐歌词之关系的天机,应该“探求真相,震动学界”。我后来对贺若弼“宫声十小调”一事作过一些考察,觉得“贺若弼”一名可能是唐代琴师“贺若夷”之误传。不过这个细节并不影响任先生这番话的意义。任先生这番话的实质,是要我宏观着眼,微观着手。所谓“探求真相,震动学界”,意思是说微观背后有宏观。

“探求真相,震动学界”这句话,代表了任先生的一贯思想。任先生一直认为: 尽管我们的工作是独具特色的,既要开辟新领域,又要发掘新材料,但我们不必把自己变成孤军。我们仍然要注意面向学术界,面向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1983年3月22日,他对我说:“作文章应着重解决众人关心之问题,譬如将《饮酒十四首》与李白等人相联系。要能震动读者的情感和意志。”后来,他多次对我说过这个“震动读者”的意思。他说: 我们要写有血有肉的文章,“要敢于争鸣——枪对枪,刀对刀,两刀相撞,铿然有声”。“震撼读者的意志和心灵!”按我的理解,这些话有三个要点: 第一,要以探求事物真相为使命,而真相是有力量的;第二,要注意探求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相,这种真相最有力量,必定可以破除某些执念;第三,正因为这样,真正的学者必须具有战士的品质,“聪明正直,至大至刚”。任先生教育思想的精髓就是“聪明正直,至大至刚”。不畏惧真相,因而不畏惧争鸣,正是其具体表现。

三年里,任先生对我的指导是很细致的,在学习态度、学习方法方面提了很多要求。关于这一点,有两个例子可资证明。一个例子是: 1983年7月1日,任先生在我的日记本上,亲自写了一篇日记:

七月一日,周五,阴雨。

上午敏、盾谈话要点若干则,供盾笃行。匆忽!故借纸记录于此。敏。

(一) 今天已入七月,学程已耗去六分之一,尚余二十个月,应警惕!

(二) 从今日起务必断除杂务,专心致力于计划内之培养工作,排除此外任何杂务。

(三) 专题论文即须开始规划起稿,不能推宕时日。

(四) 专题论文的打字复印情况,要仿复旦大学的规模,不容易简,断然以“抬不起头,过不了江”为戒惧!不容麻木不仁。

(五) 买书报销,要遵办手续,有公无私。

(六) 《杂言琐记》内容不简单,要善用,勿冷淡它。

(七) 目的是“隋唐杂言歌辞研究”,注重“歌辞”的研究;燕乐二字,不过用来划清范围,不能对它深入探讨了。

(八) 隋代墓志要广泛注意,补《隋书》不足。

这篇日记的第一条,是强调学习要有计划;第二条,是要求聚精会神地投入学习,做到心无旁骛;第三条和第四条,是说要提高学位论文的水平;第七条,是指出研究重点;第八条,是要求资料工作精益求精。其中“断然以‘抬不起头,过不了江’为戒惧”这句话,是任先生的口头语,经常讲。任先生另有一句口头语:“扬州人不是豆腐。”任先生用这两句话告诉我: 扬州师范学院培养的博士生,其水平决不能低于上海(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南京大学和南京师范大学)。这反映了任先生的自我要求,也反映了任先生的一个指导思想: 要让学生永远有提升的空间。

任先生题字

另一件事情是: 1983年10月,我得到任先生批准,往上海、西安、成都访学。10月20日启程,11月8日返回扬州,为期19天。任先生极重视这件事,成行前不断斟酌,启程时反复叮咛,并为我准备了一本专用日记本,以记录旅行所得。在这本日记本的扉页上,任先生亲笔题写了几行字:“实事求是,三思而行。小盾同学旅外进修日记,题此提命备忘。中敏,一九八三年十月。”这19天,我在上海查看了一批书籍资料,在西安考察了《长安乐舞》《仿唐乐舞》和“西安古乐”,在成都采访了任先生的许多友人,基本上做到了“实事求是,三思而行”,未浪费时间。回到扬州,我向任先生提交了一份三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总之,由于任先生的严格要求,我抓紧点滴时间学习和研究,没有丝毫懈怠。从1983年3月到1985年4月,两年另一个月,完成了以下学习任务:

(一) 第一年,读书期:

1983年三月: 阅读《唐声诗》;校释敦煌卷子“饮酒十四首”;写作关于“三三七七七”体歌辞研究的论文。

四月: 阅读《隋书》《古谣谚》《唐代音乐史的研究》;编写《唐声诗索引》。

五月: 阅读《唐杂言》《杂言分解》《敦煌歌辞总编》;建立论文卡片;改写关于“三三七七七”体歌辞的论文。

六月: 阅读《唐戏弄》和各种戏剧史论著;写作《近三十年关于中国戏剧起源的研究》。

七月: 阅读晋、宋、齐、魏、唐诸史乐志;阅读《通典》《通志》音乐部;阅读《杂言琐记》。以上皆做卡片,并与《乐府诗集》校读。

八月: 阅读《全隋文》及《历代各族传记会编》;阅读《西突厥史料》《突厥集史》《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西域与佛教》《中国美术史略》;阅读《龙钞》(龙晦先生在校理敦煌歌辞时所抄录的资料)。皆制作卡片。

九月: 阅读《旧唐书》《文献通考》《续高僧传》;阅读《全隋诗》《全唐诗》;阅读《中国音乐史论述稿》;继续读《龙钞》。

十月: 阅读《唐杂言》,制订分编初目;编制《声诗集索引》;翻译《燕乐名义考》;在上海阅读《江西通志》《九江府志》等地方志书,阅读台湾所编《全国博硕士论文分类目录》《中国近二十年文史哲论文分类索引》;阅读《拓跋氏的汉化》《维吾尔研究》《词曲论稿》。

我和任先生

十一月: 访学;阅读《唐会要》《唐代丛书》《琴曲集成》;阅读《校录问答》、敦煌吐鲁番学论文;编辑《隋代歌辞》。

十二月: 阅读《北史》《新唐书》《旧五代史》;阅读其他隋唐五代史部书;阅读各种唐代笔记小说;阅读《丛书集成》音乐部;阅读《古今图书集成·乐律典》。

1984年一月: 阅读《说郛》;复读《全唐诗》和各种唐人别集;复读《敦煌歌辞总编》。

二月: 对《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作逐篇札记;整理关于《唐声诗》理论和资料的分类卡片。

三月: 制订《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正副编分编目录;制订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提纲。

(二) 第二年,写作期:

章次题 目初稿【先后次序】二 稿费 时篇幅1绪论(84)12.14—12.19【9】(84)12.20—12.23初稿6天,二稿10天15千2隋唐燕乐(84)7.7完【3】(84)8.17完共25天3曲子(84)8.20—9.8【5】12.24—(85)1.10初稿14天,二稿18天51千4大曲(84)9.9—【6】(85)1.29—初稿15天,二稿12天50千5著辞(84)10.24完【7】(84)12.13完初稿15天,二稿10天40千6琴歌(84)6.18完【2】(85)3.1完初稿20天,二稿12天40千7谣歌(84)11.1—11.24【8】(84)12.4完共25天46千8讲唱(84)8.9完【4】(85)3.20完初稿28天,二稿15天55千9隋代杂言歌辞概述(85)1.25—2.7【10】(85)2.14完共20天23千10结论【11】(85)4.3完共4天10千11资料集(84)5.6初稿【1】1000千

1985年4月12日,我的博士学位论文付诸打印,近40万字,640页,装订为两册。4月21日,我把打印好的论文交给任先生,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因为我并没有按照任先生的要求在两年内完成学业,而是超期了一个月。没想到任先生拿着打印稿,轻松地说:“唉呀,让你搞个瘦西湖,你却搞了个胖西湖。”我悬着的心于是放了下来。我这时才真切地感到: 由于任先生的严格要求、精心指导,我的收获的确是满满的,远远超过以前的想象。

三、 从三本书看任先生的治学方法

任先生对我的指导,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即赠送书籍资料。这在前面已经多次提到了。现在我想谈谈其中三本书。它们可以反映任先生的治学方法。

第一本书: 90万字的《唐声诗》,任先生著,1982年10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两册。

任先生所赠《唐声诗》

我进校第二天,任先生就把这部大书送给我了。他用毛笔,在书的扉页上题写大字:“小盾同学研习,半塘,一九八三春节。”又用钢笔,在扉页页背题写两行小字:“▲凡涉及隋代者,必立目,注页码,编入卡片。▲凡对本题(声诗)遇有难解未解处,于此立目,并入卡片。”后一段话,是讲“研习”;前一段话,是讲积累资料。他用这种方式,为一个刚刚进入隋唐音乐文学研究的初学者,指出了入门的基本方法。

这个方法就是以书和书中的资料为师,老话叫做“因书究学”。经验告诉我们: 一个青年学生能否健康成长,关键在于能否找到好的老师。所谓“入门须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两句话,都是说好老师代表了正确的成长方向。而老师对学生的影响,途径则是多样的。有时通过言传,有时通过身教,有时则通过著述。我被任先生招为学生的时候,他已经高龄,很难用常规方式授课。他的著作,便成为我请益最多的老师。

在任先生所有著作中,最好的老师就是这部《唐声诗》。因为按任先生原来的计划,他要为《唐声诗》写作一部姊妹篇《唐杂言》。这项工作后来由我承担起来了,这就是我的博士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显而易见,对于我的研究工作来说,《唐声诗》既是基础,又是出发点,还是对手。1983年3月22日,也就是任先生说“震动读者的情感和意志”那番话的同一天,他说了另外一番话,即要求我“以‘唐杂言’为学问中心,时时不忘,尽早使之成书,并在质量上与《唐声诗》对垒”。我后来找到了“与《唐声诗》对垒”的办法,也就是在“声诗”与“徒诗”二分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诗(辞)与声(乐)的不同关系,或者说,探究诗(辞)与声(乐)相结合的不同方式——例如曲子方式、大曲方式、著辞方式、琴歌方式、谣歌方式、说唱方式。正是这些方式,构成了隋唐五代音乐文学的基本体系。不过,我所有工作的第一步,却是消化《唐声诗》。按任先生的指示,我化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细读《唐声诗》,先编了一份简单的索引,分别就“舞容十类”“唐说唱文学分类”“声诗条件”“民间之曲”“声诗格调”“声诗结合”“宋代词乐”“辞谱关系”“声辞关系诸家说”等等主题立目,注页码,抄为卡片。但到后来,我索性为《唐声诗》编了一份详细的术语索引。通过编制索引,我不仅熟悉了任先生的学术思想、学术观点,而且掌握了《唐声诗》一书的全部资料。

《敦煌变文集》书影

总之,依靠任先生赠送我的《唐声诗》,我进入了“隋唐燕乐歌辞”这一新的学术领域。

第二本书: 《敦煌变文集》,王重民、王庆菽、向达、周一良、启功、曾毅公等人编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两册。

这是唐代敦煌变文作品的总集,根据国内外收藏的187部敦煌写本,整理校勘,选录了78种作品。我进校不久,任先生便命我进行敦煌歌辞《酒赋·高兴歌》二十多首的校注工作,同时把这部书交给我参考。后来,毕业前夕,他正式把书送给我,题字说:“此书归小盾有,继续研究。中敏,八五、一二、七。”我很高兴得到这一厚礼,因为我了解这两册书的意义。

首先,这部书取材广泛,既有变文作品,也有讲经文、押座文、话本、俗赋、论议文等说唱文学作品。由于它很好地保存了敦煌写本的原貎,所以直到现在,它仍然是研究敦煌文学最重要的参考书。此书《出版说明》说到编写体例:“篇中有旁注,篇末有校记。在争取保存原貎的要求下,力求读者披阅的便利。”在这句话中,任先生特地钩划了“保存原貎”四个字。这就提示了整理敦煌文献的原则: 虽然要“力求读者披阅的便利”,但其基本点是“争取保存原貎”。

其次,任先生以前所说“立目,注页码,编入卡片”的方法,在这部书中有突出表现。在两册书的前后空白处,任先生写满了关于若干事物的名目和页码。其中较多见的有: (一) 敦煌俗语,例如“白毫光”“一生身”“排批”“排打”;(二) 通假字,例如“宵霄不分”“露雾不分”“暮慕”“亿忆”“辞词”“歌哥”;(三) 文体形式,例如“百岁诗”“十二时”“七言六言相杂”“四五七言相杂”;(四) 酒令术语,例如“打令”“令章”“下次据”“翻恶令”“清令雅调”;(五) 佛教说唱术语,例如“呗赞”“平诗”“侧吟”“吟断”“吟上下”“和尚教坊”;(六) 乐舞术语,例如“歌乐”“拔头”“伊州”“越调”“参军戏”“唱三台”。

以上这种方法,可以从两个角度去理解: 其一理解为索引简编。前面说到阅读《唐声诗》,便采用了这种方法——用索引的方式分解一部书,掌握它的观点和资料。其二理解为“提要钩玄”,也就是用提炼关键词和疑问词的方式促进思考。在读硕士学位的时候,我从王运熙老师那里也见识了这方法。不过,在来到扬州,参加《敦煌歌辞总编》校注工作(校注《酒赋·高兴歌》)之后,我才系统地使用这一方法——通过它学会如何提问题,学会如何由微而著地论述问题。比如我写过一篇讨论“平诗”“侧吟”“吟断”“吟上下”等问题的论文,题为《佛教呗赞音乐与敦煌讲唱辞中“平”“侧”“断”诸音曲符号》(载《中国诗学》创刊号,1991年12月),它的起点,就在于阅读这部《敦煌变文集》。

总之,这部经任先生手批的《敦煌变文集》,不仅代表一批研究资料,而且代表一批学术问题以及探究问题的线索。通过它,我理解了《敦煌曲校录》和《敦煌曲初探》的关联。我推测,在任先生所编纂的《敦煌曲校录》稿本上,也有他手批的索引。《校录》所包含的特定主题和“难解未解处”,正因这种索引而凸显出来,成为《初探》得以展开的基础。

第三本书: 《全宋词》,唐圭璋著,中华书局1965年出版,五册。

从扬州毕业以后,我每年都会回来看望任先生和师母。1987年9月,我得便到扬州探望任先生。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兴奋。任师遂捧出这部书来,提笔濡墨,在扉页上写下了几行大字:

一九八七年九月,小盾弟来扬,乃举此书归之。……此书内红笔所见诸义,正所合编为一部《回甘室词话》。半塘。

《全宋词》书影

这里所说的“红笔所见诸义”,指的是任先生在书中写的批注。1965年6月,唐圭璋先生此书由中华书局出版。11月10日,任先生在成都购置一部,认真通读,并在书眉和字行间写下详细批注。后来,他又把此书转往南京,供唐先生参酌进行修订工作。因此,书中有两种批注: 一是任先生用红色水笔写成的批注,二是唐先生用铅笔书写在旁边的答注。这样一来,这部书便成为两位词学家的学术记录——既记录了他们的通讯讨论的方式,也记录了他们的治学思想。这部书很珍贵。我得到它以后,遵任先生嘱,对书中的批注作了认真整理。1997年,为纪念任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写了《任中敏先生的〈全宋词〉批注》一文,交《扬州大学学报》发表。由于任、唐二位先生的往返回答主要关于《全宋词》的编撰体例、作品校勘,富于考据学的价值,而不是文艺学的价值,所以,我用论文方式代替了编写《回甘室词话》的方式。显而易见,论文方式更有利于表达《全宋词》批注的价值。

在《任中敏先生的〈全宋词〉批注》一文中,我详细介绍了上述内容和价值。概括起来说,任、唐二位先生的讨论,主要涉及以下几方面: (一) 关于《全宋词》的编纂体例,比如,如何确认宋代的作家与作品;(二) 关于诗词之辨,比如,如何综合关于歌唱本事的记载和作品风格来进行歌辞鉴别;(三) 关于作品的调名、格律和文体,比如,是否要把调名理解为关于曲调的符号,是否要从词的存在环境来观察其体制,是否要从歌唱段落或表演段落的角度来看词的分片、分章;(四) 关于“艺”和“文”的关系,比如,是否要把词当作歌辞之一体、结合其表演来加以研究,是否要在考察作品的时候考察它的表演程序和写作方式、它的乐调、它的艺术背景、它和词乐的关系。这些讨论表现了任先生一个重要的学术思想,即主张把古代文学作品还原到现场来作考察。既然“词”是一种音乐文学文体,既然宋词并未完全脱离音乐和表演,那么,就要根据隐藏在宋词本质当中的音乐因素、表演因素,来认识它的种种形式特征。

有一个例子是《全宋词》第五册所载的六十多首高丽词,见于该书第3823页至第3833页。这些作品原来载在《高丽史》卷七一《乐志》(成书于1451年),后来由成俔等人所编《乐学轨范》(成书于1493年)收录。任、唐二先生对这些作品作了详细讨论。例如在作品开端处,任先生批云“须详校《轨范》”,唐先生补注“录《高丽史》歌舞全过程”。在这里,任、唐二人都强调了作品作为歌辞的实质,因而主张拿实际表演之本来作校勘。又如在《全宋词》第3823页载有一首《瑞鹧鸪慢》,任批“非《瑞鹧鸪》”。任先生这个意见是对的。因为查《高丽史·乐志》,此词录在《瑞鹧鸪慢》之后,是“乐官奏《瑞鹧鸪慢嗺子》”之后所唱之词,所以,其曲调不同于《瑞鹧鸪慢》。唐先生原文题“又”,的确易滋误会。再如在以上作品之末,任先生批道:“借唱成套,不问谁作。一经抽去,主文有余,主艺不足,非善计也。”这句话标榜“主艺不主文”,对《全唐五代词》《全宋词》等以文辞为本的编纂思路提出了根本性的怀疑。任先生的意思是: 在整理古代文学作品的时候,要重视作品的“本事”,即重视作品同其背景的关联。“本事”即关于作品之背景的记录。它有两方面意义: 一方面表明整套作品的相关性,即表明它们的共同的本质;另一方面又能表明它们的区别,因为它们往往处在同一个表演过程的不同位置,功能不同。所以任先生说: 不应把整套作品一例看待,而不区分每篇作品的实际歌唱性质。

在扬州三年间,除完成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以外,我主要的精力是编订《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一书。此书依作品的艺术特性设立正、副二编。它所依据的分类理论来自我的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但它的核心思想则是任先生的“主艺不主文”。这部歌辞集,尽管所录作品和《全唐五代词》相类似,但二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四、 结 语

1985年12月,我在扬州师范学院通过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按任先生的意思,离开他,在上海参加工作。这段时间,任先生心情不太好,不问事;答辩日期、答辩程序、答辩委员会的组成,基本上是按唐圭璋先生的意见确定的。80岁的王季思先生,特地从广州赶来主持论文答辩。另外参加答辩会的专家有: 来自上海的王运熙先生,来自成都的龙晦先生,来自南京的孙望先生、金启华先生和唐圭璋先生的代表曹济平先生。我这一生,工作时间较长的地点,一是上海,二是江苏,三是成都,四是温州。王季思先生是温州人。我不知道,我的经历是否和答辩委员会的组成有关。

我的论文答辩现场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任先生所说的“两年始业,毕生奠基”,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任先生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的这三年,我不仅建立了基本的学术方向,掌握了一定的学术方法,而且确立了学术风格。离开扬州以后,我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工作节奏,所以在八年后,当母校需要一个人接替任先生,主持博士学位授予点的时候,我能够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来到扬州,填补这个空缺。尽管我未能像任先生那样做到“特立独行”,但我在指导博士生的过程中,一直把“从资料出发,以资料分类和整理为研究基点”,作为最重要的学术方法来传授。来自不同学科、不同专业的博士生,在中国古代文学以及艺术史、民族音乐学、历史学、宗教学、域外汉文学等领域,进行校勘、注释、考订、编目等文献学的训练,进行“大禹治水”的实践,大都成长为具有“实事求是”之作风的有用人材。而我本人,也把教学过程当成继续学习的机会,养成了既关注全局,又重视细节的习惯。另外,每当遇到困难,我也会以任先生的“铜豌豆”精神勉励自己,保持了敢于争鸣、不迁就流俗的作风。今天,我愿意以下面一句话告慰任先生:“扬州人不是豆腐”,“抬得起头,过得了江”,您这两个期许已经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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