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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喜白喜

2017-08-11崔立民

短篇小说 2017年12期
关键词:婶娘叔叔姑娘

◎崔立民

母亲弄好早餐后,我们坐在餐桌前,等爷爷。习惯早起户外活动的爷爷,今天没有按时起床,这让我们有点不知所措。

我说,我去喊爷爷?父亲抬手,示意,再等一会。

在我们家,爷爷的地位和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家中的事情,无论巨细,必须经过爷爷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蔑视爷爷的权威,更不能轻视爷爷的存在,就连他的生活习惯,都必须得尊重,每天早晨,或者午休,不是自然醒,谁也不敢打扰他。

堂妹文秀悄悄对我说,她不喜欢爷爷。她说,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爷爷不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是一个牌位、一项制度、一条法律,在爷爷面前,总是感到受拘束、不自在。

我去喊爷爷起床。

爷爷仰卧着,身上搭着条毛巾被,双手合于腹部,双目闭合,嘴唇微张,表情安详,床头柜上,一副老花镜,架在一本书籍上,想必爷爷昨夜看书看晚了。

我喊爷爷起床,爷爷不理我。

父亲过来,伸手在爷爷的鼻子前试了试,掰开爷爷的双手,放好爷爷的手臂,拉开毛巾被,盖住爷爷的面首,拍拍我的肩膀说,爷爷走了!

我愣在爷爷身边,既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什么伤感情绪。

父亲收拾整理爷爷房间的时候,我抓起床头柜上那本书籍,随手一翻,一张老照片赫然眼前,照片上竟然是个漂亮姑娘:她扎着两条辫子,甜蜜地对我微笑着,洋溢着喜悦的双眸闪着水淋淋的光泽,白衬衣的衣领翻至青色春装外,胸前别着一枚像章。相片下有“中国照相馆,1971年中学毕业留念”字样。

这个姑娘,显然不是已故的奶奶。

这是谁呀?

父亲过来,夺过我手中的书籍,合上,插书架上,把我拥出爷爷的房间。

爷爷无疾而终,寿终就寝,享年80岁。

丧服人员来拖走爷爷的遗体后,设置灵堂,电话报丧,爷爷的丧事开始了。

叔叔他们家和我们家的大门洞开,两家人来往穿梭,最后叔叔他们一家落座在我们家客厅里,商量爷爷的丧事,父亲和叔叔简单几句话就达成意见一致,唯一让兄弟俩发愁的是,要不要把爷爷去世的消息告诉一个叫郝姑的人。

母亲一旁插话道,无论如何,也得通知郝姑一声。

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怎么通知?这么多年了,连个音信也没有。

母亲颤颤巍巍地说,打电话,我有她的电话。父亲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说,看我干什么,郝姑跟我联系,又不是因为你们,她是关心郝文阁,文阁高考,上大学,她都在关心…

叔叔扭头看婶娘,婶娘说,看什么看,我当然也有她的电话,怎么了?我们是女人……

我和文秀面面相觑。

文秀悄悄问我,郝姑是谁啊?

我拉着文秀来到爷爷的房间里,书架上找到那本书籍,取出那张照片,说照片上这个姑娘可能就是他们说的郝姑。文秀一看照片上的姑娘,捂嘴惊叹一声,好漂亮啊!

我把照片揣在身上,拉着文秀返回客厅。

母亲在一张纸上写下一组数字,放下笔,对父亲和叔叔说,电话打不打,是你们之间的事情。父亲和叔叔对视了一眼,父亲掏出电话,按母亲写下号码,拨通了这个电话,但没有人接,继续拨,通了,还是不接,父亲看叔叔,叔叔说,发条短信过去。父亲将爷爷去世的时间、丧葬期、墓地详细说明,并注明,收到短信后回复,好做安排。短信发出后,半天没有回复。再拨这个电话,对方关机。

这个不孝的东西!父亲的骂声很小,显得底气不足。

叔叔说,也别怪她,是老爷子不允许她进这个家门的。

婶娘喊叫了一声,老爷子不是已经走了吗?

门洞旁的简易棚里,有丧服人员负责售花圈写条幅,第一朵绽放花圈是我们家的,接是叔叔家的,随着门洞两旁绽放的花圈逐渐增多,面积扩大,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陆续前来悼念。父亲和我守在灵堂接应吊唁者,叔叔跟文秀跑外事,母亲和婶娘负责内务。父亲手持一盒香烟,守在灵堂门口,我跟在父亲身边,有来者,父亲一支香烟奉上,致谢,得一个白色纸袋交与我塞进腹前皮包内,将来者引进灵堂,上香作揖,默哀致意后,送离。来来往往的吊唁者,表情木然,言简意重,但无一人掉泪哭丧。之后,忙者去忙,闲着留下,楼下简易棚里两张桌位,餐间摆酒菜,行令划拳,尽兴发挥;餐余麻将声声,昼夜酣战,白喜事,要闹,要热闹,才显得逝者后继有人,人脉旺盛,家境殷实。

说是三天,实际上第一天忙碌热闹之后,第二天就安静了下来,除了楼下简易棚里,麻将声不断外,家里基本上就是爷爷的遗像前上上香,烧烧纸。午后,我和母亲跟婶娘和文秀到那边,轮流洗了个澡,好好睡了一觉,天黑才过来。

父亲和叔叔得在这边死撑着,守在灵堂,陪着他们的爹。

因为明天要早起出殡送葬,除了楼下简易棚内留一桌麻将,其他人都早早回家休息。

父亲和叔叔这两天太疲劳,我们过来后,兄弟俩喝了点酒后,就早早睡下了。

母亲和婶娘坐在客厅闲聊看电视,我和文秀灵堂上给爷爷上香烧纸。

爷爷的遗像前,我取出怀里的照片,看看照片上的姑娘,看看爷爷的遗像,想从两者之间找出他们之间的秘密,但遗像上爷爷眼睛里的严厉目光让我回避,爷爷面前,我从不敢有任何质疑。我久久地看着照片上清澈的双眸,喜悦的笑容,想象不出这个姑娘能够跟爷爷有什么联系。

文秀从我手中夺过照片,拉着我来到客厅,把照片往母亲和婶娘面前一拍,说请二位大人给我们介绍一下照片上这个姑娘。

母亲和婶娘看了一眼照片,异口同声,你们怎么会有姑姑的照片?

我和文秀也是异口同声,姑姑?

见我和文秀困惑,婶娘对母亲说,嫂子,干脆告诉孩子们,反正老爷子已经走了。

母亲拿起照片,抬头,长叹了口气,说原谅我们,孩子,是爷爷不允许他的后辈人知道他的家丑……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傍晚,天下着小雨,一对青年男女和披着一张白色塑料薄膜跌跌撞撞走出红钢城码头,进入江堤外的红色楼群,走进红砖红瓦楼房的街区,来到一户郝姓的人家门前,叩开房门,姑娘拉着青年入内,父母面前,双双跪地。父母见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但随着女儿愧疚的哭诉和苦苦的哀求,父母从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询问逐渐变成恼羞成怒的恶毒责骂,父亲暴跳如雷的责骂声中,兄长上来挥手扇了跪在地上的那个青年一个耳光,呵斥父母道,闹什么闹?想让邻居们都知道吗?兄长呵斥完父母,转过身来,抬脚欲对跪地青年施暴,姑娘喊出一声哥,扑到跪地垂首任人宰割的男青年身上……一阵沉寂,沉寂中冒出母亲的哀怨,你让我怎么办啊?闺女,你才二十来岁啊……街坊邻居知道了,我们的脸往哪搁啊……

父亲怒吼道,去医院,去医院……

兄长说,未婚怀孕,医院不给做,除非去派出所告他强奸……

不——不——姑娘歇斯底里喊叫着。

兄长命令一旁吓得发抖的兄弟,去,找根绳子来……兄弟很快就找根晒衣绳,交到兄长手上。兄长抓着绳子,来到妹妹身旁,对那个青年说,伙计,别怪我们……妹妹抱住兄长的腿哭诉道,哥啊,这样他就毁了!

母亲过来抱住女儿,说闺女,不这样,你就毁了!我们这一家人的脸面没地搁啊……

跪地青年站了起来,说如果这样可以保全郝姑,我去派出所……姑娘抱住青年的腿,疯狂地叫喊起来,不,不啊……父亲使了个眼色,兄弟俩上来捂住姑娘的嘴,青年转身出门的时候,姑娘挣脱兄弟的手,抱住青年不让走,兄弟俩抓住姑娘,父亲上来将女儿捆了起来。那青年说,我去,我去,别伤害她……父亲挥挥手,那青年夺门而出。

这天晚上,郝家来了两位民警,全家人看过笔录后,认可属实,唯独受害人不语,受害人在父母的威逼和哀求下,签字按手印时晕了过去,民警临走叮嘱郝家人,要好好照顾受害人,多开导开导她,肉体的摧残不容易恢复,心灵的伤害更需要时间来恢复。

女儿在家痴痴呆呆住了几天,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后,第二天离开家返回她插队的地方。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街坊邻居没有谁问过郝家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久,街坊里传闻,红钢城某某街坊的某某人家的孩子,强奸罪被判了三年。

不久,企业大招工,红钢城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街坊邻居们不见郝家闺女,碰面都会关心问郝家父母,郝姑什么时候回啊,对于街坊邻居们的关系,郝家父亲充耳不闻,郝家母亲说,当地教书呢,不想回,这个死丫头!

三年后,郝姑在一个监狱门口,接走她的情人。

一天,郝姑回来了,带着她的情人,回来征求父母的意见,他们准备结婚,但姑娘的父母和兄弟没有一个人肯点头。

郝姑见状,拉着情人就要离开,意思是父亲不同意,他们也要结婚。

母亲说,闺女,你可要想好了,一辈子的事情,父亲的污点会影响到孩子的……

父亲说,你们敢结婚,我们断绝关系……

郝姑的情人说,得不到你们的同意,我们不会结婚的,晚辈虽然一失足悔成千古恨,但做人的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你们放心,哪一天,你们同意了,我们再结婚。

父亲对女儿吼道,你跟他敢结婚,永远别踏进这个家门。

郝姑说,哪天你们同意我们结婚了,我再回来认亲……说罢,郝姑拉着她的情人跪地叩头,谢过父母的养育之恩后,双双站起,离开郝家,从此,三十多年间,郝姑再也没有走进郝家的大门一步……

我说,好悲凉的爱情故事啊!

郝文秀说,那时候不是已经新社会了吗?

母亲和婶娘摇头,叹息,无语。

第三天,送葬的人们早早来此聚集。文明丧葬,禁止鞭炮,但不禁止哀乐,允许送葬车队通行。黎明前,哀乐声中,我们乘车前往爷爷人生的终点站,为爷爷转行另一趟旅程始发送行。这期间,父亲一直在给郝姑发短信和打电话,短信没有回复,电话也没有人接,直到车队出发前,父亲才拨通了郝姑电话,站在车门前,听着电话,张望着小区的门口,但最终还是让父亲失望地骂了一声,不孝的东西!

告别大厅里,简单的告别仪式后,我们送爷爷至天堂通道口,天堂通道口大门打开,接纳了爷爷,大门关闭后,爷爷上路了。

等候大厅,得到爷爷到达的消息,窗口取出爷爷留下的最后一点遗物,离开殡仪馆。

父亲抱着他爹的那点遗留,我抱着爷爷生前的尊容,父子俩同乘一辆车,前往我们城市一个指定收藏人生念想的地方,安置我们的孝心。

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留芳。

留芳,天堂在人间的一个影印。

青山绿水之间,一幢幢精致的别墅错落有序地排列在松柏绿荫间,每幢别墅门牌上刻字烤金,记载户主入住时间,和户主门下的孝子贤孙的姓名,以便后者前来拜祭时识别辨认。

爷爷的住宅,奶奶已经提前入住,打开房门,奶奶迎候爷爷回家。事毕,众人有序离开。

离开爷爷奶奶的墓地,我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看见一对中年男女,身着丽装,手持鲜花走近爷爷奶奶的墓地。

我拉住文秀,告诉父母,让他们先走,我跟文秀一台车回去。

大家乘车离开后,我跟文秀返回墓地,佯作旁人,呆在爷爷奶奶墓地旁不远处的过道上,窥视爷爷奶奶墓前的这两个人,偷听他们的哭声和倾诉。

女的跪在爷爷奶奶的墓前,嚎啕大哭,这是爷爷过世后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伤痛之人,她身边的男人时而垂首默哀,时而昂首长叹。女人哭罢,窃窃私语一阵后,拉拉身旁的男人,男人跪下,怀里取出一张红帖子,放于墓前,俯首叩头后,起身离开。

他们离开爷爷的墓地,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女人看了我们一眼,我们目光对视的瞬间,女人迟疑了一下,避开我们的目光,挽着男人的胳膊走了。

我对文秀说,这个女人的眼睛好熟啊,哪见过……

文秀在我的胳膊上掐了一下,脱口而出,姑姑?

我们来到爷爷奶奶的墓前,看见爷爷奶奶的墓碑前放着一张请帖,打开请帖一看,是一张女儿给父母的婚礼请帖,日期是今天下午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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