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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时间简史

2017-08-10向以鲜

四川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玛莎汉斯

向以鲜

1956年5月13日:玛莎父亲法捷耶夫自杀

读完姚月所翻译的汉斯这部年代回忆录或局部自传《动荡》,我的心真的动荡起来。

从哪儿说起呢,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位伟大的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他在诗作《严重的时刻》(陈敬容译)中写道:“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誰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此刻即这一刻,亦即任意一刻:谁在世上某处死!

那就从“此刻”说起。就从《动荡》女主角玛莎(玛丽亚·阿莱克桑德罗·马卡洛娃)的父亲法捷耶夫说起。

由于特殊的地缘及政治原因,中国人对于苏俄文学的了解,尤其是近现代的苏俄文学,有时远胜于对本国文学的了解。20 世纪 50 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国人,大多能如数家珍地罗列一大批苏俄的作家和诗人: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肖洛霍夫、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富尔曼诺夫、绥拉菲莫维奇等,随口就可以举出一大串。在这些辉煌名字中,小说家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Alexander Alexandrovich Fadeyev)可能不是最明亮的,但却是最沉重的。人们对法捷耶夫的《毁灭》(原名《十九人》)和《青年近卫军》耳熟能详,尤其是后者,几乎成为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

表面上看来,法捷耶夫的写作相当顺利,他是斯大林时期的风云人物,从20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一直处于苏联文坛的核心地位,担任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拉普)领袖,同时还是苏共中央委员会委员、最高苏维埃代表、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就是这样一位拥有显赫地位和名声的作家,却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决然走向毁灭——1956年5月13日,法捷耶夫饮弹自尽。这样的惨烈结局,似乎应了鲁迅那句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法捷耶夫的死,死于良知、压抑、觉醒和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他的光芒和黯淡都来自斯大林们(包括赫鲁晓夫)所代表的苏联政治生态。法捷耶夫虽然身居要津,却常常处于服从与背叛的剧烈内心冲突之中:他热爱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却又不得不接受苏共中央的决定,一方面批判他们是“阶级异己分子”,不问政治,无思想性,脱离人民群众生活;另一方面,又认为他们的诗歌才是“真正的诗歌”。这种心灵的煎熬所带给作家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法捷耶夫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焦虑与恐惧之中。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怕两个人——我的母亲和斯大林,又怕又爱。

法捷耶夫自杀之前曾留下遗书,但这封遗书并没有在他辞世之时公之于世。直到三十四年后,也就是1990年,法捷耶夫的遗书才为世人所周知。从中,我们知道了当年赫鲁晓夫为什么会极力否认遗书的存在。法捷耶夫在信中呜咽地控诉:“我终生为之献身的艺术已被自负而又无知的党的领导人扼杀,现已无法挽救。那些靠伟大列宁学说起家的暴发户们使我彻底丧失信心。即使他们以列宁学说发誓,也使我难以信任,因为他们可能比暴君斯大林干出更坏的事来。作为作家,我的生命已失去任何意义。在生活中我遇到的是卑鄙、谎言、欺骗与诽谤,因此我犹如从邪恶中渴望得到解脱那样乐于结束人生。”在遗书中,法捷耶夫请求人们把他埋葬在母亲的墓旁。但是,作家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也没有能够实现:国家把他裸露着可怕枪洞的尸骨,埋在了新圣女修道院陵园。

从《动荡》中,我们知道了法捷耶夫自杀的具体地点。汉斯在第二章“苏联旅行的潦草日记及其后果”中提及了上述遗书:“法捷耶夫是严重酗酒者,在赫鲁晓夫的一次重要讲话后,他在彼瑞德基诺的一栋达恰中自杀。赫鲁晓夫在讲话中指出了朱加什维利的罪行。他的遗书不是写给他的妻子或他的子女,而是写给政治局的。这样一个人的想法,甚至在俄国也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达恰是一种俄罗斯乡间小别墅,彼瑞德基诺位于莫斯科西南面,距市中心约20公里。法捷耶夫的自杀地点具有某种象征性。汉斯为我们描述了彼瑞德基诺居住区的特殊意义,这儿可不是寻常之地: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就住在法捷耶夫的旁边。

“马克西姆·高尔基曾经在30年代将这整个地区交给作家协会的物业管理机构文学基金会。他下令在这里为他的作家们建造50多栋避暑山庄。因此,许多著名的作家有了占地几平方千米的、在莫斯科郊外的一个家。他们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社团,这也只有在俄罗斯才可以想象。在这里是会感到宁静,还是危险呢?在这里西蒙诺夫、费定和柴可夫斯基等家庭与持不同政见者隔墙而住,那么你能更好地工作,还是你会被更好地监控呢?那个开枪自杀的糟糕的法捷耶夫——玛莎的父亲,在他的房子边上的别墅里,帕斯捷尔纳克正生活和工作着,直到六年前去世。今天,还有很多人去他的别墅和坟墓朝拜。当你站在花园篱笆旁,你仿佛就站在朝圣的路上,沉默片刻,然后继续出发。《彼瑞德基诺》,一组帕斯捷尔纳克在1941年发表的诗,见证了他与这个地方的亲密关系。”

就在这儿,就在此刻:1956年5月13日,法捷耶夫扣动了扳机。汉斯诗中也曾无数次提及“此刻”,他在《埃内斯托·格瓦拉》(姚月译,选自《比空气轻》)中写道:

死亡在继续。此刻

他找到了伴随他直至生命结束的仇敌

1991 年秋天:法捷耶夫女儿玛莎自杀

在我为姚月所译的汉斯50年诗选《比空气轻》所写的序言中,我曾指出:这位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末的髦耋老诗人,在现代德语写作中,具有重要地位。按照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说法,汉斯是“德语世界的鲁迅”。纵观汉斯的生活经历,我认为有两个时期至为关键:一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是20世纪60年代。这两个时代,对铸就汉斯的思想及诗歌品格,发挥着本源性的影响。汉斯骨子里的批判、叛离、反讽与出离,均与之息息相关。对战争、对纳粹德国、对制度或人性之恶的迷惑与反思,是汉斯诗歌精神的支柱。而作为60年代的会变革与运动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汉斯的身份显得扑朔迷离:秘密共产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学者、革命者、诗人、出版人、俄罗斯少女的热爱者、世界漫游者,还有好多。这些复杂的身份,都可以在汉斯的诗歌中,找到神秘的化身或投影。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作为诗人和作家的汉斯,本质上更像是一个革命家或改革者,他的诗歌中,有着强烈的政治幻觉。无论是写甲壳虫的《往事》,还是写革命者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枯宁》,我们都能清晰地看见,活在老汉斯内心深处的英雄,都是具有革命人格的人。

由德国知名出版机构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 GmbH und Co. KG)所推出的这本汉斯力作《动荡》,主要回顾了汉斯60年代的动荡生涯,并完整地呈现了1967年至1970年1000天的柏林革命,其中,也包括大量的1963年至1966年的各种文字。那是一段近乎疯狂的岁月,激动人心的日子。

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年代,全世界流行着一种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左”倾思潮,如同汉斯在回答《明镜周刊》记者罗塔·冯·果日斯提问时所说:那个时期很混乱,不仅在纸媒上,现实也很混乱。越南战争,议会外反对派组织(简称APO),红色高棉,尼克松访问中国,布拉格之春。此外,还有法国的左派知识分子及五月风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等。而且,汉斯不仅是那个动荡年代的见证者,也是其中很多运动的重要参与者。

那是充满理想与暴力、青春与混乱的年代。

对汉斯个人来说,无疑又是壮丽和痛楚的年代。他与苏联恋人玛莎的故事,则是壮丽和痛楚年代中所绽放出来的最夺目、最伤心的光芒。

从《动荡》中,我們知道:

玛莎的姓氏:玛莎全名是“玛丽亚·阿莱克桑德罗·马卡洛娃”。玛莎的母亲是犹太诗人玛格丽塔·阿利格,为什么玛莎不姓阿利格,而名字是玛丽亚·阿莱克桑德罗·马卡洛娃呢?玛莎母亲玛格丽塔·阿利格的首任丈夫是作曲家康斯坦丁·马卡洛夫·拉基京(1941年于前线阵亡)。玛莎的姓正是来源于马卡洛夫。

玛莎的眼睛:一双大大的、有穿透力的、成熟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手很细嫩。吃饭的时候她略显不安,而且像只兔子那样只吃了几片生菜叶子。她会说一点法语和西班牙语,不过她会说纯正的、迂缓的、似乎是跟着唱片学来的英语。我觉得她妖娆迷人。她那鞑靼人颜色的眼睛是遗传了法捷耶夫:迅速变换在金属灰和绿松色之间的闪光的蓝。

在法捷耶夫自杀的35年后,1991年的秋天,法捷耶夫的女儿玛莎自杀。

汉斯与玛莎的时间简史

(1)1966年8月27日,炎热的夏天,汉斯从奥斯陆经过斯德哥尔摩到达莫斯科,住北京饭店。三年前,汉斯还见过赫鲁晓夫。

(2)1966年8月29日早上7点,汉斯飞往巴库参加作家协会组织的和平大会,“有几百名作家:印度人、阿拉伯人、非洲人、印度尼西亚人,其中有很多同志。中国人显然没有被邀请,或者是他们拒绝参加”。

(3)会议中,汉斯与玛莎母亲玛格丽塔·阿利格邻桌,在一次晚餐中汉斯认识了阿利格的女儿玛莎。其时,汉斯36岁,玛莎23岁,正攻读美国文学。

(4)1966年9月,两人在巴库坠入爱河:“玛莎显然觉得很无聊,于是我建议,我们应该逃出会议马戏团,去城里散步。这个九月的天气出奇的热。尽管在每个街角都有冰激凌和格瓦斯卖,但玛莎知道更好的去处,于是我们坐在了沙滩大街的咖啡店。一个俄国女人和一个德国男人就这样在阿塞拜疆用英文闲聊着。”

(5)1966年9月18日,汉斯在游览了俄罗斯一大圈之后,返回莫斯科,再次与玛莎相聚,并前往彼瑞德基诺的达恰(十年前法捷耶夫自杀于此),然后汉斯前往格鲁吉亚的第弗利斯。

(6)1966年9月30日,汉斯再次返回莫斯科,告别玛莎。

(7)1967年3月,汉斯又一次来到莫斯科,与玛莎至彼瑞德基诺,旧地重游。

(8)1967年6月20日,汉斯与玛莎在莫斯科完婚,登记处相关条目是1967年6月20日的案卷第5663号。登记地点——莫斯科市婚姻登记处。

(9)在1967年6月紧接着的周二上午,玛莎从莫斯科坐卧铺火车来到柏林,这对异国新人终于拥抱在柏林动物园火车站,二人驱车前往汉斯在福莱格街上的家。但是,接下来的生活却出人意料:第一天就演变成一场灾难。汉斯写道:“她(玛莎)嫉妒,并不只是因为爱情,而是所有的一切:我的工作、我的语言、我的房子,她觉得这房子里有可怕的鬼住着。她并没有如她所想要的那样,开始新的生活,而是被困在了一个陌生的海岸。对此她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一旦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独处,那就不允许其他人再进入。我不得不认识到,她爱的怒火离暴力行为不远了。”之后,两人又回过莫斯科。

(10)1967年10月,汉斯与玛莎来到美国的康涅狄格州,并在米德尔敦住了四个月。玛莎想写一部关于20 世纪20 年代的俄国先锋派著作,但进展不顺利。“玛莎是流离失所的人,但也生活在铺着软垫的天堂中。她也同样不喜欢住在美国,于是我们陷入了新一轮的分歧。”

(11)1968年1月,汉斯在家园大道收到一封贴着古巴邮票的公函。发件人是在哈瓦那的一个部委。二人决定一同前往古巴,由于“美国政府宣布了贸易制裁,所以没有从纽约飞往古巴的飞机。去墨西哥还必须有一个签证。从那里只有一班去岛上的航班,乘坐古巴航空的老式的伊留申飞机”。在哈瓦那,他们见到了卡斯特罗。

(12)1971年夏天,汉斯与玛莎分手之后,玛莎的母亲曾致信汉斯。汉斯在海格特为玛莎购置了一个公寓,汉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13)1979 年,汉斯在伦敦最后一次见到玛莎。

(14)1980 年,汉斯与玛莎离婚。

(15)1991 年秋天,在母亲生日前一天,玛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不是第一个她母亲失去的孩子,她的姐姐塔尼娅在她之前很久,在1970年,就死于酒毒性谵妄。”《明镜周刊》记者罗塔曾提问:“您说:‘我要自责,因为我没有理解,我曾经爱过的人是怎样危险的人。您没有能够拯救她,而她是想要从恶魔中被拯救的,这件事您自责过吗?”汉斯回答:“尽管如此,我也对这个事情没有任何遗憾,否则这将是不慎重和愚蠢的。”记者又问:“您还为她伤心吗?”汉斯回答:“每个女人,只要她曾经与我有过亲密接触,无论最后的结局如何,我都不会糟蹋。每一个女人都有特殊的一面,否则就是我们的能力不够。在与这些女人的接触过程中,都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产生。人们总是在恋爱的过程中学到一些一个人不能搞明白的事。要感谢他们的女人们。”

(16)1992年8月,玛莎自杀一年之后,玛莎母亲玛格丽塔在彼瑞德基诺(又是这个地方)的米舒林那茨街道去世。

(17)《动荡》最后一句:“这疯狂的爱是一场战争,没有败者,也没有胜者。”

2016年11月25日:菲德尔·卡斯特罗辞世

在汉斯85岁生日前夕,德国《明镜周刊》发表了记者罗塔·冯·果日斯关于汉斯的专访《迅速离开》。羅塔将汉斯与尤尔根·哈贝马斯、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一起称为德国现代四重奏:哈贝马斯是法兰克福的哲学家,格拉斯是正直的社会民主主义者,瓦尔泽是语言尖锐的旁观者。恩岑斯贝格尔是谁呢?罗塔的结论是:他显然是在这四重奏中最灵活、最潇洒和幽默的,不顾后果的纨绔,没有责任感的游戏者。他是诗人,在1957年第一本诗集出版时就成名的诗人。他的诗放弃了句首第一字母大写的习惯。他穿黑色高领毛衣和格子西装。70年代,当时还是共产主义者的他,是学生运动的重要领导者。他出版了著名的杂志《指南》,为全国各大报纸写评论文章,他的弟弟乌尔里希是“第一公社”的发起者。恩岑斯贝格尔也积极参与各种活动。他是一名德国的革命家,到过世界的很多地方。至今,他的敌人和朋友还会惊讶他不断改变的立场。

在一个世界性动荡不安的年代中,汉斯所经历的一切,如同一个时代的标本或切片,同时也是一面镜子,所折射出的一切,对今天,对未来,都具有相当大的参照价值。一个世纪老人,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真实,这种勇气,令人肃然起敬。在这段动荡的时间简史中,我们不仅能触摸到世界变革的脉搏,也能听见汉斯热烈的心跳。

在西方知识分子中,汉斯是少有的,曾经深入接触和了解过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尤其是苏联和古巴)的人,并以此对著名女性思想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一些言论提出过质疑。显然,汉斯有着自己独立的观察和认知。汉斯不仅是一个诗人和作家,也是一个有着独立精神的政治活动家、思想家和社会学者。他身上流淌着古老而又新鲜的、集诗意与哲学于一体的日耳曼血液。

2016年11月25日,菲德尔·卡斯特罗辞世。离汉斯第一次在古巴见到卡斯特罗,已整整逝去了48个春秋。

一切事物,只要和时间联系在一起,就先天被赋予了“动荡”的生命。正如汉斯所说:“你想要得到的回忆,只能采用一种形式:拼凑记忆。只是,我应该怎样将主观和客观的动荡区分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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