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峥嵘

十岁以前，我是那个最乖也最受欺负的小孩。

第一个障碍是听不懂同学说话。因为父母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小城工作的，我既不会讲普通话，也不会讲方言。我用老家话自我介绍时，引来哄堂大笑。很快我学会了普通话和方言，在其他小孩还在学“a、o、e”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读大部头的《365夜》。

最让我难堪的是斗笠。南方经常下雨，父母认为带雨伞会让我夹手，所以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戴大斗笠上学的。下课时男生把我的斗笠当成杂耍的玩具，扔来扔去，大声地唱：“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我家距离学校最远，没有人和我同路，一二年级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打倒在地上，然后带着两个流血的膝盖回家。家长问我怎么回事。我都说是自己摔的。

比流血更可怕的是没有朋友。文体委员有一双大眼睛和尖下巴，两条细细黄黄的辫子，而我的头发天生又黑又直，每次我唱歌跑调，她就会使劲揪我的辫子，说：“你真笨，你真笨！头发硬，脾气倔！”我用美工刀割掉了自己的小辫子，对妈妈说，每天梳头太麻烦了。母亲修理了我的短发，尽可能把刘海剪得短短的，像狗啃过一样。于是文体委员给我取了一个外号——“马桶盖”。

每天我要把不交作业和迟到的名单汇报给老师，所以有些同学非常讨厌我。有一天，我在铅笔盒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再告我的状，你弟弟的小命难保。当时好像心口猛地被敲了一铁锤。我第一次鼓起勇气，站到班主任面前。交字条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发抖。老师让我站起来念了这张字条，然后用嘲讽的语气说：“还不敢留名字，能干啊，还学黑社会威胁人呢！”我注意到下面一个男生抖得像个电动筛子。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原来欺负人的才是最可怜、最胆怯的。

长大以后我几乎很少主动和人交往，因为恐惧被考验、嘲弄和拒绝。我安慰自己：那最好的会找到我。因为，在我不去讨好那些漂亮女生后，意外地交到了朋友。

燕子是插班生，她比我大两岁，体育成绩特别好，但考试背书总是倒数。老师要我帮助她，我花一上午陪她背书。她不能一次背下全文，我就让她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背。八百米测试，燕子对我说：“你看着我的后背，跟着我跑。”她原本可以跑第一的，但特意放慢了脚步，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盯着她的后背竭盡全力地奔跑。那一次她没有得第一，我也不是最后一名。

有一天，她也剪了跟我一样的发型。我说你也是马桶盖。她说是啊，我觉得很好看。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李金锋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