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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的人

2017-08-01朱斌峰

翠苑 2017年3期
关键词:铜匠丫丫小兵

■朱斌峰

铜的人

■朱斌峰

朱斌峰,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曾于《钟山》《青年文学》《天涯》《山花》等发表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获2015年 《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小说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提名 (优秀)奖。

小兵把小铜人举过头顶时,日光便漾成了波光粼粼的水。他踮着脚尖,想把那物件举得再高点,仿佛跳独舞的鹭鸶。

大头烦了,一脚踢过去,把小兵踹倒在青石板上。小铜人磕破小兵的牙,骨骨碌碌滚去。

啥玩意儿?我还以为是啥宝贝呢,切!大头不屑地吐了口痰,把手背在屁股上,梭鱼般游去。

小兵抹抹嘴角的血丝,连滚带爬扑过去逮住小铜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怔怔地看着大头的背影在聒噪的蝉声里越走越远。小兵对大头飞起的一脚并不感到意外:大头是洲上最大官的儿子,爱踢谁就踢谁,洲上的水鸭黑狗谁没有挨过他的脚?小兵只是为小铜人羞愧,他原本指望那物件能得到大头的首肯,可招来的还是一脚。那也许是大头赏赐的第101脚吧,小兵委顿下来,眼里盈满了暑气。

小兵是铜匠的儿子。据说,和悦洲早就有铜匠了,洲对岸的山上盛产铜石,汉朝时就设有铜官场,一批批官府派来的铜冶子在此冶铜铸鼎制币,那铜鼎是摆在庙堂之上的社稷重器,那铜币是融通天下的国富之本,可见当时的铜冶子地位尊贵。可不知从何时起,铜冶子流落民间,为平民百姓打制起铜瓦当、铜门环、铜脸盆等器物,就变成市井工匠了。爷爷还说明朝时自家的先人曾为皇上做过铜香炉,说时醉酒般皱着鼻子,仿佛闻到了从久远年代飘来的焚香。小兵听得兴奋而又难过,恍若筑起的沙塔被江水冲去了。他想,如若自家还是旧日的铜冶子,那大头就不敢用白色回力牌球鞋踢自己了。

小兵摩挲着小铜人,愈发觉得那物件很丑。那是个赤条条的铜男人,身子短粗、肌肉发达,就跟铜匠铺里那个总光着胸脯挥舞铁锤的父亲一样。小铜人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小孔,也许是被时光里的蚂蚁蛀坏了。小兵原本不喜欢那铜人,可父亲说那是自家祖传的宝物,是先人专门为郎中打制的有经有脉的活物,他这才偷偷拿出来向大头炫耀的。看来,父亲错了。小兵真不明白父亲为啥把妙法庄严的铜佛弃在铜匠铺角落,却把丑陋的小铜人当作宝贝,莫非父亲真像洲人说的那样斜眼有毛病?小兵晓得父亲瞧不上自己,总在酒后斜睨眼骂自己黄瓜腿三根筋,瘦得像猫,不是铜匠世家长出来的苗儿。小兵很羞愧,他也认为铜匠的儿子就应该长得壮壮实实,有使不完的力气。小兵看着小铜人,歪着头想:难道父亲就期望他的独苗儿子长成这种模样?小兵越想越恨小铜人,恨不得把它扔进不远处的江里,可他不敢,他不想因为铜人的丢失挨上父亲的大巴掌。自打爷爷老去后,那个芭蕉扇般的大巴掌总让他猝不及防,鹰翅般一次次扑入他的梦里。

小兵把小铜人藏进怀里,像条夹着尾巴的小狗跑去。经过码头时,他看见小伙伴们蹲在地上玩弹球儿,听见大头的笑声爆竹般炸响着。他缩了缩脖子,蹑着脚向前踅去。他胆小,不欢喜热闹,轻易不跟人说话,一说话就莫名脸红。小伙伴常笑他像个女伢。

小兵穿过斑斓的笑声走到江滩上,江水仿佛成群的大鱼追逐着,不时有机驳船劈开水浪鸣响汽笛而去。江滩上的沙子很细很柔,里面埋着干死的河蚌、螺壳,不小心还能踢出破旧的搪瓷缸来。小兵走着走着就站住了,光脚丫被沙子吸住了。他看见裁缝铺家的丫丫正蹲在滩上,用泥巴捏着小泥人。她显然捏了有些时辰了,瘦颈上滚着细细的汗珠,脸上开起红染坊。小泥人七歪八扭地排在阔大的荷叶上,笨笨的,就像从池塘里跳出来的青蛙。

小兵红着脸:丫丫,你在做啥?

丫丫仰起脸,把食指竖在唇上:嘘!小声点,别惊着他们!

小兵垂眼四顾:谁?惊着谁?

丫丫沾满泥巴的手向荷叶上的泥人指去:就是他们呀。

嘻,他们?他们都是泥人。

不,我只要吹口气,他们就能活过来。

小兵“哦”了声,定睛看向泥人。果然,丫丫吹了口气,他们真的活了,就跟洲小学绿草坪上伢儿们做操似的,有个圆头胖脑的小人儿还朝小兵眨巴了一眼。

小兵蓦地兴奋起来,脑瓜里闪出个念头:他要铸铜人,铸一个好看的铜人。他曾目睹过爷爷铸造铜菩萨的过程,虽然洲上生生庵、大寺阁的铜佛像早被当作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熔成铜疙瘩了,可总有洲人偷偷找爷爷做小铜佛像。虽说爷爷当年因在旧社会铸过佛像被批斗过,还打断了一条腿,可他铸铜佛时脸上总是透出油渍渍的光亮。和悦洲离佛地九华不远,洲上老人总私下里念叨:人心里得有个小菩萨。小兵帮铸佛像的爷爷拉过风箱,他晓得铜人是怎么做出来的。他有信心能做出一个自己想要的铜人。

小兵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他奔跑着,脚丫扬起一团团沙子,就像一只滑翔的水鸟掠过江畔。他小小的心脏被欣喜的浪头扑打着,恍若小船在江里打着旋儿。他边跑边喊:铜人!铜人!江滩上沙子有些烫,他这才觉得夏日午后的酷热从脚底传了上来,眼里便盈起暑气。

小兵不知自己该铸一个啥样的铜人,他在阁楼里翻来覆去烙着铁饼,渐渐睡着了。当他醒来时,窗外的月亮洒着银色的冰凉的光,恍惚白昼的日头被江水淘洗过似的。此时,整个和悦洲流淌着黑色的江水,摇荡出轻轻的水响。小兵起床站在窗前,他看见白昼时漫着腥味、热热闹闹的街景不见了,那些嘈杂而仓促的洲人不见了,那些棉花店的铮铮声、铁匠铺的粲粲声、百货商店连环画的油墨香、五金店里收音机的说书声、码头上驳船的汽笛声、船工抬麻包的吆喝声,连同酷热的暑气都不见了。不远处的马头墙上、白果树上、灌木丛上晾晒的渔网正随着江风飘来飘去,游荡着精灵。

这个洲很早以前就是个水港商埠,洲人爱胡吹乱侃,舌头甩得像流利的鞭子。他们让小兵知道了大关口盐务督销局里曾堆着山一样的白花花的银子,码头避风处曾泊过盛开着俏生生姑娘的花船;知道了生生庵、莲花寺总有仙姑显灵,鬼狐藏踪,似乎走在洲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个古怪来。小兵晓得那些古怪白昼会藏身江水里、屋顶上,只有在晚上才会出来。这不,小兵看见他们了!他们从影影绰绰的黑色里游了出来,就跟江里的小鱼一样,悄悄游动着。他们的影子模模糊糊,忽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飞来飞去。小兵觉得也许是自己看花眼了,那些精灵古怪或许只是夏夜的萤火虫提着灯笼在飞。可他立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见一群小铜人仿佛金色的蜜蜂飞了过来。那些小铜人身子幽亮,骑着长翅膀的白马,手里的戈矛挑起一缕锋利的月光,他们在挥戈,在征战,张开的嘴里发出无声的呐喊。

小兵想那些小铜人应该就是爷爷说的青铜骑士了。在爷爷豁牙的嘴里,有一场遥远的战争。当敌人入侵时,他家的先人曾铸造出12个青铜骑士,冲锋在狼烟中,打败了来犯之敌,守护了一方安宁。小兵问过爷爷:那12个铜人现在去哪儿了?爷爷说:他们在那场战斗胜利后,又变成铜人,立在和悦两岸的山冈河流处,永世镇守着这片土地,那是他们铜匠家族世袭的荣光。可小兵走遍了和悦洲,也没找到一个青铜骑士,只在洲头找到一个绿锈斑斑的铜马。那匹后腿折断的马已被父亲扔进火里化成铜水,铸成自家门上的一对铜门环,总在夜晚的江风里叮叮当当响着。

小兵看着听着,惊异地看见:半空中,马蹄卷起夜色,戈矛碰撞出闪闪的火花,就跟父亲在铜匠铺里敲打铜器粲出的火星一样。火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变成了满天的星斗。青铜骑士在星光里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群身披盔甲的战士,在挥剑劈开团团黑影。小兵迷醉着,仿佛喝了端午的黄酒。忽而,一个青铜骑士骑马而来,伸手拉起小兵。小兵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被一阵风卷到马背上。他这才看清了青铜骑士的面目。那骑士顶着红缨的头盔,没有胡须,铜脸上泛着青绿。

骑士轻声唤:小兵!小兵!

小兵害羞地笑:你……你咋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你是我们青铜骑士的后人嘛!

可是,我……从不敢跟人打架……我晕血哦。

莫要怕!我们家族人的骨头是铜做的,是世上最硬的骨头。

小兵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觉得自己的脊梁骨硬了硬。他觉得青铜骑士很亲切,比铁匠铺里的父亲还亲,真的是来自遥远年代的亲人。他伸手抚摸起骑士的头盔,就像摸到了一条鱼。那头盔缀满鱼鳞般薄亮的铜片,小兵在连环画《岳飞传》里见过。

小兵笑:你能把头盔脱下来,给我戴戴么?

不行,要是摘下头盔,我就会化掉,就没有了。小兵,你应该有个自己的铜头盔,那样,你就是了不起的青铜骑士了,你就不会害怕,就能威威风风昂起头了!

我……行么?

一定行!

哦,我要有自己的头盔,我要成为青铜骑士,那样,就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了!

小兵兴奋得叫起来,在他的叫声中,星光渐渐熄去,青铜骑士和长着翅膀的白马渐渐飞进了黑色。

小兵低下头,发现自己仍睡在自家阁楼的床上。窗外,比江水还黑的水在流动。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了,便喃喃了句“我要铸一个青铜骑士”,就闭上眼把夜晚关在眼睛之外了。

第二日,父亲去开会了。小兵猫在自家的铜匠铺里,翻拣着墙角的铜料。那都是父亲从供销社废品收购站弄来的,在屋角暗影里散发出铜锈味。小兵小心地把黄铜与紫铜分开,他只要古旧的黄铜,觉得那种铜料的颜色才跟青铜骑士的皮肤相称,而且质地硬邦邦的,才能做成上好的骨头。他用砂纸打磨着铜佛像残破的莲花座,在那特有的光泽中恍惚看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头盔来。他把拣好的黄铜用水冲洗干净,藏进泛黄的书包里,抱着沉甸甸的书包笑了又笑。

当小兵收拾好铜料时,一条人影仿佛瘦削的镰刀割过来。他后退两步,歪着头,看清那人是大头。大头穿着旧军装,扎着八一皮带,旧军帽上五角星亮光闪闪。小兵晓得那套军装是大头爷爷的,那个老爷爷是个战斗英雄,每年都要到洲小学作革命故事报告,他总穿着那套军装,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操场的水泥台上,胸前挂着好几个奖章。那是让洲人羡慕的军装,前些年,洲上好多年轻人都穿着黄军装威武地走在街面上,他们是红卫兵,他们把庙里的菩萨都打倒了,他们在码头上握着拳头高喊着,吓得江水直打哆嗦。可他们的军装都是伪制的,只有大头爷爷的军装才是地地道道的。大头穿着爷爷的军装颇为光鲜,只是他又瘦又高,军装并不合体,就像黄色的旗帜挂在旗杆上。

小兵低下头,大头的目光太明亮了。

大头将手卡在皮带上,清清嗓子:那个谁,你给我做个东西!

小兵以为大头又来要自己做铜珠子。洲上的伢子都在玩弹珠儿的游戏。他们蹲在街面上,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弹着玻璃球、铜珠,让光溜溜的珠子冲来撞去,溅出一地“啪啪”的碎响。那些伢子中,只有大头可以用金黄的铜珠,大头勾勾手,铜珠就会横冲直撞,把一些好看的玻璃球撞得遍体鳞伤。那些铜珠就是小兵为大头打制的。小兵不能不为大头做铜珠,他晓得自家的铜匠铺早就合作化了,只是洲上五金社的一角,铜匠铺的铜料来源、器物买卖都归五金社管,而五金社又归公社管,归大头的父亲管。小兵不能惹大头不高兴,不敢不为他做铜珠儿。

小兵抬头看向大头:你……要几颗?

大头扭头向门外看了看,低下声:我不要铜珠!

小兵惊讶:那你要啥?

大头转过身悄悄掩上门,怪怪的笑。

小兵心里发慌,用手卷着衣角。

大头走上前,拿出一张扑克牌,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你瞧好了,我就要这个!

小兵抬眼看去,眼珠蓦地睁圆,像被火砧烫了,跳脚躲开。那张扑克牌上竟然有个光屁股的女人。

你……你……

我就要这个!你得用铜替我做个这样的女人!

不行,不行!小兵慌得在屋里乱跳,找不着立脚的地儿。

大头把扑克牌小心地收好,脸上镀上铁青色。

小兵急得汗都出来了:真的不行,我不会做铜人。

大头逼近一步:你会做的!昨日你不是拿出个铜人给我看了么?

可是……可是……

别废话了!小兵,你听好了,你必须得做,而且不要把事儿说出去!否则,我要你好看!

大头说完打开门,整整军装,晃晃荡荡踱步走去。

小兵不知大头为啥忘了给自己一脚,可没那一脚,他还是软软地坐在了地上。他觉得胸膛里藏了个风箱,一扇一扇地拉出燥热的火来。他只瞥了扑克牌一眼,就深深地记住了那个光屁股女人的样子。他有些头晕,绷着小脸,慢慢站起,那张小脸在那个夏日忽然变得生机盎然起来。他意外发现渐行渐远的大头军帽突然像只大鸟被风吹落,露出秃葫芦的头来,便隐秘地笑了。

和悦洲的伢子总是兴冲冲地期待着小鱼说话、飞鸟吐下种籽、江水转身向上江流去,小兵也不例外。一连好几日,小兵躲在自家的阁楼里,用蜡塑着人儿。这是制作铜人的第一步:制模。爷爷做铜佛像时,只用石膏制模,浮皮潦草地弄出个毛糙的坯子。可小兵晓得要做精细的器物,得用黄蜡甚至蜂蜜。父亲的木箱里藏有黄蜡,被永固牌铁锁锁住了。小兵趁父亲酒醉时偷偷拿到钥匙。当他把钥匙插入那个隐秘的锁孔时,一声清脆的响声,木箱就开了。木箱里,黄蜡被好几层油纸包裹着。小兵小腿肚激动得直抖,他翻开油纸,用钢锯刀小心地切起黄蜡,就像街上的屠户李吝啬地割着肉。他切出一块只够做两指长模具的黄蜡,就迅速关上木箱,关上一团黄色,不敢让那黄光漫溢出来。此后,只要父亲一去船上跟渔老鸹伯伯喝酒,小兵就把阁楼的门窗紧紧关上,不让一丝光露出去,开始塑起模来。可黄蜡并不听话,他雕来琢去,雕了又毁,毁了又雕,恍惚听见黄蜡发出铜的颤响儿。那声响起初有些不情愿,渐渐就跟着他的手指欢唱起来,越来越好听了。

那日傍晚,小兵刚把制好的蜡模藏入大衣柜的长筒靴里,就听到阁楼下口哨一声接一声传来,那是大头在唤人。小兵木痴痴地打开窗望去,楼下长街就像黑白照片般慢慢涂上了色彩,就像无声电影般渐渐喧嚣起来。小兵抹抹眼睛,这才看见大头仰着头正朝自己笑。也许是站在阁楼上的缘故,小兵觉得大头变短变小了。

大头哑着刚变声的嗓子喊:快下来!码头上放电影喽!

小兵迟钝地走下阁楼时,大头一把拽住他,低声急问:铜人做好没?

小兵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大头很不满,推推小兵:你狗日的咋像在做梦呀!

小兵看看街面,大头的声儿仿佛离他很远。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流挟裹着向码头走去。

码头上,两根白果树中间拴着白色银幕,挂起明亮的汽油灯,挤挤挨挨围满了人。坐在小竹椅上的老人、蹲在地上抽烟的男人,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的伢子,就跟江水涨上了岸。夜气很快就淹了过来,电影开场了,两只高架的轮子旋转起来,一束光柱投在银幕上,于是就出现了江滩、木船和炮火。这部电影《渡江侦察记》,洲人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不一会儿,有伢子学着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喊起来:香烟洋火桂花糖!香烟洋火桂花糖——那声儿跟江水声、枪炮声、咳嗽声、吐痰声混在一起,此起彼伏。小兵跟着大头站在供销社的阁楼上,远远地看着电影和黑压压的人头。那儿是洲上最好的观影台,那是大头给予小兵的礼遇。大头咽了好几次口水,想对小兵说些啥,可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小兵浑然不觉,他没有以前看电影那样兴奋,看得心不在焉,只是发现银幕上的人不过是灯光的影子。他想起洲上老辈人说过,人的魂就是自己的影子,白天总跟着人,一到没有光的晚上就会收回去,人就只安睡了。小兵想:如若把那个蜡模人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影子会是啥样儿呢?

当天上的星星落进江底时,电影散场了。一阵人影凌乱后,码头静了下来,连黑狗也摇摇晃晃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倦色走了。

小兵站着不动,还在发痴。

大头用胳肘捣捣小兵,眼睛睃了睃:那个铜人……你做好没?

小兵回过神来:啥?

就是那个扑克牌上的人!

哦,我刚捏了蜡模……你为啥要做那个?

大头翻翻白眼:这个……这有啥?走,我带你去看稀罕物。

去哪看?

洲中学。

上小学四年级的小兵从没去过洲中学,他不敢去,那里的伢子比大头还高还壮实,都油里油气的。他们蓄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吹着口哨,就像一群发情的小兽。小兵一见他们就躲,更不敢去中学了。

小兵身子向后缩了缩,但还是被大头拽着跑下阁楼,扑进街上的夜色里。

小兵发现这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

黑夜里的洲中学就像一池没有青蛙的水塘,小兵慌慌地跟着大头翻过围墙,跌进水一样的黑色里。他看不真切脚下的路,划着手臂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仿佛变成了一条盲眼的鱼。等走上由天主教堂改造的教学楼时,大头的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个手电筒,一团发黄的光便零乱地摇来晃去,被黑色吞来吐去。大头轻车熟路地引着小兵走上二楼,把手电筒光在一间教室的门牌上摇了摇,“吱呀”推开门踅了进去。小兵借着手电筒光,看见黑漆面的课桌上摆着好几个石膏物件,还有一只正在腐烂的苹果。他四处张望,目光又撞到了一个断臂女人的石膏像。那是个外国女人,裸着身子,胸脯上挂着白色的木瓜。小兵发誓从没看过那么白的身子。

小兵嘴唇颤了颤:哦,这是啥?

大头的声音发亮:你没见过吧?这是维纳斯!

维纳斯?

就是外国的光屁股女人。

小兵长长地“哦”了声,发现石膏做的人像比铜人的皮肤好看多了,就像流着月光。可是如若父亲晓得自己要做这样的女人,还不把自己赶出三里地去?

大头用手电筒稳稳地照着石膏女人的胸:你看明白没?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像!

小兵有些结巴,觉得舌头短了一截:这……这是谁做的?

大头却说得很顺溜:这是洲中学那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从上江弄来的。

就是那个爱画画的老头?就是那个以前在码头上画毛主席像时,把黑痣点错了地儿的老头?他不是平反了,在洲中学当老师了么?

他是平反了,可还有好多花花心思!我是帮我爸盯梢他,才发现这个的。

小兵不再说话,眼睛被那石膏女人粘住了。他听见自己和大头的喘息越来越粗。

就在这时,隔壁教室传来响声,好像有大老鼠打翻了器物。

噫?有情况,看看去。

大头闻声而动,拉起小兵闪出。

小兵跟着大头猫腰走到隔壁教室的窗外,贴着墙根听去。

那间教室的窗户被塑料薄膜蒙着,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小兵学着大头,用手指在塑料膜上戳开一个洞眼,一线烛光就从洞眼泻了出来,像根钉子扎来。小兵把眼睛凑近小孔,看见教室里荡漾着暖暖的烛光。那是老传教士留下的枝形烛台发出来的,仿佛开了一朵红红的花。小兵眯眼四顾,渐渐看清烛台前的课桌上,有两团白花花的影子。那是一男一女,就像维纳斯一样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光溜溜的背就像两只小船一波一波地摇晃着。他俩憋着气,却憋不住粗粗的呼吸。小兵身子一抖,真想把眼睛磨成细锥钻进去。他看不清两人的脸,但看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那是大头父亲的,大头父亲整天穿着那双锃亮发光的皮鞋踱在街上,让小兵担心那皮鞋会突然飞起,踢向自己的屁股。听父亲说,爷爷就是被大头父亲的脚踢翻在批斗台上,折断腿的。小兵不会认错那双鞋。

小兵心里抖得厉害,眼睛发酸了,便移了移脑袋,忽然看见屋角衣架上吊着一具人形骷髅,拱形的肋骨在摇晃,两只窟窿眼藏着黑黑的怪笑。小兵听到一声惊叫,不知是自己还是大头发出来的。惊叫声还没落地,窗外的两人都跳了起来,迎面撞了一下,慌慌张张地向楼梯口跑去,搅得黑色乱窜。

跳出洲中学围墙,一口气跑到江滩上,小兵才站住身喘起气。

大头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像抽了骨头的癞皮狗。

小兵定定地看着大头,认真地说:大头,那是你爸。

大头仰起头,激烈地喊:不是!不是!不是!

小兵笃定地尖着嗓子:就是!就是!我看见你爸的皮鞋了!

大头慢慢地把嘴张大,“哇”地哭了起来,哭声被江水拉得长短长短,跟呜呜地江风混在了一起。

小兵看着大头,发现他号啕大哭的样子很丑,便有些瞧不起大头了,这才发现大头其实没啥好怕的。

半晌,大头停住哭,讨好地说:小兵,今晚事儿,你不要告诉别人!

小兵不说话,把眼睛刺向大头,仿佛要剥开他的旧军装。

大头矮了半截,就像搁浅在岸上的鱼,畏缩地抬着头:小兵,我求你了,求你了。

小兵终于笑了,嘎嘎大笑,笑得像水鸭。他晓得自己可以放声大笑了,可以把自家阁楼里的蜡模打碎,重新捏一个自己想要的青铜骑士模具了。他挺起胸脯,觉得自己就像身披盔甲的骑士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他听见身边的江水欢快起来,“噼里啪啦”,像在鼓掌。

小兵,铜就是石头的骨头。

小兵听到爷爷的这句话时,是在夜晚自家的阁楼里。那时,和悦长街睡熟了,可小兵似乎还醒着。他看见爷爷的脸就在月亮上,奇怪的是月亮是铜色的,就像铜镜挂在天上。也许整个天空就是一面鎏金的铜镜,点点的亮斑就是满天的星星。小兵对爷爷笑着,爷爷一转眼却就在铜锈绿的雾中消失了。小兵有些难过,低下头,发现天上飘着一个自己,阁楼上站着一个自己。天上的小兵戴着头盔,骑着白马,是个青铜骑士。床上的小兵还是那个洲上羞怯、瘦小的男伢。小兵一阵心慌:难道自己的魂儿离开身子飞起来了?他摸摸自己的头盔,手上立马染上了淡淡的铜绿,凉凉的,那种青铜的质地让他有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自由。头盔很沉,应该是精铜打制的。作为铜匠,甚至铜冶子的后人,小兵早就晓得越好的铜,越没有杂质的铜就越重,越压手儿,那个头盔是有分量的。小兵骑着马,觉得自己骑在云上,飘飘悠悠,脚下的江水低低地绕着沙洲流来流去。

和悦洲在梦里翻了个身,街上的木楼患风湿病的骨节“咯吱咯吱”响了响。小兵又看向阁楼,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竟然对着大衣柜的玻璃镜脱起衣来。那个赤条条的身子很丑陋,瘦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见,就跟洲中学那个骨架绷着一张皮似的。小兵害羞、发慌,那个赤裸的自己让他想起洲上粮店黑夜里蠕动的大白蛇。他不晓得阁楼里的自己要做啥,是不是在梦魇,他想制止他。忽地,阁楼里的小兵抬起头,朝天上诡异地一笑。天上的小兵身下的云朵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束束白亮的散光伴着细细的沙沙声飞来。小兵猛地一勒马绳立住,看见沙般的光线中,大头戴着冷铁色的面具,骑着飞鱼,挥着鱼梭奔来。那条飞鱼鼓着怪异的凸眼,小兵有些害怕,想避开,可身子却硬得像长满了青铜的骨头。那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青铜骑士,不能逃了,得像遥远年代家族的勇士而战了。他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把铜剑,那把剑闪着幽暗、神秘的光。他觉得胸口的护心镜像个熔炉燃起火。小兵血液沸腾起来,策马挥剑迎着铁面大头冲去。在铿锵的铜声里,在飘舞的乱影中,小兵看到铜剑斩断了迎面刺来的鱼梭,划开了大头的铁面,又忍不住畅快地大笑起来。忽而,大头一个鱼跃扑来。小兵一愣神,发现自己的铜盔被大头掀了去。那头盔的薄铜片像被刮去的鱼鳞纷纷落去,片刻就消失了。小兵听到大头发出怪笑,赶忙双手护头,却发现自己正在融化。他想起前日晚上青铜骑士说过的话:摘去头盔,骑士就会消失的。小兵心里一凉,一阵惶恐,觉得自己就像一坨越来越重的生铜向江面坠去。他惊得闭上眼,大叫一声,啥都不晓得了。

当小兵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还是阁楼里的小兵。他捂住自己的私处,怯怯地抬头看天。天上,大头身下的飞鱼一个翻身,跃入不远处的江里,整个和悦洲一下子就锈住了。江风很冷,小兵打了个寒战,转身爬到床上,钻进被单里,直到第二天鸡叫才心有余悸地醒来。

小兵蜗在阁楼里,花了9天,重新做了个蜡模。

小兵给蜡模包浆,再融掉蜡模,做了个泥范。

小兵让大头拉风箱,熔铜化水,浇进了泥范里。

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小兵按照爷爷铸造菩萨像的工序,一丝不苟做着铜人。他信心十足,觉得青铜骑士就要呼之而出了。

这天晚上,小兵抱着铜人泥范和家里祖传的丑铜人,走到江滩上。那时,天上的月亮在等他,鼓噪的江水在等他,大头和丫丫也在等他。当月亮躲进云层里,小兵将铜人泥范搁在早已筑好的沙台上,抹抹脸上细密的汗珠笑了。他心儿在雀跃,仿佛血液里有无数的小鱼在说话。刚刚,他听见隔壁渔业社侉子的婆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她又要临产了。那侉婶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可是肚皮却吞吐得快,仿佛每两年都要生出一个小伢来,她家已经有五个拖着鼻涕的丫头了。小兵拿不准侉婶这次能不能得偿所愿生下一个男伢来,也不晓得她每回临产时又叫又骂是疼痛还是快活,只觉得她造小人很容易,就跟江里大黄鱼产卵一样。

小兵站在沙台前,无声地笑了。他看见大头和丫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满脸的期待。他早就悄悄告诉过他俩,他一定会造出白马骑士的铜人的。自打那天夜潜洲中学后,大头虽然在小伙伴面前仍然吆五喝六着,可暗地里对小兵卑躬屈膝,就像被揪住尾巴的小老鼠。他当着小兵的面把那套裸女扑克牌一张张扔进江里打水漂了,不再提做光屁股女人的事,却对披盔带甲的铜人热切地期盼起来,仿佛那就是他想要的铜人。丫丫有些傻,听到小兵铸铜人的秘密后,痴痴地笑,突然说:你又不是女人,咋能生出个铜伢子?小兵很兴奋,小兵不服气,他要让大头和丫丫见证铜人是怎样从泥范里跳出来的。

这个晚上很静,也很黑。江滩上的沙子还残留着白昼的热气。

小兵的光脚丫被沙子啄得痒痒的,他把祖传的丑铜人放在脚下,得意地摆出个姿势,抽出铁锤扬了扬:你们瞧好了,我要开范了!

大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丫丫屏声静气地捂住嘴。

小兵收住笑,猛地将铁锤砸向沙台的泥范,“卟”的一声,洲上的夜被砸得一黑,一丝铜光撕开缝隙,又迅速被幽暗弥合了。小兵闭上眼,又“卟卟”地砸了数下,泥范在大头的惊呼声里碎开,一块铜犹如小鸡出壳般露了出来。

小兵扔下铁锤,扑上前捧起铜人。他愣了片刻,脸儿慢慢红了。那哪像个青铜骑士啊,简直就是个没鼻没眼的铜疙瘩。小兵觉得那个不成型的铜人真重,便迷迷怔怔地喃喃:这……为啥?为啥?

大头眼里的火苗熄去,讪笑:小兵,你的技艺还不精,也许……长大后才能做出铜人的。

丫丫摇着枯黄的辫子:我说过……你是男伢,生不出铜人的。

小兵难过极了,低下头,眼里灌满了沙子。

丫丫走过来,拿起沙滩上那个铜匠家祖传的丑铜人,嬉笑:这才是最好的铜人呢。

大头眼儿一亮:为啥?

小兵抬起头,“哦”了声。

丫丫不知从哪儿摸出根缝衣针,就像老中医针灸似的,将针扎向丑铜人头上的斑点,丑铜人两眼忽地流出水来。

大头惊奇地喊:噫?这个铜人咋流泪了?

丫丫笑:会哭的铜人,才是真正的人儿。

小兵眼前水光漫开,他发现和悦洲的夜被扎破了,月光全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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