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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 归

2017-07-27候成功

牡丹 2017年20期
关键词:燕子

候成功

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有着因果循环、断续交错的必然联系。归去与归来亦是如此。归来,给人以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温情,而归去则多少使人感到失落与惆怅,甚至有些悲切、哀婉之意。

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一个春天。清明过后,我惊喜地发现院子里飞来一对燕子。那千姿百转、细语呢喃、黑白相间、从南方飞来的小精灵,在小院的上空盘旋飞舞。几天后,院门的屋檐下便出现了一个燕窝的雏形。从此小院便开始热闹起来,不大的天地里安放着两个家庭,并且和谐、愉快地生活着。每当站在葡萄架下与藤蔓上的燕子咫尺相隔,那婉转清丽如珠玑般的叫声,仿佛与我进行着某种沟通与交流,而我也傻里傻气、似懂非懂地点头迎合着。从此,我心的潮水,随着这对精灵的归去归来,而潮落潮起。

上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对燕子产生深刻的印象。我出生在永福赵家村,小学教室就在老家一路之隔的屋后。而初中则要到几里外的邻村,一个叫山后侯家的地方。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是我们这些在校的师生,必上的一堂灵魂洗礼课。这天,全体师生穿着庄重整齐,列队出发,与其他学校的师生一起,在岙山公社大礼堂广场上汇合,举行祭扫革命先烈的隆重大会。当哀乐响过,会议主持人公社党委书记便开始发表悲情四射的演说。接着,高中校长代表公社全体师生回忆烽火年代那段悲壮泪涕的感人故事。

一九四一年夏天,两个新四军战士在南方与大部队失散后,一路追寻部队来到山东。其中有一人重伤,靠战友搀扶而行。他们在文登县岙山村西北的一片洼地里,与前来扫荡的日本鬼子遭遇。在敌人狂吠着将要追赶上他们的时候,那位受伤的战士平静地对身边的战友说:“兄弟你快跑吧!”那位战友却豪情地说:“要死一块死!”敌人追了上来,凶残的日寇用机关枪把重伤的战士打成筛子,又像一群野兽蜂拥而上,用刺刀把另一位年轻战士的肚子捅烂,然后挑开。大地顿时被血幕遮挡。鲜血与肠子一起在地上滚淌。那年轻的战士硬是咬着牙,一声未吭,而他痉挛的双手,在匍匐的血泊中,将几十棵抽穂的玉米连根拔起。江河呜咽,大地悲歌。那是怎样的残忍与血腥!血,在殷红地流淌着,滲入了大地母亲虚弱的血管里。而生命却变得愈发绚烂,在厚土中昂扬、永恒,成为共和国丰碑的基石和飘荡着的美丽花瓣。那是让上帝都为之动容的悲壮,那是足以让朽木也能发出尖叫的惨烈惊呼!那是民族灭种危亡时刻,玉碎般的迸裂与飞扬!时至今日,南京大屠杀和“七三一”细菌部队等众多惨绝人寰的史实,仍然让我倔强地对日本人充满愤怒和仇恨,甚至根深蒂固,无法消弭。烈士墓前,麦浪滚滚,青松苍翠,阳光灿烂,显得格外庄重、肃穆。在那篇《清明》的作文里,我这样写道:“麦浪上空,燕子还在飞翔。燕子,那翻飞的燕子啊,你是否也知道在为谁歌舞,为谁吟唱?回来的路上,痛苦的表情凝固了整个队伍,人们久久难以苏醒。”

而燕子对我的真正馈赠则是扫墓归来的午餐。在清明节的前几天,我就期盼着。因为每到清明节这一天,无论家里再怎样艰难,母亲都要为我们姐弟几个每人准备两个熟鸡蛋和两个用白面蒸熟的馒头燕子。馒头燕子的额上点着红点,似乎有了灵性,在我脏乱的书包里与我呢喃、啁啾。前几年,我经常回老家探亲,因父亲年事已高。这位参加过抗战的老八路身体依然健壮,但毕竟已入耄耋之年,我血管里感应到他对我的期盼与依赖。回家的日子欢快而愉悦,转眼就到了返程的时间。送别时,老父亲红肿的眼圈使我骤然心惊。啊,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复得,而只有逝去的时光和生身父母不可重现!母亲已经离我们远去。失落的心情一直笼罩着我返回的路程。妻问话,我也无心应答。而当打开院门那一刻,景象更是让我惊呆了:盛着半缸井水的水缸里漂浮着一只死燕子,而另一只则在凉衣的绳子上无助地啼喃、哀鸣。我顿时泪眼,悔恨以及无法饶恕的罪恶感涌上心头。我的一时疏忽让一个美丽的生命消逝,同时破碎了一个甜蜜、温馨的世界。在尔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的耳鼓里都充斥着那只悲愤的燕子如同祥林嫂般的哀婉诉说……直到第二年春天,也是清明过后,我又惊喜地发现,院子里又飞回了两只燕子,如同先前一样。那一年,两只燕子居然孵出两窝小燕子,而且都健康成长。我惊愕于生命的玩强,它们也如人生的悲欢离合。而我内心的负罪感也随着它们的快乐而有所减弱。

老家的河水早些年是清澈的,清澈得能看到小鱼肚子里的五脏。春天,我跟着母亲到河边玩耍,母亲洗衣时的肥皂泡,被一群不知名的小鱼追逐嬉闹。于是,我便飞奔回家,拿来一些玉米饼渣子放在竹篮里,等鱼儿钻进去觅食时猛然提起,十几条甚至更多的小鱼便成了我的俘虜。星期天最过瘾的还是到河沟里堵鱼。有时河水被沙滩、水草阻隔,会形成几条窄而深的支流。我像侦察兵一样,蹑手蹑脚地先到下游,用拳头大小的石头把水流堵起,还要留些缝隙让水流正常下泄,然后飞快地用事先准备好的草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上游的水流堵死。以后的事情就轻松多了,净等着水流干涸以后未来得及逃走的鱼儿、虾儿、螃蟹,有时甚至还有鳖一道裸露在无水的河床上。惊恐的鱼儿蹦跳着。其中有一种叫红翅的鱼儿,一扎来长,红绿相间煞是漂亮,每次能得到几条如此漂亮的红翅,我的心里就格外兴奋。而这种游戏一天当中可以重复好几次。直到日斜,我疲惫不堪地拖着满身泥污回到家中,那些胜利品不仅没得到奖赏,反而成为被呵斥的佐证,因为明天没有干净的衣服穿着上学。呵斥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禁不住诱惑。看着那些鸡鸭争抢着吞食小鱼时,心里便涌起了几分得意与快感。水里的欢乐无限,河岸也蕴藏着同样的价值和乐趣。春风过后,河岸长满了野草,绿油油的,像地毯一样,覆盖着小水坑、沙滩和砾石。野草中也不乏小水葱、野芹菜一类的美味,连同岸边堤埂上的苦菜、荠菜、菠菠丁、野山蒜一道,经过母亲的精心调制,便成了香味扑鼻的美味佳肴。现在回味起来,我仍然垂涎欲滴,香气萦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孩子每到夏、秋假期的时候,都要到所在生产队去参加义务劳动。比如,麦收时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在大人收割后的麦田里捡拾遗落下来的麦穂;秋天则要在一片裸露的褐色土地里,用铁锨或镢头,翻找落在地里的地瓜或者花生。每次都要过秤,以评优劣。平日里,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挎着粪篓去拾粪,回到学校同样要过秤,完成任务的多少也是年终评比三好学生的重要参考。班里有劳动委员专门负责这件事。我们村后那条河向下蜿蜒,经过几个村子就到了入海口。因为那时生产队没有拖拉机,唯一的马车成了最大的交通工具。农忙时,运输庄稼、粪肥等,农闲时便到东大河、海河交汇的地方去拉黄沙,送到埠口码头,然后由码头工人装船运到上海。据说当时在上海一斤沙子能顶上一斤大米的价钱。在七八十年代最兴旺的时候,埠口港是山东省的第二大渔港。每当满载鱼虾的渔船要靠岸时,那汽笛声十几里外都能听到。渔船穿梭,人头攒动,煞是繁忙热闹。那些海鸟为了捡食码头和船上的鱼虾,成群结队,翩翩起舞,蔚为壮观。据说,当年胡耀邦曾视察过埠口港。而前几年我回去看时,那里则是一片萧条。每到星期六的晚上,我就得到生产队赶车的外姓叔叔家里,提前约好,第二天跟着马车去东大河拾粪,因为村子里要去的学生太多。空的马车轻飘飘地在路上行走,遇到石头或者沟坎就会跳跃起来,空车厢里的我们就像小鸟一样被颠得乱飞乱跳。赶车的叔叔知道我会唱歌,就让我唱一首给大家听听。于是,我就在马车上放声歌唱。但交换的条件是,驾车骡马的第一次粪便归我,这引得其他小伙伴的羡慕和妒忌。

东大河是由我们村后的那条河加上另外几条支流汇合而成,它和海河交汇后,一起流入渤海。岙山村就在东大河的西边。每到夏天,大人拿着筐篓、脸盆,推着小车,三五成群地到东大河去捞蛤蜊。夏天由于上游来水量大,因此河面较宽,人们踩在松软的沙子上面,用脚在水里来回搅动,等河水清澈后,便可以捡拾一种又黄又绿、比指甲盖大一点的蛤蜊。或做汤或打卤,那味道真叫个鲜!如果口渴时,用手捧起河水一饮而尽,那清冽、那甘甜就连今天的高档矿泉水也比不上。拾粪的路线有两条,一是去,二是回。去是轻松欢快的,有马车代步。而回来,满满的一篓粪把我瘦弱的身躯差点压倒。走到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就和小伙伴一起找个干净的沙丘仰面躺上,看那蓝天白云。天蓝蓝的,清澈澄透,好像能把人影照出来。山风徐徐,云朵飘动,一会儿像飘飞的棉絮,一会儿又变成了奔跑的野马、狮子,甚至人形的模样,让人目不暇接。云彩也白得出奇,白得透亮,连每根云丝之间的缝隙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躺在沙丘上舔着干裂的嘴唇,咕咕叫的肚子在向我提出强烈抗议,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时,偶尔有几只燕子从头顶飞过,或高空盘旋或俯冲而下,迅敏而快捷,犹如闪电一样。想着自己沉重的双腿,我便思忖着:如果能像燕子一样生出双翅凌空而起,来回自如那该多好!

童年的回忆如烟如絮如蜜,萦绕不绝……时光飞逝,转眼间我已是双鬓见霜。进入大时代的今天,一切与过去都有天壤之別。贫穷不再光荣、勤劳不再是致富的标准等颠覆性的论调,挑动着人们过往的神经。城市像巨人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土地被吞噬,草木被杀伐,而一个个带着优秀文化基因的文明村落在朝霞、夕阳中永远消亡逝去。远去的不仅是文化基因,还有祖先留给人们的信念和信仰。而在先前文明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新文明里,人们供奉着另一种文明——金钱。它放开肚皮繁殖出一大群不肖子孙:贪腐横行,贫富不均,虚伪失信,尔虞我诈,道德沦丧,缺失脊梁等。我心迷惘,自问:难道我们真的又回到了那个“礼失求诸野”的年代?我担忧:由于人们过分贪婪的榨取,这个正紊乱的地球,是否会提前走向死亡。酸雨、赤潮、飓风、海啸、山洪、泥石流和瘟疫这些恶魔,开始统治人类主宰的世界。而一年比一年攀升的气温,让人们发出了绝望的哀叹:我的命是空调给的!而妻在盛夏时曾问我:今年的燕子少了许多,莫非它们也嫌没有空调?我无语。

当一切走向与规律对立的时候,万木枯槁、狗死兔烹和天悬十日等灾相便会出现。到那时,如同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生命一样,燕子——这个精彩世界里的精灵,像医生守护病人一样守卫着人类万顷良田而从不偷食一粒的小天使,你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自由飞翔,一样浪漫天空?燕子,与我神交已久的异类朋友,在未来,不太遥远的未来,你还能归來吗?

(山东省沂水县沂水镇委家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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