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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子戏

2017-07-26黄兰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班主嘉禾

黄兰政

老历十月,刚过小雪节气,童光俭的老婆杨氏又生个妹仔。杨氏躺在被窝里偎贴着孩子,让她吃完左奶,再吃右奶,床前小火盆正在燃着炭火,上边扣个空空大大的竹篾衣罩,烘烤着女儿的小衣和抱裙。

光俭四十四五岁上下,老婆小他十岁,前面生了四个娃崽,大崽已经七岁,最小的快满一岁。有先生给光俭看过相,说他命中有五崽两女。现在生了个女,儿女双全,离先生算的八字命相又近了一步,他喜形于色,好几次自言自语说:“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产后两天,光俭只能站在房门槛上端饭递水,每餐一大碗鸡肉带汤,上面飘一层香香的胡椒粉。

满三早,他进到房里,坐在床沿,仔细端详千金女儿。虽然初生婴儿脸未长开,但看得出真像她妈,白肤杏眼淡淡眉,手指细细脚趾长。

杨氏的母亲、姐、妹挑鸡挑米来探望。

母亲叮嘱女儿:“才轻身,千记万记莫进冷水,莫挨风吹。生几个娃崽时你大意,不讲究,如今还头痛。这下小心点,不但这回,还可以把以前的病养好过来。”

杨氏说:“晓得,也没有什么的。只是快半年了,左边腿脚一直发紧发麻,医师说是肿胀,原想生了可能就好,这几天倒还加重了,腿肚肉压不得碰不得,髂膝弯后窝窝摸着也痛。不晓得是不是产后风。”

母亲说:“早诊早吃药。求菩萨保佑我崽,千万莫得产后风!”

杨氏的妹妹一边听母亲讲话,一边给婴儿戴上那种顶端留有小圆孔的屁眼帽。

光俭在灶房杀鸡煮饭。

讲起光俭,确是勤俭精明。他早岁艰难,虽有几间祖屋,但家徒四壁,二十多岁还打光棍。清末民初鸦片弛禁,高头允许种植,纳税比纳粮还轻。光俭在仅有的四担谷子祖业田上种了鸦片,割得一木脸盆稠稠的鸦片浆。当时韩兵沈兵打仗,韩兵得胜经过童家村,人人囊袋装银毫,个个掏钱买大烟,他的烟卖得几十毫。后来鸦片管制时紧时松,他又贩过几回。人家挑鸦片多少都挨拦挨没收过,只有他,今天走这条路,明天穿那座山,后天翻另一条坳,从不被查。有人说他其实也被拦过,当时野路偏僻,只有一人守卡,他急了就行凶打死守卡的,逃过一劫,自己头上也留下个浅疤,这只是私下说,无人证物证,不过头上有疤痕却是真的。光俭将这些钱买田置地,一点点积攒家业,三十岁才娶了杨村大户杨大爷的女儿。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上有老婆外家帮衬,过得越发殷实。

乍富不离原气象,穷惯的他总是节俭得过头。农忙请短工,主家本该供好点的饭菜,他却舍不得,鼎锅里的饭总是软软烂烂的。有个短工是他堂侄,讲:“餐餐吃点烂头饭,莫怪事情做得慢。”光俭瞪着他说:“不吃硬饭是不太饱,不吃烂饭更活不到老!后生家莫总想着吃!”侄崽去舀饭,故意把饭瓢戳到底,上面用饭盖住。光俭舀饭时问:“饭瓢呢?刚刚还在锅里,怎的就不见了?”侄崽说:“是不是沉到锅底了?”这成了上下二村都晓得的笑话。不过今天,孩子的外婆他们来了,光俭非常舍得,不但饭煮得硬,还买两斤猪肉,杀一个公鸡,丰盛热闹,喜气洋洋。

光俭还请了私塾的余老师。以往这山里的妹仔不安名字,就喊大妹二妹三妹小妹。如今民国,男女平权,妹仔也安名字,多喊“英”啊、“秀”啊、“珍”啊、“芬”啊之类,那些家境好的或者有点文化的,起得更雅些。今天请余老师,就是想为婴儿安个好名字,顺便算算她的命。安什么名字好,老师也费思索。

上个月光俭卖了自家产的白蜡,得了几个新银毫。以前用东毫,沈鸿英时有了西毫,个头小,重量轻,砂眼又多,人们都不愿用。如今广西李黄白当政,有了新银毫,沉甸甸的、白花花的、明晃晃的,上面还有精美的嘉禾花饰。光俭拿一个嘉禾银毫作见面礼,先谢过余老师。

余老师说,“新银毫好啊!以前的毫子,今天用这种,明天废这种用那种,毫子不单单是毫子的事,毫子不统一就是政令不统一呢!这回造的毫子好,城里城外用,山里山外用,东西南北总用,天下快太平了。”又讲,“这嘉禾花饰雕得最好了。嘉禾奇异,预兆吉祥。最早在书经里头就讲,周公作《嘉禾》篇,嗨,讲你们也不懂哦。后来汉朝唐朝田里地里都出过嘉禾。最后一次是雍正二年,田里嘉禾一根茎长出三穗四穗,最多的有九穗。一禾九穗,大有之年,天下丰登哪!”余老师脑筋一转说,“这个妹仔就喊做嘉禾吧,一是好听,二是吉祥,三来嘉禾银毫是今年才铸造,“民国”十四年,她是今年生,易得記年庚,好不好?”

光俭说:“好,好,好!就听老师的!”

外婆在房间里说:“这个名字安得好。”

杨氏妹妹在熟睡婴儿的耳边亲昵地喊:“嘉禾,嘉禾,嘉禾乖乖哦!”

吃饭时,光俭陪余老师单独一小桌,两个人喝酒。光俭说:“老师,琢磨琢磨八字看。日子是大前天,今天刚满三早。时辰是子时。”

余老师不用查通书,热酒下肚,慢腾腾地说:“这民国十四年老历十月十一日子时,乙丑年丁亥月甲寅日甲子时哦。”

光俭又问。余老师说:“妹仔八字不太好。八字这种东西,信也得,不信也得。信则有,不信则无哦。”

经不住再三催问,余老师说:“妹仔的八字有点硬,年干上有劫财,克父。年支上财星旺,又克母。”

光俭“啊”一声,杯中酒溅了出来,搞得大家都晓得,冲淡了满堂喜庆。

光俭问:“还有没有别的算法?”

余老师讲:“那就称称骨吧。”

称骨算命,越重越贵越好。坤造最贱是二两一钱,生身此命运不通,乌云遮月黑朦胧,莫向故园栽花木,可来幽地种青松。最贵的是七两一钱,此命推来宏运交,不须烦苦与愁劳,一生自有福禄缘,安享荣华胜班超。余老师称来称去,这妹仔只有四两五钱,女命终身驳杂多,六亲骨肉总蹉跎,命中子女都难养浮生如戏苦奔波。

光俭失望,满堂老少无语。

光俭问:“还有什么算法?我不求她的命有几高有几贵,勉勉强强过得就好,啊?”

余老师也期望算出好的命数来,不然对不住主人,愧了酒饭,就说:“十指数锣吧。一锣穷,二锣富,三锣熬酒磨豆腐,四锣平平过,五锣有马坐,六锣扛刀枪,七锣杀爷娘,八锣八念菩萨,九锣九当太守,十锣全中状元,十个数总该差不多得个好数吧。”

外婆几个人给妹仔数来数去,六个锣三个撮箕清清楚楚,另有一指模糊,不敢肯定。

光俭带着哭腔,低低叹息道,“莫讲了,莫讲了,多半是七个锣——杀爷娘,杀爷娘!还是克呀!”又说,“就算是六锣,模糊的那个是撮,算六锣,我二崽也是六锣,娃崽家六锣就六锣,没什么讲,偏偏一个妹仔家,六锣扛刀枪,喊打喊杀,是哪生哪世造的孽!”

至亲看过,半月才办酒席。

快到半月前几天,杨氏感觉胸口痛,咳嗽带血,有时透不过气,喘气还有沙沙声。医师讲是血瘀,开了方子服药。十月二十四这天,杨氏要到柴房拿炭添火,刚出房门突然头晕气塞,仰天跌倒,后脑壳重重打在石头门槛上,昏迷两天多,就在嘉禾半月这天归了阴。童家没做成半月酒,却办了一场丧事。

接下来几天,光俭抱嘉禾时总是一边流泪一边唉声叹气,有时嘉禾在怀里哇哇嘶啼,他也冲着女儿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冤家啊,冤家!”

村北头虞家奶佬六十几岁,无儿无女,有十几担薄田,想要嘉禾做接养。光俭一是膝下崽多照顾不了,二来从心底里也想让这个克星离开,就给虞家奶佬接过去。奶佬给她喝米汤,喂米粑,村里只要有坐月子的,就抱嘉禾去,赖吃众人的奶。

半年过后,光俭的小崽出水痘,头皮上、脸上、胸口、背后长满痘子。光俭最爱这个小崽,他是五锣有马坐,还望他将来走马扬鞭春风得意光耀门庭。请了医师,开一些疏风清热解毒祛湿药,服了几日不见好转,反而嘴巴里都长满黄豆大的水泡,不能进食,高烧不退。光俭又带去镇上看西医打针,医师说来得太晚,没得救了。娃崽鼻孔没了气息,胸口没了心跳,但身子还温,马上埋于心不忍,而且也不像在村上那样方便,就送到镇上小小的天主堂,任由他们什么时候销埋。

光俭还没回到家,堂兄就赶到半路上催,说是大崽和三崽也出事了。原来他们弟兄两个到山上耍,满地红黑红黑的泡泡果,平时人们都吃,这天弟兄二人吃个够,还带一些回家,回到村口就肚子痛,遍地打滚,口肚白沫,没多久都抽搐咽了气。围观的人有懂医的,说是泡泡果沾了野猫尿,也有说是沾了毒蛇口水,要了命。光俭天崩地塌,呼喊几声昏死过去。村里人都议论,说光俭家不是坟山漏气,就是住藏不利,连续遭恁大的祸。虞家奶佬既为光俭叹气,又说:“以往怪嘉禾克,妹仔离开了,这下又怪哪个克?”

嘉禾八岁那年,虞家奶佬过世,族人收走房屋田地,小姑娘又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早娶填房,生有一崽一女,真应了五男二女的定数,只可惜,命苦生多难,梦幻泡影半成空。

嘉禾的二哥祖恩十三岁,整天看大帮牛,嘉禾总跟着。哥把牛放在草坪,独自上山砍柴。妹留在山下,背着箩筐,在路边、地里、田基上讨猪菜。一天,舅娘赶圩返回正好路过,看见嘉禾,可怜小姑娘挨后母刻薄,就把她带回杨村,交给外婆。

外婆声声眼泪,句句心肝,说:“后娘的亲崽亲女吃好穿好,日不晒雨不淋,留我外孙受罪!我教我崽唱,我崽回去唱,向火胸前暖,吹风背后凉。前娘杀鸡留把腿,后娘杀鸡留岔肠。岔肠挂在篱笆尾,时时想到我亲娘。要是我的亲娘在,身上免着背芭芒。”说完又哭。

外婆怕嘉禾聽不懂,就说:“以前有个后娘刻毒,冬天给前娘崽做棉衣,不用棉花,用芭芒花。娃崽挨冷,就这样唱。”

嘉禾说:“婆,我不唱,我没穿芭芒呢。”

傍晚,光俭来寻嘉禾回家,挨外婆好一通训斥:“没有我杨家抬举,你想有今天?这样虐待我两个外孙,莫讲我杨家不肯你,她妈在阴间也不肯!”

大舅说:“你不给崽女读书就是犯法,你晓不晓得?”

从那以后,嘉禾先读老学,半途又在村公所读洋学,在三十个男生十五个女生中,公民、国语、社会、自然、算术、劳作、美术、体育音乐课,样样第一。后来到二十几里外乌石镇读三年初中,旧年刚上高中。

隔壁乡韩村,距童家村四十里,隔着两座大山,山这边山那边很少往来。韩村西行二十几里,童家村东走十几里,有一个三岔路口,往北过乌石山,再十里就是乌石镇了。

韩村有个前清秀才,满肚诗书,可惜一直膝下凄凉。他常年在外教馆,去过乡村大户人家教,也去过镇上甚至县城教。在乌石镇上教馆那几年,娶了二房,生得一子。不过从没把二房带回过韩村,后来说是死了。那个崽一岁多带回老家,起先总喊做“锅裸”,大家跟着喊,反正是奶名,也晓不得是哪两个字。不过,从“锅裸”记事起,就按学字辈取书名喊做学义。秀才学问大,希望儿子每天早些起床诵读,就给他起个小名喊做寅宾,用寅宾出日之义。韩寅宾命大,全村娃崽妹仔出痘子,死了好几个,偏他不沾不染,一点事都没有。这娃崽长得慢,比同龄的显得瘦小,但天资好,有过目不忘的禀赋,可惜少俊不学,顽劣戏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老父责骂,他却讲起歪道理,说寅宾出日就是日出老高才起床嘛!读书连书都晓不得丢到哪,却说已吃进肚子,消化成满腹文章了。经史子集他头痛,闲谈野趣长精神,读水浒红楼散曲杂剧夜以继日,听二弦胡琴山歌俚唱痴迷忘形,十来岁就喜欢与几个半通文墨年纪比自己大的人闲逛,经常到本乡石榴镇赶圩,还下过几回酒馆。秀才去世后,一份不薄的家财快被他败完,他又把小名中间的“寅”字省去,叫做韩宾,要的就是韩湘子吕洞宾的快乐活法。

八月十五,中秋日丽,邻村有朋友约去赶乌石圩。乌石是隔壁乡大镇,隔着几座大山,路途太远,韩村很少有人去,这片地方多数去赶石榴镇。韩宾应朋友之约,翻多少座山他也情愿,再说从懂事起就没去过乌石镇,那可是自己的出生地呢。先人们说,山脚下的泰和寺建于唐宋年间,而寺庙的大殿后檐石崖上有个碓坎,说从前每天溢出白米,足够和尚果腹。不知哪朝哪代,和尚贪心,一次舀完不留颗粒作引子,此后再无白米流出。好在庙里菩萨灵验,总有那虔心求子嗣的,要男得男,要女得女,庙祝所得施舍不少。

韩宾一路望泰和寺走来,边走边唱:“那年那年落大雪,可怜麻雀草里蜷。麻雀还有一身毛,可怜鲤鱼光条条。鲤鱼还有一身鳞,可怜鲶鱼一个人。鲶鱼还有两根须,可怜鳅鱼泥里出。鳅鱼还有一个眼,可怜螃蟹石缝浅。螃蟹还有八个脚,可怜和尚无老婆——”后面还有唱词,但看见庙门口正好有一个和尚提木桶出来打水,韩宾不往下唱了,反复高唱“可怜和尚无老婆”。

和尚仔细看他,摇头叹气,说:“年轻人哪,你瞎唱,真是瞎唱,瞎唱咧!”

韩宾说:“怎的是瞎唱,莫是和尚有老婆?”

和尚說:“你这又是瞎讲哦。”

韩宾不跟和尚耽搁时间,加快赶去会朋友,约好在三岔路口相见的。满山寂寂,四野青青,乱蓬有竹鸡飞起,高枝听斑鸠咕咕。秋阳尚热,晒得微微出了焖汗。到三岔路口,没追得同伴。又往前,却赶上一老头,约六十开外,挑一对白鹅,背后还背着一箩筐木薯。

韩宾打个招呼:“表爷赶圩嘛?”

老头说:“哦,赶圩哩。”

韩宾又问:“卖鹅嘛?”

老头说:“卖鹅哩。”

韩宾爽快惯了,这时又来了热情,说:“也,表爷我帮你挑一肩。”

老头直说:“不用,不用哦。”

韩宾犟,不把自己当外人,听说不用帮,偏要做好人,一边说莫客气,一边把担子抢过来。

小伙子四体不勤,根本不会挑担,肩膀歪歪斜斜,担子一头高一头低,一下子快得很,一下子慢下来,步态不匀,飘飘颠颠。平时赶圩人很多,这时却前后无人。老头紧跟着,总找些话来讲。老头问:“也,你这个后生,恁有良心,人又生得好,难得哪,年纪轻轻还没成家吧?”

韩宾透着粗气说:“没成呢!”

老头说:“哦,晓不得你门第高低,若是不嫌弃,我有个女,年纪相仿哦,许给你那就好了。”

韩宾用足劲,把飘忽的步伐放沉稳下来说:“我,就一个人。”

老头说:“好,好!无牵无挂,好筹算安排,过好自己的日子。我的妹仔能许给你,就更加好了。”又说:“我女认得几个字哩。”

韩宾说:“我也读过蛮多书。”

老头说:“那就般配了,般配了。”

走完了山坳,过一个跳桥,一直走,就到了乌石镇大圩口,老头让向左拐,先不去圩场,而是进一个巷子,沿着青石花阶路,过了长长两排店房,快到巷子尾,来到个小院门前。老头讲:“后生,你好人做到底,在门口等我,看好担子啊?”说完进院子去。韩宾觉得老头真实在,这副担子一对鹅,恁信得过自己。

过了蛮久,老头出来对韩宾说:“干脆再麻烦你,留下等我,我先把鹅和木薯卖了,马上回来。路上和你讲的,不晓得你想准了没有,合意就写个年庚哦。”

韩宾说:“我留下等你呗,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会朋友早些晚点不关事的……”话没说完,里边走出长少二人。长者六十来岁,一脸病容。后生二十三四岁,斯文白皙,鼻梁直挺,棱角分明,中上等身材,步伐稳健又有弹力。

长者问:“你愿留下?”

韩宾大大咧咧说:“没得事,我留在这块!”

长者又问:“是学艺?”

韩宾说:“我是学义。”又琢磨:总喊我小名的呀,他怎的晓得我的书名?

老头对那长者说:“都讲好了,我走了哦。”一边说一边背起木薯,挑起鹅,说话气喘吁吁,连前额疤痕上都沁着细细汗珠。

长者说:“就让后生留下吧,你忙着去,我们就算沾亲带故了,常来往哦!”

进得院子,正中有个大草亭,一男孩约十一二岁,在亭子下空地上练习走步。合院有五六间房,倒也收拾得整洁。透过窗户见一间房里放着担子,堆着服装,摆满锣鼓镲和调胡、唢呐,琳琅满目。韩宾是明白人,晓得这是唱调子的地方。韩宾跟随来到正中大房间,墙上神龛供着三圣宫唐明皇像,两边有对联“千年世界连台戏,百样人生走过场”。看得出长者应该是班主,这是他的住处。

班主坐下,和颜悦色地说:“你是鼓乐班的人了。我姓谭,从师爷建班,就在班里谋生。后来从师父手里接掌也已三十多年。这是你师兄林虎,他名字喊做虎,其实文质彬彬得很,会好好待你的。”

林虎嗓音清脆,中气十足,对韩宾说:“拜师父吧,我带着你拜?”

韩宾刚才还好奇,这下子猛然清醒过来,说:“什么拜师?啊?我,我,我挨骗了!”

谭班主大惊,问:“什么?你爸写了纸呢!”

韩宾接过,瞪大眼睛,见纸上书写“立凭据人赵崇山,乌石镇人氏,妻早亡。今有亲生子赵高禄,年一十五岁,有意学徒习艺,情愿将其过寄予本镇鼓乐班班主谭世德为子为徒。谭世德酬谢赵崇山新银币十毫。立字为据。”下有双方签字盖手模。

韩宾急得要哭,说:“什么?我爸?鬼才是我爸!我帮他换肩挑担,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晓得,他瞎写的。我喊做韩学义,也喊做韩宾,他留我在这块等他,讲卖鹅卖木薯回来还要我帮什么忙。”又说,“年龄也是瞎写,我十八快十九岁了,你看像十五岁的样子嘛?”

谭班主说:“难怪他匆匆忙忙就讲定写纸。如今不许人口买卖,写成过继,其实也就卖了身,才给十毫子就答应,原来是这样。人心险恶,造孽啊!”

谭班主让林虎招呼院中小山子,两人带上韩宾,一同到鸡鸭鹅行去寻人,随后又去杂粮行,都没寻到。又跟韩宾去寻朋友,也没寻得。去镇公所报官,只见公所大门紧锁着,连个鬼影也没有瞅见,哪里能报官?三个人只好悻悻地回了鼓乐班。

谭班主肚子痛,边捂着肚子边说:“你人生地不熟,事到这一步,急也急不来。今天是八月十五,你权且留下,少不了你一碗饭一块月亮饼,这里都是异姓人,凑在一起也算团圆。”

韩宾点头,“嗯”了一声。

鼓乐班准备晚上的戏,就在圩场上,演对子调《彩灯》,是商会包的,两毫子。林虎扮干哥,谭芹扮干妹。谭芹是班主的独生女,嫁给隔壁韦家后,很快有了喜,最近恶心呕吐,吃不下累不得,昨天问她还能不能登台唱戏,她一脸的不在乎,说没事,十五夜登台无碍。

这天下午,嘉禾来鼓乐班寻林虎。

乌石镇上的乌石中学于民国二年建校,出了不少人才,其中也有弃笔从戎的,特别是前几年组建学生军时,好多人报名参加,整个校园到处高唱“铁打一群”,歌声激越,场面沸腾。学校只设高中,三个年级共一百二十余学生。学校不但学国文、历史,学数理化、生物、矿物,学公民、体育、劳作和军事科目,还教图画音乐。这段时间学生要组织抗战剧演出,缺少道具乐器。高二年级的嘉禾喜欢看调子,如痴如谜,时不时冒出一句“住火铺,哪嗬了嗨!”因为爱看戏,时常去镇上鼓乐班,她与班里林虎很熟。她说,学校演出锣齐鼓不齐,最好向鼓乐班求助,老师应允。但大家又说,几个唱俗调子的,糊口还顾不过来,他们会热心做事吗?嘉禾跟林虎讲了,他满口答应,说:“抗日救国,人人有份,能参加,求之不得呢!”

嘉禾讲:“林大哥,今夜过节有戏,你忙你的。十五月亮十六才圆,我们表演队还有文学社的,想明夜和鼓乐班联谊,听听你的主意。”

林虎说:“你们学生雅聚,我怎的参加?”

嘉禾讲:“你才雅呢!接下来的日子,我們还要向你拜师,跟你学乐器做表演呢!”

谭班主听着,脑筋一转,又不好打断林虎,只得把韩宾叫来,问:“上午那个人讲你读过蛮多书?”韩宾说:“读过《幼学》《四书》《诗经》,后来歪门邪道的书也看了不少。”谭班主商量说:“眼下抗战,我想在调子前头用个课子,就讲抗战时势,你帮写一段得不得?”韩宾说:“我没编过调子,怕写得不好哦。”班主讲:“跟调子无关,就照时势写,总要容易懂,莫深奥,莫文绉绉的就好。”韩宾刚才的愁闷一下子消失,嘴里虽说试试,但一动笔就没停,几下子就写好,递给谭班主。

班主仔细看了几遍,说:“一上来第一句,‘何宽阔,文了文了,就说‘好宽阔得不得?”

韩宾不让班主往下讲,抢着说:“好好好,想土一点是吧,我自己改,要它土得掉渣哦呵!”

嘉禾见韩宾,以为是戏班的新人,对林虎说:“这个新哥子,一看就亲,不生疏。明夜联谊,你喊他一起来参加呗,啊?”

入夜,明月初升,圩场上几张大柜台加几张肉铺案板拼在一起,当中点一盏汽灯,四角四盏马灯,众人环绕,人头攒动,会长入座,调子开场。

林虎以生角亮相,从右马门上场,伴随着谭班主清脆的快板声,数起长课子:“东——海好宽阔,这——边是中国,那——边小日本,日——本矮矮脚,矮——脚日——本来侵掠!家已亡、国已破,保——家卫国齐开火——死去几多英——勇当兵的好阿哥。日本鬼,是妖魔,妖——魔它就无恶——不作,见房就烧见人就杀见粮——就抢,凶——过地狱冒出来的恶阎罗!中国人、怕什么卵!同胞四万万,血性好汉多!誓——死不当亡国奴,抗——战到底把命搏,砍——下日本狗脑壳!祭前方战死的好儿郎,保后方老小还能活,光复我大中国的大山河!大——山——河——”

台下喊“好”声一浪接一浪,课子几度停住,才又往下数。数到结束时,嘉禾等几个学生带头高喊:“打倒日本!”“抗战到底!”口号响遍四野。

呼声中有观众上台送礼,谭班主高兴得急忙让谭芹打加官。在《一条龙》的乐声中,谭芹以旦角舞步出场,手捧托盘,盘里装着加官帽和各色礼物。班主在幕后念读礼物馈赠者姓名、身份,谭芹将礼物一一展示:封包一个、月亮饼两盒、布一疋、鞭炮一挂……

看完调子戏,嘉禾和两个同学跟回到鼓乐班,兴致不减。嘉禾说:“这场课子,个个震撼,镇上轰动了,鼓乐班也扬名了!”

同学讲:“我看见有个奶佬哭了。”

讲完课子又讲戏。嘉禾说:“花鼓咚咚唱彩灯,唱得真好。特别是你两人对舞,一个云步弄手绢,一个矮庄打半圆,手巾起落,扇花好美,像一幅画样儿,干哥哥干妹妹幸福死了!”

八月十六一大早起来,谭班主问韩宾:“今天怎的打算?”

韩宾说:“先莫报官了,我干脆留下来一段日子再看看。”

班主问:“你家呢,不管不顾不要了?”

韩宾说:“嗨,我就一个人,在哪不一样?那点房屋田地,本来我也没管,有叔叔理着呢。”

班主说:“既然想留下来,那就学做事情。就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昨天才急着和人家写那张纸,花几个钱,要你来帮忙哩。唱调子这一行,老话讲,七紧八松九快活,七个人紧张,八个人能松透些,九个人就很快活啦。我年纪大,总有病。谭芹有身孕,小山子年龄小练功得抓紧,里里外外就忙林虎一个人,最难的是,班子外出走村串户,连挑行头道具,拿铺盖行李的人都不够。”

韩宾“哦”了一声。

班主说:“讲起人手,也就是这十几年才落寞,原来兴盛过咧!”

韩宾问:“兴盛像哪样?”

班主说:“哪样?十二三个人,热闹兴隆哩!除了右场打鼓、左场拉弦子有专司外,剩下的个个多面手,会演戏,又会左右场。会演戏不是会哪一部戏、单独哪个角色,是会所有戏、所有生旦丑角色。我们会的戏有几百部,每天能演好多台,你讲兴隆不兴隆!那时调子时兴哩,县里乡下不算,单是桂林城里起码有二三十个班子常年坐地演出。仙家班、四和园在文昌门外,义和园在北门,群众园在伏波门,我们鼓乐班在水东门,还有西门、南门、臭水塘一带都有。逢年过节,县里乡下临时进城演出就更多了。人多戏多,演的多看的也多,兴盛哪!千不该万不该,陆荣廷那时调子挨搞坏了。到民国十六年,到处发布告,禁调子,讲调子是伤风败俗,窝匪藏赌,扰动人心,碍害公安,不准演唱。不就是敲啊唱啊,歌啊舞啊,怎的窝得匪藏得赌,怎的就碍害公安了呢?这一禁,班子散了,人也散了,挨关的挨关,挨打的挨打。调子本来堂堂正正,城里乡下总爱看,一下子变得偷偷摸摸,莫讲桂林柳州,就连县城都不敢去,只在乡下偷偷演。”

班主很激动,没再往下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人手太少,班主本想招韩宾来打杂,至于学不学戏,看他的造化,谁期望一个十好几岁的人还从头学得成?但这韩宾,原有文章功底,近年沉溺于旁门左类,对唱戏那真是心有灵犀。他说:“从小我爸只让我读书。你让做别的打杂什么的,我不会,我还是学戏吧。”

班主说:“看昨天编的课子,你天赋好。学戏就学戏,吃得苦中苦,下几年苦功夫,到时看看能不能当个角色。”

韩宾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一口吞下几百部戏,学会所有行当。可惜调子多是搭桥戏,哪有什么脚本,全凭口耳相传,言传身教。多亏韩宾记务强,当天从上午到下午,班主给他讲了三部戏,他把剧情和唱腔详详细细默念记住。

紧贴乌石中学围墙外,乐清江边,有座独马山,是八座独山之一,八月十六晚上联谊就约在这半山上望江亭。

表演队的、文学社的早早来了。有个同学带来两块月亮饼,七八人分着吃。有个同学是镇上人,从家拿来一囊袋花生,每个人分几管。时间还早,有人提议猜字谜。

一个胖男生最先打谜:“你今养女不知羞,和我儿子睡一头。你女就用手来扯,儿子就用脚来勾。是什么字?”大家哈哈笑,说太浅了。

一个衣着寒酸的男生说:“一连涨了三江水,淹坏一丘田。你讲没米煮,米就在枕头边。”大伙思索一阵,也猜出了,是“潘”字。

文学社的一个男生,读过老学挨过板子,平时喜欢掉書袋卖弄两下。他也打一道谜面:“一山两头低,一颗谷子脱了皮。田边一女子,拜与叔为妻。”说完暗暗发笑。

大伙苦想一阵不得要领。一位女生说:“有谜底吗?不合常理,哪有女子嫁与叔为妻?”

嘉禾抿着嘴笑。

掉书袋男生说:“你笑?好像你猜得出?”

嘉禾对众人说:“不是嫁给她自己的叔。”

大伙恍然大悟,噢,是“婶”字!

月亮出来了,虽然比昨夜略晚,但一样大、一样圆、一样白。银辉落满山头,洒遍江天,极目辽阔,远近清莹。

林虎和韩宾来了。林虎说:“我们没来晚吧?”

大伙说“没晚!没晚”,有几个学生轻轻鼓掌。林虎看这些年龄比自己小五六岁的男生女生,羡慕他们是学生、是知识人,不停地说:“不好意思!”“多谢!”“幸会!”客套过后,就着这中秋节气,他给大伙拉一曲调子声腔《桂花香》,边拉边唱:

三呀步拿呀来两呀两步走呀哪嗬衣嗬嗨,

两呀步拿呀来一呀一步行呀哪嗬衣嗬嗨。

百花一齐开呀,

百花一齐香呀,

花开花也香,

芙蓉牡也丹,

花开一呀一支桂,

桂呀桂花香,

桂呀桂花香哪嗬了嗨。

半山腰飘荡着调胡声。学生们以往在台下看调子,此时刻,在一位大行家面前听他演奏乐曲,真是陶醉啊。嘉禾直盯着林虎,看他略略前倾持琴拉弓,听着清美轻快的歌弦,很仰慕,特别是熟悉亲切的“哪嗬了嗨”,让他们情动心摇,丝丝甜蜜。

同学们的话题离不开抗日演出,昨晚看过调子的要林虎再数一回长课子。

林虎说:“这是我师弟,才高八斗,课子是他的急就章,他亲自数一遍,好不好?”

韩宾数昨夜的课子,慷慨得意之情,抑扬顿挫之气,赢得满座掌声。

掉书袋男生问韩宾:“肯定也进过馆,开过蒙?”

韩宾说:“认得几个瞎眼字。”

掉书袋男生对嘉禾,也是对大伙说:“有高才在,唱和唱和对对句吧?”

一个男生说:“我出个上联,有个深石潭,水好深,潭口有蔸李子树,上面结着果子,时不时掉落到潭里。下联是真情实景的,李打鲤鲤归岩李沉鲤起,哪个对得?”

大家冷了一下场。

韩宾说:“我东游西走,也见过真情实景的,风吹蜂蜂落地风去蜂飞。”

掉书袋男生肯定有准备。他拿远近八座独山说事,出了上联“八座峰风吹红云落枫叶”。

嘉禾说:“中秋时节不得团圆,我想我哥,他征兵几年了,写信回来,打完上海打安徽,后来又打湖北湖南,蛮久没得他的信了。我对个下联——七尺哥戈染碧血唱歌声。”

大家说对得工整,切合时势,有真情。

掉书袋男生要和嘉禾比砌字,说:“以昨夜十五月圆为题,从一个字到七个字,再从七字到一字。”然后他自己先说:“月,无缺,光如雪,玉兔腾跃,蟾吞秋露洁,樵伐飘落桂叶,广寒独舞何凄切。古人曾过今时节,明皇到览一别,把酒问天阙,登楼笛歇,雁声怯,清冽,月。”

嘉禾急急思索,应道:“圆,皎然,出山巅,千里婵娟,天涯一念牵,只教三五孤悬,悲欢离合事难全。盈亏成毁恨流年,年年此夜无眠,征人五更天,瑶镜西偏,寄阵前,饼甜,圆。”

大伙说都砌得好,嘉禾思念前线,砌得更高一筹。今夜联谊像个文会,文绉绉的,既然像文会,那就莫缺诗吧?

韩宾寂寞多时,忍不住抢吟了一首诗:“秋山白夜湛蓝天,几点浮云雪朵妍。闪烁星辰过十万,微茫世界有三千。月来小小亭台外,心到遥遥宇宙边。浩瀚无垠忍回首,家园依旧起烽烟。”

临散时,林虎答应教男生女生们乐器,还尽快为大家做两把二胡。

说练就练。八月十七是星期六,下午无课。嘉禾和两个同学来鼓乐班,林虎教她们拉二胡,韩宾在一边学调胡。

嘉禾喜欢看调子,长期接触,耳濡目染,对二胡姿势把位、持琴持弓晓得不少。林虎给她细细讲弓法,另外两个同学也听。林虎边演示边讲:“你听,这是长音,从强到弱,长拉弓。再听听从弱到强,长推弓。再听这种碎音,用弓尖。这是保持音,用弓根。”林虎又手把手教嘉禾长弓快奏,然后短弓慢奏。弦音嘈杂,人心专一,几人手中的二胡先后奏出连贯乐音。

正练得有味道,忽见一人急匆匆进院就问:“哪个是谭班主?”

班主招呼来人,问有什么事。

来人说:“我是过山班的,我们班游走演出,到你们地界,今夜在金鸡岭有戏,哪晓得早上起来生角就发起高烧,又是喝药,又是冷手巾敷,烧退不下来,班主着急,叫我来请你们,能不能救个场?”

谭班主满口答应,救场如救火,要林虎扒几口饭,赶快走,金鸡岭十二三里路,莫误了场。林虎没做什么准备,也没拿东西,就跟那人走。嘉禾没看过赶场戏,觉得新鲜,反正周末下午也无事,就与一个同学跟去看。

金鸡岭村开戏时间已到,为等救场,他们想方设法数课子,调头加长再加长。

林虎赶到,通了姓名,问了剧目,嗨,原来演的是《阿三戏公爷》,普普通通的,过山班也是人手少,不然何至于请人救场。

下场让上场,上场让赶场,全班人给林虎让路。林虎以客串身份,演阿三角色。穿戴服装整齐,出马门,走台步,边走边打拱手拜左右场,然后开始那一通快板:“公爷叫得急,阿三我来得慢,我在后头煮早饭!”

戏演得顺顺当当。不觉到了公爷盘花,随着一声叫口“阿三听了”,扮公爷的唱起《盘花腔》,双方唱答:

(公爷)什么花开矮?

什么花开高?

什么花开

结籽棒棒敲?

(阿三)米菜花开矮,

槟榔花开高,

油麻开花呀

结籽棒棒敲。

(公爷)什么花真苦?

什么花香浓?

什么不开花

落叶比花红?

(阿三)苦菜开花苦,

丹桂花香浓,

枫树不开花呀

秋冬落叶红。

(公爷)什么花开小?

什么花开大?

什么花开呀

结果颈长把?

(阿三)辣椒花开小,

葵花花开大,

莲蓬开花呀

结果颈长把。

接着,盘问了石榴花、芙蓉花,又盘西瓜花、南瓜花、豆角花,一直盘完牡丹花、榕树花、百合花。这时,扮公爷的想和林虎比高低。

(公爷)看来盘不倒你哟?

(阿三)盘不倒我!

(公爷)那我再盘?

(阿三)再盘!

(公爷)再问?

(阿三)再问!

扮公爷的叫口“我再问起来呀”,并改唱了《摆花腔》,本该结束的一节,突然变得没了底儿: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满山红红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满山红红杜鹃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满地星星是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满地星星是牵牛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满园割不完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满园割不完韭菜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大江大河里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大江大河里波浪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暖暖和和的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暖暖和和的白棉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冷冷冰冰的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冷冷冰冰的白雪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有钱有财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有钱有财把金银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无钱无米是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无钱无米是叫花,

可怜呀,苦命人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头上戴的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头上戴的栀子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公爷)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脸上挂的什么花?

阿三呀,说出来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爷呀,

脸上挂的是乐开了花,

公爷呀,对不对呀……

你不服,我不让,后边的章节也多搭桥抻大,原本不到一个钟头的戏,硬是唱到后半夜。

班子煮了些甜酒消夜,林虎从人群中找到嘉禾和那位同学,叫来一起吃。林虎辛苦,帮了大忙,班主特意给他舀了一大海碗甜酒,另奉上一块月亮饼。林虎减了一些甜酒到嘉禾碗里,又把月亮饼让给嘉禾和同学分吃。

林虎和两个中学生回乌石镇,过山班派一个人送着。月亮已经偏西,天空如洗,山色朗朗,石径分明。秋风起处,树声沙沙。几个人吃饱甜酒,肚子里暖烘烘的,微微酒意让人不怯夜色,反倒精神饱满,在这良辰美景,边走边谈今夜的调子。

同学说:“噫,你们不按唱本?红花白花,真花假花,晓得恁多!”

嘉禾说:“林大哥,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好长就好长,总像这样搭桥,那戏不就五花八门了?”

林虎说:“是哦!讲是同一出戏,其实在不同地方,不同唱戏人,对不同听戏人,唱的不一样呢!就像《女反情》,你看过的可能一个钟头多点吧?有一回在桂林水东门,我才七八岁,在班子里跟学戏,看得懂了,就看过师傅演这一出,他演丑角,和一个来客串的旦角比高低,问一句答一句,唱一段答一段,同韵同辙,唇枪舌剑,从头天下午直唱到第二天早上,一个钟头的戏唱了十五个钟头都分不出胜负呢!有时唱对台戏更甚,这个班子搭台演《女反情》,那个班子唱《男反情》,你演《娘送》,我演《女送》,这边是《秦大》,那边是《小二》,你演《王大娘》,他演《韩湘子》,如果你一个钟头收场他还有戏,那你不就输了吗?”

嘉禾说:“那不按剧本,现编,若是跟不上呢?”

林虎说:“是哩!剧本是后来才慢慢有的,以前哪有?就是个故事大概,师傅教徒弟,徒弟传徒孙,你怎的理解就临时编,怎的编就怎的唱。“莫讲像今夜现编一段两段,一节两节,就算整个戏都是现编,也得现跟现唱呢!”

嘉禾说:“那怎的跟?你唱过吗?”

林虎说:“唱过呢。就像对山歌样,哪有现成的,对方讲什么故事,你就按那个故事来编,到什么场合讲什么话,到哪个山头唱哪个歌呗。”

嘉禾说:“哦,这全靠肚子里货多,全靠功夫好本事大。林大哥,我佩服透顶去了,真羡慕你!”

桂花已断香,菊花瘦且黄。转眼九月初,韩宾加紧练唱练舞,九月九有戏,他想登台。

嘉禾今天下午也来练戏过瘾,她还带来一个同学练二胡。高头有硬性规定,下午三点后作为活动时间,学生须一律强迫进行活动锻炼,绝不授课。由于是活动时间,又为练演出,所以老师同意,嘉禾和同学隔不了一两天就来练练。嘉禾也想九月九登台试功夫,嘴上讲试试,其实心里自信得很。凭着这段时间唱做念舞,林虎和谭班主都说她已经很在行。原本女不唱调,生旦丑都是男的,后来快到民国了,慢慢才有坤角。鼓乐班的人手少,虽说个个有十全功夫,吹拉唱、生旦丑样样来得,但遇着角色多的大戏,人员总是捉襟见肘。谭班主曾经双扮过,林虎也扮过。在《鸳鸯蛋》中,林虎画阴阳脸,兼扮李二和林妹,左脸勾丑角,右边是旦角,头饰和服装也各占一半。向左一转发男声,朝右一舞唱女调,男豪放,女轻盈,集丈夫胸怀和女子贤惠于一身。随着谭芹日渐长大,她成了班子唯一坤角。遇上谭芹生病或有什么事,班里又发愁。如今谭芹身孕慢慢见大,歇着的时候多。

恰巧嘉禾来练,进戏又快,全班的人都欢喜,料定什么时候她就能顶上用场了。

这天,韩宾专学瞎子戏。先练《瞎子闹店》,数瓦罐从一数到十,在慢慢的长锣伴奏中,双眼翻白朝上,双手持棍往前探,演得惟妙惟肖,传神逼真。接下来,他拖着凄怆的慢腔唱:“天上生坏九头鹰,地下生壞我瞎眼睛。看不到、路难行呀,真正是愁死人衣呀嗬呀哟!”

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韩宾唱着唱着哭起来。大家觉得怪,都说唱戏要入戏,没想到他才刚刚学戏没几天,就入了戏,入得这样快、这样深、这样苦。

还是练瞎子戏,他唱《地保贪财》中的瞎子腔:“今朝我出门哪,忘带一根棍哪,黄狗汪汪叫不停哪,咬我脚后跟呵,唉,真是气死了人哪哎哟!”小山子来喊吃晚饭时,韩宾正演到翻白眼、拖着那根棍的情景,还要小山子牵着他往厨房走,似唱似诉:“莫忘带一根棍哪,莫忘带一根棍哪哎哟!”

吃过饭,谭班主叫韩宾先莫忙练,有话说。

韩宾问:“讲什么?”

班主说:“看你入戏入得深呗。”

韩宾说:“练这段时间了,今天几段瞎子戏,好像才有点感觉哩。”

班主说:“有感觉是好,但台上台下是两码事情呀!花鼓隆咚上彩楼,男人装扮女人头,金榜题名空富贵,洞房花烛假风流。戏就是戏,千万莫假戏真做唦,戏里当瞎子,戏外还是明白人唦,心明眼亮唦。还没对着观众呢,就时时翻白眼,拖着根棍子了?论起台上台下,你真该学你师兄师姐哩。他们两个自小一起练戏,在戏里哥呀妹呀,夫呀妻呀,是疯子癫子,卸了妆总是挑不出半点毛病,互敬互重,清清白白。外人看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唱唱跳跳,生得又般配,哪个不讲是天生一对?但后来,班子流落到乌石地界,租住这个院子,正好与韦家隔壁,两边原本属一个大院,中间隔墙,小门连着。韦家熬硝,还做鞭炮。他们祖传了点歪门子把戏,就是板凳打架。韦家娃崽一做板凳打架,小妹仔就着迷。娃崽喊打两张板凳唭哩垮啦打呀顶呀,妹仔就趴在地上看。后来娃崽长大成人,生得英俊,更勤快呢,给他家里挑水不忘给这边也挑满一缸。这边院子总是唱做念舞,他那边熬硝火不断,煮饭时顺便在灶后眼放上我们的锅,连我们的饭都帮做好了。后来韦家老头子过世了,照他生前和我讲好的,也不用请媒,两家就结了亲。若是你师姐台上台下不分,哪有如今的姻缘?你师兄更是明白人,他待你师姐好,待韦姑爷也好得不得了。人家板凳打架只自家嫡传,好多人想学都不教,想偷偷不到。韦姑爷得到他爸答应后,单单就教会了你师兄,你说人家交不交心?”

林虎过来,说:“师弟入戏快也难得,师傅的话,记住就是了。”

林虎带韩宾扭鸭子步,练完矮桩练中桩,然后练高桩,又练高低桩。嘉禾专心练纵步,接着练大小跳步,然后看林虎示范佛手、兰花指法。

快到半夜,嘉禾和韩宾还练扇花。嘉禾走碎步,一下子舞绣球,一下子舞滚球、蝴蝶、捧月,双颊微红,气貌融融,整个人就像夜半盛开的海棠。韩宾舞伏击扇、怕羞扇、筋斗扇,越是夜半越精神。大家直听鸡叫三遍才停下,嘉禾与同学回校去了,林虎和韩宾去那边院大灶舀热水。谭芹早已歇息,韦姑爷一人在做鞭炮。

林虎和韩宾坐在板凳上,一边看做鞭炮,一边洗脚,各人双脚对搓把木盆里的热水拨弄得哗哗响。

韩宾故作神秘说:“坐着坐着,板凳莫打起架哦!”

韦姑爷说:“小把戏,是放药咧,没放药哪打得起来?”

林虎说:“我们唱着唱着,没留意就恁晚了,你也恁晚不睡。”

韦姑爷说:“九月九,赶这个节。打仗这多年,日子不好过,平时哪个还买炮仗,不就是趁几个节,多做些,多卖些,难哪!”

白天谭芹裁纸扯筒,一筒一筒裱褙裁好。晚上韦姑爷往纸筒里填了土、装了硝,然后筑紧,钻孔放引线。做鞭炮别的纸可以买,唯独引线纸是自产的,院里有个小浆池,木浆造纸,自己产的纸质量好点得燃,否则哑了炮砸牌子怎的办?平时没有事已经把木浆纸割成细长条,沾了硝粉,搓成了细绳。今夜韦姑爷把引线叠整齐,几十刀裁下去,就成了三千多截,前前后后三千多颗炮仗都扦了引线。

林虎和韩宾洗完脚,都不离开。韦姑爷扎筒子,简简单单,他们一看就会,帮忙把扦好引线的筒子一一扎紧。韦姑爷扯几颗试试,牢得很。

三千多颗炮仗做好,装了一箩筐。

韦姑爷说:“天快发白了,睡觉吧。棉线现成的,明天谭芹再编挂就得了。”

韩宾问:“这是几多挂?”

韦姑爷说:“三十几挂呗。多得你们帮忙,完得恁快。还有几天,我做百把挂看来没问题。”

林虎说:“明天喊小山子,练完戏,我们都过来,多做些。”

韩宾说:“几个学生也喊过来。”

韦姑爷说:“多谢哩,人不要多,不要杂,万一出点事担当不得。再说,也没有几多硝了。”

韦姑爷让睡觉,其实林虎和韩宾走后,他又拿出一筐硝芽,先舂碎,又磨细,足足干到天亮。

转眼到了九月九这天,鼓乐班里学戏练戏辛辛苦苦,热热闹闹,“的冬”“的冬”“冬冬”“昌叉”“乙叉”“乙退”“叉”“退”“昌”“叉”忙得不亦乐乎。隔壁院子,谭芹在卖鞭炮,不时有人来买,主要是过节供奉香火用。

按谭班主吩咐,韦姑爷杀了两只鸭子,过节两边院一起吃饭,嘉禾也来。两只鸭子本已丰盛,但韦姑爷手艺好,用酸水调鸭血做鸭酱炒白芋苗,香甜酸辣绵,炒了一大锅。韦姑爷独自喝几杯酒,其余有演出一律不得喝,一个个夹起肥肥的鸭肉,又有鸭酱白芋苗送饭,津津有味。

早早吃完晚饭,班子一行人连同嘉禾,挑着行头道具,出镇五里,到镇脚村演出。韦姑爷吃过晚饭无事,不会有人来买炮仗了,锁好门,也跟着来,其实他是放心不下谭芹的身体。

镇脚村是个大村,两百多户,分几个甲。今夜是老覃家请戏,老覃在村上虽不算最富最贵,但也是有钱的,孙崽一岁了,做对岁酒,管它禁调不禁调,请唱一出热闹热闹。他跟甲长说过了,但班子来时还是再去甲长家禀一声,打个招呼,送一毫买个面子。覃氏家族读书的多,出人才也多,其中有个在县里当科长,从县城告假回来,今天过节吃过饭,正在甲长家扯聊天。

甲长要和谭班主讲点什么,科长插话说:“唱就唱,毕竟高头没解禁,面子上就讲是别的戏,嗯?”

韦姑爷在旁边听,来了热情,说:“好!好!就是板凳戏!”

科长问:“什么板凳戏?”

韦姑爷说:“板凳打架!”

娃子家们直喊:“耍把戏喽!耍把戏喽!”

开场是一番杂耍,两张板凳“咔嚓”“咔嚓”对撞几下,暖一下场子就过去了。紧接着调子上场,村前晒坪边恰好是个土台,就在上边演,唱的是老戏《王二报喜》,韩宾扮王二,嘉禾扮妻子金莲,小山子演妻妹玉莲,林虎是岳母,班主在右场敲鼓,谭芹在左场拉弦,台上人马好久没这么多这么旺了。

一上台,长锣过后,韩宾扮王二扭矮步,手舞一块布,唱:“春夏秋冬四季天,寒来暑往又一年哪嗬了嗨。吃喝全靠盒子宝,王二啊好比啊活神仙哪嗬了嗨。”

晒坪上,人们一见扭矮步就哈哈大笑,又听他唱腔优美,才开戏就喊起好来。

嘉禾扮金莲,穿蓝衣,系绣花围裙,手舞彩巾,脚磨圆步,唱四平腔:“等烧开水水不开,等人回来人不回。王二拿布长街卖,不由金莲挂心怀哎哪哎哟衣哟。”一曲四平腔唱得圆润,尽显忧伤无奈,再加那细腻舞步和指法,谭班主边敲锣鼓边观察,频频点头。

马灯和火把照耀下,人们有瞪大眼睛看,有的抿着嘴笑,从“人越穷来越见鬼是哟衣哟”,看到“进得门来报一喜哪嗬了嗨”;从“懒人自有懒人福”,听到“跟着秀才会动笔,跟着农夫会耙犁,跟着铁匠会打铁,跟着裁缝会裁衣,跟着骗子会耍嘴,跟着赌棍会卖妻,把盒子宝丢进粪坑里,免着魔鬼把心迷”。最后到王二悔悟:“双膝跪下我认错,我求岳母帮讲和,浪子回头我学好,猪朋狗友一刀割,不赌不骗不懒惰,起早摸黑勤做活,若是讲话不算数,拿刀割我的猪耳朵。”

好多观众入了迷,讲“莫赌了,莫赌了”。

有个奶佬讲:“就该割他耳朵!”

一个爹佬说:“回头就好,回头就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戏快结束时,从晒坪不远处院子里急匆匆走来两个人,气呼呼的。一个嘴里骂着娘,“哐哐” “哐哐”,操起土堆上的马灯摔开几丈远。另一个不说话,举根棍子就往韩宾的身上打。原来,这是赵家赌场的人。覃家请调子本是为个热闹,没留意这出《王二报喜》冲着人家的买卖,人家聚赌,你劝人戒赌,人家赌钱要聚精会神,你偏偏打锣打鼓闹翻天,你无心,人家认为你有意砸锅。打棍子的人与韩宾扭在一起。韩宾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砸场子,讲不讲道理?”

打棍子的只说:“臭唱戏的,禁不了你,打死你!打死你!”

摔马灯的见唱戏的居然敢还手,也跳上土台,牛高马大的,搂起站在一边的韩宾,往土台子下边摔。韩宾正好被摔到下边篱笆尖上,“啊”一声惨叫,竹篱笆稀里哗啦垮掉一排差不多两丈长。

韩宾面朝下扑在散乱的篱笆上,林虎和韦姑爷把他翻转过来,满脸血腥,惨不忍睹。林虎擦亮火柴细看,见他左眼珠被篱笆倒刺勾了出来,右眼也挨戳伤,鲜血汩汩冒出。

戏被砸,主家老覃还有科长、甲长都来,也把赌场主事的叫来。

谭班主本来有病,连惊带气地说:“你们两家怎的论理我不懂,只是人命关天,救人当紧啊!”

行凶的早已没了踪影,赵家愿出三十毫子了事,还让两个后生来帮,和林虎韦姑爷几个人一起把韩宾背回乌石镇。

鼓乐班离开镇脚村时,请戏的老覃也给了十毫子,他说:“算了,回去好好救治就得了,别的最好莫讲。人家就讲一条,请调子唱调子违禁,咬住这一条,我们就讲不清,而且他也给了钱。息事宁人吧,哦?”

谭班主不言不语,心想,不息事宁人还能怎样?还敢怎样?

镇上有个小小的西医馆,只此一家。韩宾来这里治疗,打针消炎,吃药敷药,白纱布包扎,天天由人扶着来又扶着回去,多数时候是小山子扶,有时也由林虎、韦姑爷扶。过了整一个月,左眼不用说,右眼也完全失明。韩宾又哭又闹,大家都来劝慰。他左眼空空凹陷,右眼只剩眼白,两个眼窝一眨一眨,哗哗流着两道长泪。班主讲:“当初写那张纸,我就看你是我的亲崽了,放心,有我在,有班子在,就有你一碗飯,就给你遮得风,挡得雨。”

林虎讲:“莫看才相识个把月,我前世修得你这个好兄弟。眼睛没有了,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也为你痛。以后的日子,权且当它是长长的夜,或许老天就是用这种方式,才能把兄弟留在我身边。”

嘉禾抽泣说:“八月十五见你第一眼,就像见到我的亲哥,总是苦命人。你的眼睛瞎了,就像我亲哥受难一样。”说着大声哭起来。

班主讲到写那张纸,韩宾更加伤心。他流淌眼泪,鼻涕抹去留下两道痕,哽咽说不出完整话,断断续续说:“我轻浮——十几年,挨报应,挨报应——啊!癫癫——狂狂,过眼烟云,总算——到头了!人家烟云过去——还看得见别的,我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啊!天底下,远的近的,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啊!只剩以前的记忆了,什么都是黑的啊!”

韩宾号啕大哭,几度快晕厥过去。

过后,他强作镇静,对哪个都不理,大家不好说什么,怕说得不对又惹他伤情。这样静悄悄地又过了好一阵,他自言自语道:“我助公公挑对鹅,公公许我两公婆。今世才还前世欠,狂人需用恶人磨。撒娇纨绔焦心少,摸瞎琴弦湿泪多。从此难分日和夜,茫茫黑夜哭同歌。”然后又发疯地喊,“我瞎了!我瞎了!老天爷呀,我没有眼睛了,你开开眼吧!”

后边的日子,韩宾慢慢平静了些,凭着拐棍摸索,重新熟悉这所刚熟悉不久的院子,熟悉那道低矮的房门槛,熟悉脸盆毛巾架子,熟悉每样东西、每个角落。班主没要求他也没提醒他,但他主动练戏,比过去还投入,天天到三更半夜。

这段时间,韦姑爷走村串户熬土硝。走了八九个村,这日往南翻过乌石山,又前行十几里。韦姑爷好几年没游走这边地界了,到三岔路口,看天色渐晚,干脆到嘉禾的老家童家村去。

韦姑爷打听到嘉禾的家。熬硝的,补锅的,卖灯草的,到哪家随便住一夜本是常事,何况他又讲认识嘉禾,光俭老人家自然给他留宿下来。

起先,老人家还算热情,问:“你怎的认得嘉禾?”

韦姑爷讲:“她爱看调子,我老婆一家是唱调子的,有自己的鼓乐班,她总来看来学,熟得很呢。”

老人家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再讲这些。

过了好一阵,老人家问:“熬硝几多钱一个房?”

韦姑爷说:“光挖泥不回填是五铜累,若是管回填就一累子。”

老人家说:“村里论房子还就是我家多,尽是老房子。唉,家族大,好几支发得快,败得也快,近十几二十年光是我送终的就有几个族伯族叔,他们落到我名下的老房子,还有我自己祖业的,总共不下七八间。老房子年头久,阴阴的。你熬硝换换土也好,就按你讲的,不用你回填。”

韦姑爷察看一番,灶房干干燥燥,沉淀的硝少,换过新土填屋的更加不会有。其余几间老房子逐一看过,指甲抠一点点表层泥,捏一丁点放嘴里尝尝,咸里带着重重的苦涩味,硝的成头不少哩!

韦姑爷连夜干活,先从没人住的空房间开始,挖起整整一层泥,约六七寸厚。然后用禾桶装着,挑水冲洗过滤,留下乌黑清亮的泥水。

第二天,借来大扒锅,扛来大木头起火开熬。熬硝出门在外,借禾桶、扒锅,还有粗木柴火,少不了要花几个小钱。熬干锅里的水,剩下一坨像粑粑半软不硬的硝广,然后熬下一锅。一天下来得了三四坨硝广,然后还挖、还滤、还熬。

吃过晚饭,韦姑爷和老人聊天,又讲起嘉禾。

老人说:“莫讲她,就相当我没有这个女。”

韋姑爷问:“她哪点不好?怎的惹你发恁大的气?”

老人说:“她生就八字硬,克父克母。这么多年过来,我以为可以平静了,反正住在一起少,分离时候多,等她读完书,寻个好去处,也就了了这个心愿。没想她还这样不让我安心。她才出世就算过命,讲是什么,唱戏苦奔波!应了!应验了!好好的读书认字,会写会算,你学那个调子做什么?丢祖宗的脸呃!”

韦姑爷见讲不到一块去,就不再说什么,又去做自己的活。

夜里,童光俭跟老婆说了嘉禾的事。

老婆说:“养子不教不如养驴,养女不教不如养猪。养驴享力气,养猪卖钱财,你前头老婆生的崽女,能享得什么?克死还不算,那唱戏的男男女女,明天搞出点伤风败俗的事,看你丑不丑脸?”

老头子说:“明天就放八字,寻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就算等到毕业再嫁,先订了婚,留人家来管,有家有屋,有管有束,莫出丑事。”

在光俭家,还有村里别几家,韦姑爷熬得十五六坨硝广。

最后这天,把全部硝广集成一大锅,加水再熬。半天工夫,剩得大半锅硝芽,像白雪白霜,细细的颗粒晶莹剔透。

快腊月了,他不再游走,赶紧回家去,几个月积攒的硝芽,加上这次熬的,做过年鞭炮连一半都不用。

马上要放寒假,这天嘉禾来鼓乐班练戏玩耍,顺便过那边院看望谭芹,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韦姑爷正在碾硝,他笑眯眯地说:“你来了,坐!坐!”讲话的声音特别开朗,嘉禾想他肯定有什么话要说。韦姑爷说:“我熬硝到你们村了,到你屋了。”

嘉禾有点惊喜,张嘴“啊”了一声。

韦姑爷说:“你看这些硝,就是在你们那里熬的,多好。特别是你家,房子老,屋里的泥咸咸的,尿碱多,硝的成头重呢。”

谭芹笑着说:“你还尝了她小时的尿呢。”

韦姑爷咧嘴干笑了笑,嘉禾也不好意思。

韦姑爷把白白的硝芽碾细,过密密的铜筛,粗的再碾,又筛,一大堆尽成了细嫩的粉灰。他又把硫磺、桐木炭舂碎,碾得跟硝芽一样嫩。然后筒量秤称,四份硫磺,三分桐炭,三分硝芽,兑在一起反复拌匀。边做边说:“妥了,妥了,做炮仗就是这号硝。”

嘉禾问:“哦,硝还分哪号哪号啊?”

韦姑爷说:“是,打鸟枪的炮硝硫磺放多些,你们家熬的成头最好,舍不得做炮仗,大半兑做炮硝了。”边说边指旁边一个装硝的坛子。韦姑爷又说:“告诉你样东西嘛,我在你家捡得个宝贝。”

嘉禾说:“你撩人好耍哦?”

韦姑爷讲:“真的!我挖泥,在老屋泥缝里,得件玉,像指甲盖大小,白里透绿。本来想拿回来交给你,但又想,毕竟你爸是一家之主,在他的家里拿走东西,总不光明正大沙,还是交给了他。”

嘉禾瞪大眼睛听。

韦姑爷又讲:“交给你爸时,他可能怕我以为是哪朝哪代哪姓哪氏丢失的,说不是他的,还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来历。其实在你家捡得,不是你家的还能是哪个的?”

嘉禾问:“怎的来历?”

韦姑爷讲:“你爸讲他算过命,有五个崽两个女,你妈就订制了七块玉,生一个就给佩一块。”

嘉禾讲:“我爸嫌我命不好,又有后妈,都不爱理我,从来没和我讲这些。不过我倒是有一块,我哥小时也讲有一块,老早搞丢了,我从我奶那儿回家时,就没见过他的。”

韦姑爷说:“玉的后边穿线眼地方有个小小的‘二字,眼睛不利看不见呢。我琢磨好像是一对,应该有个‘一来配。”

嘉禾说:“哦,我晓得了,可能不是一对。我哥是第二的,他丢的有‘二字,你看我是第五的,正好有个‘五字。肯定是这样!”

讲到这,她就开始想母亲,想三个早夭的哥哥,眼里含泪亮闪闪的,嘴巴瘪瘪的,不再言语。

嘉禾寒假回家,群山灰蒙蒙,空气冷飕飕,看来要落雪。天太冷,人都在家,后母做家务,父亲修理农具,弟弟妹妹在向火。家里连牛都不用看,满垌禾稻早收完,光秃秃的,牛群随便放。

弟弟十二岁,妹妹十一岁。嘉禾放下行李,到火塘边烘手,看他们读书。

妹妹入学三年,还背那《白口浪》:“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弟弟大声念组字诗:“言身寸谢子瓜孤,禾火心愁米且粗,立木见亲门口问,西示风飘古月胡。”

嘉禾说:“弟,不是子瓜孤,是孑瓜孤,孑字,读‘结哦。”

光俭听女儿纠错,叹气说:“唉,祖坟哪点漏气了,女读得书,崽倒读不得!”

后母在碓房一听就不高兴,说:“女读得书,喊她传宗接代啊?会读再多书,读舌子都读脱了,不用在正道上,也是个蠢牛!”

嘉禾进碓房,问:“妈,我哪点不用在正道?你怎的骂我是蠢牛?”声音不太大,为的是不让弟弟妹妹听见。

后母说:“怎的不正道,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晓得!”又讲,“你听好,同山寨何家合八字合好了,人家媒也托了,彩礼也下了。娘老子管不得,有了家有了屋,看人家怎的管你,看你还鬼混?混,混出事来挨殉潭,老娘看你怎的下得台!”

嘉禾脑袋“轰”地像炸开一样,又疑又惊,说:“什么,合八字,你们背地里做什么了?”

后母说:“男婚女嫁,十八岁了,还要赖这个家过一世吗?”

嘉禾说:“我的事不要你们管,瞒着我,订婚收彩礼,看你们怎的收场!”

母女正争吵,光俭大喊起来:“要翻天,老子看你要翻天!”说着就拿根棍子冲进来,狠狠举起往嘉禾身上劈。

嘉禾眼疾身快,一闪开,棍子打在扒锅上,锅边一大块铁“当啷”崩裂下来。

嘉禾大声说:“给你打,打死算了,等我外婆我舅家来做人命!”

光俭一听外婆家,哪还敢打,只用棍子“笃笃笃”直戳地,气哼哼的。

后母大嚎大嚷:“老娘不是你妈,你妈生哪样长哪样老娘没见过。爷吃糠娘吃潲,養崽养女无教道。”接着又哭喊:“不敢管不敢打,拿老娘的扒锅来做样子出气,锅头烂了,怎的煮,怎的吃?”

过了两天,嘉禾和后母还翘着嘴巴不说话。光俭只得请媒人来,把事情讲穿,劝劝嘉禾。

媒人是山寨村的。由于两家先已合好八字,喊她只是做个现成媒,两边跑跑递个话、做个样子而已。

媒婆说:“山寨何家,横直几十里,哪个不晓得他家最有钱,三餐无荤不开饭。嫁到他家,几世修来的福气呃。”

嘉禾说:“我认不得你,你认不得我,你莫和我讲。”又自言自语了戏中两句台词:“媒婆媒婆嘴巴长,变成猪崽吃老糠。”

媒婆说:“他家小崽是不太灵光,也不至吃老糠啊。再讲呀,人不灵光,稳稳当当,靠得住呀!”

嘉禾本想去外婆家躲一阵,但马上过年了,自己再亲也是外姓人,三十夜怎好和他们团圆?

腊月二十九这天,嘉禾叫了声“爸”。又问:“捡的那块玉呢?”

光俭说:“留着呢。”

嘉禾说:“七块玉,还有两块呢?连同捡的那块,总要给我。我妈的东西,该归我。”

光俭把前时捡到的玉给嘉禾,说:“应该是你哥的,小时毛毛糙糙弄丢了,如今当兵在外,要是戴着保个平安多好!剩下那两块早给你弟你妹戴着了。”

嘉禾不再讲这事。

这一百几十里地界,过年家家杀鹅,拜年行亲戚总是又拿腊肉又拿鹅。年三十下午,光俭杀了家里卖剩的最后一只鹅,备齐了供品,带着儿子烧香作揖供祖宗,嘉禾和妹妹只能看着。放过炮仗,贴了对子,白墙壁红对联,空气也喜庆新鲜。可是全家吃年饭,除了弟弟妹妹叽叽喳喳,嘉禾和父亲、后母都不讲话。

嘉禾恨不得早早去外婆家。但大年初一不好去,初一只有新亲戚行年,嫁出去的女儿和新姑爷回娘家。她只好再等一天,初二再去。

没想到初一这天,家里却来了新亲戚,这么大的事,父母又瞒她,没跟她讲,她气得关起房门,任你打雷下雨也不出来。

何家定了亲,自然来行年。何家小崽小名昂仔,二十来岁,由媒人带着,一个家仆跟着,来童家。刚坐下,童家奉茶,他急得哭起来,闹着寻妈。光俭让小崽带他耍,哄他莫哭。堂屋墙上挂有一块玻璃镜,哄他看镜子,他看镜里的影子,不哭了,边指边说:“人崽,人崽!”

光俭的堂弟满脸麻子,带着未成亲的堂侄女婿到五福内各家认门。每到一家,麻子代表主家奉茶,又递上粑粑。昂仔走了一遍回到光俭家,说:“你们村麻子真是多了,家家有个麻子倒茶给我喝。”

这些话传到嘉禾耳朵里,满心羞辱。她想母亲要是还在,哪会这样作践自己。她又想亲哥,想林虎和韩宾他们,有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肯定搭手相救。

初二一早,不顾新客还在家里,也顾不得拿什么腊肉年货,嘉禾空空手就去杨村外婆家。外婆还是心肝长心肝短,讲外孙女长得更像她妈了,恁高,恁白,一双杏眼大大的,出落得比朵花都好。嘉禾攥着外婆老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贴来熨去。新年吉祥,祖孙都不哭,别人都不哭,这是规矩。

讲起与山寨何家的亲事,杨家人也听说了。

外婆说:“我给我崽做主,哪个敢揰我崽进火坑?”

大舅娘是讨山寨隔壁牛牯岭村的,晓得何家的事。说:“何家有田有地有山场,赶圩一路不走人家的土地。财是发得大,但代代是奴财,没有人才,没有势力。我们以前就见过,请了个韩老秀才教馆,教了好多年,哪个不晓得韩秀才学问最大,在何家就是教不出个读书人,更莫讲出个当官做事的。”

外婆讲:“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

大舅娘又讲:“何家但凡大事小事,没有势力,就靠钱。牛牯岭村小是小,才几十户人家,那年两村扯皮,就敢去人去枪把山寨村围起来。山寨村发财好多代了,房子尽是青砖实砌,大排大排房子厚厚实实,有炮楼,有围墙,有家丁,挨人家围起来,屁都不敢放。最后拿钱去请县官出面讲和,才了得事。”

大伙都听着,大舅娘讲:“何家这一房四个崽,要娶嘉禾的这个是小崽,蠢得要死,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

大舅进来站了一阵,说:“好啦,好啦,人家都没人势,都蠢。就是你有势力,你精!”

大舅娘讲:“哪个讲他家都蠢?要讲灵光点,有点脚力,就是那个大崽!喊做什么?何,何赢生!”

大舅讲:“他爸他妈生呗,还何人生!”

讲的这个何赢生,快四十岁,是何家金窝银窝里有点文墨、见过世面、敢做事的人。他早年读中学时结识前清举人的孙崽,同窗义笃,换过兰谱。后来举人孙崽一路发达,到邻县当县长,他跟去当录事。县长也倚重他的才干,准备委他当科长。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民国二十四年民变,势头猛,波及两三个县,高头来弹压,讲县长施政荒唐,撤了职。后来清乡结束,军长坐镇,又把县长从老家拿回县城,在西山下当众枪决。世事沉浮,何赢生倒了靠山,还花了好多银子托情关照,才没被这场风波牵连。

何家有金山银山,但要让一个痴呆崽娶嘉禾,纵是光俭同意,杨家也觉得面上无光,老脸丢尽。嘉禾的外祖杨家在本地也算大户,杨大爷死得早,但膝下人丁多,大舅有的是钱,二舅在乡警当队副,最得县里潘警座赏识,私交也厚。杨二爷家更是田连百垅,地接千丘。杨三爷在前清有功名,办过团。如今痴痴呆呆的昂崽倒成了天鹅肉,像朵花的外孙女倒成了癞蛤蟆,外人不晓得还以为杨家要巴结何家,图人家的钱财呢,真是自贱!外婆说:“搭话给光俭,他不要脸,杨家还要面子!”小舅也说:“不退这场婚,老子要他鸡犬不宁!”

光俭得到杨家的話,不敢擅自做主,只得托媒人照实传话给何家,说是母舅杨家不允,要退婚。

何家也要争这口气。何赢生的妈说:“自古讲,父母之命,哪讲过舅爷之命?”

媒人讲:“人家是嫌我们的人不灵光,配不上。”

何赢生的妈气呼呼地说:“哟?哪个高攀哪个?我崽蠢?蠢他也是吃鸡鸭鱼肉、穿绫罗绸缎的命!想退婚,要我小崽绝后?我四个崽,都要有崽有孙,再蠢也传得香火!莫看我崽不灵光,我崽讨得起老婆,还操得出太子!”

初六晚上,外婆家堂屋盔灯高悬,满屋喧哗,雪白的墙壁回声响亮。老老少少围着大火盆,暖融融的。外婆正讲古,大舅娘进来说:“大妹夫回来行年了!”

嘉禾是赌气回外婆家的,没带年货礼物。孩子可以赌气撒娇,大人却疏忽不得。光俭特意挑了鸡、腊鹅、腊肉、脆果,每件礼物都挂着红,回来行年,外婆家、二叔公家、三叔公家都送到。

外婆没好脸,说:“怎的把嘉禾逼成这样?啊?”正要训斥,光俭赶忙说:“搭话过去了,退婚,退婚。”

外婆说:“那就方可。”又说:“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你族上娃崽妹仔有恁多,大大小小,哪个比得我外孙,哼!不发光就晓不得是金子!还要作践我崽!”

光俭要嘉禾回家。

外婆说:“等初七烧完开门纸。”

嘉禾说“明天我回家拿东西,想早些去学校。”

外婆说:“等过了正月,二月我就八十岁了,你舅他们讲给我做寿,那时你回得来就回哦。”

嘉禾说:“读书上课,就怕请不得假。”

初八,嘉禾回到学校,放下东西就来鼓乐班。

彼此讲过“恭喜发财”,嘉禾又送上二十个糍粑。班主谢过,回送个小封包,说:“你回得算巧了,三十夜就在镇上唱,过年来又唱了七天,今天收拾收拾,明天走村去,你去不去?”

林虎抢着说:“不用讲,还没开学,肯定去沙?”

嘉禾笑了笑,点点头。

班主说:“这下有人拜花了。”

林虎笑着对嘉禾说:“打加官你也包了!”

距离最近是镇脚村,但九月九闹出事,这回不去了,改去水头村,也很近,头天下午就让小山子送出戏帖。红纸戏帖方方正正,四角分别印“福”“禄”“寿”“禧”,正文通体竖排,第一二行写鼓乐班初九日有幸到临贵屯表演节目欢庆新年;中间大字是老少钧安丁财两旺;末尾署乌石镇鼓乐班班主谭敬约于三十三年正月初八日。

初九上午,鼓乐班去水头村。班主背一面鼓,牵着韩宾。小山子挑被窝,嘉禾拿一把调胡,林虎挑担子,一头是木箱装行头道具,一头是箩筐装鼎锅碗筷。进了村口,就去拜花。各家各户早在堂屋高桌上摆好花,花中间放个封包,四周摆糍粑年糕脆果,东西多就摆密点,少就摆稀点,尽量摆满桌子,看起来丰盛!

班子就嘉禾一个坤旦,拜花由她全包。她头戴锦凤冠,腰系红彩带,手舞扇花,在锣鼓唢呐声陪伴下,走进第一家,说:“进得门来行个礼,恭喜恭喜真恭喜!”说完,表演《拜新年》,唱: “一声恭喜两手拜,三星在户四季财。五福临门福禄到,七仙女伴八仙来。天长地久家声久,十全十美百花开。”

嘉禾仔细看过桌上摆的鲜花,边歌边舞边数花名:“十全十美百花开,百花开在高桌台。红梅昨夜报春早,迎春花早迎春来。春兰躲起羞羞脸,茶花映我红红腮。宝瓶装着神仙水,神仙水里水仙栽。”数的花名一样不漏。拜完花,主人把花丛里的封包递给嘉禾,又招呼众人吃粑粑脆果。不分贫富先后,不计封包大小,拜完一家往下家,唱完旧的编新的,从村头到村尾,直拜完最后一家才停下来。

下午长锣一响,晓得要唱调子了,村民男女老少拥到村头大庙前。四望高山寂寂,大庙前面江水哗哗流泻,一半河床还露着,春水还没涨起来呢。草坪宽阔,将绿未绿,几条路径汇集到大庙,宽大的廊檐接着一个土台,正好唱戏。乐曲吹罢,随着清脆的快板声,林虎数那段“东海好宽阔”的长课子。村里当兵的不少,老父老母、妻子儿女们晓得这课子是写当兵打仗的,都静静地听。数完课子,冷一下场,想尽量多等些人来再开演。没想到,听了当兵打仗的课子,有人在这沉默中唱起当兵打仗的山歌来。

先是个爹佬开唱:“旧年过年糍粑香,我崽捏阄把兵当。我崽当兵争口气,打完日本快回乡。”有人说,对哦,他崽是旧年的阄,去一年了。

跟着有个奶佬也唱:“芥菜叶子苦青青,吃得万苦崽当兵。崽去当兵打日本,在哪过年正月正?”

大伙讲,在哪过年?打到哪就在哪过年呗。有个年纪大的讲:“老表嫂啊,莫愁哦,广西子弟最刚强,我们的人去到哪都肯定打得赢,莫愁心,过年喜气哦。”

场面安静下来,又是一通长锣,调子开唱,演的是老戏《王小二过年》。林虎扮王小二,嘉禾扮妻子。小二抖袖,扭矮步中桩,唱“过年炮竹响连天,家家户户喜开颜”,众人一看扭矮步,哄哄大笑。到后来,夫妻面对面,隔着一扇不存在的门,各做各的姿势,小二想法哄开门,老婆听清也从门缝看穿了他的把戏,他还没完没了装腔作势,捏鼻子装着跟别人说自己赌赢好多好多钱,请人挑回好多好多年货。老婆气得咬牙切齿,小二却得意洋洋。大家有的瞪大眼睛,有的憋着一口气等着看他出大丑。小二真的出丑了,观众个个或捧腹或张嘴,开怀大笑。

晚上又演一出《彩灯》,“花鼓咚咚唱彩灯,男女老少喜盈盈。龙灯狮子村前舞,唱完正月再开春。”好多人和着唱,场面很热闹。

长锣曲终,林虎不下妆,拿着小钹谢戏钱。看戏的多,舍钱的少,两场下来得一把累子,合一毫子多。有些掏不出钱的不好意思,林虎看得出,拿小钹快点走过,图的是喜庆,莫让人为难。当晚班子住在庙里,捡来柴火,架起小锅,煮些糍粑。糍粑是拜花得的,大小不一,有黄的,有素色的,煮好黏黏稠稠,吃饱就寝。

嘉禾睡不着,叹一声气说:“唱调子轰轰锵锵,红红火火,花花绿绿,完了又黑灯瞎火,冷冷清清。就像书上讲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林虎说:“戏里戏外不就是这样嘛。难为你了,跟我们来受这种罪。”

嘉禾说:“受得起这点罪。只是庙里有鬼有神,我有点怕。”

林虎说:“不怕,恁多人呢,你聽小山子扯呼呢。”又说:“唉,老话讲,唱调子,好凄凉,日日夜夜舞当行。砖头架起鼎锅崽,边喝米汤边化妆。如今不错了,又是过年,人家给恁多东西,蛮丰盛呢。”

这趟谭芹没来,总共五个人。班主在右场打鼓,兼敲锣钹。韩宾眼瞎,在左场拉弦。能出场的,就是林虎、小山子和嘉禾。有时小山子也要到右场吹,只剩林虎嘉禾两人。上不得大戏,角色越少越好。

这天到水尾村,唱《瞎子闹店》。韩宾演瞎子,林虎扮店家,嘉禾和小山子扮卖唱姐妹,姐妹同时出现时,店家不出现,腾出林虎掌左场。店家出现时,姐妹不同时出现,腾出一个掌左场。前些日子韩宾练瞎子戏哭得动情,如今他真瞎了,当真演起瞎子戏,边用竹杖“笃笃”探路,边唱:“天上生坏九头鹰,地下生坏我瞎眼睛。眼瞎又遇路不平呀,真正是愁死人衣呀嗬呀哟!”他不需入戏,本是戏中人。

他突然改忧腔,自编唱:“可恨——我——瞎眼睛啊,空眼里——泪零零——哪。世间——本来——黑啊,幸好我——双失明哪呀。擦干——泪呀——摸黑——向前行,向前行呀——依也依嗬嗨——依也依嗬嗨——依也依也——哪嗬嗨——”

嘉禾也临时掺杂了三板忧腔:“哥哥呀那个不呵必呀愁肠呀带呀,要呀要开怀——唉哟衣哪嗬了嗨;哥哥呀那个扶好拐呀,妹妹呀领呀领呀领你上长街——唉哟衣哪嗬了嗨。”韩宾不哭了,嘉禾倒哭得厉害。歇下来后,嘉禾说:“以后莫演瞎子戏了,免着伤心。”

韩宾说:“我自己都没要紧,你伤心。”

嘉禾说:“你哪是演戏,是演自己,拿自己给人看热闹。”

韩宾说:“以往讲台上台下两码事,变成一码事了,也好,也好。”又说:“昨天《后母逼嫁》,你对后娘恨哦怨啊。照你讲,后娘戏不演了,瞎子戏又不演了,以前挨打过所以劝赌的戏也莫演了,到明后天就没有戏可以演了。”

走了一村又一村,班子里有韩宾,只能慢慢走,好在路程相隔都不远。韩宾多数时候扯着师傅的衣袖走,有时师傅肚子痛得厉害,小山子、嘉禾也来领,时不时说声:“过田水口哦,脚跨大些”,“朝这边转弯哦”,“这一路平平直直,放心走”。

从初九出来,有时一天一场,有时唱两场。只是十三歇了一天。当时班子在一个废弃的瓦厂落脚,中午饭前,嘉禾闲着无事,看门前一大群麻雀好耍。麻雀不怕人,一个个跳来跳去,摇头摆尾,叽叽喳喳。嘉禾想试试它们胆子到底有几大,顺手拿起锣“嗙!”敲了一声。这下不得了,动响器!如今班子不见得还迷信什么吉利不吉利,但毕竟是唱调人代代相传的班规,演出前动响器,万一出了事,怎的担当得起?大家也没多怨嘉禾,只是向村里讲明白不演的缘由,道个歉,歇一天,然后转到下一村。

班子绕过山寨村,直到隔壁牛牯岭村。今天十四,元宵节已提前热闹起来,村里有人来搭班客串,人手多,正好演一台《阿三戏公爷》,男女老少人人懂,个个爱看。

班主将鼓槌递给客串的,那人不接,说只敢打钹锣,这也是行中规矩。班主说:“莫客气,正是有你搭班,才演这一出呢。”那人还是客气,去左场拉弦,换韩宾来右场司鼓。班主扮公爷,林虎演阿三,嘉禾和小山子演看相双姐妹。

天空月色冷冷,场面热热闹闹。演到一半,正是双姐妹出场唱“住伙铺——哪嗬了嗨”,有人往台上抛钱。班主想,今夜场面大,若是有人上台送礼物,到时少不了让嘉禾打个加官。正想着,突然钱抛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狠,就像落了钱雨,有人喊:“砸彩了!砸彩了!”

今夜砸彩的是山寨何家。他们让三个壮后生抬一箩筐铜累子,就在戏台正前方。开始砸的是散钱,紧接着伸舌头轻轻一舔,两个三个铜累粘在一起,对着嘉禾用劲砸。

一听有人砸彩,林虎忙从后台跑出来,把嘉禾护在身后。他用彩扇护头,几下砸来,扇子砸穿。班主赶忙给他换上一把新的,扇花飞舞,钱落满地。连换两轮,扇子都被砸得只剩骨架,林虎太阳穴、前额、眼角、嘴巴、鼻孔都砸破,满脸鲜血。

韩宾摸索过来,说:“砸我吧,我瞎子看不见,不挡,不躲,随便砸!”

何家人说:“是寅宾!变瞎了!”老秀才当年在山寨村教馆时,总带着宝贝儿子,他们认得韩宾,有个还同过窗。又见嘉禾和林虎进后台去了,也就不再白砸钱财。

往后的戏没唱成,班子伤的伤、痛的痛,十五那天提前回了乌石镇。

鼓乐班有苦讲不出。本地有两样习俗,一是烧死耍龙舞狮的不偿命,二是砸死唱调子的不偿命。烧死耍龙舞狮的,说的是用炮仗烧,那是捧场面,是喜庆,你没本事挨烧死活该。砸死唱调子的,说的是用钱砸,唱戏就图个钱,你连钱都接不住,砸死也活该。更何况调子没解禁,鼓乐班砸了真是白砸。

但这事立即传遍十里八村,杨家心里明白得很,这哪是砸彩,分明是冲着外甥女嘉禾,冲着退婚来的,这不是打杨家的脸吗?

嘉禾的二舅对乡长说:“山寨何家正月十四砸伤戏班的事,你一定做这个主,追究,严办。”

乡长问:“队副想怎的?”

二舅说:“罚,重罚!”

乡长说:“砸彩虽然是陋习,但前朝前代就这样传下来,哪好讲罚就罚人家?”

二舅说:“哪是砸彩?砸什么彩?是破坏抗日宣传!”

乡长把何家老爷叫来调解。何家老爷不当事,只咬住一条,淫调违禁,就该拆台!

乡长从中山装高囊袋里拿出一张纸,上边是鼓乐班演出的长课子,写得整整齐齐,乡长念一遍,然后问:“这是淫调?啊?这是抗日!”

紧接着大声训斥:“你因为一己私怨,就胆敢破坏抗日!我告诉你,人家纸都写完了,若是递上去,破坏抗日你吃得消?”

何家老爷一下子没了神气,愿意调解受罚。这件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近来前方战事吃紧,高头严令优待军人,要求组织欢送仪式送壮丁入伍。寒假结束开学没几天,赶上送壮丁,街民、青干班、妇女会、中小学生童子军组成欢送队伍,一路敲锣打鼓舞狮子放炮仗。在中学生里,嘉禾和表演队的几个同学走在前边,手举彩旗,高声领喊“打倒日本!”“抗战建国!”“中国万岁!”口号,一直送出三里,到乐清江渡口才返回。

返回路上众人边走边散。嘉禾几人遇着个奶佬,腰驼背拱,头弯往下几乎要咬到地上,身后背个箩筐,箩筐里装些猪菜,还有几个石头。

嘉禾问:“表奶,你是哪村的?你背石头做什么,不怕重?”

奶佬讲:“我是水头村的。你讲背石头做什么,就是要重才好,背后东西重,腰压着,头才抬得起,没有几个石头压一压,头就碰地了,走不得了,唉!等一下讨得猪菜多了,够重了,石头就抛了。”

嘉禾心想,水头村,前时还去唱了调子呢。

奶佬问:“你们娃仔家去做什么?”

学生讲,送壮丁哪!

奶佬流了些酸鼻涕水,可能是哭了。

嘉禾问:“表奶,你哭什么?”

奶佬讲:“我崽前年征的兵,那时没送,挨綯去的。可怜我崽死在外头,没得恁光彩过。”

嘉禾见奶佬恁艰难,就问:“表奶,你的恤金呢?有幾多?”

奶佬讲:“我家的人认不得字,晓不得怎的请恤。旧年村里有人请恤,甲长帮写保结,要吃恤金的三成。我崽没了,上个月才确切,还没请恤,怕挨人家吃哦。”

嘉禾说:“噫,我们帮你写!我们去帮告发那个甲长,写个保结还敢吃抗属遗属的钱!”

学生们有热情,说到做到,组织童子军去附近好多村,把那些敲诈抗属的,克扣村(街)仓谷的,没有给抗属代耕的,真的具文禀上去。

前些日子,高头在乌石镇办了联合社,南片几乡衣食无着的抗属遗属或返乡伤残兵,或用恤金入股,或来此做工。嘉禾和表演队的同学几次来联合社慰劳,还帮助削棕竹,做伞把。高头有令,联合社的出产一律免税,县城还有桂林的伞厂都买这里的货。

有个男人大概三十岁上下,断了一条腿,双眼直勾勾的总盯着看嘉禾。去了好几次,总是那样,有同学提醒嘉禾提防。有一天,那个男人实在忍不住了,问:“这个妹,你姓童?”

嘉禾大吃一惊,说:“你怎的晓得?”

男人说:“你哥喊做童祖恩?”

嘉禾张着嘴,点点头,满脸茫然。

男人说:“妹也妹也,你和你哥生得一模一样。我和你哥当兵,是弟兄。”还要往下说,鼻子已酸,眼泪亮汪汪的。

嘉禾问:“我哥呢?”

男人说:“总捐躯了,总捐躯了。我炸断腿,刚抬下来,回头一看,他们总挨炸完。炮火停后,长官派人上去看,没有一个全尸。”又说:“我回来,只晓得祖恩是乌石山那边界的,具体地点不确切,没来得及报个信。弟兄呃,弟兄!”说完“呜呜呜”恸哭。

没等男人说完,嘉禾失声大喊“哥呀!”声音凄厉,撕心裂肺,泪水簌簌,眼前漆黑。

两个女同学扶住她,低声喊:“嘉禾!嘉禾!”

联合社里尽是抗属,大半还是遗属,同命相怜,特别是那些奶佬,个个泣不成声。

星期六中午,嘉禾请假回趟家。鼓乐班这段时间虽说没唱调子,但林虎伤没痊愈,还有瞎的病的,只得由韦姑爷送嘉禾,一直送过了乌石山,远远看得见童家村,韦姑爷才返回。

嘉禾觉得天都在晃,脚高脚低走到巷子里,看见父亲正在门前花阶上。还有两三丈远,嘉禾就“哇”一声哭起来,喊:“爸!爸呀——”

她一头扑到父亲胸前,泪如泉涌,说:“爸,哥没了!哥呀——”

光俭惊愕不语,老泪长流。

祖恩战死的事用不了一时半刻就传遍全村。晚饭后,五福内的,隔壁邻舍的,也有不沾亲带故的,不少人来光俭家看望,问个虚实,讲几句安慰话。

嘉禾没吃饭,一直在房间里哭。点灯过了好久,她出房来到堂屋,对父亲讲:“我明天要去供我妈,讲给我妈听。”

光俭不置可否。堂屋好多人坐着,都说:“理当,理当的。”

这夜晚,嘉禾在灯盏下,边擤鼻涕边擦泪,为明天坟前拜祭写《悼兄哭母文》:

维民国三十三年,岁次甲申,早春吉日,小女嘉禾泣血,致祭于先母杨氏坟前,曰:

呜呼我母,女儿命苦。悲泪如雨,坟前唤汝!

嗟十月怀胎,晨昏酸楚。诞我兄妹,裂切脏腑。生我旬日,嗷嗷待哺。母病膏肓早归西,从此阴阳相隔阻。

呜呼,人皆有母,伊我独无。醒时腮边泪,梦中湿枕褥。梦里纵相逢,不识真面目。为何不惜今生去仓促?为何置我兄妹于不顾?弃我在人世,人世如刀俎!

呜呼,生我者母,母女骨肉。痛我者兄,兄妹手足。几回为我系裳服,几回为我烹芋薯。牧牛伴我走泥涂,樵薪携我过沟渎。兄荷锄,妹勤读。事事艰难受刻毒,每思亲母泪簌簌。

呜呼,兄妹命蹇时乖,复值烽火连属。倭乱东来,国破城屠。兄赋采薇,保我国族。奋身勇往,昔年淞沪。曾报平安,忆中两湖。岂料匆匆噩耗至,全师覆没衡湘浦。满阵焦糊,尽是白骨。堪怜兄硝烟飘散魂魄散,顾怜我本是孤儿今更孤!

呜呼慈母,瑶池鹤舞。仙域渺渺,回眸忍睹。请辨我兄七尺躯,接引鬼雄登乐土。春山穆穆,春雨疏疏。尺肠已断,双泪早枯。苦对坟诉,仇向谁复?人死家已亡,小女当何如?母有灵,伴我哭!

呜呼哀哉,尚其来格!

完了,又做一副挽联“未识慈亲真面目,难招兄长旧精魂”,题在祭文两边。

杨氏当年三十几岁亡故,不及满寿,丧葬从俭,未曾立碑。嘉禾来到坟前,才点香烛,就已泪眼模糊。她双手紧攥砌在坟正前的一块大石头,脸颊贴着,声泪俱下,说:“妈,你不要我。你抛下我们,如今就剩我一个了,连我一起带走,我想你,想看到你,哪怕只看你一眼!妈,你走后还有哥,如今哥也走了,我怎的算?”嘉禾说不出话,只有放声大哭,山崖阵阵回应。

有位远房伯娘在铲地,放下锄头,边走边抹泪来劝:“莫哭,哭多不好,我崽长大了,莫怕哦。你妈你哥在天高看你,望你好呢。”说完帮摆供。嘉禾全身发木,作了揖,撤供烧纸,最后焚烧了祭文。

晚上嘉禾对父亲说:“爸,过几天外婆做寿,你去不去吃酒?”

光俭说:“那还少得了嘛?你去不去?你外婆最想的就是你。”

嘉禾说:“我不去,请假就请到明天。再说去了怕伤心,止不住眼泪,场面不好,过年那时就说要做寿,我做了副对子和一首诗,你帮我带去,没有什么孝敬外婆。”

嘉禾回学校了,她不愿去吃寿酒,怕伤心流泪不吉利。其实杨村这么近,哥哥战死的事,大舅小舅还有舅娘这些人都已晓得了,只还瞒着外婆。

杨家寿庆排场很大,餐餐大办十二碗自不必说,光是用牛肉当小菜,就杀了一头水牛一头黄牛。从吃汤到正酒再到罢酒,吃了三天,子辈孙辈曾孙辈,家族表亲和朋友,礼金礼物整整写了三大簿子。

光俭领着小儿子去吃酒拜寿,想让杨家看得起这个后娘生的。趁着外婆最高兴的时候,光俭让小儿子把嘉禾的诗联送上。外婆本就想着嘉禾,得了她送的东西,急着让书录边看边讲解,杨三爷也在。

对子上联是“一袭斑衣六旬男奉八秩母”,下联是“千秋寶婺两只手托四代人”,不但恭贺了外婆,还称赞了舅父孝顺,六旬男讲的是大舅。

书录讲:“老寿星,你外孙女对子做得好,讲你是千秋宝婺,吃得一千岁呢。”

又看祝寿诗“晶晶婺闪光,老凤唱朝阳。前世随王母,今生育我娘。酒窝盈瑞气,玉体保祺祥。岁岁蟠桃宴,千秋仁寿长。”

杨三爷说:“你看看,你看看,老嫂子,外孙女讲你是凤凰,是王母娘娘。以后你年年做寿,岁岁开蟠桃宴会,大熬熬的一家还有亲戚朋友总热闹哦。”

外婆高兴,给了光俭小崽一个封包。

趁房间里人少,外婆把光俭喊到一边,问:“我外孙女怎的没回来?”

光俭只说是学校请不下假。外婆说:“是不是正月天挨人家砸彩,伤没好?没有面子?你讲给她听,莫不好意思,她舅给她出气了,争回面子了,该罚的罚了,罚赔也赔了。”又说,“话又讲回来,这个妹仔,若是学点唱点好耍,就算了。若是当真要唱调子,一辈子唱哪嗬嗨,那就不得的。”

大群大群的飞机从乌石山那边飞来,从小镇东侧擦边而过,拖着刺耳的“唰”“唰”声直往东北方飞去。在耀眼日光下,一架架飞机都比箩筐还大,恨不得往地面投下影子来。

这是日本飞机去轰炸桂林。

寒食节这天,校长把嘉禾和几个同学喊去,说:“打仗紧急,修铁路也紧急,为运兵运炮呢!你们总讲演出演出,练得怎的了?敢不敢去亮亮相?高头号召哩、支持哩!”

嘉禾说:“我们有二胡,有快板,大家都练了练,说说唱唱没问题。”总共七八个人,很兴奋,很踊跃,都说没问题。

前几年修湘桂线,这些人还读小学初中,虽没去过,但都听说。父辈和兄长们讲,那时高头征工,十八到四十五岁的壮丁,近的县八成壮丁都征去,远的也征去四五成。父兄们抛家舍业,全靠锄头挖、钢钎撬,肩背人扛,又遇上打摆子生霍乱,流血流汗,死了几多人,伤了几多人。后来通车没多久,在昆仑关打日本,火车日日夜夜运兵运炮,打了大胜仗,铁路两边千村万户呼喊啊高兴啊,总算争了一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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