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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似孟子”阐微

2017-07-20赵永刚

贵州文史丛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儒学诗学孟子

摘 要:杜甫在诗学艺术和儒学思想两个方面均有极高之造诣,但是其儒学思想被诗学盛名所掩,故论杜甫诗学者多而论杜甫儒学者少。本文则着重论述杜甫的儒学思想成就,尤其是杜甫对孟子思想的继承与拓展。本文认为,杜甫在精神气质方面与孟子异常相似,在他们身上都体现出狂者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杜甫具有孟子的仁爱情怀,仁民爱物,推己及人,实现了个体与宇宙万物的和谐共存。更为重要的是,杜甫持守孟子首倡的人伦观念,试图重新调适被安史之乱打破的儒家伦常秩序,其诗歌具有重振纲常的思想史意义。

关键词:杜甫 孟子 黄彻 儒学 诗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7)02-86-91

一、黄彻与“老杜似孟子”说的提出

杜甫的家族有源远流长的儒学传统,杜甫在《进雕赋表》中所言:“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照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1虽然在事功方面,杜氏家族到杜甫这一代开始呈现出式微的态势,已经没有往日的荣贵繁华;但是在儒学方面,杜甫却坚守从远祖杜恕、杜预以来的家族传统,并以诗歌的形式阐发儒学内蕴,把文学和儒学妙合无间地统一起来。对此,钱穆在《中国儒学与文化传统》中有精妙的概括:

韩昌黎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唐诗人自陈子昂之后有李太白,此两人皆有意上本《诗经》来开唐代文学之新运。但此两人在唐代之复古运动,或开新运动中仍未能达到明朗化,或说确切化。即所谓汇通儒学与文学之运动,即纳文学于儒学中之运动,其事须到杜甫,而始臻完成。杜诗称为“诗史”,其人亦被称为“诗圣”。杜诗之表现,同时亦即是一种儒学之表现。故说直到杜甫,才能真将儒学、文学汇纳归一。换言之,即是把儒学来作文学之灵魂。2

经过钱穆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杜甫与儒学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儒学已经成为杜甫诗歌的灵魂。后世学者称誉杜甫为“诗圣”,圣人本来就是属于儒家体系中的理想人格,用“诗圣”来指称杜甫,不单是基于其诗歌成就的思考,也是对杜甫儒学修为和完美人格的认定。

杜甫与儒学的关系既然如此密切,但是我们还要做一番更为细密的分疏,还要分析杜甫思想中的儒学因素是属于哪一种类型。毕竟儒学本身有其丰富复杂性,从孔孟以来至唐代中期,儒学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呈现不同的发展阶段,有孔孟为代表的原始儒学,有汉代的政治儒学,还有汉唐训诂为主要形式的经院化儒学,杜甫是属于这些类型中的哪一类呢,或者说哪一位儒家学者对杜甫的影响最大呢?宋代学者黄彻一言以蔽之,曰“老杜似孟子”,他认为孟子是对杜甫影响最大的儒家学者,黄彻《溪诗话》卷一曰:

《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柏学士》云:“几时髙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云是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1

杜甫之于诗歌诚如司马迁之于史传,这只是论述了杜甫的文学成就,若论其思想成就,则杜甫与孟子确实有诸多一致之处。

二、杜甫与孟子狂者精神的一致性

杜甫留给后人的形象是愁容满面的忧者,殊不知杜甫其实是藐视权贵的狂者。《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记载杜甫的狂放之事曰:

会严武节度剑南东西川,往依焉。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至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鉤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2

杜甫在诗歌中也一再自言其狂,最为典型的是《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絶,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惟疎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故交虽然官高禄厚,却不肯对杜甫有所援助,反而是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音问不通,书信断绝。故人之薄情,也是嫌贫爱富的习见心理所致,当然,也与杜甫的狂傲有关,故人不愿与杜甫亲近。“厚禄故人书断绝”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恒饥稚子色凄凉”。父母无不爱其子,即使家境窘迫,也会首先满足孩子的衣食所需,现在杜甫的幼子时常饥饿以至于脸色憔悴,则作为父亲的杜甫,其受饿的程度更甚幼子,所以此时的杜甫随时都有被饿死的危险,即“填沟壑”,但是杜甫却不会因为物质条件的艰窘而放弃自己的操守,不会因为升斗之禄米而谄媚官长。狂似乎是年轻人的专利,年轻人不谙世事,心高气傲,感性会压到理性,狂是可以理解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情的历练,会变得理性沉稳,理性克制感性,老年人狂傲的比例就比较少。杜甫却与之相反,他坚守儒家君子固穷之道,“贫贱不能移”,反而是越老越狂。

杜甫的狂有家庭方面的影响,或者说先天遗传的因素。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就是初唐时期的诗坛狂者。《新唐书》卷二百一《杜审言传》记载其狂者事迹曰:

杜审言字必简,襄州襄阳人,晋征南将军预远裔。擢进士,为隰城尉。恃才高,以傲世见疾。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集判,出谓人曰“味道必死”,人惊问故,答曰“彼见吾判,且羞死”。又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诞类此。

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3

杜甫自己也承认他的狂者气质受其祖父的影响,王定宝《唐摭言》卷十二:

杜工部在蜀,醉后登严武之床,厉声问武曰:“公是严挺之子乎?”武色变。甫复曰:“仆乃杜审言儿。”于是少解。1

虽然同为狂者,杜甫的狂与杜审言的狂还是有很大的差异。杜审言的狂是气质使然,先天才性的优越导致了他目空一切,杜审言的狂是盲目的才性之狂,是才子之狂;杜甫则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困顿流离,却依然坚守了士大夫的人格尊严,因此,杜甫的狂是经过反省之后的义理之狂,是儒者之狂。单纯从家族血统遗传角度还不足深刻理解杜甫的狂,杜甫的狂还有更深层次的思想统绪,这个统绪的源头就是孟子。

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诸侯之间连年征战,功利主义盛行,梁惠王开口便问孟子有何方法“利吾国”,能够富国强兵的法家和善于处理国家关系的纵横家成为当时的显学,而儒家则被边缘化,儒家知识分子也被轻视。孟子则逆流而上,倡言义利之辨、王霸之辨和人禽之辨,以道抗势,力挽狂澜,维护了儒者的人格尊严。2当然,在人格举世颓靡的时代,孟子也被时人目之为狂者。《孟子·公孙丑章句下》就记载了孟子与齐王之间的道势之争:

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3

孟子认为爵位确实是品量人物的重要标准,但是爵位不是唯一标准,也不是最为重要的标准,而且爵位的适用范围也只是在朝廷之中。品量人物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领域和标准,乡党之间的尊卑次序是要以年龄来排列,至于辅助君主来统治百姓,则非任用道德高尚的人不可。因此,齐王不能以帝王的显赫爵位来怠慢既年长又德高的孟子。即使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遵德乐道、重视人才,也是称霸天下的重要因素。正如商汤王天下,是因为尊重而且重用伊尹;齐桓公霸天下,是因为尊重而且重用管仲。孟子是用年龄和道德对抗爵位独尊的政治体系,不仅维护了儒者的尊严,也体现出与统治者共治天下的诉求。

在《孟子·尽心上》也有类似的表达: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4

对于孟子以道抗势的思想史意义,杨国荣《政道与治道——以孟子为中心的思考》有较为深入的分析,他说:“‘道和‘善以社会理想(包括道德理想)和道德追求为内容,‘势则表征着社会的地位。这里包含二重含义:就君主而言,其贤明性往往表现在不以自身在社会政治结构中的地位(势)自重,而是将道德的追求放在更优先的方面(所谓‘好善而忘势);就贤士而言,其人格的力量则在于不迎合或屈从于外在的地位,以道的认同消解势位对人的压抑(‘乐道而忘势)。在君臣关系的如上形态中,似乎已多少流露出某种交往对等性的要求。……德位之分、乐道忘势等观念,同时也蕴含着对个体内在人格力量的肯定。……如果说,君臣之义及等级差异包含着某种个体从属、依附的观念,那么,对人格独立性的彰显,则多少意味着在道德境界的层面逸出人与人之间的依附关系。”5

三、杜甫与孟子迂阔性格的一致性

除了狂之外,杜甫与孟子精神气质的契合还体现在迂阔上。《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葛立方《韵语阳秋》也有类似的评价:

老杜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顿挫,扬雄、枚皋可企及也。”《壮游》诗则自比于崔、魏、班、扬,又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于世,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史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髙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耶?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爭守御床。”其忠荩亦可嘉矣。1

杜甫“高而不切”、“高自称许”实际上与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并无二致,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孟子传》曰:

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恵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徳,是以所如者不合。2

在儒家的语言体系中,迂有两个涵义,第一个见于朱熹对孔子性格的分析。《论语·子路》篇曰: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3

朱熹注曰:“迂谓远于事情,言非今日之急务也。”4结合《史记》所言,当时诸侯以富国强兵为“今日急务”,而孟子不合时宜地大谈尧舜之道,在霸道横行的战国自然没有唐虞王道的生存空间,以至于时人以孟子为迂。杜甫也是如此,唐玄宗好大喜功,边疆统帅投其所好,轻启战端。天宝十年,鲜于仲通率军八万征讨南诏,在西洱河惨败,六万将士横死疆场。唐玄宗下诏征兵再战,杨国忠派遣御史抓壮丁,不问青红皂白,把青壮男性锁拿之后强制性地送到军营。杜甫目睹了百姓妻离子散、哭声震天的惨剧,愤然写下了《兵车行》一诗,将批判的矛头隐然指向了唐玄宗,即“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杜甫民本主义的思想与唐代“武皇开边”的外交政策冰炭不同炉,也无怪乎被认为是“高而不切”的迂者。

迂的另外一个涵义见于吕公著对司马迁性格的分析,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卷七记载其事曰:

上谓晦叔曰:“司马光方直,其如迂阔何?”晦叔曰:“孔子上圣,子路犹谓之迂。孟轲大贤,时人亦谓之迂阔。况光岂免此名?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矣。愿陛下更察之。”5

按照吕公著的解释,“虑事深远则近于迂”,孟子和杜甫确实是虑事深远,有很强的政治预见性。孟子始终排斥霸道而提倡王道,对于霸道之弊剖析甚多,之后历史的发展印证了孟子的预见,秦始皇用暴政统一六国,却也是迅速地土崩瓦解,二世而亡,汉初贾谊在《过秦论》中分析秦朝灭亡的原因就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同样,对于大唐王朝的命运,杜甫也有敏感的预见性,他写下了《饮中八仙歌》委婉地表达了这种隐忧,正如程千帆所言:“杜甫是当时社会中的一个先觉者,他感觉到了表面美妙的社会政治情况之下的实际不妙,开始从唐代盛世的沉湎中清醒过来,但最初的感觉还不是深刻的,所以在《饮中八仙歌》中杜甫是面对一群不失为优秀人物的非正常精神状态,怀着错愕与怅惋的心情,睁着一双醒眼客观地记录了八个醉人的病态。”6之后安史之乱的爆发,也让我们真切地感受了杜甫的虑事深远。

杜甫甚至比孟子更进一步,在迂的基础上进而发展至腐,杜甫时常以“腐儒”指称自己。如《题省中壁》:“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宾至》:“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草堂》:“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寄韦有夏郎中》:“万里皇华使,为僚记腐儒。”《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至于腐儒的思想史意义,莫砺锋《杜甫的文化意义》有很精当的分析,他说:“腐儒这个词,表面上看好像是说我自己很迂腐,是谦称,实际上是带有一种自豪感的。这表现为一种道德信仰上执着、坚定的追求,是至死不渝的精神。不管世界怎么变,不管我怎么穷困,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操守,这是杜甫自称腐儒的最核心的内涵。”1

四、杜甫与孟子仁爱情怀的一致性

孔子认为仁爱之心要从最亲近的家族关系开始培养,孝敬父母和尊重兄长是仁爱之心的植基之处。孟子继承并进一步发展了孔子的仁爱思想,在孝悌为人之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展出推己及人的推恩之道,即《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所言: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2

孟子还进一步亲亲、仁民、爱物的仁爱实践序列,即《孟子·尽心章句上》所言: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3

综合孟子的两段话,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老吾老”的孝道和“幼吾幼”的慈爱之心是仁爱精神的基本表现,这与孔子从家庭伦理培养仁爱之心的观点是一致的,孟子也认为家庭伦理的建构是社会伦理建构的基础。

第二,任何个体和家庭都不是一个封闭的结构,而是处于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因此,仁爱精神也不可能固闭于家庭领域之中,把家庭伦理的处理方式扩大到社会领域之中,才能保证社会伦理的和谐。相反,如果刻薄寡恩地将仁爱之心固定在一己之私或一家一姓的狭窄领域内,那么不但社会伦理会出现紧张,而且社会伦理的紧张也会反过来影响家庭伦理的和谐,这就是孟子所说的“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

第三,孟子的仁爱思想有先后之序,“及人之老”之前必须先“老吾老”,“及人之幼”之前必须先“幼吾幼”。朱熹把孟子的仁爱实践划分为三个层级是准确的,即亲亲、仁民和爱物,这三个层级的顺序是不能颠倒的,重要性也不是平等的,而是递减的,即亲亲最重,仁民次之,爱物最末。这是因为孟子的仁爱思想有轻重之别,不顾轻重先后的兼爱思想是孟子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兼爱违背人类的自然情感,无法体现出父亲的重要性,所以孟子批评墨子的兼爱是无父。

杜甫受孟子仁爱思想的影响很深,尽管诗言志是中国诗学的悠久传统,可是杜甫所言之志不单是个人之悲喜与自家之兴衰,杜甫總是采用推己及人的思维方式,把个人家庭扩大到普天下的个体生命和家庭形态,比如广为流传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张綖《杜工部诗通》卷九评该诗曰:

茅屋既为秋风所破,风急而雨作,屋漏床湿,此所以难度夜也。末数句则因己之不得其所而忧天下寒士不得其所,思有以共帡幪之。此其忧以天下,非独一己之忧也。禹稷思天下有溺者、饥者,若己溺而饥之,公之心即禹稷之心也。其自比稷契,岂虚语哉?4

再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诗中所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既是杜甫的一家惨剧,即“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杜甫冲风冒雪推开家门,听到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号咷哭声,杜甫的幼子因饥饿而夭。杜甫伤心欲绝,许久之后,悲伤的心情略有恢复,邻居家又传来类似的哭声,邻居家也有孩子被饿死,即“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杜甫反思出身仕宦之家,既无租税之忧,又无征伐之苦,尚且因缺少粮食以至于幼子被饿死,更何况那些平人、失业徒和远戍卒呢?杜甫的仁爱情怀已经流播到四海之内,可是无远弗届了。正如黄彻《溪诗话》所言:

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所谓忧在天下,而不为一己失得也。禹、稷、颜子不害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岂为过哉?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也,未尝无志于国与民;其达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蚤谋先定,出处一致矣。1

孟子仁民爱物的仁爱情怀在杜甫诗歌中有诸多体现,比较典型的诗歌是《题桃树》,诗曰: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

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

范廷谋《杜诗直解》七律卷一评该诗曰:

此诗之兴体,偶借桃树以起兴,于小题中抒写大胸襟、大道理。通首八句,因桃树而念及贫人,因贫人而念及禽鸟,而遂及寡妻群盗,仁民爱物之心一时俱到,公之性情、经济具见于此,勿认作咏物诗看。2

从思想内涵上来看,范廷谋对杜甫《题桃树》的评价是非常准确的。该诗集中体现了杜甫民胞物与的仁爱情怀,吟诵该诗,我们明显地感受到杜甫的仁爱之心投射到植物桃树上,投射到了飞禽乳燕和慈鸦上,投射到了人类寡妻和群盗上,具备了宋明理学家所向往的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理想境界。

The Elucidation of the similar between Du Fu and Mencius

Zhao yong gang

Abstract:Du Fu has high attainments in both poetic art and Confucianism, there are more scholars who talk about his poems than Confucianism cause the former who is more famous.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Du Bu s Confucian thought achievements, especially Du Fu 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Mencius s thought. This paper argues that Du Fu in the spirit of temperament and with Mencius are very similar, both of them embodies the spirit of the crazy and independent personality. More importantly, Du Fu holds that Mencius advocated the concept of human relations, trying to re-built the Confucianism which is broken by the war, the poem ha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ideological history.

Key words: Du Fu; Meng Zi; Huang Che; Confucianism; poetic

責任编辑:黄万机

作者简介:赵永刚,1981年生,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儒学与文学、东亚《孟子》学。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朝鲜半岛《孟子》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5CZW010)阶段性成果。

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172页。

2 钱穆:《中国学术通义》,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82页。

1 (宋)黄彻:《溪诗话》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 (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

3 (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第5736页。

1 (五代)王定宝:《唐摭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8—119页。

2 杜维明:《孟子:士的自觉》,《国际儒学研究》(第一辑)。

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4—245页。

4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58页。

5 杨国荣:《孟子的哲学思想》,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159页。

1(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1页。

2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343页。

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43页。

4(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43页。

5(宋)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五期。

1 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81页。

2(宋)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09页。

3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70页。

4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48页。

1(宋)黄彻:《溪诗话》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3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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