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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瘸子和他的驴打滚(上)

2017-07-18李强

北京纪事 2017年7期
关键词:瘸子毛衣妈妈

李强

在北京城的内城有个北新仓,北新仓里有个孙瘸子,孙瘸子会做驴打滚儿。孙瘸子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四四方方的脸,显着那么实在。有一次孙瘸子上五台山游玩,老远就有人招呼他,说,这位施主,好面相,您过来我送您几句话。孙瘸子不信这个,他和我妈就不止一次说过,我就信吃一碗炸酱面不饿,自己对自己负责。这么和您说吧,我信炸酱面教。您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宗教,谁听说过炸酱面教。看相的人再拦着要给他看相的时候,孙瘸子就会抢先说,您这面相不错,我给您算一卦。这么一来,把对方都说乐了。

孙瘸子有两句名言,嘿,整个东直门这一片,包括羊管胡同、弓匠营、东直门南北小街的大爷大妈们,没有不知道的。第一句,我说,您可以骂我这个人不是个东西,但是您不能说咱做的驴打滚儿不地道,祖传的手艺。第二句,老婆就像驴打滚儿一样,外面是黄澄澄的好看,里面是甜蜜蜜的好吃。每当我母亲听到他这两句话时,都会撇着嘴说道,哎哟喂,你呀你呀,就知道吹牛不上税是不是,好全在你们家啦。先夸你的手艺地道,再夸你的媳妇好。这人呀,要是脸皮厚,枪子儿也打不透。这时候,孙瘸子保准是嘻皮笑脸,拿起一张黄色的草纸,轻轻地夹上一块驴打滚儿塞到我妈手里,说,得嘞大妈,您拿着给强子吃去。孙瘸子不要钱,那哪儿行呀。我妈只好把钱塞给他的媳妇。说道,这是买卖,要是碰到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送,你晚饭吃什么?我妈明白,这就是北京人的局气。

春天的时候,全家人饭后坐在大槐树下,泡上一杯茉莉花茶,闻着五月的槐花发出的阵阵香气,我妈就会絮絮叨叨地说,哎哟喂,我说一句话你们信不信,人这一辈子呀,谁也甭说嘴,人呀,就是命。你看人家老孙家。我妈的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啧啧声,接着就会给我们讲老孙家的发家经过。

他们老孙家的手艺自不用说,那是祖传的。听上辈人说,有皇上那年,大太监李莲英为了讨好西太后,更主要的是自己个儿嘴馋,时不常的,在北京四九城转悠,想踅摸点儿新鲜的玩意儿给太后吃。这一天,轿子走到东直门大街上,一阵香味儿飘了过来,大太监一跺脚,轿子停下来了。他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吸溜鼻子:邪门了,什么东西这么香呀!您说,这李莲英什么没吃过,可以这么说,皇上没吃过的东西他都吃过。现在,愣是被这香味儿住,走不动道了。

这时候,孙瘸子的爷爷站在炉火正旺的大灶前,上身穿着一件汗,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四方大脸,一脸的凝重。左右手上各握着一个大炒勺,炒勺上是磨好的豆面儿。炒勺里不放油不搁水,金黄色的豆面儿在老人的炒勺里上下翻飞,像一汪流动的金水,唰唰的划着一道道弧线飞出炒勺,在半空中旋转了一个大圈儿又被老人接回到炒勺里。唰的一声,又是一道弧线飞上半空。飞到高兴的时候,左手的炒勺一用劲飞高了两寸,在半空中和右手的炒勺里的豆面儿在半空中擦肩而过,两个炒勺的豆面儿相互换防。如果老人的媳妇或者孩子在旁边,时不常的还表演一下花活,不是来个张飞骗马,就是玩个苏秦背剑。您看吧,飞得这么热闹,老人的身上,灶台四周,愣是没有一丁点的豆面儿撒在上面。嘿,这就是本事。原本是生的豆面儿,就是在这唰唰飞舞的流动当中,由生到熟,香味儿四溢。根据时间火候和豆面儿发出的味道,老人把炒勺或贴近炉灶,或远离火苗。直等到那醇香绵厚沁人肺腑的豆香溢满整个房间的时候,才把两个炒勺放在架子上。炒好的豆面儿倒在一个大笸箩里,放凉过罗。豆面儿的炒制是决定驴打滚儿制作的关键,也就是这豆面儿的香味儿,吸引着李莲英走不动道了,也成就了老孙家的这门手艺。

您猜怎么着,就是李莲英这么一跺脚,老孙家的驴打滚儿就名扬天下了。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到了孙瘸子他爸这一代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孙瘸子一岁多的时候,他们家的小吃店就被公私合营了,白天还是欢天喜地的送喜报呢,到了晚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爸爸呀爸爸,这店铺在我手里给倒腾没了,我没脸见您呀!”孙瘸子的爸爸想不开,心里堵得慌。晚饭的时候,多吃了一块驴打滚儿,停在胃里了,又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了下去,八成是水缸里的凉水激着心脏了,就感到心里发堵、嗓子眼儿发干,躺在炕上,也就是炒一锅豆面儿的工夫,猛地往起一坐,啊了一声,就闭了双眼了。孙瘸子的妈妈抱着他就哭了起来,哭得昏天黑地。這个女人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主儿,顶梁柱一走,真是天塌地陷。

每当我母亲说起孙瘸子家这点事的时候,都不停地发出感叹。哎哟喂,你看看啊,人这一辈子说不清楚,真是的啊,应了那么一句话了,人斗不过命呀。当时一股香味儿就让他发了家,又置房子又买地的,人人看着眼红。可这一转眼的工夫,好好的买卖就从手里飞走了。好家伙,谁承想,就这么一块驴打滚儿,怎么就让一个好好的人儿归了西了,这是怎么话说的!

一个寡妇带着孙瘸子日子不好过,也不会过。以前都是孙瘸子的爸爸张罗里里外外的一切,女人是吃现成的喝现成的,什么心思也不操。现在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儿了,只好投奔自己的亲哥哥。这么说吧,这人啊,势利着呢——刚来的时候寡妇的钱包是鼓的,大家都笑脸相迎,跟接财神似的。隔长不短的给嫂子来只烧鸡,十天半拉月给大哥提溜一瓶好酒。用我妈的话说,孙瘸子的舅舅看着东西,笑得屁股眼儿的褶子都开了。天天有进项,顿顿有酒喝,能不开心吗?等到孙瘸子长到五六岁,家里那点存钱剩不下什么的时候,见不到烧鸡,喝不到好酒了,这舅舅舅妈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脸拉得老长老长,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的。孙瘸子的妈妈抢着干家里的脏活累活,笼火时候,那烟熏得两只眼睛通红;倒脏土时,土簸箕被炉灰烤得倍儿热,手上经常是一溜大泡。有了泡还不敢说,嫂子看到了就开骂,说她是个废物点心。废物就废物吧,还点心。

有一天,家里的水缸见了底了,孙瘸子妈妈晃晃悠悠,愣从大上坡的水站挑回一挑水来,站在水缸前摸着自己个儿的小肩膀火辣辣的疼,眼泪就一对一对往下掉。这样都不行,没钱什么都不好使。舅妈这张臭嘴里就没蹦出过什么好听的词来。您听听吧,都是这话:“嗨,你说这人啊,白吃饭不掏钱,她也不害臊。啊呸,怎么不喝水的时候噎死呢。”您听听这话说得忒不地道了。孙瘸子的妈妈只好忍着,自己个儿半夜三更坐在炕上抹眼泪。唉,谁让自己没出息住在人家呢。

孙瘸子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在屋里耍蚂螂网(北京孩子玩的一种逮蜻蜓的玩具),把舅舅刚倒上的一杯酒给碰洒了。舅妈正找不到茬儿呢,抬手打了孩子一巴掌,嘴里就开骂。这时候的孙瘸子也懂事了,知道这家人经常和妈妈打架,一张嘴就啐了舅妈一口。好家伙,这还了得。他舅舅可不干了,追着打孩子,这孩子跑到院子里,几下子就上了树了。按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可他舅舅也是个不着调的人,没个大人样,抄起个打枣的竹竿子就捅咕这孩子。这孩子在树上躲着竹竿子,一下两下躲过了,第三下竹竿子正捅在孩子的大腿上,这孩子哎哟一声,双手一松,就从树上栽下来了。树底下,有几个大家乘凉时坐的石头墩,只听得孩子砰腾一声,正掉在上面,当时左腿就滴里搭拉的,断了。

标馋人的驴打滚儿题

天上的一个响雷,马上就是瓢泼大雨,雨点儿打在地上发出噗噗声响。孩子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妈妈用手一摸孩子的腿,吓得一屁股坐在雨水里,眼泪忽地一下涌了上来。舅舅剔着牙回到屋里喝酒去了,孙瘸子的妈妈抱着他就往医院跑。可能是孙瘸子妈妈的哭声惊动了老街坊,沙大爷推出三轮车,朝着北屋吐了一口吐沫。让孩子平躺在车上,钱大奶奶把雨衣盖在孩子身上,直奔北小街的骨伤研究所。几个医生围着孩子看了看,骨头断了需要马上接骨打石膏。医生对孩子妈妈说,先去挂号吧。孩子妈妈翻遍了兜也没有一分钱,看着医生犹豫的眼神,这女人两腿一弯跪在地上。苍白的脸上,眼泪和头上的雨水一道流了下来。哀求着说道,求您先给孩子接上腿吧,我回头就给您找钱去,绝不会赖账,求您了。女人的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几个大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看着大夫犹豫的眼神,沙大爷瞧不下去了,吼道,嗨,怎么着这是,还不给接了是不是?我还就不信了。这么着,这辆三轮车押在你们这儿总算够了吧。沙大爷是个三轮车工人,嗓门大,一嗓子震得玻璃都嗡嗡响。说着,把锁车的钥匙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听诊器都跳了起来。几个大夫互相看了看,点了个头,这才开始接骨固定打石膏。

唉,我母亲讲到此处发出一声感叹,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兜里没钱矮三分呀!

脸皮撕破了,舅舅家是不能回去住了。五号老金家南屋空着呢,孙瘸子和他妈妈搬了进去。一个月两块钱,说好了的,可以后给钱。得说,都是老街坊没有不帮忙的,这家给个旧水壶,那家给个洗脸盆。我妈给送过去一床被子。钱老太太说了,左邻右舍的住着,别客气,缺什么就到我们家来拿。孙瘸子的妈妈这才舒了一口气儿,开始自己过日子。俗话说得好,傷筋动骨一百天,孙瘸子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等把石膏拆开才感到自己的两个鞋底不一般厚,走起道来有些高低不平。当然不注意看也看不出来。可是,这孙瘸子的外号,从此就跟着他一辈子,到死也没离开过。

闻到香味儿了吧

俗话说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是喝不起了,剩下的六样哪样也不能少。孙瘸子在床上这三个月,看到自己的妈妈不仅照顾他的吃喝,还得干活挣钱。早上眼神好,坐在窗户下边,给外贸公司做补花,就是在一块布上缝上不同的花布,缝好后包好,等着有专门的人来取活儿。中午吃过饭,妈妈就打开一个包袱皮儿,里面是机器织好的毛衣片,她要把毛衣片缝成一件毛衣。然后,拿一个大熨斗,在火上烤热,在毛衣上面放一条湿毛巾,热熨斗放在毛巾上,发出啦的声音,同时一股水汽弥漫起来,掀开毛巾后,缝好的毛衣就十分平整。

孙瘸子问妈妈,穿上毛衣是不是特别暖和?妈妈就拿起一件熨好的毛衣,披在孙瘸子的身上——太舒服了,有一种暖暖的柔柔的感觉。孙瘸子就没有穿过毛衣,冬天一到,空心穿个棉袄,棉袄的里子,都是用工厂不要的包装布改的。妈妈托人找来,洗干净,放在院子里的大柴锅里,加上水,点上树枝。水开锅了,包装布在咕嘟咕嘟的开水里煮上半个小时,去掉里面的浆,软了一些,晾干了再做成衣服里子。虽说有点剌皮肤,但是省了不少的钱。

糕点摊上驴打滚儿必不可少

孙瘸子想说妈妈我也要穿毛衣,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他知道那是有钱人家才穿得起的东西,他见过四号院的二六子就穿过这样的毛衣,人家的爸爸是个大厂长,每天坐着屁股冒着烟的汽车回家的。自己连爸爸都没有了,肯定穿不起这样的毛衣。晚上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天就黑了。孙瘸子都睡了一大觉,起来撒尿,睁开眼一看,妈妈还坐在桌子前,在一盏15瓦的灯泡下,给橡胶十四厂加工胶圈。就是用剪刀把熔化成型的橡胶垫的四周毛边铰齐,铰10个才5分钱。孙瘸子看到由于常年使用剪子,妈妈的中指和食指都是向右弯曲的,伸不直了。孙瘸子眼泪一下子出来了,顺着耳朵边流在枕头上。他心想,不上学了,还得花钱,我要帮妈妈挣钱,不让妈妈睡得这么晚,不让妈妈的手指再弯下去。

那天,我妈给我讲起孙瘸子腿好了,不想上学了,要挣钱养家这一段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出现的就是岳母刺字的情景。只不过孙瘸子他妈没有给他的脊背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而是在脑海里刺上驴打滚儿三个字罢了。孙瘸子跪在妈妈面前,坚决不去上学了。这个女人从箱子底拿出一个花布包,打开花布,拿出一本小册子,那是他们家祖传的小吃制作秘籍。女人一手拿着秘籍,一手握着条帚疙瘩,正颜厉色告诉他,学必须上完,祖传的手艺也不能丢。有朝一日还要把小吃店开起来,不能让传了几辈子的玩意儿在咱们的手里失了传,断了档。再读几年书,初中毕业了,把咱家的店开起来,把咱家的手艺传下去。孙瘸子的背上挨了三条帚疙瘩。

我想,当时的孙瘸子一定是跪在地上,咬着后槽牙,满脸泪水,一身正气地接过那本小吃制作秘籍的。要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够在后来坚持了这么多年,就有一个梦想,开个小吃店,让人们知道有一种小吃叫驴打滚儿呢。

孙瘸子上学时候就是个稀松二五眼,学习就是那么回事。老师找过几次家长,提过几次要求,没多大的变化。有一次开班会,主题是我的理想,请了校长和外校的很多领导观摩,大家都积极发言。班长第一个发言,说道,我要当科学家,一定要修一条铁路,要让我们国家的火车开到月球上去。您听听,虽然不着四六,但是理想宏大,志向高远,都到了月球了,还是得到了来宾的掌声。学习委员是个女孩,甩了一下辫子,说道,我要当医生,要向西游记里的太上老君一样,发明一种药,通过自己的医术,让人民活到六百岁,让大家可劲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嘿,您说,真要那样,还不是满街跑的都是老妖精。虽然是瞎说胡想,但是目标远大,同学们也给予了不少掌声。轮到孙瘸子上台了,他张了张嘴,说了一句话把同学们都笑翻了:我要开一个小吃店,让人们都吃上我做的驴打滚儿。轰的一声,同学们都笑了,几个同学笑得肚子疼,只好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老师用教鞭敲打着讲台,大声说道,“安静安静!孙志明,坐下。”孙瘸子红着脸说,“我真这么想的,我爸爸我爷爷都是做驴打滚儿的,我家做的驴打滚儿连皇上都吃过。”来宾们都摇了摇头,您听听,这算什么远大理想,这孩子是没救了,当不了我们事业的接班人了。

我母亲讲到这里没有笑,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看见了吧,说大话的有掌声,说胡话的受表扬,只有这个说实话的不让人待见。这怎么办呀?你说说。”我联想到当前的社会,不也是这样吗?无语。

班会以后,连老师也懒得再理孙瘸子,由他自由发展。别看他作文是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做饭确实不一般。他曾经给老师同学带过几次小吃,什么豌豆黄、艾窝窝,特别是驴打滚儿,只要孙瘸子一进教室,那豆面儿的香味就跟着进了教室,同学们保准是一拥而上,抢着先吃上一口。孙瘸子仗义大气,同学们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儿。(未完待续)

(编辑·宋国强)

feimi200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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