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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去世后的张幼仪

2017-07-17张邦梅谭家瑜

中外书摘 2017年7期
关键词:陆小曼老爷徐志摩

张邦梅++谭家瑜

志摩离世

我最后一次看到徐志摩,是在1931年他死于意外的前一天。那天他来店里跟八弟打招呼,然后问我他要裁缝师替他做的那几件衬衫的事。他刚搭飞机抵达上海,准备带人去看一个朋友打算出售的住宅。他充当中间人,如果替朋友卖掉这房子,就可以赚些佣金。

尽管当时搭飞机旅行还是件危险的事,徐志摩照旧经常飞来飞去。虽说外国公司的飞机比中国公司的要安全,可是徐志摩讲,他之所以搭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是因为他有一本免费乘机券。徐志摩写过一篇描述飞翔的著名散文,中国航空公司想利用他做一部分广告。

那天下午,他说他得马上赶回北京。我就问他为什么非这么赶不可,他可以第二天再回去。我还告诉他,我觉得他不应该搭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不管是不是免费。他像平常那样大笑着告诉我,他不会有事的。当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里摸了几圈麻将,很晚才回家。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我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个佣人进来告诉我,有位中国银行来的先生在门口想拿封电报给我。

电报说,徐志摩坐的包机在飞往北京的途中,坠毁在山东济南;机上唯一的乘客徐志摩和两位飞机师当场死亡。

我穿着长袍,完全不敢相信地站在玄关。我刚刚见过的徐志摩还是活生生的。

“我们怎么办?”中国银行来的那位先生一语点醒了我,“我去过徐志摩家,可是陆小曼不收这电报。她说徐志摩的死讯不是真的,她拒绝认领他的尸体。”

我想到陆小曼关上前门,消失在鸦片烟雾里的情形。她出了什么毛病?她怎么可以拒绝为徐志摩的遗体负责?打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共有的那种爱情了。

我让那信差进到饭厅。一个佣人为他端了杯茶,我在一旁整理思绪:阿欢必须以徐志摩儿子的身份认领他父亲的遗体,而且必须有人和13岁的阿欢一起料理后事,那个人应该是陆小曼,而不是我。

于是,我打电话给八弟。我告诉他这个噩耗的时候,他开始在电话那头啜泣。

我问他:“你明天能不能带阿欢去济南一趟?”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他控制自己的情绪说。

第二天早上老爷(徐志摩的父亲)来吃早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有架飞机失事了。

我根本不必讲谁在飞机上,因为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徐志摩定期搭飞机。

老爷就问我那乘客的状况。我不敢当场告诉老爷实话,我怕他这么大的年纪会受打击,所以我就假装徐志摩还活着的样子说,他在医院,情况看起来很糟糕。

老爷说,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到医院看他儿子。他要我去,然后回来向他报告。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老爷问我:“有什么消息吗?”我低头看着盘子说:“他们正在想办法,可是我不晓得他们能怎么样。”

隔天老爷又打听了一次消息,我终于像头一次听到噩耗的时候那样,哭着说:“没指望了,他去了。”

这时候,我看到老爷脸上有好多内容:哀痛、难过、悔恨。他把脸别过去说:“好吧,那就算了吧。”

虽然说起来这事很可怕,可是徐志摩太让他伤心了,而且他对徐志摩娶陆小曼进门这件事很生气。

后来,有支搜索队被派到撞机的山边寻找尸体。徐志摩的遗体在离撞机地点不远处被发现,虽然尸首不全,而且严重烧焦,不过还是认得出来。

公祭志摩

后来他的遗体先放在济南,中国银行在当地为他举行了公祭和丧礼;其中有阿欢和八弟参加。老爷也作了一副挽联致哀。他在挽联中,大胆将徐志摩与历史上两个著名诗人相比拟:一个是公元前3世纪的楚国诗人屈原,他因为君主不信任自己而投湘江自尽;一个是唐朝诗人李白,据说他在醉酒的时候,因为想抓住水中的月亮倒影而淹死:

考史诗所载,沉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我也想在丧礼中说些话,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起头表达我的哀伤。二哥的朋友就以我的名义,作了一首挽联,其中提到濟南地区的候鸟大鹏,这种鸟的背非常宽大,每年都会迁徙到天池。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徐志摩死后的公祭仪式举行完半年,中国银行终于安排用一节火车车厢把他的遗体从济南运到上海,再运到硖石安葬。当时运送工作困难,因为国民党和日本人正在那个地区打仗。八弟带着阿欢去上海迎接已封盖的棺材。

虽然我连去参加上海公祭的打算都没有,不过还是准备了一件黑色旗袍,以备不时之需。公祭那天下午,家里电话铃响了。

“你一定要来一趟。”有朋友说。

我问为什么。

“你来就是了。”他说。于是我去了公祭礼堂一趟。徐志摩的灵柩已经打开,安置在花朵中,他的脸被黑丝袍衬得十分惨白浮肿,一点儿也不像他。我深深鞠了三个躬,向他致敬。他才35岁,这么年轻,又这么有才气。

我从灵柩旁走开以后,打电话给我的那个朋友出现在我身边。

他强调说:“你一定要帮忙,陆小曼想把徐志摩的寿衣换成西装,她也不喜欢那棺材,想改成西式的。”

八弟在中国银行的协助下,帮徐志摩用传统的寿板订制了一口棺材。这种棺材有一面是圆的,形状很像树干,而不是长方形的盒子。

把徐志摩的遗体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这种想法,教我觉得恶心;把他的寿衣换掉也是。他的身体怎么可能再承受更多折磨?

我说:“就算他是因为自然原因死亡,现在也一切难改了,何况他是在这种意外状况下死的……”

我不想见陆小曼,也不想跟她说话,更不想跟她吵架,就下了个结语说:“你只要告诉陆小曼,我说不行就好了。”

说完我就离开了,以防万一陆小曼出现。后来我听说他们还是让徐志摩穿着中国寿衣躺在中国棺材里。我搞不懂陆小曼,难道徐志摩洋化到需要在死的时候穿西服吗?我可不这么想。

不管他的思想有多西化或多进步,我都认为他是中国人,他所追求的西式爱情最后并没有救他一命。去年我才读到他死前写给陆小曼的信。徐志摩从没跟她一起过过家庭生活。她拒绝搬到北京,因为住上海鸦片比较容易到手。徐志摩为了供养她,老是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来飞去。读到他最后的生活情形,我非常難过。

你晓得徐志摩为什么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搭飞机走吗?他要赶回北京,参加一场由林徽因主讲的建筑艺术演讲会。他当年就是为了这个女朋友跟我离婚的,到头来又是为了林徽因——从住沙士顿的时候起,经过他们与泰戈尔同游,甚至在她嫁给梁思成以后,都是这样。她、徐志摩,还有她丈夫,是知心朋友。徐志摩的飞机在山东撞毁的时候,梁思成正巧到山东,所以梁思成和他朋友是搜索队里的第一批人员。

我1947年的时候见过林徽因一次。当时我到北京参加一场婚礼,有个朋友过来跟我说,林徽因住在医院,不久以前才因为肺结核动了一次大手术,可能不久于人世;连她丈夫都从他任教的耶鲁大学被召回。我心里虽然嘀咕着林徽因干嘛要见我,可还是跟着阿欢和孙子去了。见面的时候,她虚弱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我们,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她也仔细地瞧了瞧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也许是我人长得丑又不会笑。

后来林徽因一直到1954年才死于肺结核。我想她当初之所以想见我,是因为她爱徐志摩,想看看他的孩子。尽管她嫁给了梁思成,她还是爱着徐志摩。但如果她爱徐志摩的话,为什么她在他离婚以后,还任由他晃来晃去?那是爱吗?

人家说徐志摩的第二任太太陆小曼爱徐志摩,可是看了她在他死后的作为(拒绝认领他的遗体),我不认为那叫爱。一个人怎么可以拒绝照顾另一半?爱意味着善尽责任,履行义务。

而且,他们两人没有一起过过家庭生活。陆小曼的鸦片瘾把徐志摩弄得一穷二白,老是得向朋友告贷。他也会跟我借钱。可是如果我从自己的腰包掏钱给他,我就会说:“这是你爹的钱。”

徐志摩本人并没有恶习。他不喝酒,也不吸鸦片,直到死前一年左右才开始抽香烟。他有一种极好的个性,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受人喜爱。

我这辈子都在担心有没有尽到我的责任。就连离婚以后我都还在照顾徐志摩的父母,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是我的责任。我为徐志摩、他家人,还有儿子,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徐志摩还在世的时候,老爷每个月帮他忙,供他三百元生活费。徐志摩死后,老爷还是每个月给陆小曼三百元,因为他觉得照顾她是他的责任。他把那三百元直接存到她银行户头里,这样他就不必看到她了。老爷在徐志摩身故后又活了十三年,那些年他都跟我住,而且每个月帮陆小曼的忙,甚至在她公然与情人翁瑞午同居以后也一样。翁先生和陆小曼无名无分地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于1961年去世为止。他比陆小曼早死六年。而这期间,翁瑞午是已婚身份。我真为他太太和女儿难过。

1944年老爷辞世以后,我继续每个月放三百元到陆小曼户头里,因为我认为供养她是我儿子的责任。过了四五年以后,翁先生跑来见我,告诉我他卖了好几吨茶叶,现在的财产足以供养陆小曼和他自己了。从此我才不再寄钱。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为我家人和徐志摩家人做尽了一切,因为我一向关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尽管我离了婚,我和徐家,甚至和徐志摩的关系,始终还是很近。

既然我有能力经营一家银行和一间服装行,怎么还对徐家二老和徐志摩这么百依百顺。我想我对徐家二老有一份责任在,因为他们是我儿子的爷爷奶奶,所以他们也是我的长辈。我就是伴着这些传统价值观念长大的,不管我变得多么西化,都没办法丢弃这些观念。

所以,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外一个人。

平静生活

徐志摩死后,我在上海住了将近二十年。那段时间,中国抗击日本的军事行动一直持续到1945年,后来又是到1949年才结束的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内战。

我在这段漫长的战乱时期运气很好:生活没受干扰,又赚了许多钱。我买了两箩染军服需要用的染料,等到价钱涨到一百倍,而且再也没法从德国进货的时候才卖掉。有了这笔资金,我又开始投资棉花和黄金。服装行所有的人当中,只有我赚了钱,别人都没赚到。

有一年,有个人称宋太太的女士对我做的每笔生意如法炮制。她每天早上都来我家,我打电话给我的买卖中间人,她也跟着打电话给她的买卖中间人。她现在住在香港,总是来信告诉我,她最高兴的日子,就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年。

那些年间我最坏的遭遇,发生在1937年夏天日本人入侵上海的时候。当时女子银行差点儿倒闭。那是一段可怕的日子,街上尽是逃出城的人潮。好多顾客跑来银行,我的现金准备短缺,不得不请求大一点儿的银行接受我们银行那栋建筑的所有权状,作为现金预支的抵押品。接着就有个顾客跑进服装行找我,要提光我才想尽办法为银行保住的四千元。

我就走到后面找经理说:“如果这个人把四千元都提光的话,明天银行就开不成了。我们的银行会关门大吉。所以我想提议为他担保这笔钱。你能不能替我作保?我们放在保险押金箱里的钱够不够?”

经理向我保证,如果银行关闭的话,他会先把我那四千元留起来。我就叫他把这句话写下来,然后走到那顾客面前,问他愿不愿意考虑接受担保。

虽然我们是女子银行,可是这位顾客是位男士。他说:“如果是你张幼仪告诉我,你担保这笔钱,那我相信你。我不相信别人的话,可是你讲的话我信。”

于是,我们写了张契约,说明我在六个月内连同利息把这笔钱给他。我以这个方法解救了银行。接下来那半年,我一直亲自带着那张保证书。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希望发现我的人知道,我对这位顾客有责任。

我儿子阿欢1939年的时候满21岁。自从我由德国返国以后,我一直监督他的学业,而且看到他跟他父亲和舅舅们一样中学与西学兼备。我不希望他在完成学业以前结婚。他满21岁的时候,我问他有兴趣娶谁做太太。我想帮他找个合适人选,免得像我一样,过着完全暗无天日的婚姻生活。

他跟我说:“我只对漂亮姑娘感兴趣。”

他为什么这么回答,我不明白。不过,我从麻将朋友那儿听说了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漂亮小姐,就请她和她母亲吃晚饭。阿欢看看她,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喜欢上她了。那年,他们完成了终身大事,婚礼上有一千位来宾到场祝贺。

后来他们的日子一帆风顺。小两口1947年移民后,一直住在美国。我有了四个孙子,甚至还有个曾孙。起先我很担心我儿媳妇,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起。我不希望她在婚姻方面遇到和我一样的麻烦,所以供她同时上英、法、德、中等国的文学课程。这么一来,她不只能够满足阿欢的审美眼光,也可以满足他的知识品味。

我是1949年4月离开上海的,刚好是在共产党进入上海前一个月。每天,我都会注意登在报纸头版的共产党节节推进形势图。

我们离开的时候,法律和秩序荡然无存,人人能做的就是逃跑。我极其幸运地在飞机上得到一个位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我们还得当心轰炸机。

除了大哥、七弟、大姐和三妹以外,张家所有兄弟姐妹都离开了中国。我们选择不跟国民党领导人到台湾,而尝试在西方为自己找到安身之地;最后大半手足都落脚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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