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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瓦尔泽和他的《童贞女之子》

2017-07-16孙若茜

雪莲 2017年11期
关键词:马丁信仰小说

孙若茜

“信仰就是一种能力,它就像音乐天赋,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有些人有能力获得,但有些人不然。信仰比知识更重要。信仰往往会引起人最大的不安。”马丁·瓦尔泽说,“信仰是这本书最重要的主题。”

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第一次来到中国,是在2008年,受歌德学院(中国)之邀。当时,他和莫言进行了一场两个小时的文学对谈。那时的莫言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据说,和瓦尔泽同坐在一张长椅上的他不断地举起高脚杯喝着桌上的葡萄酒,并自嘲说:“我来了这里以后就喝酒,因为我很紧张。”“跟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家对谈,我得先喝酒,把胆壮起来。”莫言还说道,“1957年他写第一部小说《菲利普斯堡的婚事》的时候,我只有两岁。”而坐在他面前的马丁·瓦尔泽,当时已经81岁。

称马丁·瓦尔泽是德高望重的文学家,当然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年纪。在德国战后文学史上,他与君特·格拉斯、西格弗里德·伦茨、海因里希·伯尔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更为重要的是,他始终活跃在社会活动中——尽管他不认同自己为知识分子身份,他说:“知识分子总想证明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不想证明反面,任何事情要在反面成立我才讲,所以我不是知识分子。”但是,连续几年,他都在德国权威的政治学杂志《西塞罗》颁布的500名德国知识分子影响力排行榜上名列前茅,2007年时,他还曾位列第二,而当时的第一位是教皇本笃十六。

前几日,马丁·瓦尔泽再次接受歌德学院(中国)的邀请前来。距离上一次,他为了小说《恋爱中的男人》在中国出版而来,已经相隔6年,如今的他89岁。这6年中,他依然在持续写作,先后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童贞女之子》《第十三章》和《一个寻死的男人》。我们最先读到的是《第十三章》,一本书信体的爱情小说,瓦尔泽建议译者、北京大学德语系主任黄燎宇打破德语世界的出版顺序,先对它进行翻译,理由是其篇幅相对短小、好读,厚度只有其后写作的《童贞女之子》的一半。而《童贞女之子》——瓦尔泽在接受采访时说,虽然他无意将它当作某种总结,但它几乎囊括了他一生所关注的所有问题,爱情、信仰、语言等等,它们的存在和可能性。

《童贞女之子》的书名就有着明显的宗教色彩——男主人公珀西的母亲告诉他,当初怀孕时,自己并没有需要任何男人。作者似乎是在赋予珀西耶稣式的圣人色彩。而珀西自己也始终相信母亲的话,即便到他成人,拥有了一定的常识之后依然如此。他是一所乡间精神病院的看护,依靠讲述和倾听来“救赎”里面的病人,也在与病人的交流之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他所扮演的正是一个小世界中的救世主。他讲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书中有他大段大段的独白,精神病院的院长法因莱茵教授对他说:“你讲起话来有时像个瀑布。我们真想到这瀑布底下站一站。”

在这种鼓励之下,珀西开始了公共演讲,而不再只是一个人无穷无尽地说着。但是和大多数的讲者不同,他坚持完全即兴式的讲话。他说:“我不会提前准备的。我认为这样做不好,自己有准备,却对着一群没有准备的人讲话。”珀西的观点既是对小说情节的推动和表达,也是作者在语言上的一种实验。“他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做准备,不能对着众人念一篇讲话稿?”马丁·瓦尔泽解释说,“稿子很可能是一周前写的,并不是他面对着听众时那一刻的想法。但是,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其实是他现在的存在状态,他想要和下面的听众说此刻他的头脑中在想什么,此刻他的心理是怎样的,分享他当前这个时刻的内心经历,因为这个时刻和之前的、之后的时刻都不同,类似于和正在听你讲话的人之间的一种神秘沟通。”

照此,作家几乎永远也不可能和读者之间完成这种所谓神秘的当下的沟通,这会是一种困扰么?“对对对,你说得非常对。”瓦尔泽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在德国,有作家朗读的传统,一部小说可能会被作家朗诵30遍、40遍,然后和大家讨论。但小说都是提前写好的,并不是和别人分享你当下的想法。”接着他告诉我,他每次都会尽可能地尝试去分享他当下的想法,有时候甚至会尝试只说当下的想法。就像他在书中拿珀西这个角色来做实验:“写下珀西的那些讲话也是在做一种展示,展示一个人毫无准备地特别真诚地跟别人讲话,心里在想什么,这是一种尝试。”

“但是,”瓦尔泽强调了这个转折,“这样做,有的时候可能会让场面有些难受,或者让我自己也不是很舒服。你要知道,在所有的交流场合当中,你永远都做不到一个彻底真诚的人。在人类社会所有的模式当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要戴着面具。人都要去扮演自己的角色,总是要去适应别人或者适应自己的角色,所以不可能完完全全的真诚。”

写作《童贞女之子》的那段时间里,有两位神学家到瓦尔泽处做客,当他们聊起珀西这个人物,以及他这种毫无准备的讲话时,其中一个神学家说了《圣经》中的一句:“你要大大张口,我就给你充满。”接着,他又引用了一句耶稣对其门徒说的话:“有人把你们接去受审的时候,不要事先担心说什么,到那時候,赐给你们什么话,你们就说什么,因为说话的不是你们,而是圣灵。”瓦尔泽听后,在书中加上了两个神学家的形象,并让他们在书中说了同样的话。最终,主人公珀西就是因为这种公开的讲话,引起他人的恼怒而被枪杀。杀他的人,正是他在书中的一位“精神上的父亲”埃瓦尔德的12个“摩托门徒”中的一个,因此他的死也有充足的宗教意味。

埃瓦尔德这个角色,年轻时亲近民主德国,参加过工人运动,珀西的母亲在他的一次演说中帮他举过话筒,将他视为心灵寄托,给他写了无数封信,但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因左翼活动丢掉教师工作后成了一名摩托车教练,有了自己的12个所谓摩托门徒。因治疗口吃,他结识了语言矫正师埃尔莎并一见钟情与其结婚,后来又因参加摩托比赛出轨心理医生西尔维娅。在矛盾的爱情中,他精神分裂,住进了珀西所在的精神病院,从珀西口中听说了他母亲的故事。最终他在医院自杀。

马丁·瓦尔泽的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童年起就使他受到很深的影响。这就不奇怪在《童贞女之子》里面,他将信仰作为最重要的主题。书中谈论信仰最多的人是法因莱茵教授——这间医院之前是修道院改建的,法因莱茵的祖先曾是这里的修道院长。因此,除了医术之外,他还潜心研究修道院珍藏的耶稣圣血圣髑的历史。“他的很多话,可以作为理解信仰最基本的东西。”瓦尔泽说,“其中最重要的‘我们相信的永远比我们知道的多这句话完全可以被放在现实生活中进行检测,比如恋爱中,或者其他地方。”他认同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信仰的高度永远和不信齐平。“信仰本身总是要伴随着对信仰的怀疑,没有一种信仰是纯粹的,让你不加怀疑的,你会经历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的过程。”信仰到底是什么?“我喜欢的一个神学家卡尔·巴特说,你不可能在某一刻说这个就是信仰,就像你给正在飞行的一只鸟拍照,照片上看到的永远只是影像,而不是那只真正的鸟。”

法因莱茵的命运是这样的:他时刻感觉被副院长布鲁德霍费博士迫害,恰恰,初恋女友对他有两次背叛,第二次的出轨对象就是布鲁德霍费。后来,他出手偷窃了圣髑,被诊断患上了精神病,终日扮成雕塑站在前女友的居所下,最终被一群醉酒的混混打死——瓦尔泽的小说中几乎没有出现过由衰老而来的自然死亡。“好像‘死亡作为名词,对我来说不能产生什么感觉,我所能想到的‘死亡是动词的那个‘死亡。”直到他最近的小说《一个寻死的男人》中,也依然如此。遭遇朋友背叛、破产的男主人公游走在自杀论坛里,而“自杀”正是指向另一种非正常死亡。“我没有亲身经历过动词的死亡,所以也没有办法去写。”瓦尔泽打趣说。

珀西和他的母亲、埃瓦尔德、法因莱茵,几个人的命运让小说跨越了70多年的时间距离,可以看到的是,瓦爾泽关于语言、信仰以及爱的探讨,一直架构在从上世纪30年代起一直到本世纪初的德国社会心理的发展问题之上,而不是纯粹的形而上的讨论。其中,小说的很多细节甚至让评论者们认为瓦尔泽有具体所指,比如主人公珀西将缺乏爱和接纳的文学批评家称为“糟糕的诋毁者”,有可能还是在影射2002年,他的小说《批评家之死》出版前后,那些恶言相向,诋毁其书中有反犹倾向,而引起轩然大波的评论者们。

这一次的中国行,瓦尔泽依然被反复问到有关《批评家之死》事件的情况。“在中国,想要解释它为什么会在当时引起那么大的轰动显然是不太容易的,它是非常德国式的丑闻。”当初的评论者们如今已经停止了对他的责骂,但这个“非常德国式”的事件恐怕依然在对他的生活产生着持续的、或多或少的影响。但是,不论怎样,不论他的作品中是否还偶有指涉,它都不会是马丁·瓦尔泽笔下唯一关心的重要问题。

在近来的几部小说里,瓦尔泽多次书写着一种老年危机,这种危机发生在爱情里。《恋爱中的男人》讲的是歌德的老年危机——74岁的歌德爱上了19岁的乌尔莉克·莱苇措,他想要将自己从这种危机中解救出来,但是无能为力。《一个寻死的男人》里,72岁的主人公特奥·沙德遭遇朋友的背叛、公司破产,但是这些都没有真正影响到他,直到他在妻子的店里帮忙时,对一个顾客一见钟情。瓦尔泽认为,到这里,真正的危机才出现。

真正的老年危机是什么?瓦尔泽告诉我,并不是身体的老去和心理依旧年轻之间的矛盾,而是一种不可能性。在《恋爱中的男人》里,歌德有一句内心独白:“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已经74岁了。”换句话说,恋爱中的人,很可能会忘掉自己的年龄,更不会去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更多的是趋向我和她有没有可能,当他认为不可能性大于可能性的时候,就陷入了危机。“在我的作品里面,经常出现男的一方比女的大好多的爱情故事,对于这样年龄的男人来说,爱情是不可能给他带来现实幸福的,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但是尽管如此,他们会引发我很多的感慨。”

瓦尔泽说:“我曾经写过一个角色,男主人公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爱情,但他预见自己的爱情肯定不会有结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自言自语了一段话来描述当时的状态,在那段话里他发明了一个词——在德语里是可以将一个名词加上另一个名词变成一个复合名词的——这个词前面的一半是‘不幸,后面的一半是‘幸福,组合在一起就是‘不幸的幸福。用不幸的幸福来形容是唯一合适的词,那个主人公在当时的情境下想要表达的是,完全没有不幸的幸福近乎是谎言。换句话说,所有的幸福里面包含着不幸。”

摘自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10月3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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