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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拾遗

2017-07-16刘梅花

雪莲 2017年11期
关键词:桦树雾气山野

刘梅花

红桦树

秋天的黄昏,太阳金黄的光芒斜斜刺进林子,像十万枝利箭疾疾射下,射透枝叶,一地光影。我是不设防踏进林子的,担心深草里有蛇,走得小心翼翼。踏上一棵倒伏在地的枯树,倏然抬头,却猛然看见满山遍野的红桦树,树皮纷纷乍起来,电击了一般,乱蓬蓬地揭起来。夕阳打上去,满山的树皮金红金红,透着光,透着亮,如同抵达了魔镜,竟有些炫目的迷离,简直让人又惊又痛。

别处的桦树也是见过的,树皮卷起来,不过巴掌大小,纷乱,轻薄,柔韧,有些敞巾旧服的落魄之感。但是,这片桦树林深藏在荒岭大山,不知道过了几世几红尘,与世隔绝。新近才修出一条路来,人烟初到,桦树林还在懵懂的原始状态,似乎还不能适应尘寰,来不及收起满山遍野纷纷扬扬的树皮,一下子顿在那里。

褐裳新脱玉层层,红叶朱蕉谢不能。桦树脱皮,自古亦然,没什么奇怪的。可是,这片桦树林,脱皮的程度稀罕之极。树皮极薄,一层一层揭起来,舒展的舒展,蜷缩的蜷缩,无人打理的卷心菜一样,散漫,零落,一片片被风撕扯扔下。纷乱的树皮,每一张竟有草帽大小,颜色也是格外红,格外清澈。你想啊,整个树林的桦树,把自己的衣裳撕扯成片片扇扇,卷起来,风一吹,千万片树皮同时飒飒响彻山林,意态天然,太震撼了。

说美,自然也是美的。但是,举目四望,很快就被一种汹汹气势逼到角落里,心里隐隐的痛。这是一种惨烈的树。越大的树,树皮越撕裂的厉害,似乎有几十层,一层一层撕开,整个树干千疮百孔,衣衫褴褛,像被什么东西暴打了一顿,不敢细看。山野里千万棵衣裳褴褛的树木,簌簌抖动着,哀怨着,三魂六魄被拘住了的样子。想来金庸笔下丐帮聚会,会是这个光景。可也不是啊,丐帮的衣裳都是破旧黯然,收敛,低垂。可这桦树皮,华丽飞扬,简直是鲜衣锦袍撕过一顿之后的感觉。我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树。

其实我是有些恨这种红桦树的。你把树皮撕一撕也就罢了,何必撕裂成破笠残蓑的样子呢?不,破笠残蓑都不是,简直撕扯成一种豪奢绝艳,叫人张皇无措,无法面对。樹瘤处,千百层伤痕密集的叠摞在一起,一种经历了几世几劫的穿越感,模糊感,破碎感,自暴自弃感。似乎一腔抑郁无处发泄,唯有把自己撕扯成碎片,方可重生。

愈往山坡高处走,红桦树愈加粗大。粗大的树干上,纷纷扬扬的树皮乱龇着翻卷着,一直纷卷到树梢去了。夕阳的颜色渗进树皮,美得迷离,叫人把握不住,拿捏不好。这藏在深山的桦树,大概都成精了,妖冶,狂荡,不管不顾,美得有些邪性,像罂粟花初绽。它们依持着苍天赐予的绝艳,扭动树干,不要端庄,不要体面,不要风雅。它们肆无忌惮撕扯衣裳,露出柔美的,淡红的裸体,满身的叶子和树皮一起在风里吆喝。看了真是叫人稳不住,心神不定。我觉得,红桦树是修炼成精的女妖。

真是担心,倘若有天籁之音恍然响起,满山遍野的桦树们都会群魔乱舞,巫气重重,倏然消失又重现。它们疯狂的一场舞蹈之后,漫山遍野尽是扔下的树皮,草帽一样覆盖一地。皮匠看羊群,不过是千羊之皮。我看桦树林,雪一样千万树皮乱舞在野。这些树皮,傲慢,袭心,逼得人一步一步后退,心里揪然,不敢再贸然走入山林深处。大自然的力量如此浩荡,实在无语相对。

一步步退出桦树林,像从一个个吉普赛女郎身边路过。那些衣衫凌乱的树木,妖娆无比,甚至美得略带伤感,美得自暴自弃。它们纷纷敞开衣裙,笑意盈盈,有些微露卸春的心甜意洽。红桦红桦,一下子就打败了我,奇异得委实令人费解。一树衣衫,都撕扯得分崩离析,一片一片被风吹散,它们偏要把这种惨烈颓废的美,呈现给天地之间,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站在山脚下看过去,茫茫大山,遍野老绿的底子,映衬着纷纷扬扬的树皮,像金红的碎片溅飞,乱红零落,那样的散漫凄凉,突然生出些楚楚可怜的模样。红桦树皮凄然地红着,时光顿然慢了下来,沉了下来,一种数不出来的东西梗在心头,郁郁的不宁。透过红桦,一定有一些情愫在弥漫,只是我不能捕捉到。

万物清贵,每一株植物,都藏着一枚心事,深沉隐秘,人类哪里知晓呢。习惯了花飞叶落之常景,哪里知道一棵树也会把自己撕得只剩下一根老骨头,在风尘里孤寂婆娑。可能,它的爱是痛切的。也可能,它的恨是痛切的。情不自控,一把撕碎衣衫,在深山老林里喀喀喀咳嗽个不停。也可能,它的惨烈之美灼伤了我。说到底,我这样脆弱的心境,承受不了大起大落的炫目之美。

这片红桦林,在一个叫沙坡沟的地方。我偶然路过,只觉得内心苍凉震颤。

枇杷居

天空落起小雨,我前往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车从一个坑坑洼洼的小镇拐出去,在泥糊糊路上蹒跚而行。迎面驶过来的大车呼啸而过,飞溅的泥水,黄荡荡的,扑泼向周围。路两边的树木斜斜挤过来,在空中搭成弯弯的树叶桥,怕是鸟儿们踏着青叶子相遇吧。

山比我想象的远,路越来越泥泞。盘绕了很久,到了山下,泥头绊脸的车子轰隆隆喘着气停稳。山下清一色鞭麻墩,学名叫金露梅。不高,一墩一墩密匝匝地遍布山野。红褐色的小枝子,枝子上锁着一层柔毛。碎碎的叶子,老绿老绿,像小小的羽毛一样攒成一团。鞭麻开花金黄色,稠密,单薄,花瓣上若是挂了露滴滴金子似的。不过,现在花期过了,满枝子都是乱绿,夹杂着几尖新芽,看了心生怜爱。

山老,草木也老,仿佛还在沉睡。路没有,想怎样走就怎样走,不妨事,一年里也来不了几个人。草坡里的野花都零落了,偶尔有几枝,细细小小的,有些淡雅的味道。大山海拔高,草木却低,低到尘埃里去了。

似乎是突然之间,雾气从地面渗出来,水波一样,迅速就浸透了整个山谷。枝叶间的空隙里,填满了潮湿的雾气,捏一把能出水。从山脚往上看,雾气里隐隐一山青绿,白茫茫沉睡着。寂静,超凡脱俗,一种广袤的平等,让人对大自然心生感激。

踩着露水上山。愈往上走,灌木的种类越多。各种草木浸泡在浓雾里,慵懒,蓬勃,仙境一般。倘若有脚,它们一定会相互走动,跑到山尖上去。天荒地老,这些远离尘嚣的草木在幽静里生长,枯败,凋零,复而又萌芽生长。年年岁岁,不厌其烦,活成今天的淡定样子。

再往上走,倏然之间,一大片叫不上名字的劲草冒出来,平摊在视野里。有点像芦苇,也有点像芨芨草,草穗子高高挑起来,却又被凝结着的繁露压弯,低垂下去。那种白茫茫的感觉,如同芦花,有一种森然如雪的清丽。草穗静静地浮在浓雾里,有些淡淡愁绪。想来几百年的光阴,也不过花开花落。更远处,几墩黑魆魆的灌木,在雾气里努力伸出枝桠,伸向天空。

我只是单纯的来看一座世外的山,什么都不用思考,照看好自己就行。但是,走着走着,一起来的朋友们都走散了。起初,还能听见说话的声音和笑声,似乎并不远。就在半山腰里,我遇见了一人高的枇杷,长椭圆的叶子正由绿变黄,颜色分外清美。于是跑到枇杷树下赏叶,流连忘返。然而,看完枇杷,伏在地上拍了一些花草的照片,抬头,人影子不见了,到处是雾气。声音也听不见,深山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走过去。

雾气愈加厚重,一波一波从山底涌上来,山谷吞云吐雾,气势不凡。我懵在枇杷树底下,不知道往哪儿走。手机连一点信号都没有,像个玩具。高声吼了一声,是空荡荡的回音,四下里寂然。雾气深处,似乎有闪亮的小野花,眼睛一样眨着。

暗自思忖:狼应该没有吧?熊也可能没有吧?至于别的小动物,遇见也不要紧吧?现在,老牛梗在半坡里,上不得,下不去。如论如何,豁出来上去吧。使劲儿又吼一声,许久,还是没有回应。算了,再吼,会惊动狼的。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比狼凶险的人类,我就见识过很多。既然这样,狼也不是很可怕。至于狐狸,又不吃人,倒也无妨。这么一想,觉得独自漫步在这美丽的荒山野岭,还是很诗意的。

通往山顶还是没有路,只能辨认大致的方向,在草丛里跋涉。是的,跋涉很准确。裤脚都湿透了,鞋子里咯吱咯吱冒水。走一阵,抬头仰望会儿。远处突然传来鸟叫,咕咕——啾,咕咕——啾,在空旷的山野里格外响亮。鸟儿难道是被狼惊动的?狼打着绿灯笼一样的眼睛躲在暗处窥视?吓人啊,一定不会。我是这样善良的人,狼能看出来吧?一定高抬爪子放我一马。再说雾这样的浓,狼走几步就会迷路的。

爬上一个坎塄,又遇见一大片枇杷,美得邪乎。枝叶老绿新黄,露出柔暖的颜色,繁密,重叠,拥挤,泰然自若,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修炼到这种清美的地步。此时,雾气慢慢退了一些,山野疏朗起来,真有天高露清,山空月明的意境。厚硬坚实层层叠叠的枝叶,含着露水,轮廓分明,纷纷扰乱人的眼睛。一只鹰和一只大鸟飞过天空,影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落在远处的山峦深处,消失了。

突然就想,这山野里,倘若修一座宅子,院前枇杷,院后枇杷,美得令人感到束手无措,该是何等的高雅呢。宅子就叫枇杷居,多好。开门见青山,闭门雾似客。枇杷朝也开花,暮也开花,看也看不够。闲来咀嚼山野的清美精华,忘却俗世各种纷杂,各种阴谋阳谋,实在是美不可言。不过呢,这山野里住久了,会半仙半妖吧?深山旷野,仙也来得,妖也来得,哪里是凡人久居的地方,镇不住场子呢。不过是胡思乱想一阵子,过过瘾罢了。

记得小时候,邻居大妈说过,女孩子,读书无用。读书多了,心野,劈面压不住,管束不了。倘若大妈知道我现在都有隐居的心,一定会惊叫一声晕厥过去。你说山野里长着枇杷有什么用?其实无用就是大用。世间的事,除却物质,还有精神世界呢。读书拥有的难以名状的乐趣,大妈是不屑的。

胡乱想着,磨叽着爬山。再走,还是枇杷,累累的叶子,娴静美好。枇杷树底下,是青苔,也有一些低矮的草茎,脑袋竖起来,有些狡猾的张望着我。它们一定纳罕:咦,这是个什么草草?居然会走,跑来跑去的好不自由。我不理会草们,仍往上走,远处的鸟儿又在叫,呱呱——啁,呱呱——啁。山空得忍不住想打碎它。

慢慢地爬山,心里头多少有些怵,念叨着,狼不要来,狐狸都睡着,所有的小动物都不要出洞,山里冷。

雾气顷刻之间又排天倒海地压下来了,看不清前面的树木,人像钻进一个雾气层里,幽幽的迷离。回头望山下,亦是浓雾,什么都不见。山腹那里也不断吐出浓雾,上下裹挟,似乎又进到了妖怪洞里。雾气是涌动的,哗啦啦涌过来,然后撤退,不会因为我懵懂在半山腰就会停滞。草木牵扯的牵扯,雾气沉淀才沉淀,一拨一拨,如同行走在仙境。我觉得,应该有人发觉丢了刘花花,会退回来寻找的。可是,他们都太兴奋了,一定觉得到了仙境,张牙舞爪忘了我。都是些什么人啊,粗心到这样的地步。万一走丢了,岂不惊慌。

我常常说气氛。可是一旦置身于如此美好的气氛当中,却因为担心迷途,不能安心受用,有些惶惶不安起来。又一波雾气扑过来,吞噬了我,好像我是世界精华似的。雾气擦摩着我的头发,顷刻之间,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扔掉了,孤零零地杵在灌木丛里,哀怜起来。壮胆再吼几声,或许同伴们会听到——想来他们又不是聋子。

人的想法其实真是奇怪。在热闹的人群里时,无比烦躁,恨不能跑得远远的,躲起来隐居,连拜访的朋友都不能多。可是独自在山野里,够寂静了,够心闲了,却极力寻找人类,一个人真正不行,压服不住空荡荡的山谷。就算隐居,也得拉上几个伴儿,得有点儿人气才行。还得养几条狗,鸡儿猪儿也得有,稍微的有些热闹才是红尘人生。

乱想着,左爬右爬,爬上一道陡陡的斜坡,突然听见有人在高处唧唧咕咕说话,像鸽子一样,四周传来笑闹声。于是急着高吼了几声,终于得到了回应,啊——欧,啊——呕。有人大笑说,真是想不到啊,她竟然能爬上山来,一个病秧子,居然没有迷路,也没有被山妖掳去做压寨夫人……

天啊,他们居然以为我还在山脚下给金露梅作伴,可怜兮兮地守着车子看云雾。我是那样的人嘛。

山顶到了。雾气还是浓厚,但山顶不是陡峭的,而是平展展的,像一个足球场。满山千万草木,沾了露水,自带光芒。他们欢喜得跑来奔去,绿草如茵,身上缠绕着团团雾气,脚下踩坏了团团雾气,背景也是偌大的白雾。这片刻,大家都是脱离世俗的,多少有点儿仙风道骨和无拘无束。那些纷杂沉重的俗事,都得以暂时放放。我在山顶观望,我的背后是耀眼的雾气茫茫。伸開双臂,觉得自己像一架飞机,穿越云层,满是欣喜。

我们不一会儿就要下山,回到现实世界,回到城里的狭促空间,读书的读书,画画的画画。满山遍野的雾气,也会被我们变成照片搬运到城里去,发在朋友圈炫耀,从此和我们一起厮混在红尘。而这山野的无穷高处,留下尘世的痕迹:踏倒在地的草上扔着烟头,岩石边上一只空塑料瓶,半瓶喝剩下的二锅头……

我们会一直生活在热闹处,不会隐居。自然,也会在心灵枯燥时,跑到山野里被雾气润泽一番,被自然之色擦摩一番,自在随意嬉闹一番——摇头晃脑说,把大自然的精华都吸入心肺了,渗进毛孔了。然后继续回到城里,各自忙各自的。远方很远,能看一点,是一点。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群凡俗小人物,生在低处,竭力踮起脚尖观望远处。身在闹市,心里却想着一个枇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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