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性、画意与音韵
——木心小说艺术的跨界之旅

2017-07-15杨向荣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名作欣赏 2017年26期
关键词:墓园木心小说

⊙杨向荣 王 蕊[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诗性、画意与音韵

——木心小说艺术的跨界之旅

⊙杨向荣 王 蕊[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木心身份的多变影响其文学创作,呈现出诗、画、乐等不同领域的交叉,这种“跨界”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木心的小说有诗的简洁清通,画的道骨仙风,乐的婉转悠扬。他以中国传统文化的内蕴达观天下,以独具匠心的画面展现精神世界,以摄人心魂的音韵涤荡性情,木心小说的跨界之旅不仅是文体的一次新鲜尝试,也是一场找寻自我的修行,还淳反素,于迷雾中找寻真正的自我,这才是“跨界”的终极意义。

木心 小说 跨界

木心是画家、作家、音乐家,也是哲人。与木心本人一样,他的作品中散发出的广博、深刻与儒雅,不仅吸引众多读者,也促使他成为一位单特孑立的艺术家。木心美术馆的墙上陈着他的话:“艺术的伟大,是一种无言的伟大,抵挡住百般亵渎诅咒,保护着随之而伟大的艺术家。”艺术使木心的生命找到归宿,这位行止古雅,思维现代的“绍兴希腊人”在寻美的道路上踽踽前行,不同文化元素的碰撞形成他独特的艺术风格,也促使他在艺术领域的跨界与飞散,其中,木心的小说便可作为一例。

一、羽化登仙:小说中的诗性

木心的小说集目前仅《温莎墓园日记》一部,收录了木心不同风格的小说共十七篇。木心的小说带有明显的散文化倾向,他也自白:“我的那些短篇小说,都是叙事性散文,就像音乐上的叙事曲。”童明先生也以《空房》为例指出木心散文具有“元小说”的叙事特征。笔者十分欣赏木心作品的飞散性,不同文体的杂糅使他的作品独具一格,浓厚的诗性是让他作品脱颖而出的重要因素。木心的小说无论是在文体、语言还是表达方式上,都被浓郁的诗气包围。木心小说的诗意性,一部分表现为他用写作现代诗的方式创作小说。木心的小说,篇幅都不大,《SOS》只逾千字,非但没有草率的感觉,反而会引发对生命的思考。这篇小说精简的语言使文章读来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感。语言和主人公性格相呼应,塑造出一个沉稳冷静、心理素质过硬的外科医生形象——逃难时他不断强调的是“镇静”,“服从安排”,短暂犹豫之后,医生决定营救孕妇,“搀起,横抱,折入梯下的仓房,平置床上”。医生的言行简短却有力,与舱外的慌乱形成巨大反差。句式长短错杂也在无形中营造出几分紧张与压抑,这里截取两段:

“我是医生。”/(走道里还有人急急而过)/他关门。/她把裙子和内裤褪掉。/“第一胎?”/点头,突然大喊,头在枕上摇翻。/“深呼吸……/听到吗深呼吸!”

“吸气……屏住——放松……快吸……吸……屏住——屏住。”

小说从头至尾只有医生一人的心理活动和语言描写,但产妇却成为让人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句子之间的停顿和省略号的运用使人仿佛身处其境,不由得跟随医生的指令屏住呼吸,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充斥在空气中。故事的最后采用诗歌的格式:“她抱婴儿,他抱她/看见也没有看见的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转门钮——/海水墙一样倒进来/灌满舱房/(水里灯还亮)/灯灭。”死亡面前的争分夺秒终敌不过灭顶的海水,文末仅以“灯灭”二字结尾,充满悲壮的气息,个人的渺小与人性的伟大也如巨浪,拍在读者心头。

木心小说的行文语言带有浓郁的古典气息,字里行间的诗气,得益于他幼年接受的私塾教育,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通使他运用起来得心应手。《七日之粮》以《诗经·月出》作为子反与华元的“接头暗号”,二人的对话文白交融,同时引用了大量具有中国传统风味的意象,使文章处处充满古典情味,展现了木心文学创作的韵味与格调,结局也一改以往的轻松平淡,在猎猎西风中高扬的是传统文化的大旗,这正是木心孜孜以求的,所以在面对传统文化的消亡,深感与自己同时代作家处境尴尬之时,为改变这一窘况,他身先士卒追求语言的古朴纯粹。为了营造出恰如其分的诗歌意境,极尽雕琢之能事。在小说《温莎墓园日记》中,木心批评现代艺术的退步:“大艺术家似乎退而入寐,余事尽付工匠,一切从此圆熟而拙劣,似乎本来不致这样拙劣,是出于诚悫的缘故,似乎是因为拙劣,只求看取诚悫了。”“诚悫”本不存在,选取一个生僻的“悫”字,不仅是为了新奇的陌生化体验,更是为了契合音律做出的慎重考量。“拙劣”与“诚悫”反复出现,形成一种诗歌的回环美。这种读小说恍若读诗的体验在《月亮出来了》《七日之粮》《五更转曲》等小说中都能得到深刻的验证。

木心小说的诗意,源自于他内心的冲淡平和,年轻时经历的文化迫害和多年的国外生活使他看问题更加客观,冷静下来的他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这种冷与热的碰撞反而令他的内心更加空灵澄澈。木心是位天生的诗人,他的眼里是诗,他的生活是诗,自然他笔下的世界也是诗,他用充满诗意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用传统与思辨的头脑理解这个社会,对美的纯粹的追求虚化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跨越了不同文化之间的鸿沟,使这位“希腊绍兴人”自由穿梭在历史与现实之中,作品充满了极大的可能和极为广阔的内涵。

二、画船听雨:小说中的画意

诗歌与绘画的关系一直是一个令中外学者津津乐道的话题。在我国,“诗画同源”古已有之,从郭熙《林泉高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声诗”,到苏轼为王维《蓝田烟雨图》题:“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品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不仅如此,西方自古希腊时期就流传着相同的观点。诗画的联系在木心笔下更为明晰。木心八岁习画的经历深深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画意在其作品中俯拾即是。“家院的绳索上/晾晒被褥冬衣/白薯摊了一地/干草堆得高又高/暮色苍茫/屋舍间炊烟袅袅/橘色的月亮扁而大。”木心画下暮秋时节的佐治亚小镇,清冷却不乏生命的温度。在《色论》当中,木心更是直接酣畅淋漓地大片涂抹,给颜色赋予生命,与它们交换思想。木心的小说里,总不乏色彩的点染与绘画技法的运用,时时处处都展现出他深厚的绘画功底。

首先是对色彩的精挑细选。画家对色彩的敏感使木心的小说总是能捕捉到一些有趣的细节。在《静静下午茶》中,木心以色彩的变化刻画时间的流逝:从“暮色徐徐沉垂”“暮色转浓”,到后来天色已然暗下来,“所以一任暮色沦为夜色,她的侧影,他的侧影,鼻尖各有小点微光,神情已看不清”,却依然没有点灯,“客厅全黑,银器黯淡无光”。木心着重刻画时间流逝对房内人和物产生的影响,光线被抽丝剥茧般带离这里,景物隐于夜色意味着人物成为焦点,读者自然而然地去注意“我”的姑父与姑妈,这正是木心的匠心独运。木心对色彩的精准把握往往是揣摩人物心理的产物,色彩也能为故事的发展推波助澜,令人称赞。

其次是对人物外形的精确刻画。受早年学习印象派绘画技巧的影响,木心的小说擅长人物形象的勾勒,看似随意描摹,实则抓住人物关键特征,简洁又精确。在小说《寿衣》中,“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妈,“黑鞋白袜,黑裤淡蓝上衣”,身着“月白布衫玄色裤”的陈妈“洗干净,穿端正,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张长圆形的淡黄的脸”。简单的二三十字,一个老实清白又踏实肯干的中年村妇跃于纸上。《美国喜剧》中的女子兀自立在街边,“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檐闪露下颌、尖,口唇、薄。服饰经过悉心调理: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帽坠白结”,顺便“宜涂黑色唇膏”。女郎与陈妈同样黑白色调的装扮,读来却又迥然不同——这是一位优雅又精致的时尚女性,也许容颜并不夺目,但简单的黑白二色却让她即便作为一个剪影,也能产生极大的魅力。

最后是对结构布局的执着追求。作为一位将东西方绘画融合的艺术家,木心的小说在谋篇布局方面更是一丝不苟,无论是整个作品还是单独截取的某一片段,画面的严整与大段的留白并行不悖。《温莎墓园日记》在对墓园的描述中,这座无名的墓园“踯躅在环形的泥径上”,“十四座墓碑全位于泥径的外缘,其内细草铺汇成偌大的圆坪,乔木和亚乔木分别耸立着”,“居中偏西的那块黑岩,巨象之背般伏在蒿莱丛中”,暴雨过后,“墓园里有树折倒了,折倒了一棵,也位于西北角”,“因为是夏季,墓园的整部浓荫,唯独西北角就敞亮得异样。”这样,墓园的基本形制就被安排妥当,从位置到色彩形象直观,巨大的黑岩与断木的黄色截面、浓荫与树叶间的罅隙形成的明暗对比使墓园庄重静穆又并非死气沉沉。

自幼学习绘画的木心,在水墨与油彩的双重影响下,艺术之路可至更深更远处漫溯。习画的经历使木心的作品中既饱含东方的古典神韵,清丽脱俗,又注重西方象征主义流派对瞬间的把握。木心的小说将绘画与文学巧妙融合,画家本位思想时刻在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对他来说,在绘画领域进行文学创作,不仅获得了表达情思的极大自由,而且丰富了艺术表现的形态,文学创作的范围得到扩大。也许是对纯美孜孜不倦的追求和画家自在的天性使然,木心的小说一挥而就却又字字珠玑,言词激切中却也不失深厚蕴藉,文思跟随的画笔,皴擦点染,行云流水间皆是人生滋味。

三、老鱼跳波:小说中的音韵

木心的作品,给人的印象往往是清新寡淡,一杯淡水何辜受到如此热捧?这也许与木心对音乐的热爱有一定关系。木心虽未能成为一位音乐家,但是他对贝多芬、肖邦、莫扎特、巴赫炽热的追求多年未曾消退,对古典音乐的热爱甚至达到了痴迷的境地。木心自言自己身上住着三个人,他们是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但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杀了这个音乐家,但是仔细阅读木心的作品就不难发现,木心体内的音乐家非但未死,这些跳动的乐符反倒成为养料,濡养着他的艺术创作。

木心的小说并不似传统小说那般故事情节跌宕,人物形象鲜明,矛盾冲突剧烈,反而自有一种慵懒,像叙事曲般低低倾诉,以舒缓的节奏代替跳跃的音符,娓娓动听。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中录入的十七篇小说,古今中外,包罗万象,却并未触及敏感与痛楚,只是截取生活中的片段,不疾不徐,安静沉稳又不失力度。如歌颂古代义士的精神追求,反抗传统文化在当代式微的《五更转曲》、面对生死考量却决然选择赌上性命去迎接新生的《SOS》。读木心的小说,短短几分钟,冲淡平和地道出的却是对人性的思考。这些故事无不体现生命的张力,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有些人初读木心,会因为他用词佶屈聱牙感到无从下手,但这种涩很快会变成入口后的回甘,因为一旦接受木心作品为追求诗意而作出的修改,就会不经意被他作品暗含的节奏和旋律所吸引。木心的小说通过重复和长短搭配掌握节奏,节奏有规律的运动形成木心小说独有的音乐旋律。在小说《静静下午茶》中,作者描写了如出一辙的两次下午茶,但四十年后的这杯“下午茶”却被赋予了深层的意味,就是姑妈一直以来对姑父的欺压与怀疑。木心巧妙地安排了场景的重复,使小说的主题在场景的循环中得到了深化。在另一篇小说《此岸的克利斯朵夫》中,从第一次见到“毛蓝土布短衫草绿军裤橡胶鞋”的席德进,对贝多芬、肖邦侃侃而谈,到最后一次他“在学生家喝了酒,可能喝了好几家,陶陶然话絮不断,又要听那个圆舞曲,一再说这是他最喜爱的”。木心为席德进安排了四次出场,同时借用罗曼·罗兰小说中的克利斯朵夫描绘了一个在“此岸”,即动荡年代热衷艺术并勇敢追梦的青年形象。这里的重复不像《静静下午茶》那般显而易见,而是用此岸和彼岸的“克利斯朵夫”的重复出现来象征着对艺术的热忱,歌颂在当时的大环境中仍对艺术孜孜以求的艺术家。

在木心的世界中,音乐的分量举足轻重。木心曾在《文学回忆录》中解释过自己名字的由来,即孔子的“木铎有心”,把自己比作号角,给人教化与鼓舞,“木心”二字也可以解释为“木之本心”,即一颗对所爱保有极大热情的赤子之心。对木心来说,音乐的精神意义更大于它的存在意义,音乐支撑木心度过苦厄,帮助他树立道德评判的标准,所以他也想通过音乐传达他的处世之道。木心的作品中时常出现音乐以及与之相关的元素,他认为音乐会使空气清新,万象透明。音乐,就像蜿蜒的河流,在木心的小说中不疾不徐,安静流淌,那些音符和旋律散落在水夹石沙之间,随手采撷就是最优美的乐章。

四、结语

孙郁认为,木心“在美术与古典文学间的游弋,在西洋小说和日本俳句间的穿梭,渐有风韵,多含妙态,独步于书林之间,那是快慰无穷的”。木心秉持着对人与社会的观照,跨越不同的历史与文化,灵活整合多种文学艺术形式,用美学思维呼唤心灵的觉醒。他哀叹当代人对文化的亵渎,这使他的作品饱含深情又不失冷静,往往“带着大的悲辛直入人心”。木心讲究文体,更会控制文体,他熟稔地在各种文体间游走,漫不经心,却总能用一种最恰如其分的方法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把诗歌、散文、小说、评论等文学形式与音乐、美术等艺术形式融合,不拘泥于形式,在打破传统的固化思维,扩大文学表述的深度和广度的同时,也使他不甘束缚的灵魂得到解放,文体间的自由穿梭助他破除限制,以一种更自在洒脱的姿态在艺术的世界徜徉。

木心在《庖鱼及宾》中说:“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木心自己就可算作这一“尖”。他的作品取自生活,又迥然绝尘,拒斥流俗,应和着他追求的最高艺术理想——“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归根究底就是追求本性,清净自守。木心的作品总是有直击心灵的力量,引导读者去追寻生命的价值。对木心来说,“生命便是诗、色彩、音律以及哲思”,木心的作品,以中国传统文化的内蕴达观天下,以独具匠心的画面展现精神世界,以摄人心魂的音韵涤荡性情,还淳反素,于迷雾中找寻真正的自我,这才是木心作品艺术真正的跨界与飞越。

① 木心:《鱼丽之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页。

②童明:《世界性美学思维振复汉语文学——木心风格的意义》,《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8月。

③④⑥⑦⑧⑨⑩⑪ 木心:《温莎墓园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第194页,第131—132页,第106页,第1页,第191—192页,第157页,第172页。

⑤ 木心:《我纷纷的情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页。

⑫ 孙郁:《文体家的小说与小说家的文体》,《文艺争鸣》2012年11月。

⑬⑯ 孙郁:《木心之旅》,《读书》2007 年 7 月。

⑭⑮ 木心:《素履之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157页。

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作 者

:杨向荣,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西方美学与艺术哲学研究;王蕊,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文论研究。

猜你喜欢

墓园木心小说
借一场火
张岪与木心
墓园里的机器人(环球360°)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那个写从前慢的木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学鲁宾逊”的远去与归来
“文学鲁宾逊”的远去与归来
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