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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尚奇”精神与养成之道

2017-07-15北京李建军

名作欣赏 2017年1期
关键词:奇人汤显祖

北京|李建军

汤显祖素来不喜欢平庸而乏味的人和事物,他是一个“好奇”的人。一切突破成规的人格现象和传奇故事,都让他兴趣盎然。像李超无那种“去书生为头陀,去头陀为将军”的人,最令他心仪。

崇尚奇行,推崇奇人,是汤显祖在美学思想和文学精神上的一个特点。他所极力推扬的“奇”,是一种富有活力和创造力的精神状态,而非单纯形式意义上的“奇特”之意。它意味着对固有生活的不满,它试图打破生活沉闷而僵硬的束缚,提供一种别样的人格样态和生活图景,因而,本质上是一种批判性和解放性的力量。

奇即异,即志向高远,异乎寻常。奇异之人,别有怀抱,不同于碌碌无为和蝇营狗苟之辈。一部中国文学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奇人的精神生活史。从屈原、司马迁、嵇康、阮籍、李白、杜甫,到苏、黄、辛、李等宋代词人,到关、王、白、马等元曲作家,再到汤显祖和曹雪芹等明清作家,几乎个个都是性格卓异的奇人。

在屈原的《楚辞》里,一股奇气突突上发,带着花草的芬芳,挟着化秽的力量,扶摇乎天地之间,磅礴乎山崖水涘,其余芳恢恢,于今犹且未沫。其《涉江》词云:“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屈子之所好,岂独“异服”而已也!他之祈向,别有所在。在哪里呢?在人格之高洁,在信念之不坠,在民生之有托。

司马迁歆慕屈原之人格,高度盛赞他高洁的人格和不朽的创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他浮于沅湘,行至汨罗,临江低徊,想见其为人,为之泪下,久久不能去。司马迁之所以如此评价屈原,是因为同明相照,同声相应,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精神高洁的爱奇之人。

扬雄发现了司马迁人格和性格上异乎寻常的特点,他在《法言·君子卷第十二》中说:“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尔。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但是,有一点扬雄却说得不够周全:积极意义上的爱奇,与仲尼之爱义,本质上是一回事——奇而不谲,便近乎义,便可视之为“正义”的另一种表达;无义之“奇”,便是凶戾的“奇志”,必然要沦为可怕的恶。

就其本质来讲,文章之奇在神不在形,在气不在言。虽然文章的字句,亦不可轻忽,但若一味在字句和技巧上故意弄巧使奇,便近乎使狸搏牛,使虎捕鼠,是完全无济于事的。清人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奇,正与平相对。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他对“奇”的论述,详备而深刻,观点也很辩证,很有见地。

汤显祖也颇以文学上的“奇人”自期和自许。他说自己“幼志颇巨,后感通材之难,颇事韵语,余无所如意”。他在《答邹宾川》中说:“弟一生疏脱……来去几何,尚悠悠如是,时自悲悼。”他也曾追求科举和功名,但最终的“名位沮落”,使他彻底觉悟,认识到“名亦命也,如弟薄命”,于是便“时为小文,用以自喜”。他知道自己是个在官场上落落寡合、闷闷失意的人,所以,他准备过另外一种生活:“顾惟不佞无能吏事,有负明时。分绝意于风云,敢睎光于日月。迨其谓矣,焉用文之。”平庸的时代消磨尽了他的激情。他的绝望之情是强烈的,但是,他不会就此沉沦。他要做一个属于自己的人,过一种摆脱羁绊的生活。这种艰难境遇和内心诉求,正是他提出“奇”和“奇人”理论的重要原因。

在汤显祖的美学思想中,“奇”是一种本源性和决定性的精神力量。人而无奇,非真人也;文而无奇,非妙文也。总之,天下的好文章,全是“奇士”们写出来的:

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彼言天地古今之义而不能皆如者,不能自如其意者也。不能如意者,意有所滞,常人也。

关于这段著名的言论,明代戏曲理论家沈际飞评云:“仗气爱奇,刘公幹如是”“笔有千钧力”;翠娱阁本评云:“论文快语,文章了义”“才是真文衡”。显然,汤显祖的“奇”与“奇人”理论,首先是一个创作心理学的问题。所谓“奇”,就是“生气”之源,能让人进入充分自由的精神状态。有“奇”之人,谓之“奇人”,就可以摆脱“常人”的“所滞”,可以超越一切拘限,心游乎万仞之上,情寄乎八荒之表,甚至可以“无所不如”。汤显祖的“奇士”理论,内蕴着张扬个性、解放人性的力量,与《庄子·内篇·大宗师》的“畸人说”——所谓“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令人意外的是,汤显祖虽然“大放厥词”,其态度与是非,与朱明王朝的官方意识形态也颇相抵牾,却没有被有司加以“反”字号的大罪。噫!斯亦幸运之至也矣!

在汤显祖的理论中,“奇”是近于“狂”的,意味着摆脱循规蹈矩的平庸和无力,进入一种积极的精神状态。他在《萧伯玉制义题词》中说:“唐人有言:不颠不狂,其名不彰。世奉其言,以视世人文字。苟有委弃绳墨,纵心横意,力成一致之言者,举诧曰:此其沸名耳。下者非其固有,高者非其诚然。予少病此语。必若所云,张旭之癫,李白之狂,亦谓不如此名不可猝成耶?第曰怪怪奇奇,不可时施,是则然耳。”在他看来,萧伯玉就属于这种很另类的人,因而在写文章的时候,就能“奇发颖竖,离众独绝,绳墨之外,粲然能有所言”;而他的文章,则因为“不苟为名而又可以时施”,所以就是“天下之至文也”。有必要指出的是,与李贽的极端比起来,汤显祖的“奇”的理念和行为,皆未陷入林纾所批评的“狂谬”状态,本质上始终未脱“正”的仪轨:“凡能奇者,有一种颠扑不破之道理,以曲笔描画而出,见以为奇,实则至正;若反常道而敢出以凶逆之语,直是狂谬,不是能奇。”在林纾看来,李贽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史隐”,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皆“实非奇语”。我们在汤显祖笔下,很少看到这种完全推倒“普遍共识”的惊人之言与狂悖之论。

事实上,“奇”并非一时之意兴,偶然之所为,而是与一个人的人格甚至德行有着密切而稳定的关联。在《合奇序》中,汤显祖对“奇”的思考和论述,就深入到了人格样态的层面:

世间惟拘儒先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数笔,形象宛然,正使有意为之,亦复不佳。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吾乡丘毛伯选海内合奇文止百余篇。奇无所不合。或片纸短幅,寸人豆马;或长河巨浪,汹汹崩屋;或流水孤村,寒鸦古木;或岚烟草树,苍狗白衣;或彝鼎商周,丘索坟典。凡天地间奇伟灵异高朗古宕之气,犹及见于斯编。神矣化矣。夫使笔墨不灵,圣贤减色,皆浮沉习气为之魔。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毋为乡愿。试取毛伯是编读之。

在这篇序文中,他将批评锋芒指向循规蹈矩的“拘儒先生”。要想写出好文章,画出好风物,就必须突破“鄙委牵拘之识”,祛除“浮沉习气”之魔,激活内心的“自然灵气”,如此这般,才可进入“奇无所不合”的自由境界。艺术家固然需要培养自己的具体能力,需要追求技巧的上达,然而,更内在地说,它本质上是一种人格现象——若无健全之人格,断然不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所以,汤显祖在这篇序文中,曲终奏雅,毫不含糊地强调说:“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毋为乡愿。”所谓“狂狷”,就是有进取的激情而又有所不为的人;他敢于蔑弃世俗意义上的种种诱惑,坚持自己做人和作文的原则。一句话,要想成为一个“奇人”,首先得做一个有持守、不随顺、不苟且的人。就此而言,汤显祖已然赋予“奇”以人格的内涵和伦理的性质。所以,用一个“浪漫主义”的凑手标签,根本无法说明他的文学主张的特殊内涵。他的“好奇”绝非虚妄的幻想,而是具有切实的现实感,所以,与其说他是“浪漫主义者”,毋宁说他是带有强烈的“个性主义”色彩的、特殊形态的“现实主义者”,正像周育德先生所指出的那样:“《玉茗堂四梦》尽管恍惚幽奇,却有着坚实的生活根基,包含着他数十年社会生活的深刻体验……他笔下的蚂蚁王国,就是他站在比现实生活更高处所见的朱明王朝。”如此击断,可谓一语中的。

关于“奇气”的养成,汤显祖虽未专门论及,但是,他曾提出“外游”和“内游”两个概念,强调过“内游”和“外游”的作用和意义,由此亦可略略窥见他的“养气”之门径。

汤显祖在《与王相如》中说:“相如才气横绝,欲下帷读书十年乃出,甚善。不尽读天下之书,不能相天下之士。故曰外游不如内游。如仆老矣,居无可谈,得贞父来,同卧语三日,差绝人意。”在这封信里,因为要鼓励准备“下帷读书十年”的王相如,他就强调了读书“内游”的重要性。他还在《孙鹏初遂初堂文集序》中提醒人们,切忌“以神明自擅”,而要读书内游,成“通博伟丽”之人,这样才有可能处理好文章的“位局”和“脉理”等问题,才有可能避免这样的误区——“忽其貌而不修,驰趣险仄,驱使稗杂,以是为可传。视其中,所谓反置而臆属者,尚多有之。乱而靡幅,尽而寡蕴”。林纾对汤显祖的这些观点评价很高,感叹说:“呜呼!若士先生其真知文者矣。‘反置臆属’,即险怪之病根。以纯正为平衍,始求反其所为;不根于经史,自然流于臆属。天下造臆之文,其不出于险怪,鲜矣。”

然而,汤显祖并未偏执一端,而是兼顾两面。也就是说,饱读诗书的“内游”很重要,广涉山川的“外游”,也同样重要。他在《王季重小题文字序》中分析过不能兼顾“内游”和“外游”的害处:“大致天之生才,虽不能众,亦不独绝。至为文词,有成有不成者三。儿时多慧,才识书名,父师迷之以传注括帖,不得见古人纵横浩渺之书。一食其尘,不复可鲜。一也。乃幸为诸生,困未敏达,蹭蹬出没于校试之场。久之,气色渐落,何暇议尺幅之外哉。二也。人虽有才,亦视其所生。生于隐屏,山川人物居室游御鸿显高壮幽奇怪侠之事,未有睹焉。神明无所练濯,胸腹无所厌余。耳目既吝,手足必蹇。三也。凡此三者,皆能使人才力不已焉。才力顿尽,而可为悲伤者,往往如是也。”极端功利化的读书,就会影响人的基于正常阅读的“内游”;而“生于隐屏”,偏居一隅,眼界狭窄,见闻不广,则会影响一个人的“外游”。在汤显祖看来,游历天下,“此亦文心之所贻佇也”。而在这一点上,王思任实在是很幸运的,他“世籍都下,往来燕赵间。起禹穴、吴山、江海、淮、沂,东上岱宗,西迤太行,归乎神都。所游目,天下之股脊喉顋处也。英雄之所躔,美好之所铺,咸在矣。于以豁心神纡眺听者,必将郁结乎文章”。汤显祖的这些观点,其实并不新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司马迁以来,中国有抱负的读书人,大都通过这两种途径来扩大自己的知识视野,培养自己写文章的灵气和浩气。不同之处在于,汤显祖的观点,是从自己的沉痛的经验中得来的,因而就显得特别有价值。

奇气与坎坷、苦难有着微妙的关联,某种程度上讲,奇气就是从逆境中产生出来的,就是人生苦难的凝结,是一腔不平之气的升华。汤显祖一生常在逆境中,屡遭坎坷和挫折,但他自己对此却有积极的理解。他在安慰冯永安的信中说:“士非短长坎坷无奇,非数迁不能所在有迹。”这分明就是说,要成为一个奇人,要做非常之事,就必须吃一些苦头,甚至受一些摧辱。他自己屡屡被贬,却毫无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之颓态,而是于公,勉力以德政惠及百姓,于私,则虽在沟壑,亦无妨怡然自得:“平昌令得意处别有自在。第借奉著书,亦自不恶耳。”

汤显祖的“奇”和“奇人”理论,完美地体现于他的文学创作。二十八岁时,他就在《寄太平刘明府达可》一诗中说:“移席坐虚杳,谈文浩纵横。我复雄豪人,意概倾时英。辉光凌浩日,龙烛掩其晶。”英风猛气,卓然不凡,只可用一个“奇”字来形容他。事实上,在他的诗歌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充满力量感的“奇情”,其中,他二十八岁所写的七古长诗《别荆州张孝廉》,尤其值得注意:

去年与子别宣城,今年送我出帝京。

帝邑人才君所见,金车白马何纵横。

金水桥流如灞浐,西山翠抹行人眼。

当垆换取双蛾眉,的皪人前倾一盏。

谁道叶公能好龙,真龙下时惊叶公。

谁道孙阳能相马,遗风灭没无知者。

一时桃李艳青春,四五千中三百人。

掷蛀本自黄金贱,抵鹊谁当白璧珍。

年少锦袍人看杀,唇舌悠悠空笔札。

贱子今龄二十八,把剑似君君不察。

君不察时可奈何!归餐云实荫松萝。

濠南钓渚飞竿远,江左行山着屐多。

吏事有人吾潦倒,竹林著述亦不早。

被褐原非冠冕人,飙车更向烟霞道。

青野主人归不归,文章气骨可雄飞。

三十余龄起幽滞,连翩不遂知者希。

平津邸第开如昨,啸激清风恣寥廓。

人生有命如花落,不问朱裀与篱落。

君当结骑指衡山,欲往从之行路艰。

怀沙长沙为我吊,洞庭波时君已还。

贱子孤生宦游薄,习池何似江陵乐。

宁知不食武昌鱼,定须一驾黄州鹤。

我今且唱越人舟,青蒲翠鸟鸣相求。

君独胡为好鞍马,草绿波光不与俦。

我住长安非一日,点首倾心百无一。

夫子春间倘未行,为子问取郢中质。

就艺术性来看,这首诗的短处是显而易见的——赋体多于比兴,缺少蕴藉深隐之余味。但是,它坦白率真,直抒胸臆——它的力量和魅力,就来自这不知掩藏、毫无狡狯的坦率。全诗五十二句,三百六十四字,一气呵成,沛然莫御,将作者落第之后的失望和沮丧,将自己和朋友怀才不遇的牢骚,将他对现实的一腔不满,俱皆淋漓尽致地发泄了出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落第和窘境,全都是由体制内的“叶公”和“孙阳”们造成的。他的心情实在糟透了,对未来也心灰意冷,对生活抱着命如落花、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产生了出世的念头。他的确没有更决绝的反抗,但是,在那样一个黑暗的前现代社会,将这些牢骚和不满形诸笔墨,就已经是很严重的忤逆之举了。如此慷慨淋漓地骂世,也是需要过人的勇气的,正像沈际飞评价此诗所说的:“掩抑唏嘘,雍门悲调。气骨故自骯髒。”有此“骯髒”,他也就算得上是一个“奇人”了;有此“骯髒”,他的这首诗,也就算得上是首奇诗了。

发泄对现实的失望和不满,在汤显祖的诗里,所在多有,并不鲜见。他在写给姜奇方的诗中,所表达的,正是这种情绪:“世情交态日纷纷,白雪朱弦更不闻。独傍愁魂向江水,荆台杨柳气如云。”世态炎凉,人情浇薄,在在令人心寒,只有独对流水,舒散哀愁,而杨柳虽属弱质之物,但却依依有情,故在诗人眼中,便有如云气势,自是不凡。

在《送刘大甫谒赵玄冲胶西》中,汤显祖这样写道:

欲别悲歌鸡又鸣,白头无计与刘生。

恩仇未尽心难死,独向田横岛上行。

沈际飞评论这首诗说:“节义肝胆,笔有血腥。”诗里的现实故事,未知其详,但诗人的侠肝义胆,却如熊熊烈焰,历四百余年而不灭;一股奇气,逼人而来,堪为今世无数懦弱人壮胆,也足使今世许多写作者羞愧。

汤显祖写过这样一首勉励年轻人读书的小诗:

少年豪气几年成?断酒辞家向此行。

夜半梅花春雪里,小窗灯火读书声。

外表上看,此诗清英雅秀,蕴藉敛抑,但内里却骨气端翔,一股雄强刚健之力从诗境里奋迅而出,令人一读之下,为之神旺。这显然是一首秀美的奇诗。他的“临川四梦”,幽明相接,人鬼交通,亦颇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奇异性。

文学是一种典型的批判性的精神现象。它总是以挑战的姿态面对压抑性的现实。如果说,批判精神是文学的力量之源,那么,那种性格刚健、特立独行的“奇人”,就是最具有这种精神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成为优秀作家的人。大量的事实证明,只有那些敢于挑战故有秩序和冒犯权威的人,才能成为最有创造力的作家,而性格软弱、循规蹈矩的人,注定不可能写出一流的作品。汤显祖所呼唤的“奇士”,应该就是这样的作家和诗人吧?

陆游《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诗里说:“买醉村场半夜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生活在一个同样平庸的时代,汤显祖的内心深处,大概有着同样的孤独和寂寞,也有着像陆游一样的感慨和悲凉吧。

①⑩⑪⑫⑬⑮⑱⑳㉑㉗㉘㉙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5页,第1535页,第1536—1537页,第1562页,第1563页,第1532—1533页,第1510页,第1527—1528页,第1528页,第 1312页,第 1186 页,第 1167页;其中⑫⑮⑱㉑引者对句读和标点做了必要的处理,略异于出处。

②屈原:《屈原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7页。

③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934页。

④《诸子集成·法言》,第七卷,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38页。

⑤⑭⑲刘大櫆、吴德旋、林纾:《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页,第104页,第95页。

⑥⑦⑧⑨⑰㉒㉓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861页,第1921页,第1925页,第1994页,第1975页,第1801页,第1812页。

⑯周育德:《汤显祖论稿》,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99页。

㉔㉕㉖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0页,第149—150页,第150页。

㉚陆游:《陆游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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