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干群关系好，版本也是很多的。张伯行之干群关系，是另种版本，患难，友情见真情；下台，民意见真章。张伯行被撤职了，锄者忘其锄，店家忘其营，来归相怨怒，只因抱不平，“时百姓闻先生将解任，皆罢市撤业，数万人围集公馆，哭声震扬城，欲相率赴京叩阍。”此处三五个地方可见民意真章，一者，张公是被撤职了，非在台上，百姓在挺他；二者，一个人挺他不算，数万人呐；三者，百姓都在干活的，活都不干了；四者，从来皆百姓告官至上京京控，这里却是为保官而要群体上访；五呢？百姓眼泪汩汩流啊，不动真情是没得眼泪的。

“张伯行，字孝先，河南仪封人”。他遭弹劾，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张清恪伯行抚江南，与总督噶礼不合”，官人间闹矛盾，不稀奇，百姓也多看把戏，张公与噶礼闹，百姓却着急，源自张公替百姓反不公。这个噶礼，是张公领导，却是没领导样，乱搞。科举国考，噶礼将狐朋狗友与三姑六婆，都录取，国家栋梁之才却都给刷下去；张公一纸弹劾，将噶礼给告了。这下惹了马蜂窝，“噶礼声势蟠结浩大，举朝莫不惊悚”，其动用其满人出身与领导身份，劣币驱逐良币，把张公给搞下来。

张公给百姓仗义执言，百姓眼睛都是雪亮的，谁对百姓好，谁对百姓恶，百姓不糊涂，百姓有杆秤——百姓不乱仇官，仇官必有因，百姓也甚爱官，爱官更有因（这比一些公知更有是非，公知是不管官人好不好，一律骂）。官员反贪反腐，却被撤职下台，有没有天理啊；天也，不分好歹，百姓分；地也，不勘賢愚，百姓勘，百姓正义心便大爆发。嗯，礼仪失求诸在野，正义失求诸百姓。您怎么样，我不晓得，我对这世界，抱有信心。

张公对百姓，确乎是行善政的，“其治民以养民为先，以教化为本。地方偶有灾祲，即具疏缓征，赈济、平粜并施并施，务使民无失所。”百姓闹灾了，马上开官仓，赈济灾民，这事看上去稀拉平常，其实不简单。赈不赈灾，济不济民，得上面发话呢——百姓生命与朝廷命令，孰大？朝廷命令大嘛。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张伯行任山东济宁道，恰逢灾荒暴发，人民食不果腹，百姓流离失所，是先向上面报告请示，还是先向下面赈灾救人？张伯行是这么取舍的：“运家粟以赈，并载钱及棉衣数舟，分给冻馁者。”好吗？不好。官人在上，喊口号做报告，多是民为上，遇到实际事了，则是民为下了。张公不先上疏，而先救灾，便有山东布政使，将张公告了，“以擅动仓谷数万石，将挂弹章。”张公无悔，“振济奉恩旨，非擅动也。动仓谷以广皇仁，非邀誉也。饥民户口皆可考，非肥己也。使上有特恩，坐视各州县之流离死亡而不救，官有余粟，野有饿莩，本道之罪，其可逭乎。”官家饱食终日，又囤满钵满；百姓食不果腹，行将饿死，此时节开官仓救民，有何罪？这事，张公就这么做了，纵使自个被弹劾，被撤职，被投牢，他也这么干了。

张公为政，对上刚，对下柔，“先生赈汶上时，一婢来领米，举止有异”，蛮多官人眼睛向上，谁管她有甚异样，张公却是俯下身来，“询之，良家女也”，其异何处？原来是，姑娘本来是有男朋友的，近来家庭接连不幸，父母相继亡故，她叔或是无奈，或是不良，将她卖与他人家为婢，“其叔质于孔监生为婢”，其悲不自胜，眼角眉梢都含恨，张公看在眼里了，“问其价，如数与之”，把姑娘赎回，“召婿至，给新衣而为之成婚”，政下百姓疾苦挂心头，把姑娘当自家女孩，送与嫁奁，让有情人成眷属。

赵官人是，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张伯行是，爱民如子，灾民难民皆吾子，其间差异何止以道里计？福建有恶习，多把孩子做牺牲，当两脚羊，去祭祀鬼巫，“福州有五帝者，瘟神也，庙祀遍乡城，师巫假以诳诱，愚民惴惴崇奉祷祠，昼夜不绝”，张公不信鬼，而信民，使把劲把巫庙给推了，旁边有人嚷，烧不得烧不得，庙堂之神蛮神的，某人不敬神鬼，怎么怎么了；某人不上庙，如何如何了。张公见其扰民，可不管这一套，“竟悉毁之”，毁后干嘛？“或改为义塾，祀朱子。”一改庙堂使用方向，将庙堂敬祀为学堂右文。

也是在福建，“省城多尼僧”，尼僧先给人洗脑，再低价买来贫家女，剃其头，“皆买贫家女髡之”，起名“佛子”，成百上千呢，让女佛子干嘛？是贩卖人口，卖到偏远农村去？还是养瘦马，弄到青楼去？抑或弄到文工团去，给地方官按摩唱戏滚床单？“所为弗可问”。先前为政福建者，对这事，都不过问，张公上任后，狠杀这股歪风，“先生系令所亲赎回匹配，贫不能赎者，许来告，为设法”，将所有贫家妇女，良家妇女，全部解放出来。此之善政，百姓不兴奋吗？“群情大快”。

“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至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这是张公之座右铭。张公干事，替民干事；张公干净，为国身净。张伯行有江南第一清官之称，康熙这么称，百姓也这么称。如此好官清官，百姓恨他吗？反他吗？爱之，敬之，拥之，护之。听说张公将离职扬州，“维扬士民扶老携幼至公馆，具果蔬以献”，百姓也没甚来感激张公为民干事情为民张正义，树上摘桃子梨子，笼里捉母鸡老鸭，女工针线好的，给他纳双布鞋，行走坎坷不平之仕途，张公领百姓意好，不取百姓分毫，“先生不辞受”，百姓越发敬佩，群众泪奔，“公现任，止引江南一杯水，今将去，无却子民一点心”。百姓对官人如此情真意切，张公也是来泪，“不得已，为收腐一块，菜一束。远近馈饷不绝，不受。”

张公真不劳民。张公去任扬州，“将回姑苏侯旨，行有日矣”，有人打听到了他走之期，“扬城市民虑途中不可测，数万人集江干护送”，那么多人民群众都来保护官员，谁有这般干群关系？而张公却不愿让犁者忘其犁，店家忘其店，“以吾故，劳民至此，吾不行也。”果然推迟了日子，选了黑蒙蒙早晨，一个人走了，“越数日，五更登舟，比天明百姓追送，而先生已渡江至姑苏，寓枫桥，苏城士民莫知先生来。”后来晓得张公到了苏州，“士民云集，纷纷送果蔬不绝如扬城。”好官清官，扬州百姓爱，苏州百姓爱，五湖四海，七大洋八大洲，哪个地方百姓都喜欢。

干群关系相处难乎？貌似挺难的，干群不相容多矣，干群不兼容久矣，有时闹得挺紧张的；干群关系相处难乎？貌似也不难，张公赢得群众亲之敬之爱护之，难乎哉？不难也，不过是官人替民着想，为民干事，民便想着官人，为官人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