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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梦成舟,人世如流(下)

2017-07-05曹雅欣

醒狮国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引子宝钗曹雪芹

曹雅欣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

伤怀日、

寂寥时,

试遣愚衷。

因此上,

演出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周汝昌校本《石头记》中的原文

无可奈何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这首《引子》里提到了“奈何天”,这个词是化自《牡丹亭》中那句著名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曹雪芹大概对“奈何天”这个词感慨很深,在书中多次提到,不仅有二十三回中林黛玉听到《牡丹亭》的此段艳曲警芳心,四十回里黛玉对牙牌令时脱口而出了这一句诗,更重要的是第五回中,仙宫房内写的对联便是:“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在这步步深意的太虚幻境里的一句“无可奈何”,道尽了《红楼梦》的全部心伤。

如果说书中人物各有各的情,书外读者各看各的情,那么属于作者曹雪芹的情,就是这无可奈何之情。

首先是作者描写的每一个人物,无论是好是坏、是悲是喜,都有他的无可奈何之处。所以作者的笔调虽不避丑恶,内心却是以很同情、很惋惜、很理解的情感去写他们:比如贾雨村,本也是个踌躇满志、经纶满腹的青年,但是面对官场仕途潜规则中“护官符”的威胁和诱惑,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泯灭良知、同流合污。当然,他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一种选择,但是,那就可能是要以终身的抑郁不得志来成全一份清白正直。作者不为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避讳,但是他仁慈地指出每一个人堕落背后的无奈。

再比如贾环,整部书里就没见他干过一件好事,不是明里作恶,就是暗地陷害,行动猥琐,内心阴暗。但是,庶出的贾环是一个始终活在宝玉光环阴影下、得不到关注和爱护的角落里的人物。生于侧室的出身,造成了他先天性的心理失衡,而父母和家庭其他亲属也都没有给过他恰当的、耐心的、正确的教育,致使他行事越来越偏激,对宝玉的嫉恨也越积越多。对于一个没有给予过正面教育的孩子,社会也就无权要求他的高尚。贾环在尚未解事时,就无可奈何地走向了未知的罪恶、迷茫的深渊。既然说,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里有着曹雪芹本人的影子,《红楼梦》中很多人物也有作者早期生活的原型,那么,曹雪芹在晚年著书回忆起当年那个惹人讨厌的小男孩贾环的原型时,一定有着一份反思和不忍。

而作者最大的无可奈何,是对人生的无奈。所有事物都在得到与失去、追求与放手的矛盾中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无法避免。《红楼梦》第一回里的一首《好了歌》,就写尽了世间的矛盾:所有的舍不得都终将舍去,所有的不放手都终不由人,所有的繁华都是一捧沙,所有的情钟都回首成空。

作者在开篇就摆出了这些道理,说明他已经深深认识到了人生的无谓,那些执着、悲喜、忧惧,都是无谓的,应该无所谓地去面对它们。可是他还是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大部头的一本书,而且涵纳世间万象。这不是作者最深的一种矛盾吗?——他知道过去已是烟云,仍忍不住回忆;他知道美丽都是流沙,仍忍不住赞颂;他知道每个人的追求与结果都难如愿,仍是忍不住一一描绘。

在他的笔下,一切都是巨大的颠覆。别人写的剧中人挣扎痛苦于红尘,都是为了走向圆满;曹雪芹写的人物挣扎沦陷于繁华,却是为了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重重的矛盾,正是曹雪芹所认识到的、世间物事固有的、一种无可奈何。

因为明白,才能心中看淡,因为体谅,才能笔下慈悲。“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金玉枉付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引子》里这三个词,刚好吻合着宝钗、宝玉、黛玉的宿命:宝钗纵然嫁得宝玉,奈何丈夫心不在此,只能无奈守空闺;宝玉因为注定要辜负身边的宝钗,而又不得心中的黛玉,两个女子全部错失,生活留给他的只有不尽的伤怀;黛玉的情归无处,独自告别人生、告别爱人的孤独,也让寂寥成了她人生的主色调。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而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苦楚,又是在以点带面,代表了大观园所有儿女的薄命。无论是已嫁的、还是未嫁的,有情的、还是无情的,都免不了无可奈何的错付、伤怀销魂的凋零、寂寥悲苦的无依,都是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所以这首歌在最后一句唱的“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怀金悼玉四个字,也并非只是借“金钗玉带”的名称来指代宝钗、黛玉,怀金悼玉,更是一种广阔的泛指,代表了作者看到的、写下的、怀念的、失去的、物过人老的、孤坟荒草的,所有那些美好生命的枯萎消逝。

然而,矛盾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动力,作者心中的矛盾正是《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诞生的推动力,如果曹雪芹对往事没有那么深刻的眷恋、又没有后来那么彻底的反思,《红楼梦》就不会饱含着血泪与鲜花绽放在二百多年的时空里。

曹雪芹把他最爱的人与物细细描画出最美的状态,把它们高高地捧起,又把它们狠狠地摔碎!这就是成功的悲剧,这就是矛盾带来的惊人!

就正如2001年,尼泊尔和西藏的两位僧人在纽约进行的沙画艺术表演。他们用各色细沙,付出将近一个月的细致专注才完成一幅瑰丽图画,然而,就在众人连连的惊叹赞美声中,他们又将这幅精美沙画毫不留情地全部打散!在这瞬间的倾覆和强烈的对比中,繁华如掠影无存,尘归尘,土归土,美与命运冲突的结 果,只剩下一地散沙。

这也像是曹雪芹写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作者这样的观念,也会被人误认为是消极悲观。其实不是。悲剧不是悲观,相反,一味追求喜剧的麻痹、回避悲剧的可能,这才是悲观消极,因为这代表着内心的不敢面对,不敢面对人生到最后就是什么都没有,就是要两手空空、独自上路。

悲剧是让人们看到一切最坏的可能、一切生命的真相,在这样心中有数的态度里,当自己再遇到执念、遇到冲突、遇到灾苦的时候,也能换一种思维来做选择,也能看淡,也能慈悲。

所谓“引子”,是在说唱艺术中,正式内容上演之前,概说全剧、略讲创作缘由的第一支曲目。虽说本书“大旨谈情”,但“开辟鸿蒙”以来,枉费心思的又何止是男女之情?枉自神伤的又何止是钗、黛二女?《引子》这首歌,作为太虚幻境中“薄命司”所有女子命运之曲的总引,它唱响的是所有薄命红颜的共性,是所有美好衰败的总序。

但是,纵然枉付,也不辜负。作者之所以赞赏爱戴这些女子,是他从她们必然的悲剧走向中,看到了不负人生一回的美好。

既然如此,听罢引曲,也让我们深情地,梦回红楼,莫负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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