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苗条

........................ 01 .......................

毕业十年聚会，黛花根本没想到十年未曾相逢，竟然这样匆忙地和高混混见了面。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发际线变高，长了小肚子，变得不再瘦瘦高高帅帅了，可她的心还是会为了他而狂烈地跳动。

她以为在这十年的浮沉中，那个人早早地被自己遗忘了，遗忘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的雾气里;遗忘在拉开鹅黄色的窗帘阳光刺痛的眼睛里;遗忘在云的上面、海的对岸。

她投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雾气变得稀薄，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眼睛适应强光的亮度，少年的轮廓开始清晰，云在降落、海在翻涌。

高混混摇晃着酒杯向她走过来。他站住，看她，忽然就笑了。他虽然胖了老了丑了，可笑容还是一样明媚，像是寂静的海、晃荡的云。

他说：“嗨，你喜欢花吗？”

黛花坐在座位上，摇了摇酒杯，碰了他的酒杯，笑着回答：“我喜欢梅花。傲立风雪，美得决然。”

他们都笑了。

已经十年未曾相见，可匆匆一眼，电光石火，他依旧是落日前倨傲又神气的少年，她依旧是怀着羞怯的心事，低着头步履匆忙的少女。

........................ 02 .......................

高混混是个小混混，在学校里做大哥，会打架会抽烟，还会调戏小姑娘，他时常坐在高高的围墙上晃荡着双腿，看见迎面而过的女生长得有几分姿色，便吹一个响亮的口哨。女生被吓得满脸通红步履匆匆，他便在围墙上笑得东倒西歪。

他有一个得了“十佳教师”称号的妈妈，他妈妈总是在深夜里逼迫他学习，背单词，默写古诗词，算难倒众人的计算题。写不出来她就把教鞭举得高高的，然后落在他手掌心。

有一次，他和别人因为抢乒乓球台打了起来，打了半个小时却没有用右手。大家都说，他的右手是留着晚上让他妈妈打的。

有这么一个严厉的妈妈，虽然调皮捣蛋又混混，但他学习成绩没能差到哪里去，每次考试吊儿郎当能拿个前二十名。

算来，严厉的家教倒是黛花和高混混唯一的共同点。

不过，黛花的妈妈只读到三年级，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她妈妈常常威胁她，念不好书的话就回家，让她放羊，让她嫁到隔壁村里去。

所以，黛花便拼命地学习，去餐厅吃饭要跑着去，这样回来还能多背几个单词。算不出来的数学题带回宿舍，偷偷打着手电筒，她借着微弱的光算到深夜。

放羊多可怕啊，羊可是会顶人的。

........................ 03 .......................

初二期中考试，高混混和黛花坐在隔一个走廊的位置。

黛花的脸色很不好，考试的前天晚上，她发了高烧，吐到半夜，虚弱得要命，本来就没有记牢固的知识点这下子全忘记了。所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地起床，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页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不会的知识点，然后放进外套的口袋。

作弊就作弊，反正不能放羊，羊会顶人。

黛花这样想着，便鼓足了勇气，深呼吸几次，步入考场。

记忆慢慢恢复，她拿到试卷，便觉得很多题目似曾相识，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填上答案。

剩下最后十分钟，她准备把小抄拿出来，对对答案。

作为一个初犯，她很容易地就紧张起来，手一抖，小纸条掉了，窗外风一刮，小纸条蹭到了高混混的脚下。

正巧，督察组的老师推门进来，看到一尘不染的地上躺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纸条，探身就捡了起来，展开一看，脸都绿了，将高混混揪了出去。

黛花怕得要命，想要站起来说那是自己的，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点都抬不动。

高混混挨了有史以来最痛彻心扉的一顿打，他妈妈打断了三根教鞭，第二天，他的大腿肿得穿不上裤子。

可他还是耍酷地坐在围墙上，冲女同学吹口哨，黛花走过来的时候，他坚持不下去，咕咚便掉到了墙外面。

........................ 04 .......................

黛花一直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高混混莫名其妙为她背了黑锅，已经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将功折罪的好机会，她怎么肯放弃。

門卫大叔对她印象好，觉得她是好学生，以后会很厉害，她借口买资料，便轻轻松松地逃了出去。

她绕着墙走了好远，终于看到躺在地上骂骂咧咧的高混混。

高混混满身泥泞，又脏又臭，他掉下来的时候刚好砸进臭水沟，他最喜欢的带着金属链的衣服变得臭烘烘的，他的心情差到极点，看见来人，便没好气地问：“你来干吗？”

黛花蹲在高混混面前，用身上带着的卫生纸为高混混擦身上的污泥，高混混说：“你别擦了，擦完还是臭的。”

她固执地擦，到最后卫生纸被水浸湿，烂掉了，她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继续给高混混擦。

高混混嗷嗷地叫她疯子，让她放手。

她充耳不闻，一直为他擦，直到最后，她哇地哭了出来，她含着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的你。”

高混混茫然了。难道她喜欢他？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女生哭得鼻头红红的，越看越可怜，高混混便伸出臭烘烘的手，为她擦了擦眼泪。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顺手把女生拉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那天，微风吹过脸颊，暖暖的。两个人都是满身恶臭，可后来，黛花想起来，那天有漂亮的夕阳、绚烂的晚霞，甚至还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他们回来的路上被惊得扑棱棱地飞向远方。

那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 05 .......................

从这件事情之后，高混混便注意上了黛花。

他不想再掉进臭水沟，想要找别的墙头坐，可是教导处的老师变得聪明，防止学生翻墙上网，便在墙上镶了玻璃片。

他无奈地望着明晃晃的玻璃片闪着冰冷的光，骂了几声，然后，回头便看到，步履匆匆的黛花。

黛花长得不美也不丑，很朴素的好学生模样，留着规规矩矩的学生头，眉毛淡得像是一抹水，高混混在心里偷偷笑她是无眉师太。

好像他在心里的讥笑被发现，原本低头匆匆赶路的黛花忽然抬起头，冲着高混混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迟缓地露出笑容。

他赶忙若无其事地把视线移开，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踢着鞋子往前蹭，他原本想要很帅地堵在黛花的前面，等她先说句话给他听，再傲慢至极地回应她，毕竟，他才是那个被喜欢的不是？

可是，等他慢吞吞地走到那里，黛花却早早地回到班里，认认真真地算一道一直没算出来的数学题。

他透过教室第二个窗户偷偷看她，她皱起眉毛的样子真丑，高混混这样感叹，眼睛却笑得弯弯的。

........................ 06 .......................

高混混开始觉得好像漫山遍野都能遇见黛花。

就连他去抢占乒乓球台，都能看到她从宿舍步履匆匆地赶出来。他便抛下和他即将要有一场恶战的二等混混去追黛花。

他从背后叫她：“黛花。”

黛花站住，却没敢抬头，像是蚊子一样“嗯”了一声，便没了声响。

太阳变得很大，蝉扯着嗓子乱叫，高混混觉得有些热，便拉着她的手走到阴凉处，想了又想，确实没什么话要讲给她听，便说：“我请你吃冰啊。”

黛花还没能反应过来，那个少年已经跑到了小卖部，然后拿着一罐冰，飞快地跑向她。

那个少年，像是风一样，刮过她平淡无味的十五岁，带着她飞，迎向她的花季。

高混混不由分说地拽过黛花的手，把冰交给她，冲她挥手，一边往回跑，一边说：“我要去打乒乓球啦。”

黛花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便赶快离开了。

那碗冰，消除了她心里所有的烦躁，化成糖水，她把糖水倒进水杯，兑了水，喝了好久，后来便拉了好多天的肚子。

........................ 07 .......................

修了新操场之后，高混混又有一个好去处，他常常盘踞在双杠那里，却不再对女生吹口哨。他会看步履匆匆的黛花穿过操场去教室，然后及时地叫一声黛花的名字，说句天好热啊，撒开脚丫子去给黛花买冰。

那个夏天，黛花拉肚子瘦了十斤，成了皮包骨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后来，高混混的几个小兄弟开始偷偷摸摸谈恋爱，鼓动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在晚上琢磨了大半夜，终于决定同意和黛花在一起。

他料定，黛花是喜欢他的。

于是，在放学的路上，他堵住了黛花的去路，黛花抬头，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颤着嗓子问：“你干吗？”

高混混像是一个痞子一样坏笑，他忽然凑近了她，一副高高在上吊儿郎当的样子拉长了嗓子说：“有人说，你喜欢我。”

黛花像是受惊的小白兔，结结巴巴地问：“谁说的？”

高混混像是奸计得逞一样哈哈大笑，他凑近黛花答非所问地说：“那么，你准备考哪一所高中？”

黛花愣愣神，还是老实交代了心仪的高中名字。

高混混点点头，眼神深远得像是无边的海，他低着嗓子沉吟：“那行吧。”

当时她一直不明白高混混那句“那行吧”的含义，是说她选择的那所学校还行，还是说对于她喜欢他的这个小秘密还行。

她当时害怕得要命，只能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死死盯着地上，有蚂蚁在搬家，明天要下雨了。

他便又无厘头地问她：“你喜欢花吗？”

她呆头呆脑地回答：“喜欢梅花。傲立风雪，美得决然。”末了，她也问他：“那你呢？”

他便又得意起来，故意卖关子说：“我喜欢的花，是世界上最美的。”

她惊奇地问：“那是什么？”

他凑近，黑黝黝的眼睛里盛满了她小小的影子，他又帶上一副痞子的笑：“在我的眼睛里啊，有一朵最美丽的花，她的名字叫，宋黛花。”

宋黛花，是她的名字。

飞鸟从头顶飞过，太阳慢慢沉进海里，她望着他那样狡黠的笑，说不出一句话来。

........................ 08 .......................

他们的这一段开始，好像从来没有开始，又好像早早就已经开始。

像是彼此的默契一样，他在放学后总是站在她的教室门前，等着和她一起去餐厅吃饭，给她讲她不懂的题目，把他新买的试卷送她做礼物，知道她肠胃不好，便蛮横着再也不许她吃冰。

她也很乐意有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等她，蛮横地抢过她的冰塞进嘴里，冰得龇牙咧嘴。

她甚至会想，考试差了的话，妈妈要她选放羊还是嫁人，不然就选嫁人好了，嫁给高混混，听他讲一辈子的话。

高混混在她发愣的时候，常常会敲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轻轻的。他吼她：哎哎哎，这道题你会没会，就犯花痴啦。

她也学得牙尖嘴利起来，便回他：要花痴也是你花痴，我就是花。

两个人便一起笑了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甜甜的。

........................ 09 .......................

两个人的暧昧很快传到老师那里去，高混混的妈妈没有通知她的家长，只是把她叫进办公室，她是哭着出来的。

她才知道，原来被她妈发现，她不能嫁他，还会要放羊。而且，他还要挨打，要搬家，要永远让她找不见。

那时候我们多单纯啊。

为了一张惨不忍睹的试卷就能忐忑好久，为了丢掉的五毛钱就能耿耿于怀一星期，为了同桌不借给你橡皮就要跟他绝交，为了半口干脆面就能打个借条“今天借了XX一口干脆面，等我有钱就还他”。

有了家人掺和进来，把很多事情都说得严肃又冰冷，黛花自然是被吓坏了。

吓得她见了他只能躲着走，不让他牵手，不和他一起走，不问他数学题，就连话都讲不了两句。

他气得要命，堵她，看她一个劲掉眼泪，最后却只能很颓废地放她走。他站在她背后，风哗哗地灌进耳朵，他喊：“宋黛花，你走了，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你看，那时候的不喜欢也多容易啊，只是说一声，就是不喜欢了。

可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他从来没有不喜欢她，他只是绝望地把她埋进心底，从来不敢触碰。

........................ 10 .......................

念高中，高混混去了别的城市，听说迈进那所高中的大门，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当时黛花难过了好久，觉得那所高中高大上得厉害。

后来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漫山遍野都是大学。

他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过，好像是年轻而炙热的喜欢，都已经烟消云散。

大学毕业后，高混混听从妈妈的安排，和一个相亲对象订婚，处了没多久，觉得脾性不合，草草分了手，一直单身。

黛花也谈了几个男朋友，有一些她甚至都觉得能走到最后，可后来，走着走着也都走散了。

再遇见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二十七岁，大龄未婚，家人为他们急得头皮发麻。

像是一个圆，他们从起点开始背向而行，经过最远的距离，慢慢靠拢，最终回到原点。

聚会上，她说了她最爱的花，接着问了他：“那你呢？这么多年，喜歡过别的花吗？”

他眨着眼睛说：“喜欢过啊，野花那么多，眼花缭乱就动了心。后来，看来看去，最好看的还是住进眼睛里的那朵，叫宋黛花。”

黛花笑得眼睛弯弯的：“十年了，我都凋谢了。”

他说：“在我的眼睛里，你还是那朵最美的宋黛花。”

聚会上，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大家发出欢呼，高混混和宋黛花紧紧抱在一起。

时间穿梭，好像忽然就停留在那个他第一次拉着她手的黄昏，那条路那么长，可是他们都觉得想要走更长的路。

........................ 11 .......................

你问过我，为什么非是你不可。

其实我也没想好，只是刚好她们都不合适，只是刚好我又遇见你，只是我经过一片美丽的百花园，只是我依旧想念花园的篱笆边，一朵小小的你。

不是我非你不可。

这是命，也是运。

我用一秒的时间说出不再喜欢你，却要用十年的时间，把你重新捡回来。

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你，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回到了那个晚霞纷飞的黄昏，我满身狼狈，你哭得不可开交。我为你擦眼泪，牵你的手，走那一条小路，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在我的眼睛里绽放，你在我的心头铺张，你在我的生命里绚烂。

所以，即便再有一个十年，也只能是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