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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花开

2017-07-01陈慧杏

西江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阿金素心二叔

陈慧杏

小说天地

等待花开

陈慧杏

如果没到过医院住院部的肿瘤科,你根本无法想象笼罩在那里的一片愁云惨雾和阴森恐怖。那些形销骨立的病躯,那些因疼痛造成五官挤逼的容颜,那些“咿呀”的痛苦呻吟,会对人的心理产生影响,谁愿意来来往往都碰到?在寒气逼人的三更半夜,那条长长的笔直的安静的走廊,更让人寒上加寒。

这一夜,我就坐在医院住院部肿瘤科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拼命裹紧身上的棉衣,把棉衣领口立起来围住颈脖,还是觉得冷!

二叔刚打过止痛针不久,扭曲挤逼的五官慢慢回到原位,他仿佛经历了一场体力消耗巨大的拳击拉锯战一般,已到了筋疲力尽的状态,对手就是肝癌。他睡了,面容算不上安详,“安详”这个词通常用来形容遗容,脑海里自然涌上这个词,让我有一丝不安。

二叔仰躺着,即使灯光再弱,也能看见他黝黑的脸上一道道年轮的辙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厚厚的两片唇合不拢,大门牙撑出来,鼻梁高高的,却不直,中间有一个小突节。我看过一本面相术的书,据说这种曲挺鼻型的人,一生必定曲折坎坷。二叔才五十九岁,如果挺不过这关,那他算是终生未娶。

我怔怔地看着他,毋庸置疑,这是个又丑又老的男人。自从青春期来临之后,我对他有了防备心,或者说是厌恶感,极度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个身高一米五六的环卫工人,就是我的父亲,准确地说是养父。

去年高考,我努力考上医学院,就是为了离开这个老头。我嫌他脏,他总是弄得家里像垃圾堆,别人都叫我“垃圾妹”。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傍晚放学时,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下起滂沱大雨,我没带伞,瑟缩在校门口的檐下。眼看一道蛇形的闪电在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砰”一声雷响震得我心惊肉跳。我摸摸口袋里的教室门钥匙,想:“还是回教室避一阵吧,等雨停了再走。”刚转身,有个一起避雨的同学叫道:“苗素心,你爸爸接你来了。”

回头一看,那个叫做苗阿金的丑男人,穿着一身破衣服打着一把大伞,一瘸一拐往校门走来,他虽然五官奇丑,眼神却好得不得了,远远就看见我了。“素心,别怕,爸爸来了。”他加快了脚步,长短脚交替使用,左右肩头像跷跷板,一会儿这边高那边低,一会儿又这边低那边高。

“苗素心,原来这个就是你爸爸呀?”我一瞥,原来是几个平时不甚投契的女同学在一旁“吃吃”怪笑。狗眼看人低!哼!再看看我的养父苗阿金,他很快就颠簸到了我跟前,咧开嘴笑:“嘿嘿,宝贝,快把书包给爸爸背。”他的手指叉开伸向我肩头,抓住我的书包背带,那双捡破烂的手又粗又黑又脏,厌恶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一甩肩,不知是力气过大还是养父的不设防,反正把他带了个趔趄,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帘。

“素心,素心,快到伞里来,别淋湿了。”苗阿金在后面喊,但是他的长短脚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以后我喊你二叔吧。”我一边吃饭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年我上初中了。

“为啥?”苗阿金吃饭的动作停住,两只粗手,各执碗筷定格了,像一尊刚完工的粗糙雕塑。

“别骗我,我都知道了,我是你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别人都叫我垃圾妹,我不想继续被同学取笑我爸爸是个垃圾佬,你就当我二叔吧。”

“哦,好,就叫二叔吧。”他轻轻地应承,擦擦眼角,继续吃饭。

“二叔,以后你不用到学校看我了,等我毕业了再回来。”那是前年秋天,我和二叔在酒楼吃饯行饭时说的话。我考上了省医学院,二叔破天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二十年来第一次和我上酒楼,叫了半只白切鸡,一碟京都骨,一个剁椒鱼,一煲菜干汤。二叔还喝了点自带的白酒,脸皮黑里透红的。

“你放假不回来吗?”

“来回路费太贵,我打算在学校过,顺便找点假期工做做。”

“哦,好,伙食费我会按时给你寄去。”二叔看起来有些黯然,眼睛不似从前亮堂。他老了,他的长短脚承载着养育我的重担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时光,

“素心,你长成大姑娘了,会不会嫌弃二叔?”他手里举着酒杯,忽然问。

“不会的,二叔。”我有些心虚,扪心自问,这种情绪是有的。我喜欢干净,看到邋遢的环境会产生逃离之念。来回路费太贵只是个借口,我想即使我毕业了,我宁愿在外租房也不会选择回到这个家,这么说只是不忍伤了他的心。

两年没回家,想不到二叔就病了,我打电话催要伙食费时他正捂着肝区哼哼。

“丫头,你二叔都病得皮包骨头了,也不回来看看,只知道要钱,亏你还问得出口。”二叔唯一的朋友——环卫处的有善叔正在二叔身边照料,他抢过二叔那部老旧的“小灵通”训斥了我一通。

“我二叔怎么啦?”

“哼!有良心就自己回来看看。”有善叔一把摁断通话键,拒绝和我细说。

“肝占位性病变”,二叔的疾病诊断书下来了,主治医师告诉我,二叔得了肝癌。我一下子懵了,两年,不过两年,他就要离开我了吗?以前,我想尽快离开他,可是当我回来,看到二叔的病容,听着医生的交代:“他没多少日子了,尽量给你爸爸最后的关怀吧。”我的两行泪水便夺眶而出。

二叔在医院住了五天,疼痛减轻了便吵着要出院。谁知傍晚又疼痛复发难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捂住肝部呻吟不止,医生终于同意给他再次注射杜冷丁。

我知道,杜冷丁不能长期用于癌痛,打多了病人会产生耐药适应性,针剂就会失效,癌痛随时会纠缠上他,我不愿意看到他承受如此大的折磨。 果然,二叔睡了不到两小时,就醒了。

“素心,这里好冷,你还是回家睡吧,别冻着了,我疼就自己叫医生。”

“这怎么行呢?我没事,爸,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我的眼泪止不住了。他一个病重的人,居然还在为我着想,

或许这一声“爸”叫得太突然,他一时竟不会应了,但是他笑了,可能因为疼痛和虚脱的干扰,笑容很浅。

二叔掀开被子,“你要干嘛?”我问。

“我去厕所小便。”

“外面冷,拿尿壶解决吧。”我屈身想拿病床下的尿壶。

“别拿,脏了你的手!我还走得动。”他阻止道。他坚决要求下床。

我赶紧给他拿棉衣披上,棉衣老旧了,摸起来有些硬,但是看起来却干净。这次回来,我发现我的小闺房没有一点灰尘,似乎每天都打扫。

二叔从厕所里出来,洗了手,甩着水珠。

我递给他一张卫生纸,他擦干了手,却不愿上床躺了。“我想走走。”他说。

“半夜太冷,你还是躺下睡会吧。”

他摇摇头:“我怕再也没机会走了。”

“别瞎说,爸,等你好了,我毕业找到工作了,就带你去旅游。我现在陪你走两圈吧。”

“嗯,素心,你就陪我走走。”

森冷的寒夜,一呼气就能带出一缕烟,长长的走廊,我扶着他慢慢地走。一步,一步,不禁想起小时候,他曾经拉着我过马路,把我抱上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带我买新衣服,小学开学第一天送我到学校。一幕幕像一场电影,二叔给了我童年应有的欢乐。

这是我陪二叔走的最后一程。

当我提着一壶新鲜的淡菜猪骨粥回到医院的时候,医院空地上围了一大堆人。

“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别人。

“肿瘤科一个老头刚跳楼自杀啦,还把楼下经过的一个实习医生砸了!已经送进抢救室了,好惨啊!”

不祥的预兆!我的心扑通一下,连忙挤进人群去。

拨开人群,天啊!身穿白底蓝条病号服的二叔倒卧在空地上, 耳朵、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液。

汤壶顿时脱了手,“爸!”我惊叫着冲上前去,被几个保安拦住,“不能近,要保护现场,等公安来了搞清楚情况你才能看。”

“他是我爸!”我大声表明,想上去。保安仍旧扯住不放。“刚才医生已经诊断过了,人已经死了。报了警,要等公安来弄清情况。你不要闹,冷静点!万一是他杀,破坏现场这个责任谁负?”

差不多早上九点钟了,一丁点阳光都没有,寒流在空气中肆虐回旋,令人瑟瑟发抖。二叔,爸!我距离你只有四米,眼睁睁看着你躺在水泥地板上,你一定很冷!“爸!爸!”我呼唤,爸,你听见了吗?我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禁不住痛哭失声,我衣兜里还放着他今早交给我的存折,里面有一万块钱,二叔生怕我记性不好似的,反复告诉我密码,说让我给取出来备用。然后他又说想吃下关周家铺子的饺子和淡菜猪骨粥,让我去买。下关在河东,医院却在河西,乘公交车来回要四十分钟左右,他是在有意支开我呀!

这天,有一个中年妇女和我一样悲伤。她叫林凤华,听到儿子张鹏抢救无效后,在抢救室门口昏厥过去。二叔一心自杀,并没有谋杀他人的恶念,却在下坠的过程中恰恰砸到了匆匆经过医院空地的实习医生——二十三岁的张鹏。

在殡仪馆,我再次遇到林凤华和她的丈夫——张耀翔,张家的庞大亲友团也来吊唁张鹏,张家看起来很有钱,轿车是一百多万的“保时捷”,他们在吊唁礼堂举办追思会。

有善叔陪我在外面简易的拜祭亭里给二叔烧纸钱,二叔双眼紧闭,一身黑色的寿衣寿鞋寿帽,躺在殡仪馆一辆万向轮手拉车上,遗体化了妆,可恨遗体化妆师工作马虎,弄得二叔一脸白,腮边两团粉红极不自然。在有善叔的指导下,我把一粒硬币放到二叔嘴里,有善叔说那是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阿金,安心去吧,素心是孝顺你的,你没有白养。”有善叔一边烧纸钱一边说。

我的泪水簌簌而下,熊熊的火堆,烘不暖二叔冰冷的身躯。

离开殡仪馆时,我和张家一行人打了照面。林凤华被两个中年女人搀扶着,眼睑浮肿,披肩卷发散乱不堪。

“阿姨,节哀顺变,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上前诚恳致歉。

因为事发后双方家属接触过,后面的张耀翔认得我是苗阿金的女儿,健硕的他突然上来一把将我推了个踉跄,幸亏有善叔一把扶住。张耀翔大骂:“死穷鬼!害人精!滚开!”

忍吧!我别过脸。张耀翔凶巴巴地从我身边走过,我隐约感到一股杀气。假如没有法律约束,他是不是想要了我的命呢?

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后,我和有善叔一起步行,公交站离殡仪馆还有一公里远,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又湿又冷,雨丝飘在我脸上,非常难受。

“素心,回家好好清理一下你二叔的遗物,仔细检查柜子角落,衣服口袋,扔掉之前看有没有钱物塞在里面,你二叔一生节俭,恐怕有什么留给你又忘了交代。”分别时,有善叔千叮万嘱。

那一夜,我没有睡,按照有善叔的指导,清理二叔的遗物,他的衣服没几件是好的,破了洞的也舍不得扔,全塞在一个杉木柜子里。仔细翻,没翻到什么值钱的可以留下的东西,最后,我把衣服底下垫着的一张报纸掀起,却发现有一张折叠的纸片。打开,我看到了一个关于我的信息。纸片虽已发黄,但是字迹清清楚楚,是用钢笔写的,注明了我的出生年月日时,希望好心人收养云云,最后竟还有一个名字:何英。

二叔在生时从来没给我提过,很可能我的生母就叫何英,那么。我的生父到底是谁?多么奇葩的母亲,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竟还有脸写上自己的名字,难道她还盼望着女儿长大后去寻亲吗?我苦笑。

第二天,我揣着纸片去找有善叔。

“这张纸我倒是看过,当年我和你二叔负责清洁同一个地段,捡起你的时候,这张纸片就夹在包裹你的棉袄里,何英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有善叔顿了顿又说:“你不知你二叔有多伟大,你那时看起来面黄肌瘦,像只小猫那样大,估计还不足月就生下来了。我们都说难养,可是你二叔愣是把你养活了。一岁前你总是隔三岔五就病,你二叔白天抱着你往医院跑,晚上整夜不睡觉抱着你呀!我还陪他坐过一夜。”

我放声痛哭!何英是谁,生父又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恩重如山的爸爸,他叫苗阿金。

普快列车越过一程水又一程山,那个叫做“家乡”的小城越来越远……

“苗素心,你真幸运!你看,有个爱心人士要资助你读完大学呢。真好!真好!”校长欣喜地亲手交给我第一笔来自香港的爱心助学款。

“谢谢校长!谢谢!”我接过善款只会一叠声说感谢了,那个时候语言是苍白的,无法表达我潮涌般的感激,感激涕零,没错!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虽然是个弃儿,我却是幸运的,从一出生开始,似乎冥冥中总有贵人呵护,若非当年遇见阿金爸爸,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校长也太好了,不仅很快替我落实了助学金,还为校园里的其他贫困学子到处奔走呼吁,争取社会爱心人士的资助。

校园的深夜一片静谧,我躺在学生宿舍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翻来覆去,忍不住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看了无数次的、寄自香港的信件。

“亲爱的素心:

你还好吗?阿姨我身体蛮好的,勿念!……

其实,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经历过很多生活的困苦,甚至是精神上的折磨,挣扎,很多很多,一言难尽。想过放弃生命,但是我终于还是挺过来了。几十年了,有时候回过头来看看,年轻时的那点艰难真的不算什么,只要还活着,心境平和地活着,待人宽厚,予人欢乐,你内心就快乐,你的人生就成功了。

今生和你有缘,我才有机会种我的善根,我也该感谢你呀!不要老是想着如何报答,你好好学习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往后每个月都会按时给你汇生活费,阿姨的经济能力还可以,你好好学习就是。

等你参加工作了,有时间可以来香港,我们聚聚。阿姨也好想见见你。遥念!

祝好!

贺玉樱于香港

虽有互联网,但我更喜欢看贺玉樱的这封手写书信。

那封信我看过许多次,总看不厌。“玉樱”,多好听的名字。让人联想到春天里那像白玉一样纯洁绽放的樱花。我的资助人,有着如此美丽的名字,想必温婉善良。

那一年,我毕业了,分配到省里一家三甲医院五官科工作。张鲲是心脑血管科主治医师,一个阳光的男人,别看人家才三十出头,年纪轻轻,却是个海归,深受领导器重。听同事说,人家升做主任是迟早的事。和张鲲同一科室的潘世安则不然,他虽然外表也不错,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但学历却不如人家。因此,我们医院里的未婚女护士都喜欢接近张鲲。

医者不自医,这话一点不假,张鲲因为眼睑长了一颗“小麦粒”,找上了我。

“张医生,看美女看多了吧!非礼勿视哦,不然眼睛会生小豆豆的。”我一边给他处理一边跟他开玩笑。

“是喽,本来快好了,今天看到你,所以又复发了。”他笑着回应。

“苗医生,张医生是专门过来看你的。”小胡护士打趣说。

“哈哈,我是眼科的,他眼睛有问题不找我找谁?”

“这倒不一定,今早潘世安上班,又不见他过来?”

“喂,小胡美女,你别胡说哦,我今早忙啊,所以没找潘医生……”

“好了好了,你就别解释了,解释等于掩饰,好吧?”小胡呵呵笑着,去消毒供应室取手术包去了。

他忽然有些尴尬,不再说话。

医院引进激光仪器治疗近视的眼科技术后,安排我到华中科技同济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进修。那一年春节我就在武汉过。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大年三十,于我而言是寂寞清冷的。

凌晨,电话响起:“苗素心,我明天到武汉,你还在那里吗?”

“你是?”我一下子懵了。

“张鲲。”

“来武汉旅游吗?”

“是的,两天假,你对那里熟悉了吧?给我当导游可以不?”

“当然可以。”

大年初一,张鲲竟意外跑来和我做伴,我们一起逛龟山,登黄鹤楼,看长江。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溜走了,机场临别,过安检闸口,张鲲忽然说:“阿苗,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包括上次去你的诊室也是。”

他过了安检,飞机起飞。春天的寒流袭来,我却感觉脸在发烧。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我想有个亲人,我想知道我的生母何英到底在哪里?她当年为什么要无情地将我遗弃?这些年,那张纸片我一直放在身边。

张鲲知道我的心事,说,上网发寻亲启事吧,把那张纸片的实拍照片也放上去。你妈妈要是看到,她想见你,一定会和你联系的。

又一次在网上和贺玉樱联系,并拜托她转发。她说:“好,我尽力而为。”

尽管朋友同事都在帮忙转发,半年多过去,寻亲帖子依然宛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素心,我们结婚吧。这样,你一下子会有很多亲人,我就是你最亲的人。”张鲲征求我的意见。

我和张鲲都是独自离开家乡打拼的人,彼此需要一个家。

香港的贺玉樱阿姨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告诉她我要结婚了,邀请她参加我的婚礼。

那边沉默良久,意外传来抽泣声:“素心,我早就看到那张照片了,我太惊讶,不敢认,不敢认啊,素心,你没有想到吧,我就是写下了那个字条的人……”

我整个人愣住了,在我印象中至真至善的“玉樱”,怎么会是那个狠心抛弃自己亲生骨肉的女人?较之于真善的阿金爸爸,她太虚伪丑陋!

我无法言语,流着泪再次想起我的阿金爸爸,我可怜的阿金爸爸,他将一生的爱都给了我,我还寻找生母干嘛?我本该孝顺的,是他!是他呀!

张鲲替我擦去泪痕,把我拥得更紧,轻轻问:“我陪你去一趟香港好吗?”

是的,我该去一趟香港,我和曾经的资助人不是早有了约定吗?

香港启德机场,悲喜交集的贺玉樱搂住我哭个不停。

我的生母,一身名牌,看上去风韵犹存,原来早已是一个珠宝商的填房太太。

我追问生父下落,贺玉樱却说:“很多年前他就死了,你就不要再找了。

从香港回来不久,我开始筹备婚礼,当张鲲在外地的父母亲自来到省城,与我从香港赶过来的生母见面时,我,我的准公公婆婆,彼此惊呆了!贺玉樱更是目瞪口呆。

数年前,被阿金爸爸砸死的张鹏父母——林凤华和张耀翔,竟然是张鲲的父母!原来,当年张鲲在德国留学,赶不及回国参加弟弟的葬礼,我们没有遇见。

我的生母贺玉樱当场就坚决地说:“素心,张鲲,你们不能结婚!”

“妈妈,为什么?”我一脸茫然。

贺玉樱一手捂住不停起伏的胸口,一手指着一旁的张耀翔,颤抖着说:“素心,他就是你的生父,你和张鲲,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啊!”

“妈,你不是说,我亲生父亲已经死了吗?”

贺玉樱苦涩一笑:“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林凤华马上狠狠地盯住自己的丈夫,张耀翔显然很惊讶,却又不知所措。

“你们,你们到底什么关系?爸,妈,阿姨,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呀?”张鲲焦急地追问。

“阿鲲,现在知道还来得及,既然是你亲妹妹,就认了吧,这是你爸年轻时的风流债,哼!”林凤华冷笑道。

我天旋地转,我大叫一声,那一刻觉得自己已经处于疯癫状态了。我冲出酒楼,跑回自己的宿舍,紧闭大门,躲进卧室,把窗帘拉上,不让一丝光亮进来。我不想见天,不想见任何人。

许久,忽地,“一了百了”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我深深体会到那种极度绝望的痛苦,就如身患绝症的阿金爸爸一样,没人能够给你分担,承受不了的时候就想彻底解脱,但愿纵身一跃,展翅天堂,做一只无拘无束的极乐鸟。

我慢慢地打开窗帘,打开窗户,再看看窗外的高楼大厦,天边暮色四合,黄昏了!那是我人生最后一个黄昏么?是的。

我打开防盗网上的逃生门,一瞬间,我犹豫了,阿金爸爸含辛茹苦把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我就这样结束生命吗?不!

“砰”——我的卧室门被人一脚踹开,我的亲生父亲张耀翔冲进来一把箍住我的腰,死命把我拖离窗台。

“女儿,都是爸爸的错,你原谅我,你不能寻短见啊!那样我和你妈的罪孽更深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他说。

一家人?什么一家人?谁和谁?

贺玉樱抱住我哭道:“素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就是父母的关爱温暖,只是,只是它足足迟到了二十八年啊!我欲哭无泪。

贺玉樱原是张耀翔的旧情人,张耀翔和林凤华的婚姻是商贾家族联姻,彼此没有感情基础。结婚后,张耀翔和贺玉樱依旧保持情人关系,林凤华端庄贤淑,是张耀翔事业和家庭上的好帮手,一连为张耀翔生下两个儿子后,张耀翔的婚外恋被妻子踢爆,他再三权衡,倦鸟思归,开始慢慢冷落贺玉樱。张耀翔给了她一笔钱,决绝提出分手。

贺玉樱当时已怀上了身孕,她天真地想利用孩子留住张耀翔,不料七月产女,张耀翔拒绝相见。

“素心,我一时糊涂啊!也是自私作祟,我放下你,不久嫁到了香港。当初十分矛盾,就写了何英这个假名。”贺玉樱一脸羞愧地说。

“素心,DNA的结果出来了,你真的是我女儿啊!原谅爸爸的错,以后,爸爸会好好补偿你的。”下班后,张耀翔居然在医院门口等我。我没有料到,他竟串通贺玉樱提取我的头发去做了DNA亲子鉴定,他的话再给我的心沉重一击。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姓苗,我爸爸叫苗阿金。”我冷冰冰地截断他的话,粗暴地,一如他当初的粗暴,一把推开他递过来的鉴定书,径直离去。

全医院的人都知道我和张鲲分手了。有一次到消毒供应室取手术包,刚到门口就听到两个护士在议论:“听说张鲲家境很好,人家父母瞧不起阿苗。”

连院长都找我谈话了:“小苗,不要因为个人问题影响了工作啊!”

“院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

“小苗,上级有通知下来,抽调一些医护人员参加援非医疗队,五官科呢,我看你最合适,你看怎么样?”

“到非洲去?”

“嗯,两年换岗。”

“好,我愿意去。”我没有考虑,也没必要考虑,我相信这是上天给我一个极好的疗伤和磨炼的机会,我应该珍惜。

我们医院有两个人加入援非医疗队,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同事潘世安。

非洲的毛里塔尼亚 ,有三分之二的地区是沙漠,自然环境恶劣,一些地区缺医少药,许多人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虽然工作辛苦,但当地人的热情淳朴深深感染了我,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体会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及“予人光明”的意义和快乐,我活下来是有价值的。

有时候,我会和潘世安在医疗点周围散步、谈心。潘世安是个很细心的男人,性格爱好和我比较投契,可惜,我不会再爱了。

两年后,潘世安要回国了,这里的黑人医生护士都舍不得我走,极力挽留,我申请再留下两年。

老天又在和我开起残酷的玩笑!

迎接新一轮换岗的中国医生时,我一眼看见了张鲲。我的心仿佛被锥刺般难受。为什么?老天,你为何咄咄逼人? 张鲲,你为什么要来?

越是逃避越无可避,“素心,我有话和你说,等会下班我找你。”他说。

一整天的忐忑不安,晚上,张鲲终于和我面对面,我低头无语。

“素心,看看这个。”他打开带来的手提电脑。

我抬眼,屏幕上播的是一段视频,张耀翔和林凤华并排坐着出现在画面上……

“素心,你受苦了,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和张鲲可以结婚,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林凤华缓缓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望向张鲲。他坐到我身边,伸手扶住我的肩头,轻轻地说:“别急,看下去。”

屏幕上的林凤华此时垂下眼帘,停顿一会,继续说:“其实,我和你爸爸当年犯过同样的错误,婚后和前男友有过一段旧情复炽,我一直不敢肯定张鲲到底是谁的骨肉。你去了非洲以后,我看到张鲲一天天瘦下去,我非常心疼,我想,我们当年的过错不应该让你们来承受,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痛苦我体会得到。如果我的孩子能够幸福,我丢掉一点尊严又算得了什么?我恨自己考虑得太久太久,白白耽误了你们两年的时间。我总算想通了,就算你爸和我离婚,我也认了。所以,我鼓起勇气,跟你爸爸坦白,让他和张鲲去做一次亲子鉴定,结果,发现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妈妈祝福你们……”林凤华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发抖,看得出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张耀翔伸手把妻子搂住,林凤华的泪终于落下。

张耀翔面对镜头说:“素心,女儿,你和张鲲好好在一起,我和你凤华妈妈等你们回国团聚。”

看完这段视频,我已是泪眼朦胧,张鲲把我拥进他温暖的怀里,我们相拥而泣,一任幸福的泪水尽情倾泻,为苦难送行。

责任编辑: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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