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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锅漏做传

2017-06-24雷先均

当代教育 2017年2期
关键词:脑壳老娘泥巴

雷先均

戳锅漏托我做传了。名人都是传出来的,哈哈……他说。

但要说托,那是我恬不知耻地高抬了自己,因为戳锅漏交人接物是挺讲究对象级别的,而我等级别之人,是无论怎么都够不着他托的,至多是喊。同时我自知我的文不足以传出名人——尤其不足以传出戳锅漏此等名人,我有些诚惶诚恐了。但畢竟托了——尤其是戳锅漏托了,还寄予了传出名人的厚望,这是我平生唯一受到高抬的机遇,或许还能借传成名自己呢。我揣着这份小私心——如小孩饥饿难耐时意外拾得一截苕根一般,硬着头皮答应了。

可刚一着手就遇上了难题。

首先是传的名目问题。鲁迅说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但据我所知,生不立传是老祖宗的规矩,除自传外的别的名目的传,多是替死了的人做的。而戳锅漏却没有死,还在世上飞舞着,做成别的名目的传显然有悖常伦。自传么?我又实在不是戳锅漏。做成啥传好呢?

其次是人的名字问题。既然做传,总得写个名吧。古人有字有号都还得写,今人没了字号,名总是有的。而写入传中的名还该是正名吧,他的正名叫啥呢?就叫戳锅漏吗?这似乎有些不像。但他没有说,我也不敢直问。因为听说他在小人物面前的性格是很不好的,很爱训人的,而且训起来唾沫飞天。我怕直问也遭他唾沫飞天地喷一口:孤陋寡闻!这于我倒不打紧,只怕他就要遭到损毁了——竟由一个孤陋寡闻的人去给他做传,这不是很贻笑大方吗?于是我开始访问起他的正名来。但所访问之人又都对我尴尬地一笑,说哎哟……哈哈……哎哟哈哈哈。我终归不得而知了。我却并没有就此死心,转向探究起他这个名的来历或含义来,因为名人的名字多是有特定的来历或含义的!张爱玲是她母亲给起Ailing(病态)这个英文单词的译音,郭沫若是生在沫水和若水之间……那天天气很好,高空悬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我的运气也很好,终于找着戳锅漏的一位堂叔了。当我真诚地表明意图后,他轻鄙地一笑,继而环顾左右,并重重地呷了两口茶。大概是茶的功力吧,他抖抖身,清清嗓子,而后高声对我说:戳,杵呀;锅,煮东西的家什呀;漏,漏洞呀……还不明了么?我立刻站起来,向他长长地作了个揖,喔喔地应着,如获珍宝般转身走了。回家后想想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真正明了这名字是缘何而来或暗含什么深意,但就这么个成果都实在来之不易,因而也只好于似懂非懂之间终结了我的探究。

再次是事迹问题。不写过去,不写未来,只写现在!这是戳锅漏横抛给我的戒条。做传,自然是不写未来的,可怎么不写过去呢?现在实在是太短暂了啊,如白驹过隙!正做着的事儿一边做一边就变成了过去,不写过去写啥呢?我越发模糊了。

看来我这一受人之托终归要妄人所托了。但倘若是受常人之托,妄了也罢,却偏又是受戳锅漏之托,妄了实属可惜。我便飘飘然忘了不写过去的戒条,开始查访起戳锅漏的过去的事迹来。虽多数人还是哎哟……哈哈……哎哟哈哈哈地应对我,却竟也有那么几个不怕训的颇指手划脚地给我吐了一通。

但有啥用呢?不写过去呀!我终归还是要妄人所托了,或许还要遭唾沫飞天地喷一口的:无能!

可我毕竟劳作了,这或许能够多少削抵一点无能的成分吧。这样想着,我便劲力倍增,进而冒着遭训的危险,把所访得的关于戳锅漏过去的事迹罗列出来,并名之曰《戳锅漏做传》。

我自然是要妄人所托了,但我想,这丝毫不影响戳锅漏传出名人的人生筹谋的,因为他尚可另托高人呀。只期望以后另托高人时,首先忘了不写过去的戒条。这样,我这篇屈劣小文,或许就对那另托的文足以传出名人的高人多少能够派上点用场了,也就或许能够多少再削抵一点我之无能的成分了。且算序。

一、文凭风波

其实,戳锅漏是本该堂堂皇皇地考得一个光辉的文凭的。因为他打小就听长辈们说,他的祖居地背靠一座笔架山,面向一座文峰山,这一族人的文采是由风水造就了的,血统中是聪明有种的。祖人中多数都进过学堂,有的还办过私塾、做过教仕、当过司爷……这就是明证。自那时起他就分外精神,总觉得自己满身的细胞里都充塞着文章,血管里流淌着的原本就不是血液而是诗书,从嘴巴鼻腔毛孔里冒出来的全都是贵气……

但他在县衙里上班的父亲却不懂风水,也不考究祖绩,更嗅不到他的贵气,给他徒添了不少外力。他有个堂兄,长他三岁,自然也就早他三年上学。从他的那个堂兄上学的那天起,他父亲就每半年都提前给他购置一套和他堂兄的一样的教材来,叫他堂兄白天在学校学了回来晚上就到他家里去教他,一直教到上学。上学后他父亲又经常去拜见老师,间或还请老师们来家中做客,要他们多多关照。

他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不以为然的了,因为他满身都冒着贵气,书本上的东西是会自动跳进他的脑瓜子里去的,如小鸡娃跳进鸡妈妈温润它们的鸡篓子一般。

在上小学的当初,他的贵气就已经显现出来了。老师还没开教,他就已能识个大概;即便不下工夫,成绩也能在班上排个中上等;即便挂个虚衔,老师也要关照个什么委员之类的官儿给当当——这官儿老子硬是当得伤,但有啥法呢?我有那些个风水呀……他说。

小学毕业后,他父亲就把他弄进县城里去深造了。他那位堂兄不能随他进城了,不知怎么的,书本上的东西就不再自动跳进他的脑瓜子里去了,如大些了的鸡娃就不再搭理鸡妈妈的呼唤了一般。他的成绩已在年级排了末位,脑子里还总滋长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言行总跟不上城里人的调,跟同学老师邻里都格格不入,同学们还时常三邀五约地凑过来说要揍他……谁坏了我的风水呢?他想。这样迷迷糊糊的想着,三年的时光一眨眼的工夫就滑过去了,风水竟没有庇佑他把那张小小的初中毕业证考到手。

于是,他开始憎恨起那可恶的文凭来,甚而至于憎恨起那些获得文凭的可恶的人来。啥毬了不起?妈的!他暗骂到。

还是得弄个文凭,妈的!后来他又想。因为他虽暗骂了,但在内心深处,总还是觉得没文凭就有些妈的,而他是无论怎么都不该妈的的,于是开始弄起文凭的事来。

中央党校函授学院的在职本科文凭,在县级党校就可以弄,但经咨询,要专科以上的学历才能报读。不就是花钱吗?他想。

可即便花钱,他的居住地所在的那个区党校似乎也还有些不敢——或说不愿。何况他也有些不愿呢,因为毕竟朝不会晚会的,要在他们面前去说自己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他不愿丢这个脸。

外专州边远县的党校呢?他突然这样问自己。我一个中心城区的人,会弄不翻他们?他想。

于是他便付诸行动了,硬是花钱在外专州一个边远县的党校去弄了个本科本本。领本本的那一天,他去得特别的早;领到本本的那一刻,他全身热血沸腾。他又想起那些获得文凭的可恶的人来了,紧紧地拽住那个红本本,重重地啐了一口:啥毬了不起?妈的!

现在不就可以回去顺理成章地报读市党校的在职研究生了吗?研究啥生呢?小生、呆生、女生,哈哈……他想。

听说研究生就相当于旧时的举人,举人是有了不得的资格的,见官高一级。弄个研究生本本,我不就是举人了吗?哈哈……他拽住那个红本本,斜困在党校办公室的沙发角落里,漫无边际地想起来。想着想着,竟轰轰的吹起了鼾声。朦胧中,那沙发就变作一乘蓝尼小轿了,载着他,悠悠地荡漾在回乡的路上;那鼾声就变成开道的锣声了,嘡嘡地鸣响在轿前;族人们整齐地跪在他老屋前的小道上,必恭必敬地侯着……他欲跨出轿门,以举人满腹经纶的风姿给族人们挥挥手。可挥手了还说点儿啥呢?举人就该斯呀乎的,我斯个啥乎呢?他还没想停当,就急不可耐地跨出了轿门——不想这一跨,竟从沙发上跌落下来了;一挥手,竟把茶几上的茶杯给掀到地下去了,喤的一声,把发文凭的老师和领文凭的学员都吓了一跳。这时,他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看到一双双惊讶地盯着他的眼睛,似有几分尴尬但也还余有几分得意。他急忙从地下爬起来,紧紧拽住那个红本本,一溜烟就跑回家去了。

后来,他确也把自己弄进市党校研究生班去了。研究小生、呆生、女生,哈哈……他想。

可在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就遇上了两个不谙世事的老呆生——

一个在第一科开考前就把他的枪手给清退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坐到座位上去磨。那老头儿在第三次逮住他抄袭的证据后,竟当场宣布他的那份考卷作废。他这等资格之人怎么受得下如此的冒犯呢?他倏地站起,青筋爆绽,一指戳到那老头儿的鼻尖上,狮一般地吼到:你不就装了一肚子破书吗?能当钞票买宝马吗?臭老九……这文凭老子就不弄了,但老子要打你……几个學员急忙窜过去紧紧地拽住他,使劲儿往外推,又给他说了许多解气的话。他这才钻进宝马,啸着喇叭,虎一般地奔出了校园。

可那老头儿竟给校长告了状,校长竟找他那个区的区委书记了,说要追究他扰乱考场秩序辱没知识分子的责任,还要清查他的本科学历。

那老头儿算个毬,校长算个毬!可区委书记……他想。他四处托关系,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可那两个老呆生竟是农家的四季豆不进油盐。他只得托人带他去当面给那两个老呆生赔了罪,才免了追究扰乱考场秩序辱没知识分子的责任。

死老头儿……妈的!钻进宝马后,他抬眼盯着老头儿们办公室的窗玻璃,愤愤地啐了一口。

斯……乎……他想。

这世上竟有只要死理儿不要钱的人……妈的!跨进家门后他都还满脸猪肝色,又愤愤地啐了一口。

那两个老呆生竟没有全饶了他,真的就把他的本科本本给清查作废了,发本本给他的那个党校的校长和几个老师还背了处分。

举个毬的人,妈的!他又愤愤地啐了一口。

二、返城原因

初中肄业后,戳锅漏就不得不退回老家了。但却不是乘着蓝尼小轿悠悠地荡漾回去的,而是驮着行李一步步地挪回去的。那可恶的稀泥又偏给他溅了个满身,很狼狈。族人们就不整齐地跪在他老屋前的小道上必恭必敬地候着了,而是若无其事地散在田地里,诧异地盯着他,傻傻的问道:

咋就回了?就不读了吗?……他听起来很酸。

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农忙时节是需要邻里间互相换工调手,那集中的活路才做得过来的。可他却不屑跟他们换工调手,因为他们是地道的做农活的料,而他却天生就不是做农活的料。正因为天生就不是做农活的料,他便无论怎么都把那该死的农活做不成样,即便头顶都糊满了泥土还做不到同龄人的三分之一,再加上不屑,乡人们便也就不怎么跟他换工调手了。

目光短浅,妈的!他狠狠地暗骂到。

可他虽狠狠地暗骂了,乡人们还是继续目光短浅着。家里的日子便日渐困顿起来,以至于公粮农业税都交不上了。再说,他也很不愿意交,因为——

就交给那些干部吃和花,凭啥呢?不就有个文凭吗?

乡政府在几经催促无果后便采取了强制措施,派一队人来,说鼻子流血各有路,而后当着乡邻们的面硬把他家应交的公粮农业税以物折资地给取走了。这倒是他之前所没能料及的,因为他毕竟通身都冒着贵气。他们怎么就没人嗅出来呢?他想。

他无论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恶气,但自己又实在不便直接出面。因为他毕竟是在县城里上过学的人,没把那张小小的初中毕业证考到手的事儿乡邻们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于是在他们的眼里他仍然还是个知识分子。可一个山旮旯里的小政府,竟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知道给个知识分子留。

井底之蛙,妈的!他朝地下啐了一口。

可他毕竟进过城见过大世面,对这事儿不会就此罢休的,既然他们这么有眼无珠,他就得连本带利地给他们还回去——

好啊,就让你们尝尝城里的盐巴是啥味儿……他把家里的木凳当高台,登上去,叉着腰吼了一阵子。

经过周密计划之后,他便巧妙出招了:他去买了张大大的皮纸来,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冤”字,用竹篾架成旗状,逢赶集叫他爷爷扛着到集市上去喊冤。而他却远远地匿在后面,俯着一副与己无干的面孔,机警地偷窥着周围的动向。

偷窥的间隙,他反复地设想起来——

我爷爷刚喊了两声,赶集的人便跟着喊起来了,人越集越多,还义愤填膺的,如革命行动一般……乡政府的人都慌了手脚,跑上跑下的乱作一团,有几个竟跑到我爷爷跟前去叩头打拱了……

等他再偷窥时,倒真的有两个人站到他爷爷跟前了,但却没有叩头打拱,而是伸手把那冤字牌给收了,说老人家这不干你的事,有啥话叫年轻的来说……

他胞叔也恼了,说要跨不进官府去说话的人才喊冤,族人中就没个跨得进官府去说话的人了?丢人现眼!

经胞叔这么一剖析,他才恍然大悟,觉得确有几分丢人现眼。但他原本是想给这个山旮旯里的小政府一点教训的,不想他们却轻轻地使了这么一个软招,竟反让他丢人现眼了。

这鬼地方,妈的!他掉转身冲回家了,跨进家门后,一连朝地下重重地啐了两口。

但即便这样啐了,那“叫年轻的来说……”“丢人现眼”的声音还是没一同被啐到地下去,反倒总嗡嗡地在他耳旁搅扰,搅扰得他坐卧不宁。于是,他索性撇下这鬼地方,在一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就驮着行李偷偷地溜回县城里去了。

三、发迹路径

这一溜,戳锅漏便溜出财运来了,因为没几年的工夫,他就谙熟了许多挣钱的招——

他舅家的表弟去福建打工,在加工厂被机械铡死了。他急忙赶回去帮助谋划起理赔的事来。

单凭你去弄,就只得三万多;由我给你弄,就可得五万多。但那多出的两万你得分给我一半,去来的车船费吃住费还得由你出……他说。

他舅有些火了,脖子粗壮起来。他舅妈急忙在一旁使眼色,扼住了他舅脖子的极速粗壮,并把他舅拉进里间去合计起来——

你粗壮个啥呢?就依他的吧。他舅妈说。

可我是他亲舅啊,我这叫死儿啊,他帮个净忙不该吗?这是我卖儿骨头的钱呀,咋分呢?不就等于分我儿的骨头吗?他舅呜呜地哭起来。

那咋办呢?你不分给他他就不帮你弄,就少得;你分给他他就帮你弄,就多得……分给他一半了我们不也还剩一半吗?那是多得的呀!他舅妈哽咽着苦苦劝导,他舅哭过一阵之后似乎也无可奈何,默认了,他舅妈便出去请他弄了。

他便给他舅弄了:你备上两瓶好酒,一只大公鸡,晚上到公安派出所户籍民警的家里去请他开张户籍证明——要写成已婚并已有个一岁多的小孩儿……他私下给他舅说。

你跨进门后就跪下哭诉,要哭得伤心诉得可怜——他不答应就别站起来阿!末了,他又贴近去轻声补上了这頂要紧的一句。

他舅照他说的去跪了,还真就如他所要的把户籍证明给哭诉回来了,他们便去了福建。厂方看到户籍证明上加盖有公安派出所的红章,就照证明的人口测算,支付了他舅五万六千元理赔金,外加两千元路费,然后把他表弟的骨灰盒交给他舅,派人护送他们去车站赶车。

我忙得很,要尽快赶回去,你把钱给我吧。刚跨出厂大门,他就这样给他舅说。

嗯?他舅有些诧异,但看到他是铁着脸说的,也不好说什么,就递给了他一万四千元。

你不是说单凭我去弄都可得三万多吗?我就把三万以上的分一半给你,看你咋说——乡里人安置个一元八角的仪式钱不都还得回敬个吉利礼吗?……他舅想。

可戳锅漏已不是乡里人了,自然就没乡里人的穷酸了。他伸手接过钱,塞进里层的衣袋里,扣牢纽扣,拍拍,觉得踏实了,掉头就打的士奔机场赶飞机去了。他舅一个人抱着他表弟的骨灰盒,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乘的那辆的士“呜”的一声就钻进了车的洪流之中。他舅突然觉得那个骨灰盒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快支撑不住了;还是那样的冰凉,都凉透了心肝。他舅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舅一站一站地问着路把他表弟的骨灰盒抱回老家掩埋后,坐下来回想起他弄的过程,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那老板还是很爽快的,我们却诈了他两万……他想。

戳锅漏弄了个啥呢?不就是指使我去跪了个假证明回来吗?那民警不大发慈悲,他能多弄那两万?可那民警得啥了呢?他却净得一万四千元,还比老鼠都溜得快……他又想。

戳锅漏可就没那么想了:一个周净挣一万四千元,折个县处级干部四年的工资了,哈哈……他想。于是他觉得这确实是一条生财之道,而且于他而言还生得是那样的便宜。他便给他舅打电话了:你注意周边的消息吧,哪里出了这档子事儿就给我串过来,做成了给你两千……他说。

啊,啊……他舅刚应过两声,他便“嚓”地挂了电话。他舅却左左右右地思忖起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别人卖死人骨头的钱咋伸手呢?……我卖死人骨头的钱戳锅漏不也理直气壮地伸手了吗?我还是他亲舅呢……伸就伸呗,也把我卖儿骨头的钱捞回来呀!想到这里,他舅又涌出了两行酸泪,然而却也还是给他串起这门子生意来了,两三年间,竟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串成了数十桩。

可戳锅漏却从没给他舅分钱,每次都自个儿全塞进里层的衣袋后就径直赶回城里去了。他舅也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却总觉得说不出口,只边边角角地说了些不相干的话。而他也总不提那事儿。他舅终于憋不住了,直接问起他那份钱的事儿来。戳锅漏在电话那头说啊啊……不就两千元吗?以后给你带来吧,我忙得很!

这……他舅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可刚理论出个这字,戳锅漏就又“嚓”地挂了电话。他舅站在电话机旁想了又想,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儿,于是急匆匆地又给他打电话了。可一连打了几次,都“嘟嘟”的响过一阵之后,就传来一个说普通话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舅的脖子就又粗壮起来了,而这时却没了他舅妈在一旁使眼色。他舅紧握拳头朝置话机的木桌猛砸下去,“卡嚓”一声,木桌折断了两条腿,话机也震出一串“呜呜”的哭声。

讹诈死人的钱——龌龊!老子就不要了,看老子还活不?!他舅愤愤地骂到。

骂完后才发现那砸木桌的手已经崩裂了,正朝地下“哒哒”地滴着乌黑的血。这就是昧良心的下场吧,血都乌黑了……他舅这样想着,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步步地朝院坝踱去。

你那五脏六肺都黑了吧?但再黑老子也不给你串了……他舅还继续想着。

然而他舅却没有想到,戳锅漏对这门子生意早就不以为然了。因为这些年经他这么一串,戳锅漏已在那些死人骨头上很刮下了些资本。凭着这些资本,正朝更大的门子钻呢。

我得好好弄——策——划——策划。戳锅漏原本把做这些事儿都叫作弄的,可自从很刮下了些资本后,就颇更换了些言辞,以至于把这“弄”都更换成“策划”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策划,戳锅漏便从城市规划局的杜局长身上策划出了个不小的名堂来——

新的城市规划方案已经定版并很快启动,但尚未公布,世人都还被蒙在鼓里。而市日杂公司有一堆闲置的房产,那地盘就是未来的城市中心,简直是闭塞而愚钝的世人还视作煤炭的硕大的一窖乌金。经与杜局长周旋,很快一拍即合。经杜局长指点,他迅即串联国土局的乌局长、供销社的马主任,和横渡公司的牛老总,也很快一拍即合。于是他们结成了合手掘这窖乌金的联盟,并拟出了详细的行动方案,将具体工作进行了分工:

杜局长负责尽量拖延公布方案的时间,马主任负责企业破产和资产转让申报,乌局长负责审批土地转让手续和控制拍卖公司,戳锅漏和牛老总负责组织并控制竞买队伍……时间就是金钱,他们分工明确后就各负其责而又密切协作,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

拍卖的场景可热闹了。报名时拍卖公司的大门都还没有开,门前就排起了长长的一串队伍;拍卖时现场整齐地挤着几十个竞买的方队,从拍卖台上看下去,简直是一支支受检阅的军队。乌局长、杜局长、马主任都是拍卖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而戳锅漏是这次拍卖活动的社会监督员。他们有序的坐在主席台上,脸上透示出威严而公正的神情。在拍卖师的主持下,马主任宣读了文件,乌局长讲解了政策,杜局长做了动员报告,戳锅漏则作了监督承诺。公证人员出场,出示了公证资质,拍卖便正式开始了。

牛老总第一个报价后,又有两个公司竞价;牛老总第二次报价后就再没人竞价了,一个个方队都默不作声,就那么死寂地坐着,如秦皇陵里的兵马俑。拍卖师重复了三遍牛老总的第二次报价后,拍卖锤“哐”的一声砸下,就斩钉截铁地将那一窖乌金一锤砸给了横渡公司。

拍卖活动结束后,牛老总照常情邀请为这次拍卖工作付出了艰辛的人员去吃顿便饭,饭局设在本市唯一的那家五星级酒楼的3888房间。

哈哈……跨进房间后,戳锅漏竟抑制不住地喷出了笑声。

哟,哟哟——隔墙有耳,小戳!杜局长拉长脸狠狠地瞪了戳锅漏一眼,压低声音说。于是,你一段我一段的,大家便只能即席喷吐些荤段子来下酒了——

一村姑在赶集的路上尿急,便躲进树丛里去小解。刚蹲下就听到模模糊糊的喊叫声,而且那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村姑害怕了,还没解完就拎起裤子跑了。跑到路上后回头望去,望见那树丛下钻出个土地菩萨来,满头都是热尿,正骂骂咧咧的——原来她把尿都撒到土地菩萨的头上去了……杜局长首先开头。

哈哈哈……众人一阵狂笑。

杜局长讲得好,我们共同敬他一杯。乌局长说着,高高地举起杯,率先一饮而尽了。众人也高高地举起杯,一饮而尽了。

某局长去一中学办事时窥见一高中部女生,挺翠嫩,一下竟勾住了他的魂儿。那局长变着法儿把她弄去做了私人秘书,没几天就把她按了。可几次后那局长就把她甩了。那女生跑去质问他都把她按了为何又把她甩了?那局长竟说你内温太高,把我的……乌局长伸个食指指着下胯,却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哈哈哈……众人跟着笑作一团。

是不是龟滑(规划)了哟!马主任补上一句,又引爆一阵大笑。

来来来,他们两个都讲得好,我们共同敬他们一杯。杜局长说着又高高地举起了杯,众人又于哈哈的大笑中高高地举起了杯。

我也有一段……戳锅漏早经摩拳擦掌了,因为这是他仰视多年而又平生第一次和官员们近处的机遇,咋不摩拳擦掌呢?

羊子……老农的羊子……有一只大公羊哈哈……只许自己爬母羊哈哈……它是老总哈哈哈……戳锅漏就这么语无伦次而唾沫飞天地喷着,“啪啪”地拍着大腿“哈哈”地狂笑着,且边笑边环视左右,企盼着他们的喝彩。可他们都一脸茫然,甚而至于忙不迭地掉开脸以躲避那飞天的唾沫了。

戳锅漏说得好,我们也敬他一杯!牛老总急忙打破僵局缓缓地举起杯,大家才也缓缓地举起了杯……

而坊间那几个去偷看了这场拍卖活动的人,却肆无忌惮地在邻里中炫耀起来:

那场合,真是太热闹了!

不过那么多的竞买方队,竞价咋就那么冷清呢?

你懂个啥?其他方队都是买来做样的呀。

那么,那几个领导咋总洋溢着得意的浅笑呢?

都被弄好了呀!

那么,馬主任可是卖家呀,他咋也……

那资产是他的?

那么,是戳锅漏弄的啦?

你看见了还是听着了?

这个……

但这却丝毫不影响3888房间的饭局,他们在一杯快过一杯的茅台酒的浸润下,在一段荤过一段的荤段子的助推中,“哈哈哈”的狂笑一浪高过一浪。

饭局结束后,杜局长乌局长马主任都扭歪歪地钻进各自的专车,“嘟”的一声掩没在了滚烫的夜色之中。本有人说了句由牛老总带戳锅漏回家的,可牛老总似乎没听见,抑或是忘了,竟自个儿扭歪歪地钻进专车,也“嘟”的一声掩没在了滚烫的夜色之中。戳锅漏只得一个人扭歪歪地跨着步,朝回家的方向迈去。四围舞场中溢出的灯光把他旁若无人的身躯浸沐得红一块紫一块绿一块的,有点儿像个鬼。

坊间那几个人也还在街上闲逛着继续炫耀。他们迎面撞见戳锅漏了,其中有幸认识戳锅漏并听说过他弄事儿的那一位,先是一怔,而后鼓足勇气一躬身迎了上去——

戳……老戳……戳总:今天那拍卖是你弄的么?他本要直呼其名的,可刚呼出个戳字后忽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改而呼老戳了。但戳锅漏并不老,而且还混进那档子官员的队列里去了,呼老戳显然还是不妥。而要呼官名儿么,实在又没听说戳锅漏做个什么官儿,唐突间便只得呼戳总了。

哼!他本以为呼戳总也该算是敬称了,可戳锅漏却冷冷地瞥他一眼,用鼻腔重重地摔出了个响亮的“哼”字。他木木地站着不知所措,戳锅漏却异常高傲地从他身边直跨过去了。

咋会这样呢?原来似乎不是这样的呀?他还木木地站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着。

哈哈,哈哈哈……戳锅漏跨进家门后,已憋了半晚上的那一肚子狂喜才兜肚连汤地喷了出来,裹挟着浓浓的酒气,把家中的每一个房间都充塞得满荡荡的。虽已凯旋而归了,但为着这个凯旋,戳锅漏策划得实在是太累了,因而在他老婆跟前舞了一通之后,竟散乱地摊在沙发上呼噜起来。

你不是要泡泡吗?咋又呼噜起来了?原来,戳锅漏刚扭进小区大门就拨动了大哥大,叫老婆马上给他放好热水他要好好泡泡。他老婆从那磕磕绊绊的得意声中便知道他已灌足了庆功酒凯旋而归了,兴高采烈地给他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这时听到他的呼噜声,才回想起那一缸热水来。

喔……戳锅漏这也才回想起要好好泡泡的事来,懒懒地站起身扭歪歪地朝浴室挪去,边挪边解衣裤,而后“嘡”的一声如牛淌水般倒进了浴缸中。晕乎乎地泡过一阵之后忽一翻身,看到那雾气朦胧的反射镜里竟映出一只巨鳄来,那巨鳄正猛跃向一头巨像,已撕住了那头巨像的腿……

半个月之后,杜局长向社会公布了那一套城市建设方案。而此时,牛老总已办好了市日杂公司那一片地盘的全部有赏转让使用权手续。

半年之后,新的城市建设工程启动了。而牛老总在那一片地盘上的商品楼盘也一幢幢拔地而起。

这时,戳锅漏所要策划的,就是售房一事了。戳锅漏又天昏地暗地忙碌起来,不分白日昼夜地穿梭于和横渡公司一起报名竞买而在竞价时又死寂得如兵马俑一般的那些老总之间,反复敦促他们组织资金和人马去抢买房,越热闹越好。因为这是在报名买地盘的当初就严密地协议好了的,他们只报名而不竞价,牛老总建成楼房后一人赠送他们一套住房,但他们要首先把购房款交进横渡公司,牛老总保证在他们缴款后的一周内用现金如数返还,并尽早给他们办齐全部购房手续。而还附加的一个条件,就是他们必须踊跃买房,要做出抢买的架势哄抬房价;房价在预订价的基础上抬高后,将赠送给他们的那一套住房的抬高部分用现金返还他们。

两年后牛老总在那块地盘上的楼房就全部建成了,而所有的住房、车位和商铺早已抢购一空,且房价竟攀到了比省城还高出一大截的价位。那些当初如兵马俑的老总们都有些馋了,馋得都有些不服气了,但谁叫他们没抢在牛老总之先撞上戳锅漏绞上那一档子官员呢?

戳锅漏当初串联的那个掘乌金联盟的成员又齐聚着要去喷吐荤段子下酒了。但他们没有直奔3888房间,而是首先爬上了城边那个最高山的山顶,他们要在那里俯视一下已被掘得没遗留一粒残屑的那一窖乌金——那乌金已变成了一幢幢冲天的楼房,那楼房似乎不是用砖块砌成的而是用纸币码起来的,黑越越的随风摇曳着,如一条条舞动的蛇,已严严地缠在了他们的腰间……

四、身价故事

戳锅漏溜进城后,身价陡然飙升了。

又高出一截,哈哈……他原本只想着溜回县城的,因为他认为溜回县城了自然就是科局级的身价了,比那鬼地方的人都高出一截,足可以压住他们了。没想到县城里的人竟没把他当科局级的人看待,一气之下,便索性溜到地级城市去了。这回他就断然界定自己是县处级的身价了,比科局级又高出了一截——一通闷气,一趟公共汽车,就又高出一截来,叫他怎么不“哈哈”呢?

我该怎么叫那鬼地方的人呢?他听说旧时有栋红楼里一个叫李纨的女人,把做农活的人都叫作泥腿。他觉得这样叫着很能标示自己的身价——比做农活的人都高出一截,便无尽地膜拜起那个叫李纨的女人来,同時古为今用地创造起自己对那鬼地方的人的叫法来。

可他想,李纨叫的那些人定然都是地地道道的做农活的料,不然,如他等天生就不是做农活的料的人,那泥土就远不只糊在腿上而简直就糊上头顶了。但如叫作泥头顶,虽鄙薄的程度较深,却不够摩登。于是他颇费了些脑力,最后才创造性地把那鬼地方的人统统都叫作泥巴脑壳了。

但毕竟刚溜进城,城里如蚂蚁般密挨密地涌动着的都是生面孔。那些生面孔似乎都没有把他当县处级的人看待,因而总是冷冷地从他面前跨过,连瞥都不瞥他一眼。可为着生计,他又不得不白天黑夜的在城里溜串,孤孤地去面对那些生面孔。

妈的!他只得这样不息地暗骂,以弥补失落的身价了。

一天清晨,暖暖的阳光洒满湿漉漉的大地,令人格外清爽。戳锅漏也清爽地在城里溜串着,突然看到前面聚着一群人,人群中不断传出“给……给”的吼声。戳锅漏急忙串过去,看到人群在地面上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的中央站着两个人,正怒目对峙着,如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并且都伸出右手的中指姆,“给……给”地朝对方递去。

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连围个圈儿都这么圆……他想。但他却没搞清那递中指姆的礼仪是个什么寓意,便谦逊地请教起圈儿边上的人来。

就是瞧不起你马到起你的意思呀!一个老妇人“噗哧”一声笑了。

哦,哦……戳锅漏感激地应答着,又欣赏过一阵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溜串去了。

可溜串一通,却再没溜串出什么新意来,他便细心钻研起那递中指姆的技艺了。他边模仿边改进,反复练习几天后,竟青出于蓝而青于蓝了:他不专门公开的递向谁,只将右手的四个指姆插进裤袋里,单露出个中指姆来。凡看到确乎比自己高贵的人,就将中指姆偷偷地翘起递向他们;如觉得那男人实在比自己高贵许多,或那女人实在很漂亮,就猫似的跟上去,尽可能的多递他或她几下。倘若他或她有所察觉,便迅速将中指姆缩进裤袋里,而后若无其事地迅疾溜开。掌握了这套技艺之后,戳锅漏便比先前自信多了,也勇猛多了。

然而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凡能挣钱的甬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戳锅漏自信而勇猛地递了几年中指姆,竟没递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缝隙来。而所幸的是,他还是从城里人的身上递出了些挣钱的招——这虽于城里人早经是抛掷了的废料,如菜场上的鱼贩子抛掷在鱼摊边的鱼内脏,但于戳锅漏却很新鲜。

那鬼地方不也还没有吗?他想,于是他抓上一把鱼内脏,试着朝那鬼地方的泥巴脑壳们砸去。而首先砸中的,就是他舅的卖儿骨头的钱。

虽抓的是鱼内脏,但毕竟是城里的,而砸的又是泥巴脑壳,可竟也还难免要遭受冷遇。每当这时,戳锅漏就公开递他们几下中指姆——因为他已经是城里人了,而且还是县处级的城里人了,而他们却是泥巴脑壳,是满可以公开递的。但有时即便这样公开递了也还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有一次,戳锅漏去弄一庄分受卖人骨头的钱的事。几经搓磨终于弄下来了,却早过了中午时分,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泥巴脑壳们似乎对他有些不满,以至于竟没人安排接待他了。他只好弓腰缩着肚子朝他胞叔家挪去。

吃了吗?他胞叔问。

没……有。戳锅漏饿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已经吃了呢,就便吃点儿吗?

嗯……这……行吧。戳锅漏本想不答应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愠色——我一个县处级的人,怎么就便吃点儿呢?他想。但他深知这鬼地方的人旋做饭是要花很长时间的,他实在饿得慌,因而才勉强答应了。

他胞叔便摆出就便的饭菜,从邻家请来两个亲戚陪他喝酒。

加……喝了几盅酒吃了许多菜后,他胞叔给他加饭。他本想喊加满的,可刚说出个“加”字,便立刻想起举人的事来。举人是不屑说这等庸俗之事的……他推想。于是便用竹筷在碗口上绕了一圈,他胞叔给加了个满碗;吃完后又用竹筷在碗口上绕了一圈,他胞叔又给加了个满碗;这下吃完后却只用竹筷在碗的三分之二高度处绕一圈了,他胞叔还给加了个满碗。他“唰唰”地吃过一阵之后,才回想起这已经是第三碗了,而且还都是满碗。

咋加满了呢,吃不了啊?

哦,你没……我没注意……慢慢吃吧。

没注意?不是画了的吗?城里人会是饭桶?

这……吃多少算多少……剩下吧,没关系的。

不吃了!戳锅漏又吃过几口之后,“哐”的把碗掷在桌上,碗中还剩下的一小撮饭粒在碗底“唰唰”飞腾。

那两个亲戚讪讪地站起来飞也似地避出门去了,他胞叔急忙给端过茶去,坐下候着陪他说话。

还说你跑过好多江湖,连个接待的礼节都不懂——我是县处级,你就得请县处级的来陪,懂吗?你倒好,叫两个泥巴脑壳来陪我,还没推我坐上座……你说,我比族人比祖上的人都强点不?戳锅漏愤愤地训斥到。

都……这个……我不知道……你额上又没贴个……我认得最大的官儿就是村长……他胞叔的老脸已抽搦得沟壑纵横了。

我得弄个场合给你们看看!戳锅漏跨出他胞叔的家门后,摔回了这么一句。

可怎么弄呢?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这么苦苦地想着。

在那鬼地方的乡里,眼下做书记的是戳锅漏小学时高两个年级的校友,当初戳锅漏可是认识他的,倒不知他也认识戳锅漏否。但给他做党办主任的却是戳锅漏的一个远房亲戚,通过这个远房亲戚是可以串到他那里的。

对,就他了!想到这里,戳锅漏将手在大腿上“啪”的一拍。

你那书记是我的同学,你弄个机会和他到市里去,我给你弄个副乡长啥的……戳锅漏专门去找那个远房亲戚了,关切地给他说。

跨进体制的人,谁不想弄个官儿当当?可千人挤独木桥,没个有分量的人说话,谁弄给你呢?他们是同学,或许还真可说句话吧……那个远房亲戚这样想着,就真弄个机会和书记到市里去了,而且给他引荐了戳锅漏。

吹吹牛打发些无聊总是可以的吧……书记知道在市里戳锅漏或许不算什么,但自己也不算什么,便这样念叨着,答应见识戳锅漏了。戳锅漏以这次见识为起点,随后就陆续隆重地接待了他们党政班子的官员好几場。

一天晚上,戳锅漏闲得有些无聊,便拨电话回那鬼地方了,他要探探新近又发生了些什么事,以便随时掌控那里的泥巴脑壳们。还真的就发生了一件妈的的事了:族中竟有一个小青年考取了专科学校,泥巴脑壳们竟准备给他庆贺了。

啥毬了不起?妈的!他马上啐出一口。

或许也是弄场合的机会吧。他转念又想,便立即拨通那书记的电话了:我明天回老家,专程去拜望您……他说。

嗯……哦……那……欢迎呀……书记说。

我得好好弄给他们看看,哈哈……挂电话后,戳锅漏觉得整栋楼都飘了起来。

戳锅漏马上租了一辆面包车,第二天一清早,就驱车出发了。

喂,书记,我已经出门——出车了,中午就去拜望您。他一出门就又给书记拨电话了。

哦……中午……你回老家……吃饭吗?书记问。

好好,感谢——十二万分地感谢您安排中午饭!……不过……乡亲们说要陪我吃……你得给我安排……两桌哈。戳锅漏说。

两——桌……乡——亲?好……好好……就……两——桌……乡——亲!书记说。

对,就两桌——就得多弄些泥巴脑壳来陪吃,让他们看看是谁接待我,不然……挂电话后,戳锅漏波澜壮阔地浮想起来。

呀……咦儿呀嗬喂……浮想一阵后,戳锅漏竟手舞足蹈地哼起那鬼地方的花灯调子来了,哼得比车的高音喇叭还响亮。

戳锅漏来了,要在这里吃中午饭……书记却立即去找乡长了。

就吃呗,我们可吃他好多顿了,还都那么隆重……你咋啦?乡长爽快地答应后,才看到书记那张愁着的脸了。

他有两桌人,是他的乡亲……书记解释到。

两——桌……乡——亲?乡长把书记的重点内容重复了一遍,而后就都沉默了。

这样吧——找个企业老总出面接待,我们去作陪,以后想法弥补企业……沉默一会儿后,书记商榷到。

行……乡长略加思索后赞同了。

考个专科都值得庆贺?今天的专科生有毬啥用呢?我呀——给我提包擦鞋的都是本科生!戳锅漏不到中午时分就赶到了,他给书记报个到后就先去了那个小青年的家。他急匆匆地冲到堂屋中央,冷着面孔龇着氟斑牙吼到。他这话如一个捣蛋的孩子突然在人群中点燃一串鞭炮,“哔哔啵啵”地一阵浑响,把所有的人都炸懵了。

书记乡长请我吃饭,我可要去了!戳锅漏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弄个最高长官请他吃饭的场合给这鬼地方的泥巴脑壳们看看。他燃过那一串鞭炮后,便朝那被炸懵了的人们甩出这样一句,扬长而去了。

呀……咦儿呀嗬喂……戳锅漏边扬长边嘹亮着。

可嘹亮一通后,才又想起那两桌吃饭的人的事来。他立即给他的一个堂侄打电话了,叫他马上在族人中去找两桌人来吃饭——

是书记乡长请我吃的,让他们来开开眼界!末了他又补上这挺有分量的一句。

活路都干不赢,谁有空开啥眼界呢?那个堂侄很有些不情愿,嘀咕到。但看在戳锅漏是个长辈的份上,还是去找人了。

小泥巴脑壳——奴仆!这就让戳锅漏很有些不爱听了,挂断电话后,他这样嘀咕着,继续朝吃饭的地方扬长而去。

绑都给我绑几个来,妈的!书记乡长倒及时到了,小泥巴脑壳却打电话来说族人们不来。戳锅漏着实有些火了,冲进卫生间,“哐”的关上门后对着手机朝小泥巴脑壳吼到。

人少汤黏……没事的。戳锅漏虽是冲进卫生间关上门后才吼的,但因为吼得太响亮了,还是让书记给听到了,他解嘲到。

原来不是他们掏的钱?妈的!而承担接待任务的老总在敬酒时自作多情的卖弄一番,却于无意间把书记乡长布设的巧局给捅破了。

戳锅漏又平添了几分愤慨。

看来我也得策划个场合给他们看看了!午宴散后在回城的路上,戳锅漏愤愤地说。而且那个场合显然比这个场合要高妙得多,因而他把它从弄提到了策划的高度。

经过几番策划,戳锅漏终于策划出一个人来。他是一家改制企业的下岗电工,间或在外面揽些零星活儿以添补生计。可他却是现任市长的本家。策划到他了,就策划到市长的一半了,哈哈……戳锅漏开怀大笑了。

策划他去让泥巴脑壳们伺候伺候,把他伺候满意了,市长就策划到手了——一箭双雕,哈哈……戳锅漏又浮想联翩了。

浮想些天后,戳锅漏便邀他到鬼地方那个县去揽活儿了。到县城溜串几天后他们又溜串到鬼地方那个乡的比邻乡去了。戳锅漏便摆开场合了:

我陪市长到某某乡暗访了,我邀他到你们乡视察一趟。可市政府有急事需随行秘书长赶回去处理,市长的车送秘书长回去了,请你马上派车来接一下……戳锅漏给鬼地方那个乡的书记拨电话了。

啊……市长?派车去接……书记将信将疑地应答一阵后,又去找乡长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不然我俩咋担得起呢?经过分析后书记这样下了最后的决心。而后两人分工,书记随车去接,乡长在家筹备接待。

接到市长后,书记边走边汇报全乡的自然条件、社会经济状况及未来发展规划。可市长总都就“啊啊”的应着。

这就是大领导的风度吧……书记想。

乡长筹备了隆重的晚宴。晚宴上,乡党委政府班子全体成员排着队挨个儿去敬酒。酒过三巡后市长金口微开,当酒分子飘满整栋楼后市长才口若悬河了——可却不询问他们这里的情况,也不传达市里的精神,而是絮絮叨叨地唠起自己几十年的电工经历来……

太悬了!书记苦笑着跟乡长咬了个耳朵。可也还不能戳破,不然这么大一摊子花销怎么拿到财政去列报呢?于是,书记乡长也只得装糊涂了,无非悻悻地避到屋外吹凉风去了而已。

五、孝义趣闻

戳锅漏清楚地记得,早年在城里溜串时,人们总是冷冷地从他面前跨过,连瞥都不瞥他一眼。后来坐在拍卖场的台上了,台下的人就都诧异地盯着他了。再后来有点儿像鬼地在大街上扭歪歪了,有人竟躬身迎上去叫他戳总了。因而他觉得,而今的自己不仅是县处级的人了,还简直就是名人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是名人了就得在孝义上也做出个模样来。可做个啥模样呢?戳锅漏又为此策划开了。策划一阵之后才突然想起,这些年来他老娘还一直孤孤地蹩在老家呢。把她接到市里来不就是个很好的模样吗?他想。想到这里,他又“啪啪”地拍着大腿“哈哈”地笑了起来。

戳锅漏先把做这个模样的事儿给哥儿们宣了几遍,才驱车赶回老家了。呀……咦儿呀嗬喂……他嘹亮到。

邻舍已把公路修进院坝了,他的车嘶声力歇地呼啸着直朝他老娘的门口冲去。

听到这要命的呼啸声,他老娘连忙出门察看。可刚挪下檐坎,那车就如一头雄狮,“嚓嚓”地踏着院坝中半人深的杂草,呼啦啦地朝她赴过来。她急忙朝檐坎上退却,可因为退得太猛,竟一下摔滚到门槛下去了,还把衣襟摔翻到脸上去盖着了。她索性就让它盖着,紧闭双眼准备一任天命了,却听到“嘎”的一声骤响。扯下衣襟睁眼看时,那车如遭了定根法,已定在她刚才立足的地方震荡着了。

少见多怪!真是的……戳锅漏跨下车,看到他老娘还卷在门槛下哆嗦着,吼到。

把你那猪宰了,叫这鬼地方的泥巴脑壳们都来解解馋吧——每家只准来一个哈。戳锅漏“哐”地关上车门,看到他老娘还缩在院坝那头哆嗦着的猪娃,又吼到。

那还是个猪娃呀,咋宰呢?他老娘惊魂未定,但看到从车上跨下来的竟然是戳锅漏,便又立刻转惊为喜了,答到。

要吃多少?还要专门买头大的不是?肉桶吗?戳锅漏吼到。

他们都有吃了,不像前些年……他老娘说。

有多少?全村人的钱凑拢来买得起我这辆车不?戳锅漏质问他老娘了。

他老娘就不敢再争辩了,因为戳锅漏自从知道自己满身都是贵气以后,就在她的跟前说一不二起来。而今是县处级的人了,还驱车回来了,那说一不二的派头就更盛了,简直盛上了天。

这个……你知道的,我们没钱,就帮点儿盘缠……接到叫唤后,乡邻们都替他老娘高兴,以为终于熬出头了,要到市里去享清福了。还议论说这回儿去了恐怕这辈子就都不回来了,无论怎么都得表达个心意,便三元五塊地凑起份子钱来,统一交到生产队长的手中,而后大家一同去,由生产队长表明大家的心意。到了后,生产队长便从衣兜里掏出那扎钱来,递给他老娘,羞怯地客套着。

干啥——这是干啥?我现在还稀罕钱么?收起来收起来,都别给我丢人现眼!他老娘还在跟队长客套,便被掉转身来的戳锅漏看到了,他吼到。

谁收起来呢?乡邻们没闹懂,他老娘也没闹懂。队长便半伸着手,讪讪地不知所措了;他老娘也半伸着手,讪讪地不知所措了。以至于乡邻们最后也只得讪讪地目送他老娘起程了,都不知所措的。

而戳锅漏正在思虑的,却是他老娘到市里以后的事。她怎么这么土呢?这么土的一个老妈子,要住在我那电梯公寓里……他想。

经过反复思虑,他便给他老婆通电话了:你马上到老城去租间旧房……他吼到。

牛老总已邀上一帮哥们儿,沿街吼叫着过来了,说要给他老娘接风。他反复宣几遍,不就这意思吗?牛老总给哥儿们说。

下去呀,老陪着干啥?还真像个老太婆了?他老娘真的很土,在这第一场宴席上就给他丢人现眼了:哥儿们给她接风,是冲着戳锅漏来的;戳锅漏给她斟杯酒,也是做给哥儿们看的。她倒好,还真当回事儿了,一口干掉后本就再没人给她加酒了,却自个儿守着个空杯都候着他们喝了二三十杯。戳锅漏盯了她好几眼她都不明白,便只得这样公开开派了。

就是老太婆了,就是老太婆了……牛老总圆场到。只有牛老总才敢圆这个场,但牛老总也只敢圆到这个份儿上,而后就目送他老娘凄凄地退下宴席去了。因为牛老总深知戳锅漏这些年的性格,对泥巴脑壳们,是断不会给丁点儿面子的——而他老娘不也还是泥巴脑壳吗?牛老总怕给她惹出更大的尴尬来。

到那边儿去吧。送走客人后,戳锅漏斜躺在沙发上,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说。

他老婆知道这是挥舞他老娘的,但他老娘知道那边儿在哪边儿呢?便有些怜悯了,送她过去了。

一如戳锅漏刚溜进城时的样,城里如蚂蚁般密挨密地涌动着的都是生面孔,那些生面孔也总是冷冷地从她面前跨过,连瞥都不瞥她一眼。戳锅漏尚且可以白天黑夜的在城里溜串,她卻不敢,因为怕给戳锅漏丢人现眼,便只得白天黑夜地郁在老城的那间旧房里了。

戳锅漏却于接风的宴席间,又洞察出新的避讳来——

他老娘那口牙,尽如硫磺水浸泡的岩屑一般,门牙还错落得厉害,却又都不偏不倚地全遗传给了他。但他是从进城那天起就开始刷牙了的,自觉是名人以后,更是每天早晚都要挤出母指那么大一截牙膏去擩它们几下。而他老娘可就不同了——定然平生都没有擩过。

哪一颗没厚积着几十年的饭渍呢?他想。这样想着,他便觉得丢人,还要作呕。

可在哥儿们面前,他早给自己戴上了大孝子的桂冠,于是凡在他家里聚会,他们都有意无意地要逼问他老娘到哪儿去了。他却一想到那一口厚积着几十年饭渍的牙,便觉得丢人,还要作呕。

他便又策划出一套两全其美的方案来:去买些一次性的碗筷来,凡须叫他老娘过来了,就给她摆出一套。同时给她安放一双公筷在面前,规定她凡夹菜都须用公筷。这样,他的肠胃才稍觉好受了些;而心里却公然地乐开了,因为这又是他的一件高雅的创意呀。

他老娘似乎就有些不习惯了,虽没有直说,却每次叫到都支支吾吾起来。实在不敢不来了,就随便拨弄几下她那双公筷和那套一次性餐具,而后照戳锅漏的叮嘱,把餐具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就挪回老城那间旧房里郁着去了。

你老娘好像病了呢?这些天都没精打采的……戳锅漏他老婆说。

一辈子就呆在那个鬼地方,还牙都不擩几下,没病才怪呢!戳锅漏说。

还是带她去看看医生吧?他老婆问。

看啥呢看?还嫌丢人现眼得不够?忍着些吧,谁叫她没我强呢?戳锅漏吼到。

我明天要出差,是办大事,全家都得去……你每天下午都过来一趟,等天黑了开开灯,然后就关好灯关好门悄悄溜回去……一天,戳锅漏把他老娘叫过来,给她派事了。

就为了哄骗一下小偷,你不消住这里,因为你那土臭味儿……戳锅漏生怕他老娘不能完全领悟他的意图,特意补充到。

啊……好,好,我明天下午就过来……这回他老娘却没有支支唔唔的了,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哈哈……派完事后,戳锅漏的心就飞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那些地方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带着老婆孩子匆匆地就出发了。

可游到杭州的岳王庙,看过岳母刺字的塑像后,他的心便上上下下地躁动起来。

你咋就遇上这么个老娘了呢?多光彩呀……他盯着岳飞的塑像,暗问到。

啥毬了不起?妈的!可暗问了几遍心都还在躁动,他便环顾左右,待四下无人的时候,朝岳飞狠狠地啐出一口,才悻悻地离去了。

可他老娘就没有悻悻地离去了,公然违背了戳锅漏悄悄溜回去的戒条,索性留在他的电梯公寓里了。

君子说儿不嫌母丑,老娘再丑不也还是你老娘吗?凭啥要住旧房吃公筷呢?……她想。

老娘就不信还不能悄悄地享受几晚了!她朝地板狠狠地跺下一脚,吼到。于是每天中午回旧房去胡乱弄一撮东西塞进肚里,而后就死死地待在戳锅漏的电梯公寓里了。

但她不敢躺到屋里的任何一张床上去,因为害怕遗落下自己的土臭味儿。也不敢躺到沙发上去,因为害怕也遗落下自己的土臭味儿。同时她不知道戳锅漏好久回来,因为戳锅漏没有说要好久回来。假如他几下就办完大事哗的一下就开门进来了呢……她想。于是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整天整夜的坐立不安起来。

这样的坐立不安过三天三夜之后,她就不由自主地躺到沙发上去了,而且还躺下去就无论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她知道她病了——她知道她吓病了。她想伸手拉开沙发边的茶几抽屉胡乱取些药塞进嘴里,因为她知道那里储存得有许多药——许多好药,这是戳锅漏亲口炫耀给她听过的。但知子不如娘,她相信那里面的药瓶子再多,哪一瓶里有多少粒戳锅漏都反复数过了的。假如被他查出来了呢……她想。

她越发无论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我这是不是要死了呢?她想。

可他从来没允许过我躺他的沙发呀?她又想。

于是她使劲从沙发上滚下来,咬紧牙关直往阳台上爬。她想从阳台上翻下去,可实在没那份劲了,便只得先卷曲着歇上一阵,待积足了力气再翻。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卷曲着,就竟然寿终在戳锅漏的正阳台上了。

戳锅漏“哗”的一下就开门进来了,打开灯,扫视一眼客厅,什么摆设都没有变。她还真来……小偷也还真让我给……哈哈。他兴高采烈地想。这样想着,他那颗因怕遭小偷损家破财而悬着的心也就落下去了。可卸下行囊坐到沙发上后,却嗅到了一股臭味。

就是遗落下土臭味儿了……他说。

喷喷——快喷喷!他吼到。

好了,去洗吧——我给你喷喷。他老婆说着,提上香水罐,哗哗地满客厅喷起来。戳锅漏这才安心洗漱就寝了。

戳锅漏睡醒起床时,阳光已经正射向房顶了。他坐到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撤开刚从杭州弄回来的那一小袋龙井茶,准备沏上一杯品品。

泥巴脑壳们谁品过呢?他想。

可当端上茶杯呼呼地品鉴时,那股土臭味儿又裹挟在茶香中钻进了鼻腔。

掃兴——丢人现眼!他“哐”地掷下茶杯,吼到。

哪里还有土臭味儿没喷着呢?他想。

他弓身把鼻子伸进沙发底下去了,呼呼地嗅起来,如警犬一般。他要嗅嗅哪里还有土臭味儿没喷着,好狠狠地再喷它一番。

他终于侦察到了,就在那一只靠茶几的沙发脚下——而在那一只靠茶几的沙发脚下,岂止有一滩土臭味儿?简直还碾着一绺头发!看那枯焦油腻的样子,就知道是他老娘落下的——

邋遢!他吼到。

他立即把鼻子缩回来,捏着,斜眼再看。却发现,那一绺头发梢朝内,根朝外,死死地碾在沙发脚下;根部还附着头皮,头皮上还浸着血……

疯了——简直疯了!他又吼到。

是不是遭小偷了呢?他转念又想。那么……我就可以索赔了……他接着又想。于是,他立即站起身,以福尔摩斯的姿态,順着发根所指的方向朝阳台侦察过去。

呀……别动!他终于侦破了,是小偷,那小偷还卷曲在阳台上呢。他立即抬起一只脚,准备狠狠地踏上去。肯定是被我老娘制服了的……他同时想。

可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吼叫却没把那小偷吓着,就那么死死地卷曲着,一动也不动。只吓着了一群苍蝇,却“嗡嗡”地飞绕几圈之后,又嚎叫着飞回那小偷的身上去叮着了。

他放下脚定睛细看——这才彻底侦破了,卷曲在他阳台上的,不是小偷,而是他老娘,就那么死死地卷曲着,浸在一滩黏糊糊的尸水里。

你咋可以……他愣着了。

可那一滩尸水奇臭无比,就像他老娘身上的土臭味儿。他即刻捏着鼻子,退进客厅,关上阳台门,提起香水罐哗哗地喷过一通,才坐回沙发上去了。

应该还是小偷,那么……我就可以索赔了……他仔细又想。于是,他拨打了110。

经110指挥中心派人现场侦察,没有小偷进场的证据。咋可能呢?……法医鉴定!戳锅漏吼到。

经法医鉴定,属压抑且饥渴致死。

咋可能呢?戳锅漏又吼到。

但法医没有理他,把鉴定书放在桌上,转身就走了。戳锅漏也只得重重地将自己掷在沙发上,痴痴地呆着了。

虽不能索赔了,却也还可以做个模样呀!呆过一阵之后,戳锅漏突然想到。

对,就再做出个模样来!经过冷静思考后,他下定了决心。于是他拨电话给带进城去的小泥巴脑壳了,叫买一扎青布过来把他老娘裹了,扛下楼去塞进殡车;再回头把那一绺头发和那一滩尸水清除了,喷喷;他才跨上轿车,引着殡车悠悠地往老家赶了。

乌云一下就朝他们拥过来了,还电闪雷鸣的。啥毬了不起?妈的!戳锅漏斜眼透过车窗,怒视着窗外的电闪雷鸣,骂到。而后挨个儿拨打起哥儿们的电话来,要他们都赶去老家一趟,再给他争个光。我得弄给泥巴脑壳们看看……而后他想。

戳锅漏的车又如雄狮嚓嚓地踏着院坝中半人深的杂草,呼啦啦地朝他老娘的老屋赴过去了。这回他老娘倒不用再摔滚到门槛下去了,而是随着殡车,也如雄狮嚓嚓地踏着院坝中半人深的杂草,呼啦啦地朝她阔别了一阵的老屋赴过去了。

跨下车后,他老娘再没有少见多怪了,戳锅漏便慷慨起来。他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钞票,叫随行的小泥巴脑壳去乡邻家买回木板,把他老娘从殡车里拖出来摆到屋檐下的木板上,而后就坐等哥儿们赶过来争光了。

咋没个乡邻帮忙呢?有几个哥们儿赶过来了,乌烟瘴气的一通烟花鞭炮之后,似乎觉得有些冷清,便问到 。

戳锅漏便又慷慨起来了,他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钞票,叫小泥巴脑壳去买羊子、请屠夫、挨家挨户地喊乡邻们都过来吃羊肉。

羊肉倒炖好了,大盆大盆地摆上桌了,还都云飞雾绕地蒸腾起香喷喷的热气来,可乡邻们却没有来。

绑都……戳锅漏本想再吼绑都给我绑几个来妈的的,但刚吐出前面的两个字,就立刻想起书记乡长请他吃饭时的事来。于是他紧闭双唇,把后面那一串已吐到唇边的字给强咽回去了,而后和小泥巴脑壳们探究起个中原委来。

你不总吼要打他们吗?谁还来呢?一个说。

要他们来呀,恐怕得先求取山那边大叔的原谅,然后由他去请,否则……另一个说。

这时,戳锅漏又想起给他大舅弄卖儿骨头的钱时贴近去轻声补上的那一句顶要紧的话来。看来,我也得那样表演一番了!他想。他倒没带上一只大公鸡,却带了四瓶好酒,趁黑夜摸到山那边大叔的家里去了。

你请回吧,我不在窄路上拿人,我叫他们明天去吃顿饭就是了。戳锅漏跪求了一阵子,山那边大叔终于给表了这么个态,他才谦谦地道过谢转身走了。

啥毬了不起?妈的!翻过山坳后,戳锅漏骂到。呀……咦儿呀嗬喂……而后他嘹亮起来。

第二天午饭时分,乡邻们真的陆陆续续地就来了。不还是被我策划来了吗?哈哈……戳锅漏想。可吃过午饭后,乡邻们又陆陆续续地就走了。

人都还没上山呀,咋就走了呢?一个小泥巴脑壳跑到院坝边去挽留。

不就叫我们来吃顿饭吗?我们来吃了呀!一个乡邻答到,而后还是陆陆续续地就走了。

戳锅漏只得和小泥巴脑壳们一道,趁人还没有散尽,赶快把他老娘抬到老屋后面去埋了。还给他老娘砌了个大大的石坟,坟前塑了块大大的石碑——石碑上却全锲着自个儿的辉煌。

六、现 在

凭着他老娘坟前的那块大大的石碑上的辉煌,戳锅漏本可以牢牢地流芳千古了。可那鬼地方的泥巴脑壳中,却偏又生出些还懂点儿造墓碑的规矩的人来,于是便纷闹开来了:

不赞死人赞活人,哪有这样的做法?毬戳戳,纯粹的毬戳戳!

县处级?要这么说,北京街头的扒手儿就都是省部级啦?

发了咋了?除摆着阔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扰人外,还给家乡做过啥了?各人在自家的甑子头舀饭填肚子,发了跟谁有毬啥相干呢?

咋发的呢?不就是抢刮卖死人骨头的钱吗……

妈的!戳锅漏就只有朝天啐上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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