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梅

立春正逢腊月二十六。这一天，我走了两家亲戚，可心里没有看到亲友的喜悦，却充满了淡淡的哀伤。

第一家是我大表嫂的娘家。这种关系的亲戚平时是不走动的，可今年不一样，因为嫂子的哥哥去世了，他是1971年的人，才44岁，死于心梗。我从来没见过这位大哥，以前听表嫂零零星星提起过，似乎不是很上进，还曾惹过一些小麻烦，是个让父母颇为费心的儿子。可父母哪有嫌弃孩子的？再望子成龙的父母，哪怕面对的是再不争气的孩子，也從未见把孩子逐出家门的。老话中的“无不是的父母”，现在倒成了“无不是的孩子”了。唉！

敲开她家的门，婶子红着眼睛迎过来。她一看到我的母亲，便“哇”地一声大哭，“姐姐，我们命苦啊！”两双苍老的手紧握着，相携着坐到沙发上，泪水从两双眼睛里不断流出来。我的眼睛也酸涩了，湿润了，继而，眼泪蜿蜒在面颊上。屋内光线昏暗，70多岁的叔躺在床上，原本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感觉一下子瘦弱了很多。

婶子断断续续地提起大哥走前的事儿：他血压高，倒也很久不碰酒了，比以前听话省心不少；晚上十点多到家，喝了水，说了几句话，就睡去了；早上六点多，孙女上学了，儿媳妇上班走了，可他还没起床，便敲门喊，可没有应声，以为睡得熟，可进门到床边一看，脸色有些青，鼻子里有流出的少量血，一下子蒙了，就给闺女（表嫂）打电话：“快点叫救护车，快点过来，你哥哥有点不好。”那时候还没意识到人不在了，可闺女来了一看，又把手放在她哥鼻子下面，然后哭着说：“俺哥走了。”

婶子悲痛地说着，母亲忍着伤心劝着，嫂子很贤惠，女儿也很争气，上高二了，成绩还挺好。说到这里时，婶子的泪止住了，脸上依稀有了安慰的微笑。她说狠心的儿子走了就走了吧，一家人还得好好地活着，供孙女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对象；儿媳妇这么年轻，有合适的就当闺女打发出门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哥的去世对老人、对这个家庭来说，不啻是直寒到骨子里的严冬。可再寒冷再漫长的冬天都有过去的时候，立春了，树木会绿起来，阳光会温暖起来，希望会从冻土中萌发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家是焦树军大哥家。焦大哥于2015年12月11日下午五时许在家中去世，算来已有月余。可正在厨房为儿孙准备饭菜的大嫂却道：“昨天晚上又和他厮守了一夜，真真的，没有觉得他离开。”嫂子是笑着说的，可我的心却酸涩地缩成一团。

大哥走之前，中午和我们一帮子姊妹们一起吃饭，其中还有张延龄先生、王昭溪先生等邹城文学界的大师。大家畅所欲言，聚得十分开心，当时大哥说鼻炎又犯了，仅仅抿了一点儿红酒，话也说得少了些。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延龄先生说写了一副寿联，得给他庆庆60大寿；他却很豪气地表示，到80岁再庆吧，60值不当的。谁曾想，在下午他就那么“潇洒”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唯留下亲人们无法排遣的痛，唯留下朋友们对他离世的茫然、不解、惋惜、哀叹！

和大哥认识近二十年了，他在我心里是这么一副形象：豪爽大气，不拘小节，疾恶如仇，但有时也刚愎自用。他是国家散手一级裁判、武术六段，曾荣获国际武术比赛翻子拳、朴刀冠军。他是邹城市亚圣武馆馆长，创立的亚圣武馆自1991年建馆以来，先后培养了3000多名学生，有的学生多次获得国际国内各类武术比赛的冠军。他出版过《亚圣武馆武术套路》专著，选编了自己和儿子焦攀攀、焦登登演练的八套拳械套路，每个套路分解动作都以父子三人真人演练照片为注释，让学习者了解得更为直观具体。他的待人接物方式和拳风也相似，直来直去，刚劲威猛，他存不住什么话，没有城府，不管是在什么场合还是周围有什么人，顶多能憋半个多小时，然后就得说出来，不吐不快。可有时候他痛快了，被说的人却往往红了脸，只能在那儿尴尬地笑。不过，家人和朋友都深知他的性格，并没有人去真正在意。

这两年，随着孙女孙子的降生，大哥的爆脾气绵软了些，人渐渐归拢在了家里，和我们聚得也相对少了些，大约三四个月能聚次吧。我们曾很欣喜大哥不再暴风骤雨的模样，感叹时光真是如水啊，能慢慢将一个人冷硬的棱角冲刷得浑圆起来。可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浑圆是要付出代价的。

听大嫂说，他那天回家后两人还聊起外出旅游的事儿，计划着到海南去过春节，“老牛啊，你一辈子光跟着我受累了，孩子们大了，咱也得享受享受。”大哥感慨着。“好啊，去哪儿都行。谁都不带了，就咱俩。”大嫂高兴地答应着，因为平时带孩子接送孩子，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了很多。两个人还看着地图，海南、四川、云南的选了不少地方，说要一个个地看完走完。“四点多了，我骑着车子去接孩子，可回来后大门却关得紧紧的，以为他睡着了，就跑到屋后喊，可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声，我当时还奇怪，怎么睡得这么沉……后来从邻居家拿来火钩才把门插子钩开。孙女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爷爷，我在后面一边推车还一边埋怨着，可等孙女冲出来说爷爷不在屋里时，我才感到不对劲儿。”大嫂终于能正常地说起那天的情景了，不再是发丧前后几天除了流泪就是流泪、木木呆呆的样子了，她说，那怎么办？他走了我们还得活，还得好好地活，活得让他后悔自己选这条路——可后悔得再很，也没法回来了呀！

大哥家还是老样子，墙上挂着他和师友们的合影照片，他还是那么雄姿英发。可没有了大哥的家又让我感受到了很大的不同：大嫂懒懒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灰色上衣，黑绿裤子，没有一点儿新鲜颜色；客厅里乱乱的，孙子孙女的玩具、杯子、零碎东西散放在茶几、沙发上，和以往的窗明几净比起来，散发着颓废的气息。不过，小孙女娇娇喊奶奶的声音如乳莺啼晓，将罩于大嫂身上、罩于这个家身上的“冬”一点点地推开，摇晃着小身子走下楼的孙子从屋内跑到屋外，再从屋外跑进屋内，乐此不疲。孩子们的叫喊声回荡在家里，让我感受到了独属于春天的生机与希望。

是啊，立春了，春来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