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花脚乌龟

2017-06-14李诗德

福建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花子乌龟

李诗德

一、没落座的人

听说郭伯“出事了”。

如果郭伯真的出事,那绝不会是小事。对于河东市公路局来说,无异于新建的大桥垮塌、才通车的路面断裂之类的坏消息让人不安。拔出萝卜带起泥,谁都有可能成为沾在根须上的一坨,尤其那些挨挨擦擦围着萝卜长的小葱、白菜,哪经得住扯呢?调查组开始调查与郭伯案子有关的人,让人想不到的是,万年酒店的老板——华丑贵中了头彩。

华丑贵后来才弄明白,调查组之所以百里挑一地挑到他,缘起于一张照片,一张用手机拍的宴席上的照片。举报者未必是针对华丑贵的,也许是有人想指认郭伯在酒店胡吃海喝的行为。但一竹篙扫过去往往是一船人,误伤在所难免。照片上,一大桌菜铺陈排列,热气腾腾。坐首席的郭伯,儒雅地转个半边脸,头稍微向上抬起,领导的那种亲和力和威慑力就悬在了酒桌上空。郭伯的一边是花子桥镇的招商办主任谭远鹏,半边屁股坐在座位上,身子倾向郭伯一边,两眼紧张地望着郭伯,随时准备回答领导问话。很随意地把两只手放在座椅的手柄上,仰躺着的是华寅彪,当时也不知是个刚成立的什么公司的老总,有着见过世面、蹚过风雨的大气。宴席上还有一些人,眼睛盯着菜肴,等着开吃的指令。只有一个人还没落座,这个人一脸开花的笑容,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在郭伯耳旁碎语。这个人就是华丑贵。按理说,这张照片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无论是作为单位员工还是酒店老板,偶尔陪领导吃个饭,无可厚非,更何况照片上的华丑贵看起来顶多也就是个跟班或者跑堂的。但华丑贵的底牌却让人生疑,一个乡下摸乌龟的人居然能与权重一时的公路局局长如此亲密,其中必有缘故。这张照片究竟是怎么落到调查组手里的呢?有人举报?无意间发现?不管怎样,调查组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一看这两人的亲密程度,就像看到钓鱼的浮标在水面起伏,说不准潜伏着的就是一条大鱼。

华丑贵就这样被调查了。

关于照片的事,初步形成的材料是这样的:

某月某日,华丑贵与花子桥镇的谭远鹏在万年酒店请郭伯吃饭。为获得修桥工程款,行贿乌龟一袋,现金若干(有待查实)。证人:华丑贵(绰号,华乌龟)。

谭远鹏与袁成富穿街过巷找到万年酒店时,华丑贵正在酒店门前的暗处,与鱼贯而入的食客们点头哈腰,看起来像个门童。

万年酒店开在市公路局二楼,招牌并不显赫,“万年酒店”四个字不知是哪位书法家写的,左下角的落款是一行草字,看不明白,右上角画着一只昂着头的花脚乌龟,背上驮着个元宝,金光闪闪,应该是酒店的标志。招牌周围缠绕着彩灯,一个追一个亮,像一队乌龟在上面转圈。就酒店的规模来说,要是开在花子桥镇上,肯定是顶尖级的,但在繁华的河东市的一角,和那些豪华酒店比,就有些像村姑和城里的大家闺秀比阔气,自惭形秽。

谭远鹏这次是来化缘的。花子桥镇的那座花子桥年久失修,成了危桥,谭远鹏想以此为由,找市公路局争取修桥款项,完成一个漂亮的招商引资任务。为此他做足了功课,礼物是精心策划后从乡下收的一袋野乌龟,不打眼,没有行贿之嫌,又是主人喜欢的东西。谭远鹏要找郭伯,先找的是花子桥的老乡——华寅彪。华寅彪是华丑贵的远房侄子,曾经是郭伯的司机;华丑贵也是花子桥的人,跟郭伯的关系不一般;为了让华丑贵能把郭伯请出来吃顿饭,谭远鹏又找了在县城中学教书的袁成富,袁成富是华丑贵的老同学。看似漫不经心邀约的几个人,其中大有玄机。每年招商,市里、县里、镇里都有硬指标,分解到谭远鹏的头上就是些具体数字了。完不成任务,拿不到招商奖金不说,单位的年终奖一票否决,还直接影响到个人升迁。因此大家拱破脑壳招商,跑断腿引资。同乡会、战友会、企业家协会,各种各样的名称,做同一件事,把有钱的老板引到当地去投资。花子桥镇政府也搞了个花子桥在外地工作的知名人士名录,照册拿人,通过七扯八拉的关系找引资线索。招商办主任谭远鹏自然想到了华丑贵,他看重的不仅是华丑贵是从花子桥走出的成功人士,更重要的是他与市公路局局长郭伯的亲密关系。关系是什么?关系是生产力,关系是金钱。

袁成富隔老远就喊:“华乌龟——”

谭远鹏来不及阻止,袁成富一甩手,以别人也把他当成老朋友的步伐迎上前去。

华乌龟是华丑贵的绰号。华丑贵靠卖乌龟起家,因此人称华乌龟。乡下人起绰号,尤其刻薄,讥讽的多,褒贬的少,有些绰号只能背地里叫,有些绰号只有非常熟悉的人叫。华丑贵现在是老板,成功人士,这样冒昧地喊叫,不说是打人脸,至少是在翻一页不太光鲜的老皇历。谭远鹏生怕袁成富这一声冒叫,让人难堪,好在华丑贵似乎并不在意,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就把他们带上了二楼的酒店。谭远鹏从华丑贵的表情中既看不出过分的热情,也看不出有责备的愠怒。

谭远鹏走进包房,整个人被五光十色的灯照得透亮,看得清一副鄉下的骨头架子。手里拎着的袋子,不知往哪放才好。

这是送给郭伯的。谭远鹏说着要解开袋子。华丑贵连忙叫来服务员把袋子拿走了。谭远鹏有些失望,说,谋了好长时间,野的呢。华丑贵笑了笑,不是野的你还这么老远背过来?意思是我会告诉郭伯的。

还没等落座,袁成富就开始啧啧称赞起华丑贵,说华丑贵是如何如何精明,如何如何有远见,赞扬之间也还夹杂着那么一丝心有不甘的怨怼,意思是说,要是当时他不去读什么大学,和华丑贵一样出来混,应该不会比华丑贵混得差。

袁成富和华丑贵是高中同学,那年高考,袁成富住在学校,早起晚睡,饥一餐饱一餐,靠一星期一罐头瓶的腌菜,把高考前紧张的复习日子腌得上白霉,终于考取了个师范学校。这在花子桥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上年纪的人说,相当于花子桥出了个状元。

高考前夕,华丑贵对没完没了的复习提不起兴趣。自从他发现还有另一条路可走时,他开始考虑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高考的目的是为了上大学,上大学的目的是为了赚钱糊口,与其还要到学校再读三年、四年才能赚到钱,不如现在就开始赚钱来得实在。再说,高考又不像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考不考得上还是个大问号。而他的另一条路,就是跟踪稻田里乌龟爬行的脚印,然后将乌龟变成钱。于是他干脆离开学校,一心一意地去认乌龟壳上的几行“甲骨文字”。袁成富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河西县县一中教书。而这时的华丑贵早把生意做到县城,成了小有名气的餐馆老板。袁成富时不时来华丑贵的酒店坐坐,发发牢骚,华丑贵时不时地陪他喝两杯,劝解劝解。华丑贵心无怨言,谁叫他们是同学呢?这次谭远鹏死活拉着袁成富来见华丑贵,袁成富还在为如何赚钱的事纠结着。有些事是没法说清楚的,读了大学的知识分子免不了受穷,而也就是个高中毕业的华丑贵,不但走出了乡村,走进县城,还走到了市里,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那些政要,包括县、镇乡的领导都视他若财神,毕恭毕敬。袁成富堂堂人民教师,粉笔粉吃了几箩筐,为个特级教师职称争得打破头,一个月才那么几个钱,外面抬不起头,家里直不起腰,总让人有愤愤不平的理由。

正说话间,华寅彪飘然而至。谭远鹏赶忙起身迎接,一口一个华总地叫。华寅彪一本正经地纠正说,叫我华子或者彪哥就行,尤其在长辈们面前。华寅彪的谦逊算是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谈话的中心,自然转到华寅彪。叔,还是您说得对呀!做生意这活,劳神费力,操心啊!一副大老板的口气。叔,我说话没您有分量,这事还得您硬个肩,您在郭伯面前说句话,十有八九就成。这是为家乡做好事啊。修桥补路,积善行德,花子桥的人都会记得您的。华寅彪一边吹捧着华丑贵,一边显摆自己,好让谭远鹏他们知道,话虽这么说,他华寅彪在郭伯面前说话也是有一定分量的。

等郭伯到了之后,大家才入席。华寅彪抢着向郭伯一一介绍客人,声音热情而高昂,华丑贵只好绕到郭伯身后,弯腰低头说话。这一低头的瞬间画面,正好固定成证据。

二、身份不明

华丑贵身材不高,短而粗的脖子让一副宽肩膀宽得与上下左右都不成比例,加上这几年发福,大肚子朝前面一挺,真有些像一只立起来的乌龟。他缩着脖子,磨磨蹭蹭走进调查组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在酒店里轻摇慢摆的威武。调查组的座位靠墙,墙上有不可撼动的山水画,稳当、气派。华丑贵坐在桌子对面,座位形同虚拟,无所依托。调查组朝座位上一坐,华丑贵就感到一股浩然之气从他们的座位上徐徐飞升,然后凝结成一团有重量的阴云悬在了他的头顶,呼吸就不那么顺当了。这种情形下,即便没有罪,也只有低头认领的份。难怪进去的那些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把所犯的事倒苦水似的全吐出来。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华丑贵心想,我还是不能做缩头乌龟。什么事我都不说,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清楚郭伯究竟搞了些什么违规违法的事。

有些问题是好作答的。比如说,谭远鹏的乌龟究竟是送给郭伯的还是送给你的呢?答:送给郭伯的。那既然是送给郭伯的,为什么又放在酒店里呢?答:方便杀了吃。谭远鹏送了多少乌龟?答:有个一二十来斤吧。问题并不只这么简单,也就是这样简单的问题,问过多遍之后,华丑贵的每次答案都不尽相同了,连乌龟究竟是送给谁的,也说不清楚。他一时说是送给郭伯的,一时说是送给公路局的,一时说是送给自己的,还说有可能是送给华寅彪的。越说越复杂,越说越说不清楚,越说越冒汗,越说就越像是在说假话。问过来问过去,华丑贵颠三倒四地答,最后回答的内容早已不是送乌龟的事,而是落在了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的问题上。

华丑贵还真没法理清自己的身份。说他是酒店老板,他还时不时充当大厨掌勺,一边又在为公路局职工食堂做事。他在公路局拿工资,又没看到他到单位上班。

一个人身份的转变,说起来也简单,换一套行头的事。华丑贵穿行于单位职工、酒店老板、掌勺师傅之间,游刃有余。比如说中晚餐之前,华丑贵换上一套颇为休闲的衣服,朝酒店门前一站,迎接每一位来客,脸上堆满笑容与谦卑,这时他是食堂的管理员,又是酒店的特殊门童。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来贵客了,厨师帽一戴,他立马就成了大师傅。碰上公路局有事,要他到场,他西装革履站在人群之中,怎么看也是个标标准准的公务员。

河東市公路局大楼,一楼是职工食堂,二楼不太显眼处挂了个“万年酒店”的招牌,对外营业。从一楼一道隔开的楼梯旋转到二楼,豁然开朗的景象,让人觉得人间天上也就是几步之遥。更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是一道菜——一道别的酒店做不出来的菜,万年酒店的招牌菜——乌龟火锅。来万年酒店的食客,全是奔这个招牌菜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酒店客满为患,要到万年酒店订个包厢,得提前几天打招呼。一些有头面的人急了,直接把电话打到郭伯那里。当然不是说郭伯一个电话就能生出一两个包厢出来,做生意的人这点狡诈还是要有的,生意越是好,华丑贵就越是留了个心眼,每天都留那么一个两个包厢不预订出去,免得到时候被动。万年酒店的名气像公路局修筑的路,延伸至四面八方。

任何事情牵连起来看,都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万年酒店为什么开在公路局楼上,这应该不成其为一个问题,细究起来,酒店与公路局多少有些关系,也就是说华丑贵和郭伯多少有些关系。

郭伯调到市里任职的第二年,城乡已大行吃喝之风。人们突然领悟到,有没有钱还并不是很实在的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算数。那段时间,大家并不是因为饥饿而疯吃,而是饥饿之后突然面对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而胃口大开,不是因为好吃而猛吃,而是看谁胆大而敢吃。原来吃不得的东西统统都纳入了被吃的范围,寻着什么吃什么,逮着什么吃什么。比如说吃蛇,吃老鼠,吃青蛙,吃癞蛤蟆。乡下的野乌龟吃得要绝种了。

那时候,华丑贵还在河西县县城开乌龟火锅店。那时候华丑贵的乌龟火锅店已开得小有名气,连同他的绰号——华乌龟,在河西县城广为流传。华乌龟就华乌龟吧,恭维也好,戏谑也罢,有钱赚就行。而正当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之际,华丑贵却让酒店歇业了。

过了年,华丑贵并不关心酒店开业的事,而是准备到市里去拜年。他的礼物非常特别,看似不起眼,却是十分珍贵,这东西是他在年前清了泡泡了清,干了晒晒了干,然后亲自动手熬制的。别人都说他犯贱,那么好赚的钱不赚,把个酒店关了到处瞎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谋求做更大的生意。

城里人早已经没有了过年的概念,而是把过年当成赚钱的机会。正月十五还没过,市汽车站一派风尘仆仆的景象,强行拉客上车的,小餐馆招揽生意的,汽车屁股头放出的烟雾,乘客拖儿带女的叫喊,一片繁华。华丑贵在街市上走了一圈,到处摆放着的尽是红红绿绿的廉价礼盒。他就觉得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更有分量。

华丑贵径直去了郭伯家。一见面郭伯就嚷道:华老板驾临,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华丑贵估摸到郭伯会这么惦记,他虽然心里有底,还是装出面有难色的样子:您看,这路途远,不便带,这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连忙把拎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郭伯,我这次带了点节贺,您先试试,说是对身体保养有奇效。要是好,我就再弄些。华丑贵说得眉开眼笑。

望着乌亮乌亮的两包东西,郭伯拿起来,看了看,闻了闻,还真没见过。

这是什么稀罕物呢?郭伯问。

这是那东西的底板熬制成的,俗称龟胶,放在前些年也不是蛮稀罕的东西,只是现在,要弄到真正的家伙,还的确难了。

华丑贵像夸耀自己的厨艺开始夸耀他的礼物。现在野东西难找,多半是家养的。用饲料催出来的,长得快,已失去了原有的营养。即便是找到了些野生的,也没人会用原始办法熬制。熬制龟胶,只能用龟的底板。先将底板洗刷干净,放在水缸内泡着,用清明节前的雨水为最好。再把水缸盖盖上,用黏泥封严,将水缸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再加入清水搅拌冲洗,除掉龟板上的黑皮,将漂洗过的龟板再用清水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让它日晒雨淋一段时间,存放起来备用。这还只是原料的准备,等到立冬前后,把龟板取出来,才能开始熬制。熬制过程更为复杂,除了时间、火候要把握准确外,连熬制的劈柴都要精挑细选,最终才能熬制出上好的龟胶。华丑贵如数家珍的意思是,除了我华丑贵,现在就没人能制作这东西。

华丑贵这么一说,郭伯便明白了。仅制作程序都得要大半年的时间,无论效果怎样,这是一片心啊。难得,难得啊!郭伯把两盒龟胶拿在手中把玩,不知道是在夸奖华丑贵,还是说熬制龟胶难得。看郭伯高兴,华丑贵接着说,把它搓成丸,用温水服下,服用一段时间会有奇效。郭伯转而一笑,反问道,什么奇效?华丑贵正要往下说,看到郭伯狡黠的笑,才猛然打住。您别听我胡说八道,我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来混餐饭吃的。华丑贵笑着说。这东西应该不错,郭伯说着就按华丑贵说的把龟胶切下两小块,用手搓了,两粒圆圆的、韧性十足的、透明的小晶体,像两粒仙丹,顺着郭伯的喉管,“咕噜”一声下去了。

在外人眼里,郭伯仕途通畅,爱情甜蜜。让郭伯难于启齿的是他的夫妻生活过得很糟糕。郭伯与前妻离婚后,找了个小他十多岁的小媳妇,小媳妇年轻美貌,浓情蜜意,郭伯兴致勃勃,喜爱有加。人到中年,按说男女之事正是如狼似虎的鼎盛之期,郭伯往往力不从心,每每上去没几下,就把持不住,一泻千里,弄得小媳妇十分不满意,连他自己也不满意。开始一段时间,小媳妇还勉强应付着,闭着眼,毫无表情。最让郭伯恼火的是,她除了完成任务一般让郭伯趴在身上吭哧吭哧来那么几下,甚至从不与他接吻,从不与他相拥而眠。这让郭伯觉得十二分无趣,但性生活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每隔段时间,他就要重复一次,虽然是老调重弹。到后来,小媳妇明显表现出对性生活的反感,想办法找借口不与他做爱。郭伯想要达到目的,好话歹话说几夜,许多时候搞得双方动怒。小媳妇直言不讳地说,每次都是拉拉扯扯半天,几下就完事,搞得人极不舒服,你有意思吗?你有意思吗?只管你快活,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郭伯说,无论怎样,你是我媳妇,好坏你得陪我,要不我娶你当花瓶供着?狠话是这么说,但郭还是心里发虚,这种隐疼让郭伯有苦难言。

自从那个风雪夜吃了一顿乌龟火锅之后,他就难以丢舍。这天晚上,和小媳妇在一起,不但有力而且持久,小媳妇在他身下哼哼叽叽,欣喜不已。事后,媳妇问,今天吃错药了吧?郭伯说,我找到了宝贝。为了验证是不是乌龟肉效应,郭伯又去过几次华丑贵的乌龟火锅店,确有奇效。郭伯说,世上的药都是针对单个人的,有人感冒头疼,两片阿司匹林,立马就好。有人只需一碗生姜水就能解决问题。意思是说,他这种暗疾,就得用骚乌龟治。一举几得的事,既快活了嘴巴,又快活了媳妇,何乐而不为呢?郭伯因此对乌龟情有独钟,尤其是对华丑贵烧的乌龟。

调到市里工作后,郭伯吃到华丑贵做的乌龟火锅的次数也就少了。对华丑贵的怀想,也是对快乐的怀想。

吃完饭,喝了两杯酒,华丑贵胆子也大了些,说,郭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您高升到了市里,我还在县里,要见一面都难啊。那意思很清楚,这是华丑贵来看望郭伯的又一层意思。

把火锅店开到市里来吗?你要真有这个想法,现在还是个机会呢!郭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单位的食堂正要对外承包,你呢,先以个人名义把一楼承包后,搞个职工食堂,然后再把二楼重新装修下,对外营业,你看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话说呢?华丑贵没想到郭伯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全了。领导就是领导,不服不行啊。

三、花子桥

在调查组的追问下,华丑贵绞尽脑汁想把上一次回答的问题和下一次的复述进行无缝对接,但每次都会出差错,不是时间没对上,就是数字没对上。很有些像他在学校做数学题,每一次验算结果总是和上一次不一样。正当他为此懊恼不已时,调查组话锋一转:那你就说说那50万元是怎么回事吧。华丑贵如梦初醒,他意识到,如果说调查组前面问的那些话是“顺藤”,那他们这才是开始“摸瓜”。

最难说清楚的还就是这件事。谭远鹏转弯抹角请出人来找华丑贵,目的是想通过他找到郭伯,然后以修建花子桥的名义,争取市公路局划拨经费。酒桌上,谭远鹏遮遮掩掩把这件事已经说明白了,至于郭伯听明白没有,那就看是否能落實到位。

关于花子桥,华丑贵再熟悉不过了。据老一辈人讲,花子桥的地名是有来历的。早前,一条西荆河把花子桥镇划成南北两岸,花子桥北岸有条小街,也就是现在花子桥镇所在地,街上人少,总是热闹不起来,南边是几个大村子,人多,但苦于过河不便,赶街的人就不多。后来有个摸乌龟的叫花子,为度人度己,突发奇想要修座桥。叫花子用了十几二十年的工夫,用乞讨来的钱修了这座桥。叫花子无名无姓,为了感念他,人们就把这座桥叫作花子桥。

当谭远鹏说要为修建花子桥争取经费时,华丑贵从内心里是想为此出把力。他是从花子桥走出来的,对花子桥是有感情的。

此后不久,袁成富打电话来说,老同学啊,那事有眉目了吗?我是在为你们花子桥镇作贡献呢。你现在身处繁华都市,别忘了花子桥还是你的故乡呢,乡愁不能忘啊。袁成富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讲现实意义,搞得华丑贵好像大家都在为他的事着急,而他自己却不怎么卖力似的。后来才知道,袁成富的热心肠完全是出于他的个人目的。那时袁成富已经跟华寅彪裹在了一起。又过了几天,华寅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不直接去找郭伯,每天就泡在酒店里,缠着华丑贵,好像这笔款子就放在酒店的柜台里,只要华丑贵点个头的事。

一次吃乌龟火锅的当口,华丑贵当着郭伯的面提起了这件事。郭伯,春上说的那件事,我老家镇上要修桥,想找市里申请点经费,您看?郭伯正啃着一块乌龟壳的软边,侧眼望了下华丑贵,唔唔,修桥的事吧,不说我还忘了,先给他们50万?华丑贵一听就激动,那当然好嘛。家乡的事,推又推不脱。说着,拿起酒瓶给郭伯满上了一杯。郭伯怀着很好的心情出门时,反过身来对华丑贵说,先从食堂账上转点钱给他们,过后再来把账走平。华丑贵心里就有底了。望着郭伯雄心勃勃的背影,他知道郭伯今晚的生活会过得很惬意。

款项的事有着落后,在华寅彪的怂恿下,华丑贵回了趟花子桥。为了保证酒店有一定数量的野生乌龟,华丑贵在老家安插了几处秘密收购点,过一段时间就派人去收。华寅彪极力劝说华丑贵回一趟花子桥,叔哇,人家谭远鹏主任多次邀请,总得给个面子吧?再说,花子桥施工的前期筹备事项已经差不多了,您也得去看看嘛。华丑贵不为所动。华寅彪又说,叔哇,听说有几个收购点已经摸到了一些好东西,顺便去带回来多好呢,迟了怕他们偷偷地卖给别人。倒是这事让华丑贵心旌摇动,没费再多口舌就定了下来。

华寅彪把这件事当作在外做官的老爷回家省亲一样郑重,他不知在哪找了辆皇冠车,除司机外还带了个女秘书。华丑贵平常都在服侍别人,对华寅彪周到细心的安排,虽说有些局促,但也还是很享用的。

这种隆重架势让做事本来低调的华丑贵,感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50万元的修桥款,虽然不是他荷包里掏出来的,但跟他有直接关系。小时候有叫花子讨到自家门前时,他老娘一定得抓个一把半把米递给人家,即使自家的米坛子只剩浅浅的一截。他发现母亲并不在乎乞丐感谢的眼神,她在乎的是她在把米递给叫花子时的一种满足,她满足于还有人比她更可怜,满足于她还能帮别人。当你作为施舍者时,被施舍者无论多么高大,他都会在接受施舍的一瞬间矮了下去。他现在就是个施舍者,而整个花子桥、花子桥镇都是接受施舍的。

正值稻熟时节,正午的田野里,热浪把将要成熟的稻子像放在砂锅里焙炒一般,随着微风的翻动,让每一粒谷子炒得金黄。车内虽然开着空调,还是热,恐怕与这辆借来的不靠谱的车有关。昏昏沉沉的,华丑贵还真的回到了原来的那個花子桥。

华丑贵一手拿着蛇皮口袋,一手捏着根木棍,在热浪中飘荡。上面太阳暴晒,下面是土壤里蒸出来的热气,行走在长满绊根草的田埂上,整个人有如扣在蒸笼里,喘不过气来。好在宽广的稻田中不时有那么一阵风吹过,带着湖水的清凉味道,让人得以舒缓。

今天运气真不错。华丑贵走到田埂深处,手搭凉棚四下观望,几团乌龟形状的白云,随意游走,并不理睬他的样子。他朝掌心吐了唾沫,搓了搓,一拍巴掌,正要下手,就见成群结队的乌龟们像听到了某种号令一般,朝他爬来,领头的是只花脚乌龟,颈脖伸得老长,高昂着头,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他似乎在哪里见过,黑色而圆润的背壳,油光发亮的底板,颈子下黑白相间的花纹,它身上的某处应该还藏着只有华丑贵才知晓的秘密,只是爬得过快,一晃即逝,来不及看明白。也许是捶杀乌龟太多,华丑贵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煞气,平时不管是稻田里,还是在池塘边,只要他朝那里一站,周围的乌龟就像被咒语镇住了一般,瑟瑟发抖,动弹不得。即便如此,也没出现今天这样的景象。华丑贵只需把蛇皮口袋张开,嘿,那些家伙便一个接一个朝里爬。开始是三三两两的,左顾右盼着,似乎还在交谈着什么,田埂上一片沙沙沙的响声。到后来,成群结队的,争先恐后,后者踩着前者的背往前追,壳与壳之间相撞,发出闷闷的使暗劲的声音。不要一盏茶的工夫,蛇皮袋就装满了。华丑贵一把抓起蛇皮口袋,就势甩到背上,准备收兵回朝。他突然觉得一蛇皮口袋的乌龟怎么这么轻呢,扭头一看,他拎着的是一条透穿的无底口袋。更让他惊奇的是,众多乌龟滑出来之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旁若无人地溜进了稻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跟他开个玩笑。华丑贵懊恼地把手中的木棍朝稻田深处扔去,就听见“砰”的一声,砸到乌龟壳的响声。

皇冠牌的车轮碾在石子上,把一颗不安分的石子碾得飞了起来。华丑贵汗流满面,打了个盹就到了花子桥。

更让华丑贵没想到的是,谭远鹏把镇里的领导、县公路局的领导一大班子人,连同他的老同学袁成富,都邀请到了花子桥。华丑贵不适应,有坐在轿子里被人抬着颠的感觉,云里雾里,只能笑脸赔着。尤其是他的老同学袁成富,几个月不见,换了个人似的,他几乎不离华丑贵左右,一种廉价的亲热,让华丑贵感到脸红。“华老板,市公路局的,我的同学。”不管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他都如此郑重地介绍一番。谭远鹏在陪着华丑贵转悠时,有意朝那些能勾起他怀旧之情的地方走,那是要让他再一次回味对家乡的感情。华丑贵心里清楚,他们陪伴的不是自己,更大程度上是一沓钞票。走在花子桥镇的街上,他的宽肩膀与短脖子,再加上挺起的大肚腩,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偶尔有几个人在一旁不确定地小声议论:那不就是原先摸乌龟的那个华乌龟吗?好像是呢,发福得哟,越来越像了呢。华丑贵听到后并不气恼,是啊,无论走到哪一步,花子桥摸乌龟的身份是不可改变的。

华丑贵这次回家,最惬意的是能够舒舒服服地在花子桥镇上过个早。这些年吃了那么多地方的菜肴,还是老家的菜好吃。同样的食材,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尤其花子桥镇上的早点,花样繁多,做工精细,连装菜的盘子都有讲究。

早上起来,晨雾蚊帐般地笼罩着小镇,街心的青石板上,磕磕碰碰的声音响起,赶街的人轻言细语,惊动了一溜的门面。华丑贵似乎回到了早年前的花子桥,沿西荆河朝前走,原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现在河两岸已修建起一排排钢筋水泥的楼房,河面被挤成窄窄的一条缝,连记忆也无法穿过。走了两箭地,他折返回来,直接来到镇上的早点摊边,找了个靠近角落的位子,要了碗面条,点了几个小碟,卤鸡蛋、卤豆腐、卤猪耳朵,要了点酱萝卜、腌韭菜,觉得还差点什么,又要早餐店的老板倒了二两小作坊的酒,才觉得有了个完整的意思。虽然昨晚满桌的菜,满盅的酒,被灌得晕晕乎乎,但他还是想体会下先前喝早酒的感觉。即便不喝,闻闻,也让人酒意盎然。早上的清凉连同好心情一齐喝下,这一天的日子也就有滋有味了。刚下筷子吃了两口,手机就响了。谭远鹏、华寅彪等人寻了过来。华丑贵知道,早酒的兴趣恐怕难以为继,只好任凭他们摆布。

谭远鹏一边向华丑贵表示歉意,一边自责照顾不周。华寅彪早已选定一张大桌子,重新点菜。一个鳝鱼丝火锅,用小锅盛了,放在瓷盘上面,瓷盘里少许燃着的酒精保持菜的温度。卤菜重新拼了,下锅炒,加点辣椒酱,颜色和味道又不一样了。华丑贵的酒店之所以在城里具有一定竞争力,除了他的招牌菜乌龟火锅之外,其他的配菜也是别具一格,他善于把乡下菜的传统做法融入城市的口味中,以达到一种奇特的效果。華丑贵完全不顾他们谈论的话题,埋头品菜,仿佛昨晚上根本没吃晚饭。还是家乡的菜好吃,家乡的酒好喝,华丑贵似乎有了些酒意。

早上喝,中午喝,晚上再喝,任凭华丑贵酒量大,也受不了密集的轮番轰炸,华丑贵终于醉了。等他醒来时,已是皓月当空。华丑贵再也睡不着,一个人摸到花子桥边,静静地坐了半天。

夜空下的花子桥,横跨在西荆河上,像条被其他生物啃得面目全非的大青虫。河面不宽,河水凝重得忧郁,化不开,流不动。青蛙的叫声,小虫的和声,像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掉在河里,似乎是早前某个时段的再现。这时候应该是乌龟觅食的最佳时刻吧,华丑贵仿佛看到了稻田里的乌龟三三两两走出来,抬起头,够着稻穗后细嚼慢咽的蠢相。华丑贵突然觉得这人生还是有些意思的,当年为了一分钱两分钱,他无数次从歪歪斜斜的花子桥走过,走向田野深处,早出晚归,为的就是能摸到几个乌龟,用乌龟壳去镇上换一角两角钱。从花子桥到县城,从县城到市里,顺着乌龟爬出的一条路,居然也能走上阳光大道。华丑贵知道,早些年如果乘船从西荆河出发,只要不停地划,顺风顺水也是可以到达长江的。能到达长江就能到达海,就能到达你想都不敢想且从未去过的地方。

华丑贵就觉得今夜花子桥边的月亮特别通透,通透得让人鼻子酸酸的。

四、万年酒馆

50万元的修桥款虽然是从华丑贵手上转出去的,但究竟是怎么落入华寅彪之手,这是他自始至终都搞不清楚的问题。但他必须说清楚他跟华寅彪关系,并且还得说清楚是不是受人指使。

这个问题,华丑贵同样回答过多遍。虽然每次回答前后顺序不很一致,语句上也有些颠倒,但实际内容没多大改变。他跟华寅彪是叔侄关系,华寅彪的父亲是华丑贵的叔伯兄弟。华寅彪所犯之事,不只是花子桥这边的一点小事,他在多个工地把上千万的工程款卷跑了,然后挥霍一空。连华丑贵都惊讶他哪来这么大本事,把这么多钱用完。要知道,他父亲还在花子桥放牛种田啊。

华寅彪自始至终对修桥之事表现出莫大的热情,他的故弄玄虚与理直气壮,让华丑贵误认为由他来承接修桥项目是郭伯的意思,因此,当华丑贵把钱从账上转出时,并没有丝毫怀疑。再说,这孩子也是华丑贵看着长大的,还在他眼皮底下干过一段时间,他一直以为他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不坏的,他应该是会为家乡做点好事的,谁知他早就打着歪主意呢?

一座花子桥,几代人从上面走过。牛走过马走过,云走过雨走过,走着走着,原来结实的桥面、桥柱,承受不住时间的重量,自然而然地破损了。坏了再修,修了再坏,又过了一些年,整座桥走得散架了,人们便砍了两根粗壮点的树,用抓钉钉了,用铁丝绑了,才勉强能过河。现如今,花子桥成了危桥,成了座奈何桥,走上去颤颤巍巍,一脚踏空,便有掉到河里的危险。牛马只能从两岸河边爬上爬下,涉水而过,老人小孩不敢上桥。等到大家一致认为要修桥时,却不知道这桥该由谁来修,修桥的钱该由谁出。由镇里出面找市里要钱来修,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华丑贵哪有不出一把力的道理呢?

那年月,华丑贵每天都得从花子桥上走几遍。过了花子桥,前面是一展平阳的稻田,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湖水。稻田里,时不时有成群的野鸭扑扑扑乱飞,有水鸟在尖叫,有长脚鹭鸶在田埂上悠闲地散步。稻田里大大小小的乌龟,每到稻熟之季,会从隐秘之处爬出来,一摇一摆地爬到田埂上,把颈子伸长,伸到够得着一缕缕金黄的谷穗。那时候,即便饥饿难当,人们也不把乌龟当作食物。只有还在尿床的“撒尿宝”们才有机会吃到乌龟肉。乌龟是治“撒尿宝”的良方。把半大不小的乌龟捉来,用草藤缠住,包裹上厚厚的泥巴,放在灶塘里烧,熟透后扒出来,揭了壳,撒点盐,趁热吃,效果极佳。据说,喜欢尿床的孩子吃过两回后,就再也不会尿床了。因为大家都是不吃乌龟的,有的小孩听说吃进去的是乌龟,便哇哇哇地吐,有些像吃斋的和尚误食了腥荤。乌龟只有一种人敢吃,那就是以讨米为生的叫花子。叫花子把摸到的乌龟,活生生地用砖块捶开,撕开壳,扒出肉,然后把血淋淋的乌龟肉放在临时支起的灶上炖。叫花子炖乌龟都是在野外,凡是叫花子吃过乌龟的地方,往往是血流遍地,臭气熏天,惹得大群的绿头苍蝇围着转。

华丑贵感兴趣的是乌龟壳。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镇上供销社看到了一堆乌龟壳,让他知道乌龟壳是可以用来换钱的。他试着从叫花子吃过乌龟的地方把乌龟壳一片片捡来,洗干净,晒干,拿到供销社,就换取好几枚银份子钱。

那年暑假,华丑贵怀揣秘密,忙碌了整整一个热天。他每天天不亮就走过花子桥,拿着个布袋,小叫花子一样穿行在稻田里。华丑贵被一个个乌龟迷惑了,他趴在稻田间,仔细查看乌龟爬行的路,打探乌龟藏身之处,了解乌龟出行习惯,把自己晒得与乌龟一般古旧。

华丑贵把摸来的乌龟躲在暗处杀了,将龟壳宝贝一样地摆在台坡上翻晒。尤其是一块块泛黄的乌龟底板,让他爱不释手。供销社的人说了,最值钱的就是它。听着乌龟壳相互撞击的声音,如同听到大把大把的银份子钱相互摩擦的声音,他晒得黝黑的脸上熠熠闪亮。

秋天的早上,华丑贵把洗净晒干的乌龟壳分背壳与底板用两个布袋装了,挑过花子桥,挑到了供销社。如此之多的乌龟壳把供销社的营业员吓了一跳,一个扎羊角辫的女营业员说,我的天啦,我们收不了这么多哟。华丑贵热气腾腾的喜悦被迎头一盆冷水浇得冒起一团白雾,两只胳膊端着扁担,无法放下,又不甘心挑走,苦主一样站着,脸上的汗水顺着前胸后背流。这时从门外进来个年长的领导模样的人,问清情况,又看了看晒得黑鱼一样的华丑贵,说了句,成色不错,收了吧。临走时,年长的人对华丑贵说,如果还有壳板可以挑到县城供销社去,我们这里仓库小,存放不了。

一个暑假卖乌龟壳的钱比一个男劳力出一年工赚得还要多,这让华丑贵对读书开始丧失信心。一担乌龟壳让公社供销社的收购站爆满,并没有打消他赚钱的念头,供销社那位长者的话似乎是给他指明了一条路,他要把乌龟壳卖到县城去。

对于从没出过远门的华丑贵来说,县城是个遥远的地方啊。但他觉得砰砰作响的乌龟壳就是他的通行证,他一定有办法到达县城。原先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朝学校跑,后来干脆与乌龟为伍,连学校门也不进了。

对于能不能上学,华丑贵的娘老子根本就不关心。看到他卖乌龟赚回来的钱他们也暗自高兴。他娘老子想,儿子发奋努力,多赚点钱,娶媳妇的事就不用操心了。读再多的书,还不是要娶妻生子?可华丑贵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正当他娘老子以为他要把卖乌龟壳的钱用来娶媳妇时,他却用所有的钱买了花子桥的第一辆红旗牌自行车。他娘老子只好背地里骂,贱骨头!

华丑贵能在县城开餐馆,还是与乌龟有关。

那天,卖完乌龟壳,从供销社出来,华丑贵推着自行车朝前走,想找家餐馆弄点吃的。街上乱哄哄的,形形色色的生意摆满了大街小巷。这些做生意的人就像隐藏在一块大的幕布后面,一旦幕布拉开,他们便一哄而上,占据了整个街面。连有些近乎绝迹的生意都上街了,吹糖人的,炸爆米花的,玩猴把戏的,五花八门,只要是能赚钱的买卖,压箱底的绝活都拿了出来。

来到一家“得福来”小餐馆门前,华丑贵被一行小字吸引了:收活乌龟。只要闻到乌龟的臊味,他都会将短脖子尽量伸长四下张望。华丑贵把自行车靠一边,坐下来,要了个青椒炒肉丝,一碟咸菜,二两小作坊的白酒,自酌自饮起来。酒足饭饱,结了账,装作不经意地问老板:这里收活乌龟?是呀,你有卖的?老板也是不在意地随便回答。怎么收呢?看大小。两斤以上的一个价,两斤以下的一个价。那三斤以上的呢?三斤以上的出高价,你拿来吧。老板带着戏谑的口吻。我明天给你送些来?真的假的?老板这才认真起来。最后华丑贵与“得福来”的餐馆老板达成口头协议,华丑贵以较低的价格把活乌龟卖给“得福来”的老板,老板把所有的乌龟壳无偿地送给华丑贵。这笔买卖不但让华丑贵的乌龟卖出了双倍价钱,而且节省了侍弄乌龟壳的时间和精力。

华丑贵走上开餐馆这条路纯属无奈。

华丑贵为“得福来”送乌龟讲的就是一个诚信,一般一次一结账,老板手头活钱不多时,也有个把月结一次的情况。那天华丑贵照例把乌龟驮到“得福来”,准备把有好多时没结的账结一下。“得福来”已经欠下了不小的一笔账。

“得福来”的老板见到华丑贵,一脸苦相:兄弟,今天还是没现金。看来你得要等我把餐馆转让了才能跟你结账。

华丑贵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说没事,心里却没了底。怎么了?餐馆生意不做了?华丑贵问。

生意不好做啊,来吃饭的人少,赚不了几个钱。还就是这原来根本没人吃的乌龟火锅在撑门面。算了,想转让了去做点别的生意。要不干脆转给你算了。老板的一个玩笑话,华丑贵当时也没怎么动心。摸乌龟和做乌龟火锅是两码事,他能摸到乌龟,不一定开得好餐馆。

老板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说真的,你要来开这个餐馆,干脆不做别的菜,主打乌龟火锅,肯定能起死回生。再说我这餐馆一时半会儿转让不了,你的乌龟账也结不了啊。这下倒把他说得有点动心了。他想,要等老板把餐馆转让了给钱,哪不是要拖得乌龟只剩下两片壳?何年何月的事,不如再掏点钱,把店子接下来再说。

没过几天,水不动鱼不跳,“得福来”餐馆就已易主,换了老板。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门口“得福来”餐馆的招牌,换成了——万年酒馆。

做生意讲的就是个天时地利人和。华丑贵接手酒馆后,吃乌龟的嗜好开始风行全城,据说乌龟这东西不但有滋阴壮阳的作用,而且还能治疗多种疑难杂症。原来无人问津的乌龟肉一时身价倍增,万年酒馆的乌龟火锅味道飘香,大街小巷,随风走。

为了把乡下收购的乌龟运到县城来,华丑贵不得不找几个人手,华寅彪——华丑贵的叔伯侄儿就成了合适的人选。

多年以来,花子桥的年轻人要想走出花子桥,似乎只有一指宽的一条路。早年的时候是当兵入伍,尽管最后免不了复员回乡。后来是考学,考大学是跳出“农门”的最好途径,可怜乡下又有几户人家供得起孩子读书?更不必说考上的只是凤毛麟角。接下来的是打工,花子桥的年轻人如西荆河的水,一夜之间,顺势流向了城市。

华寅彪的父亲听说华丑贵在城里开餐馆赚了钱,好说歹说要他帮华寅彪在县城里谋个事,到哪里打工都一样,只要能赚到钱。华丑贵这时正差人手,华寅彪有开车的技术,这让华丑贵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谋个事是可以,就不知他干不干得来呢?华丑贵开始卖关子。有什么干不来的?无非就是多出点力,力气这东西就像瞌睡,去了还有来的。再说有你用只把眼睛瞧着,我也放心。见华寅彪的父亲这么说,华丑贵也就没再说什么。果不其然,人的变化无法料定,华丑贵即使是用两双眼睛死死盯着,也无法让华寅彪照着他们规定的路线走,这个老实巴叽的乡里伢,要赚更多的钱,没人能拦得住。

华寅彪成了万年小酒馆的员工后,开始帮华丑贵在乡里收购乌龟,然后用车拖往县城。随着万年酒馆的生意越做越大,华寅彪的想法也就越来越多。没过两年,他摇身一变,成了县公路局一名司机,并且还是给局长开车的,这让花子桥一桥的人羡慕得要跳河。

当然,那是在华丑贵认识郭伯之后的事。

五、皮条客

關于郭伯是否真的“出事了”,因何“出事”,坊间传闻比较多,其中让人感兴趣的说法之一,与华丑贵有关。说华丑贵是郭伯的同伙,是专门为郭伯洗钱的;说华丑贵是郭伯的皮条客,郭伯在外面乱搞女人,十有八九由来他牵线搭桥;还有更让人津津乐道的,说华丑贵为郭伯配制了一种比伟哥还厉害的金枪不倒药,让郭伯每日里飘飘欲仙!如此种种,诡异莫测。一个乡下摸乌龟出身的人,如果没两下子,怎么可能由一个白丁,摇身一变就成了城里人呢?这就是人们编织华丑贵与郭伯关系的最充分理由。

华丑贵和郭伯的关系,是个绕不开的问题。他只有向调查组一遍又一遍作陈述。

从乡下走到县城,又从县城走到市里,从一个掌勺的大师傅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市公路局的后勤人员,华丑贵人生之路,给人以种种猜想。华丑贵觉得,这就像春天草木发芽、秋天果实成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人生的路原本就不可能事先设计,绝大多数人都是误打误撞随潮流涌出来的。他只不过是在用乌龟铺成的这条路上,比别人多了个心眼。一个偶然的机会,华丑贵认识了郭伯,这是他的人生之路发生逆转的前提。

华丑贵接手餐馆后,改了个名叫“万年酒馆”。这名字是华丑贵自己取的。华丑贵读书不多,也没朝深处想。他听信了“得福来”老板的话,小酒馆要把乌龟火锅做成主打菜,叫乌龟餐馆不太好听,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既然是万年龟,取个万年酒馆的名字,也还有那么点长寿的寓意。即使后来把餐馆开到了市里,华丑贵也没用那些五光十色的洋气招牌,只不过是把万年酒馆改成了万年酒店。

万年酒馆重新开张后,华丑贵就开始琢磨乌龟火锅的做法。他一直跟乌龟打交道,知道乌龟的习性,知道乌龟肉怎么烧才烧得好吃,并且摸索出一种不同于别的酒店的烧制方法,但生意并没有因此而兴隆。

那天,一个雪要下不下的晚间,当时还是县公路局局长的郭伯一行人走到了万年酒馆门口,其中一人说,听说这家的乌龟火锅做得不错,不妨尝尝?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几个人走了进来。

天阴冷,寒气重。华丑贵也不知道几位是何等人物,他把客人让进里面的雅座,出来备菜。华丑贵说了,眼下客人不多,几位要是不赶时间,我就现杀现炖,只不过要的时间稍长一点,价钱略微……旁边一位没等华丑贵说完就打断了他,听说你的乌龟火锅做得有特色,今天不访让我们见识见识。我们正好要商量点事,你就慢慢炖吧。价钱随你,但必须拿出你最好的手艺。好嘞。客人的大方让华丑贵心情也大方起来,他端了盆炭火朝餐桌底下一放,把窗子开了条小缝,拿了副扑克牌朝桌上一扔,然后躲在里屋开始杀乌龟。

烧乌龟的诀窍很重要的一步在于杀乌龟。华丑贵杀乌龟用的是老办法——捶。用一根粗壮的柘木棒头,稳准狠地一棒头下去,使的是暗劲,闷闷的一声,天崩地陷,肝胆俱裂,筋脉寸断,骨头尽碎。捶出来的乌龟,肉质松嫩,容易进味,放在火锅里炖,肉也不会板结。这和把乌龟放在开水里煮了再拿出来杀的做法绝对不是一回事。这种原始的杀乌龟法,耗力气,过于血腥,再加上捶出来的乌龟壳,很难保持完整,有时连底板都会震裂,乌龟壳卖不出好价钱,因此华丑贵极少使用这方法。既然客人愿意出钱,他也就不惜成本,拿出看家本领来做今晚的这道菜。

华丑贵翻出一刀陈年熏肉,拣肥的割下一块,切成片,放在锅里煸出油来后,加入各种底料,将洗净的乌龟肉下锅。还有一样佐料是必配——自家腌制的剁椒酱。秋天的时候,留一地长得壮实的辣椒茎,让挂在上面的辣椒慢慢变老,老成一个个小红灯笼,然后摘下来剁成酱,腌好,用坛子封着。经过一段时间腌制,一股纯正的辣味自然溢出,沁人肺脾。辣椒的辣味正好可冲淡乌龟肉的骚性,烧出来的味道自然与众不同。

火锅一上桌,香气已满屋子乱跑。锅底下的炭火燃着,锅里的剁椒酱与其他佐料调制成的暗红色汤汁,“咕噜咕噜”响,让人直流口水。再尝一口乌龟肉,放在嘴里,骨头与肉是剥离的,把一根根细骨抿去后,肉在嘴里突然就有了一丝嚼劲,一嚼便嚼出不一般的劲道。

也许是华丑贵的乌龟火锅的确不一般,几个人把两壶小作坊的糯米酒喝了个底朝天,把一锅乌龟肉吃得见了底,赞不绝口。

此后,隔三岔五,郭伯就会带几个人来,在万年酒馆小坐一回。再后来,万年酒馆专门为郭伯留了个雅间,只有郭伯来时才开门。

起初,华丑贵没有刻意要去抱郭伯的“粗大腿”。人是有感情的,郭伯为万年酒馆带来生意,华丑贵也得知恩图报。一去二来,关系自然亲密起来,于是华丑贵就跟着孩子改口喊郭伯了。有时候郭伯会要他们家保姆打个电话,华丑贵就会将烧好的乌龟送过去。后来,华丑贵的生意越做越大,所用的食材也不是纯野生乌龟了,但他还是会想办法谋一些野生的養着,等到逢年过节,华丑贵会准确无误地送给郭伯一钵红烧乌龟。

刚开始,华丑贵是不可能得知郭伯为什么对乌龟火锅情有独钟的。他满以为郭伯就是好那一口。更何况吃喝之风兴起之后,乌龟肉成了高档宴席的象征。大凡请客,有无乌龟上桌被看成是否体面。过年过节给领导送礼,除了礼金,能有几斤野生乌龟送过去,那就很有面子。稻田的乌龟吃得差不多了,吃塘里的,塘里的吃得差不多了,人们就开始家养。将孵化的乌龟苗,放到池子里,喂饲料,用乱七八糟的快速长肉的催化剂催。一时间,城里乡下,乌龟满地爬。

郭伯钟情于乌龟火锅与性有关的话,是从华寅彪口里传出来的。

郭伯要从县里调往市里任职,华寅彪认为这是他丢掉方向盘去做老板梦的最佳时机。跟郭伯开了几年车,自然见识广,眼界高,他已不屑于坐机关,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到商海一显身手的本领。对于华寅彪的举动,华丑贵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临别前,华寅彪约了几个朋友在万年酒馆搞了个告别宴。

看在华寅彪毕竟也为酒馆出过力的分上,华丑贵捶了个乌龟火锅,让他们开始推心置腹、豪情满怀地喝。华寅彪跟郭伯开车的这几年里,正是大家想着法子发财的时期,看到别人一个个买车买房,出手阔气,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以为那些没他有本事的人都能赚钱,而他肯定就能赚钱,他早就有了下海之意。华丑贵劝华寅彪,我跟你说呀,虽然在你眼里满地都是钱,这钱也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好赚的,搞不好就会人仰马翻。你现在的单位也不错,有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给别人开车和给郭伯开车还不是一样,把车开好就行。华寅彪不服气,叔,您怎么尽说些泄气话。就拿您来说,这些年要不辛辛辛苦苦赚点钱,您腰杆子直得起来吗?看您那个在县中学教书的同学袁成富,还正儿八经地读了个大学,也就比种田打土块的高出那么一篾片。拿铁饭碗的教书匠,还不是一副穷酸相?我是坚决不去单位上班了。一旁的几个哥们也随声附和,是应该去闯荡闯荡,人生能有几回搏嘛,彪哥,我们看好你。彪哥,成了大老板可得经常喊兄弟们喝几杯啊!几杯酒下肚,华寅彪的话就有些放肆了,我见多了,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年头,靠拿几个死工资只有喝西北风。酒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了些醉意,华寅彪把嘴递到华丑贵耳边说,知道郭伯为什么喜欢乌龟吗?告诉您个秘密,这话可、可不能让第三人知道。郭伯有点那个、那个什么呀,华寅彪想找个适当的措辞,就是那个阳痿早泄。华丑贵一惊,立马转移了话题,来来来,喝个团圆酒,吃饭。

华丑贵后来才知道,郭伯为这事私下找过几个中医,开出的方子都不见效。而他烧的乌龟火锅,比那一包包乱七八糟的中草药强多了。

这以后,华丑贵做了两件事,让郭伯不得不对他器重有加,或者说视为心腹。

华丑贵隔三岔五要给郭伯打个电话,郭伯,今天没应酬吧?有了呢。郭伯说,好哇,今晚回家吃饭,弄过来吧。于是华丑贵就把做好的一盘菜打包,给郭伯送去下酒。这盘菜全是“乌龟尾巴”(又称乌龟稍子,即乌龟的阳物)做成,一根根细芽菜一般的“乌龟尾巴”,要杀好多个乌龟才能炒一小盘。

另外,他精心熬制了一种让郭伯喜不自禁的保健品。用乌龟底板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熬制成龟胶,然后做药丸,让郭伯每天服用。自此之后,郭伯不但在家里搞得风生水起,听说还在外面金屋藏娇,并且不止一处。华丑贵得到的最大奖赏,是稀里糊涂地由一个食堂承包人变成了市公路局办公室勤杂人员,属于拿工资的那种。这是华丑贵万万没想到的,也是他梦寐以求的。

至于郭伯是不是养了小三,搞了几个情妇,那是他自己的事,华丑贵既牵不了线也搭不了桥,更负不了连带责任。

六、桥祭

关于华丑贵为郭伯拉皮条的事纯属子虚乌有,调查组问得再仔细,他编也编不出个子丑寅卯。剩下的就是那50万元的修桥款,至于修桥款怎么落到华寅彪手里,的确与华丑贵无半点关系。调查组要深挖的是华丑贵与郭伯还有哪些经济方面的往来。华丑贵的确没给郭伯送过什么钱,要说送也就只是几斤乌龟,几斤乌龟虽然谈不上是重大行贿受贿,但华丑贵还是惹了一身骚。

华丑贵被华寅彪诓着回了趟老家,花子桥镇上上下下把他奉为上宾,视为财神爷。他并没有感到有多么荣耀,反而从内心深处觉得有那么一丝歉意。不管是真心假意,大家还是希望他能为老家的事出点力,这一点华丑贵是可以理解的。回到公路局之后,在他的周旋下,50万元的修桥款很快就拨出去了。华丑贵以为,钱到位后,花子桥重建应该是指日可待。

直到袁成富丧魂落魄跑到市里来找他,他才知道大事不妙,出了漏子。

已是初冬时节,早晨的西荆河边上可看到薄薄的一层细盐一样的白霜,行人便有了咸味般的凉意。袁成富还穿着件夏天的单衣,穿行在花子桥的建筑工地。工程刚开工的那阵子,袁成富成天吆五喝六地在工地四处视察,学着摆老板的谱,而现在他不用学,一个倒霉蛋、欠债鬼的形象已生动无比。

工程款没到位时,袁成富就提前到位了。他作为华寅彪的公司在花子桥建筑工地的总经理,风光了一时刻。刚开始的筹备工作雷厉风行,速度迅猛。西荆河两岸场子一摆开,机械设备就进来了,气派之大,让人觉得这不是来修桥,而是来建第二个三峡大坝的。工地上两台高高大大的挖掘机,虎视眈眈,摆成老鹰抓小雞的姿势,随时准备向下俯冲;几台搅拌机,敦敦实实地戳在那里,鼓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一副涨得不行,立马要随地大小便的样子;碎石、钢筋、水泥堆得到处都是。路两旁还搭起了临时住人的窝棚。这一切似乎都让花子桥的人看到了一座新桥即将如彩虹般横跨西荆河。

这种景象如同秋梦,转眼消失得只剩下清霜。华寅彪花言巧语、偷梁换柱把工程款搞到了手,但他没给花子桥工地一分钱。赊来的材料款要付,工人的工资要付,袁成富只好跟华寅彪打电话。每次在电话里,华寅彪总是用惯常的口吻说:市里的工程款马上就到,已经到了,就这两天的事。再打电话,华寅彪开始教训人:急什么急?哪些人在要钱?钱我有的是,要他结账滚蛋,再找别的厂家,再找另外的队伍。我的袁总啊,这不比你当老师,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做工程哪有不拖欠款项的呢?逼急了,华寅彪就说,我说袁总啊袁总,你真是没见过世面的,面子上的几个小钱,你想点办法先对付一下嘛,我这边正在接个大工程,一时脱不开身,明天或者后天我跟你打钱。有了华寅彪如此硬朗的表态,袁成富只好把家里不多的存款取出来,作应急之用。今天推明天,明天等后天,等到袁成富的两万元钱的家底垫得毫厘不剩了,也未见华寅彪打款过来。倒是讨债的整天缠着袁成富,飞溅的唾沫恨不得将他淹死。再打电话时,华寅彪手机关机。

袁成富现在想来,那次在学校门前与华寅彪的偶遇,恐怕也是华寅彪故意设的局。那天,袁成富在校门口无意间碰到了华寅彪,两人寒暄一阵后,华寅彪硬是要拉着袁成富出去喝酒,一个不可推卸的理由就是,花子桥修桥的事已成定局,袁成富功不可没。刚开始,袁成富还存有一丝戒意,觉得这人跟原先在县城时有些不一样。一场酒喝下来,袁成富中了邪一样就无比相信华寅彪了。

袁成富拉着华丑贵诉苦,老同学呀,你是不知道,他就是可以把水说得能点燃灯的那种人。他说,你袁成富根本不知道华丑贵为什么不支持你下海做生意,他就是小气嘛,怕你找他借钱嘛。早前的时候,我是和你谈过想做生意的想法,但你每次都是规劝我,说当老师是稳当职业,有尊严的职业,是不用日晒夜露、顶风冒雨的职业,还说,世上没有只赚不赔的生意,搞不好既丢了饭票子,又血本无归。听华寅彪这么一怂恿,我倒真的认为这些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找理由说服我不要去做生意的目的,就是不借给我钱。你说我是不是个糊涂蛋啊?这还不说,他还当面应允,给我十万八万的年薪,并且每个工程完工后还有利润分成。我也鬼迷心窍,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我三番五次找学校领导,最后搞了个停薪留职。你说,我终归还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呢?

袁成富跟华丑贵谈起这些,想死的心都有。老同学呀,当初,我真该听你的话咧,安安静静在学校教我的书,多好呢。

袁成富的话,让华丑贵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私下打了几个人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根本不知道华寅彪的去向。他表面上劝慰袁成富不要着急,慢慢来想办法,说不准华寅彪过两天会突然现身。事实上他已然清楚,华寅彪失踪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当初,他对修建花子桥的事表现出不一般的热情,曾一度让华丑贵有疑虑,后来一想,对于生意人来说,能接下一项工程,就意味着有钱可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万万没想到会搞成现在这个局面。

花子桥当地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传统习俗,但凡起屋上梁,开河架桥,要在完工前举行某种仪式,进行祭奠,否则将会不吉利。据说,当年在修建花子桥时,最后时辰,桥柱上的一个榫头怎么也落不到位。恰逢此时,一位农妇牵着头黑猪从桥边路过,那头黑猪突然挣脱绳索,冲上桥面,一头栽进了河里。掌墨师傅见此情景,口中念念有词,说出一句谶语,话音未落,榫头“咯噔”一声,卡得严丝合缝。至于掌墨师傅念了句什么谶语,没有人听清楚,至少是一句吉利话,叫花子的后代从此在这里繁衍生息,人丁兴旺。

修建花子桥的工程还没正式开工,就宣告停工。华寅彪卷款而逃,被公安机关抓获,谭远鹏等人因此而受牵连。桥还没修完,就有人成了祭品。

七、放生

编造个人简历,通过非正当途径,采取非正当程序调入市公路局。仅此一条,华丑贵的半世辉煌就仅下两个字——清退。调查组嘱咐:如果你有什么事没说清楚的,想起来了,随时可来找我们谈,当然啰,我们要是还有些事找你核实,你也得随叫随到。

华丑贵的好日子差不多过到头了。即便组织上不处理他,他也没有脸面在公路局混下去了。对于这个结局,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愤愤不平。乡下有句老话,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也许这就是命。他怀疑自己从乡下到城里这一步跨得太大,一不小心便闪了腰。让他感到惶惶不安的是,他更害怕由于自己杀生过多,这是上天开始对他的惩罚。

华丑贵心灰意冷,索性关了酒店。大师傅该送走的送走,服务员该遣散的遣散,树倒猢狲散。原本就是个摸乌龟的,大不了再回到花子桥继续摸我的乌龟去。这个事实对于华丑贵来说,虽然于心不甘,虽然有些抹不下面子,但也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车马盈门的酒店,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平时笑脸相迎的同事,转过身就是一张陌生脸,甚至绕道而行。华丑贵把自己关在酒店里,闭门思过。

空空荡荡的酒店里,聚集着一团寒气,让人伤心地冷。酒店里的活物,除了华丑贵,还有半池乌龟,这是万年酒店的镇店之宝。真是成也乌龟,败也乌龟啊!华丑贵走到池边,刚才还在四处乱爬的乌龟们一下子沉入池底,瞬间安静下来。他身上的一股煞气,让乌龟们有末日来临的恐慌。

正当他在水池边无奈地摇头摆脑,自我解嘲之时,池中突然冒出的一只大乌龟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他乌龟见到他时,把头缩进壳里,趴在原地,一动不动,而这只乌龟却高昂起头,孤傲地悬浮在池面上,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自从把酒店开到市里后,乌龟的用量也就大了,一般食材都是用家养的乌龟,家养的喂饲料,长得快,肉多。一个个懒懒地趴着,痴等着那一刀。家养的和野生的乌龟好区别,把乌龟翻个底朝天,底板白生生的,翻不过身来的,是家养的。家养的只长肉,劲力不足。如果是野生乌龟,它是不允许你将它翻得底朝上的,一旦露出底板,那是一种耻辱,它会头朝地,四脚用力,一个鹞子翻身就翻过来,而且野生的底板呈淡黄色,那是它觅食过程中浸染出来的。华丑贵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只野生龟,也是这池中最大的一只。它的两只眼睛如同一束光,毫不避让地射向让华丑贵。两颗眼珠子虽然已有些混浊,但那轻蔑的一瞥,一种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寒光,刀子一样划过,留下“吱——吱——”声响。这只乌龟太老了,颈子上的皮跟老人颈上的皮肤差不多,像一圈又一圈的颈圈,叠在一起,软耷耷,打不起精神。尤其它的背壳,高高隆起,像一处抹不平的记忆。华丑贵一时感到眼熟,他似乎想起来了,时常出现在梦里的那只乌龟应该就是它。近前一看,它划动在水面上的脚爪,让华丑贵得到了确认:是它,就是它!那只花脚乌龟!费了一番工夫,华丑贵把它翻了个底朝天。它并没因此服输,将头顶着水池,四脚朝天使了半天劲,但并没有翻过来。它太老了,老得已翻不动自己的年历。它太沉了,沉得像一块亘古的石头。从它的背壳上,华丑贵看到了那个歪歪斜斜的“丑”字。这是华丑贵早年放生了的一只乌龟。那个横和竖都没有连接齐整的“丑”字,如岁月的印痕,已然模糊,却依稀可辨。一只早年被放生的乌龟与放生人在这种境况下相遇,让华丑贵冻住了一样,呆在那里,神情恍惚。

华丑贵的乌龟生涯中,死在他手中的乌龟不计其数,唯独一只花脚乌龟例外。

那天傍晚,收工时分,夕阳像疲惫的身体已显得散荡无力。望着不远处的花子桥,花子桥那边升起的炊烟,华丑贵不再关心稻田的乌龟,起身回家。他一抬头,眼前一大团旋转着的蠓虫挡住了去路,他往东,蠓虫朝东旋,他往西,蠓虫朝西飞,密密麻麻,推揽不开,硬是逼着他朝另一条田埂上走。正是在这团蠓虫的引导下,他看见了田埂上的那只花脚乌龟。华丑贵停了下来,心想,要是这乌龟果真停下来,也就不去抓它了,让它多逍遥几日,反正是他篮子里的一兜菜,跑是跑不了的。谁知这只乌龟非但不停,也不朝田埂两边躲避,只是顺着路朝前爬,华丑贵走快,它爬快,华丑贵放慢脚步,它也慢下来,着意戏弄他一般。这下惹怒了华丑贵,他赶上前去,一脚将它踢了个底朝天。原来这个淘气鬼的确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花脚乌龟。青黄色的背壳,圆润、厚实,暗青色的纹路清晰可见;底板黄里透白,摸上去光滑、有质感。两只眼睛清纯明亮,像婴儿的眼睛一样无任何杂质。华丑贵有些喜欢上这只花脚乌龟了,于是坐在田埂上,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它的背上,工工整整地刻下了一个“丑”字,华丑贵的“丑”。身上刻有字的乌龟,等于是贴上了放生的标签,以后不管谁再捉到它,也只能放生,否则将会不吉利。华丑贵当时放生这只乌龟,并没有祈福避祸的意思,就因为喜欢这只花脚乌龟,因此让它驮着个“丑”字招牌,闯荡江湖。

以后的时间里,华丑贵再没放生过乌龟。到后来野生乌龟越来越少,以至于连小乌龟儿他都没放过手。

令华丑贵惊讶的是,这只乌龟陆路水路地爬,居然从乡下来到了城里,这该是多少艰辛的旅程啊!乌龟有灵性的故事,他听过不少:放生的乌龟为感恩,若干年后驮着一堆金子回到了主人身边;在主人为难之际,放生乌龟突然出现,搭救主人。对于这类传闻,华丑贵总是将信将疑。而眼前的巧遇,让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掌控人世间的一切。这只花脚乌龟的出现,是来寻仇还是报恩?是来向他暗示什么,还是对他的一种点化?华丑贵抚摩着它高高隆起的脊背,就像抚摩自己过往的岁月,多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动。

此后的第二年春天,华丑贵出现在花子桥镇上。从花子桥走出时还是青皮少年,在外转了一圈,再回到原点,已是两鬓白发。原本有些不成比例的颈脖与肩膀,更显得夸张、滑稽,加上他现在多数时候总是缩着脖子走路,精明的小脑壳更像是偶尔伸在外面的龟头,一有风吹草动,很快便缩回到硬壳里。身体发福后,走路的姿势也有了改变,步履小而慢,還不失原先的优雅,只是走动时,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掌心朝后,一划一划地摆,两条腿,腿根部粗,脚踝处细,走起路来先朝左右甩开然后向前移动,有些像乌龟在水中划动四肢的模样。

关于华丑贵的传闻很多,也无非是对他从乡下到城里又从城里回到乡下这一过程的种种猜想,说好说坏,只当是天上飘过的云,华丑贵既不争辩也不证实,一律不与理会。

华丑贵有两大爱好。一是花子桥镇上的早酒,每天早上,无论刮风下雨,早点摊上都会看到他的身影。一杯白酒,几碟小菜,就着昨夜的残梦,旁若无人地自酌自饮,从容而恬淡。二是喜欢在稻田里转悠,每天傍晚,他会出现在离花子桥不远的一片稻田里。原本一望无际的稻田,现在被一栋又一栋的楼房蚕食得支离破碎。他行走在稻田中,嘴里叼着根野草,既不像散步那么悠闲,又不像寻找什么东西那么着急。

也是在这期间,花子桥镇上新开了一家超市。这家超市与别的超市不同,它不但经营日用百货,还附带收购野生乌龟,并且是高价收购。后来又有传闻,说这家超市是华丑贵开的,名义上卖百货,实际上收乌龟。他既没有开酒店,又不见他做乌龟生意,收那么多活乌龟是何用意呢?只有一种说法让人无由抬杠,说华丑贵受高人指点,他杀生过重,必有报应,欲得化解,须放生还债。佛经里说:“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华丑贵收来的乌龟是拿去放生的。

责任编辑 石华鹏

猜你喜欢

花子乌龟
母牛“花子”
母牛“花子”
可爱的小乌龟
乌龟与狼
再说“花子”
时光杂货铺
散文二题
花子的爱情